九州列王志·偽王遺記

鐘山自八千七百年前龍雀射日、精衛(wèi)葬海的神話時代開始,直到羽帝踏火歸故土為止,數(shù)千年動蕩離亂,數(shù)不勝數(shù)。亦有武夫狂士,在血火亂世中慷慨悲歌,繼而拔劍奮起,創(chuàng)下不世的功業(yè)。他們之中,有人生前便已君臨天下,俯瞰整個時代。有的人一生籍籍無名,死后卻尊榮加身,為人紀念。羽帝那同樣狂傲孤戾的兄弟,隱帝華夜行在他統(tǒng)治的最后十年在深宮中作《狂王悲歌》,記述那些曾經(jīng)舉世無敵的狂王們。那飽含狂心的歌聲和琴音撕裂禁宮的門墻,帝都的居民都被迫驅(qū)趕而出。當隱帝那滿懷血火兵戈的琴聲停下最后一個音符,他在空無一人的帝都沉沉睡去。這位并未在自己所唱誦的狂王悲歌中出現(xiàn)的皇帝被后人稱為最后一位狂王,象征著風華絕代的狂王時代的終結(jié)。
所謂,隱帝彈指摧弦斷,百歲不聞戰(zhàn)鼓聲。二世而亡的羽王朝之后是無王卻和平的四百年光陰,人們?nèi)宰痣[帝為這片大地的統(tǒng)治者,他們選出代王者來管理各個州的事務,而因為羽帝將帝位傳于毫無血緣的隱帝之前例,代王者也以推舉制度更替,而非家族繼承。即便是最偏遠的殤州和離州也迎來了數(shù)千年未有的和平時期,羽帝和他麾下的裂雀王、黯星候用他們恐怖的武力將潛藏妖魔的窮山荒嶺統(tǒng)統(tǒng)碾平,而繼任的隱帝無差別的壓迫著所有世家勢力熄滅了他們的野心。但并非所有人都享受和平但一成不變的生活,一部分人循著千年前先祖西來時記載的地圖,在茫?;脑蠈ふ矣鸬劢ㄔ斓谋鼱T如晝的千里炎路,一直到飄零海岸,乘著雍和的黑舟回到了舊陸,那個羽帝將太陽高高托舉的地方。
舊陸依然流竄著數(shù)量龐大的妖魔,而重歸舊陸的人斷斷續(xù)續(xù),一批又一批,為了對抗險惡的環(huán)境而抱團就近建立據(jù)點。在最開始的二百年里都各自為政,混亂不堪,多有據(jù)點為獸群乃至妖魔剿滅。而及至漸漸發(fā)展,各地據(jù)點成為城邦,也困于道路艱阻,無力他顧。直到又有七十年過后,不世出的名將白凝苦于久安的新陸無處施展抱負,乘著黑舟東渡,在現(xiàn)如今被稱為通州的地方登陸。此后二十七年的時間,白凝和他的蒼衫軍經(jīng)過了數(shù)百場的苦戰(zhàn),打通了沿海各個城邦的通路,從此各地方才得以溝通往來。而白凝也被認為是本已隨狂王時代一同失落的軍主制度的復興者。
此后三百年,城邦的活動范圍越發(fā)向內(nèi)陸延伸,而白氏在白凝之后亦代代都涌現(xiàn)出非常優(yōu)秀的將領,諸城邦的武力因此漸漸都集中向白氏統(tǒng)領,白氏的家主也被稱為舊陸諸城邦之主,在抗御外敵的同時,亦負責調(diào)解城邦間的關系與糾紛。
一代代奮戰(zhàn)與開拓之后,舊陸的真王終于在白氏的第六代子系中誕生了。白明秋,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蕩五路以領諸城,他用天生的領袖氣質(zhì)和統(tǒng)御力促成了城邦的統(tǒng)合,用天才的指揮連續(xù)擊垮了五支入侵的妖魔部族,并憑此真正成為舊陸人族的統(tǒng)治者。
白明秋在隨后的三年發(fā)動了前所未有的遠征,試圖妖魔自鐘山的中心驅(qū)離。終于,在鐘山的山腳下爆發(fā)了大戰(zhàn),數(shù)以萬計的妖魔組成浪潮襲擊白明秋的軍陣,憑借三日的苦戰(zhàn)和蒼衫軍反復鑿穿敵軍的合圍,白明秋最終擊潰了自己的對手,獲得了一生最輝煌的武勛。
志得意滿的白明秋并未在鐘山諸州所信仰的圣山前勒馬,而是決定循著千年前羽帝的足跡,登上圣山。沒有人知道他在登山的路上看到了什么,即便是他本人的書信中也只提到“鐵戟樹立劍叢生,銹草血花漫甲石”的鐵林和“舉目如夜,熾熱寂靜”的升陽地兩處。在山路的 盡頭,白氏的年輕家主看到了寬十丈,高不可測的石劍矗立。這如墻壁般的巨劍引起了白明秋的好奇心,他請教隨軍前來的諸城邦之主,詢問這把大劍的由來。
諸城中歷史最久也是最繁華的新楓(注1)的城主李笙給予了答案,他說這是羽帝當年君臨天下,敗盡了這世間一切膽敢窺伺王座的敵手,便在這圣山之巔釘下這把劍,記述自己的功績。
得到答案的白明秋疑惑地看著巨劍,繞行一圈之后又對著李笙詢問:“這劍上沒有刻下文字或圖案,又怎么記述羽帝的功業(yè)呢?”
李笙深施一禮,回答說:“將軍,這樣宏偉的奇觀矗立于此,千年不易,俯瞰其下古戰(zhàn)場,展示羽帝鎮(zhèn)壓一切的霸威,又何必再用文字另作描述呢?”
正史的記載就此戛然而止,但在某部李氏家傳的手書中,記述了白明秋的反應,據(jù)說他在聽完這番話后凝望著劍身貫穿的云層,很久后才贊嘆著說:“為王者就該威嚴如此??!”
自圣山歸來后的白明秋做了一個決定,他要自封為王,并且就在鐘山腳下舉行儀式。由于他大勝的威勢和卓絕的統(tǒng)御手腕,各城邦之主都未反對,并當場施行了秉王禮。儀式卻遭到了李笙的強烈反對,他說鐘山之下是絕世的君王羽帝迎接他浩瀚戰(zhàn)爭的古戰(zhàn)場,狂王的兇姿映照于地,若有新王驚擾,恐有不祥。
白明秋笑著說:“鐘山之下一樣是我潰敵之處,以此封王正是大吉,何況我是王,羽帝也是狂王,何來驚擾之說,如今羽帝作古千載,天命在我,又怎生不祥?”
李笙長拜而答曰:“王上蕩滌兇魔,此為武功,總領諸城,此為文德,功德相濟,兼有天命為助,是為王者。但古之狂王并非如此,其間多有暴王桀君,天命不眷,但他們卻能在大勢的傾軋下屹立不倒,以自己心意狂傲的號令天下,方才稱為狂王啊。如此兇橫,又怎會容忍另一位王呢?”
白明秋并沒有采納李笙的建議,也許是存心起了和古人一爭高下的念頭,他不僅下令建造封王的祭臺,而且將位置選在了自己擊敗敵人的戰(zhàn)場和古戰(zhàn)場遺跡的交界處。
施工自一開始就不順,堆砌祭臺的石料莫名開裂,守夜的將士常聽見兵戈交擊之聲,一時軍心不穩(wěn),不過白明秋再度請教李笙卻得知這是古戰(zhàn)場殺氣太盛所致。白明秋只好一邊懊惱自己選址惹事,一邊安排諸項事務安撫殺氣以便動工,而對于李笙趁機再次建議放棄在此封王的諫言充耳不聞。
在安撫鎮(zhèn)壓殺氣之后,果然再無怪事發(fā)生。一連九十日,祭臺將成,那是個足以容納千人軍陣的宏偉高臺。而傳報各城的士兵也返回復命,身后跟著大批覲見新王的各城權(quán)貴。白明秋定下計劃,在第九十一日正式封王。
“是夜,風起四方,卷石以上,臺盡毀?!薄杜f陸志》
被巨大聲響驚醒的白明秋沖出營帳,看到的是這一生都未曾見過的巨大暴風,自四面八方吹刮而來,匯聚成接天的龍卷,雷霆以比軍隊箭雨還要密集的頻率轟鳴,天空的云層都被狂暴的拖拽下來,而堆砌祭臺的成人合抱粗細的石條像蘆葦一樣被拔起,大地發(fā)出如同被撕裂般的可怕聲音。一連三月不見的兵戈殺伐聲響起,像是太古的武士們復蘇了,但千軍萬馬的殺聲、大地的撕裂聲、雷霆的爆響都被另一個巨大,但是模糊的聲音所壓倒。遙遠處的鐵林都在搖晃,振下血與銹的外衣,在夜里閃爍寒光。
各個城邦的軍隊幾乎瞬間就崩潰了,他們以為那是羽帝麾下的北溟鐵騎從荒古的神話里歸來了,所有人都狂奔著試圖逃離鐵軍即將發(fā)動的沖鋒碾壓。白氏直屬的蒼衫軍勉強維持了鎮(zhèn)定,拱衛(wèi)著白明秋在混亂中撤離。白氏的家主在護衛(wèi)的背上不甘的回頭,看見常年籠罩鐘山頂峰的云海坍塌了下來,像是神話里如山崩般倒下死去的巨人,而后露出一直隱藏在云中的巨劍頂端,一只巨大的石手緊握著劍柄,就像釘死了一條巨龍一樣刺穿整座山脈,雷霆照破的黑幕里,隱約照見籠罩整個天空的巨大羽翼。
直到百里之外,潰退的軍隊方才恢復鎮(zhèn)定,跟隨白明秋逃離的城主只有三位,不過在五日之內(nèi),各城邦之主都陸續(xù)找到,軍隊也幾乎沒有損失。甚至有多人都講述自己被卷進那可怕的暴風中,卻被輕飄飄的吹拂出去的經(jīng)歷。
白秋明再次詢問李笙,李笙回答說:“傳說羽帝的命魂是鯤鵬,在天空時,就是龐然如天的巨鳥,翅膀一扇,就會掀起吹刮整個世界的巨風。天崩之象,震世之聲,裂地之風,這是狂王蘇醒了啊。至于為何無人傷亡,應是狂王孤傲,不愿傷害凡人之故。”
白明秋經(jīng)此變故,息了封王的心思,但那巨大的龍卷卻不曾停息,一路緩緩朝東行來。白明秋一路退居新楓城內(nèi),而暴風被人遠遠望見日復一日緩緩向新楓逼近,而與此同時,飄零海也日益翻涌浪潮,海線不斷上漲,不過半年,已經(jīng)蔓延過新楓城墻根。
李笙告訴白明秋,鯤鵬在海中時,便是浩瀚如還的巨魚,微一翻身,便是浪涌海嘯,只是想不到飄零海這種滿是沙子的海洋,也會被鯤鵬的鰭翅攪動。
不過半年時間,風暴臨城,翻涌的沙海也已快漫過城墻。半年來白明秋一直都在尋找解決之道,但卻苦尋無果,于是遣散城中居民,整肅衣冠,端坐于城中。他對李笙說:“悔不聽先生之言,如今我當以死了結(jié)此事,還請先生早日離城?!崩铙蠈捨克f:“王上不必多心,羽帝雖蠻霸,但王上葬以城殉(注2),已有狂王的風姿,必有生路?!?/span>
第二日,白明秋身邊僅剩的幾位親衛(wèi)來報,有一位老者泛舟登城求見,言稱有解禍之法。白明秋立刻接見了他。只見那老者白眉虬須衣冠打扮,頗有古風,自言自新陸而來,前月方至,聽聞王上為狂王困,特來解救。
白明秋謙遜施禮:“多謝先生相助,不知先生姓字,解禍之法如何施行?!?/span>
老者連忙還禮:“王上不必如此,小人涿州張氏之后,名道林。解禍之法甚易,卻要逾矩而行,還請王上暫以王禮待我?!?/span>
白明秋說:“以王禮相待又如何,我如今見狂王威儀,方知為王之尊,不以功移,不以禮廢?!庇谑侨〕鲎约旱耐跖弁豕冢o老者傳上。
張道林與白明秋李笙三人一同登上城墻,沙海翻涌,暴風吹襲,城墻都在顫抖。張道林站住身形,對著暴風的流形大喊:“青玄之翼,滄溟之鱗,我乃鑿山葬城的王!請見王禮!”
說罷,他拿起一把弓,將點燃的火箭射了出去。
這一箭射出之后,風聲陡弱,但見風暴散去,流沙沉寂,沙海都在慢慢退潮,遙掛在天際的巨大羽翼不見蹤影。
白明秋大喜之余,又掩不住心底疑惑,便詢問張道林:“多謝先生救助,請問為何這一箭射出,狂王便退散了?!?/span>
張道林早已經(jīng)脫下一身王服,深施一禮回答說:“稟王上,自古以來,狂王兩兩不相見,俱是蓋世無敵的王,又怎會有所交集?自古以來,王與王之間所傳故事,殤葬杯酒結(jié)相知,炎王災妃隔江望,悲主楓江會諸王,云羽相爭天城上。無非這幾件而已。但王之所以為王,都是因那一顆沸血狂心,兩兩之間,總有所感。是以悲王盟會諸王之后,就定下了諸王相見的禮儀,而王上在鐘山腳下建筑祭臺,正是會見狂王的盟地,羽帝顯化的異象,便是感應至此,想要會見新王而化。而小人乃是葬王之后,那一箭,乃是效仿古時殤王會恨王后裔安巖濤之事,羽帝便知道這是狂王后裔,沒有能力支撐稟王禮,不愿為難我等,自行散去了?!?/span>
白明秋聽后,感嘆說:“僅是交感顯化已是這等神異,當年狂王的風采不是我輩能夠想象的啊。莫非新陸也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嗎?”
張道林回答說:“自古狂王行跡多在新陸,是以此事頗為常見。羽帝在列王中,性格溫和,不曾有太多禍事。而其弟隱帝華夜行所居帝都,至今不可近人,百里之內(nèi),寸草不生。”為白明秋解疑之后,張道林便飄然而去,再未有人見其蹤影。
此事之后,白明秋終其一生都再未行封王之事,但他統(tǒng)治整個舊陸,各城邦亦都加以遵從,是以為無冕之王,舊陸人族的勢力在其治下蒸蒸日上。其死后,不封不樹,僅在墳頭插下一柄石劍。
據(jù)說白明秋死后一年,突然天上砸落無數(shù)巨石,將墳墓堆砌成陵。有當年孩童時覲見過封王儀式,如今已是古稀老人的人指認,這正是當初被風暴卷走的祭臺。有人說羽帝到底還是承認了白明秋的王者身份,奉還了當年的王禮,于是后世也有人稱白明秋為白帝。
白帝陵如今尚在,只是那石劍如何,未有人敢開陵探驗了。
注1:新楓乃是自新陸楓江而來的殖民者建立的,意即新楓江。
注2:離帝姬蒼玄建城守邊,晚年城破,離帝以身殉城,城遂大動搖,葬入地淵,敵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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