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又到了。 當六月的蟬鳴在林間蔭蔽中恣意生長，六月的風環(huán)過身體輕輕擁抱，當六月的夏夜星火點點，眼下似迷霧泛起，所有景色忽遠忽近。 耳畔，小巷中人們在月下舉杯慶賀歡呼，小孩在地上亂跑的笑聲，卻好像不真切，像在水里聽岸上的聲音，若即若離。 不遠處，最近幾年才迭起的高樓大廈夜夜明亮，酒吧里人們燈紅酒綠，仿佛與略微昏暗破舊的小巷不是一個世界。 黃仁俊從搖搖欲墜的椅子上堪堪站起，他付了錢，又晃晃地向老板揮了揮手，跌跌撞撞地向小巷深處一步步邁著。 也許是酒精帶來的麻木，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仿佛艱難地循著肌肉記憶，像從前那個十七歲少年一樣，跌跌撞撞的撲進他的懷里?？墒?，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十七歲的少年了，記憶中那個他模糊的面龐，瘦削的身形，從像風一樣，從指縫溜走了。 黃仁俊沉默了片刻，他晃了晃腦袋，意識到他們早已物是人非。鼻尖忽然一陣酸楚，他忍下即將翻涌的情緒，將手臂虛虛環(huán)起，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輕輕將手臂收緊，好像在擁抱一個很珍貴的人。 “渽民啊，我們的未來呢？” 他低下頭，輕輕的說，裹挾在耳邊呼嘯的風里，被席卷進時間的洪流里，被帶到十七歲那年少年的面前。 “渽民啊，我們的未來呢？” 十七歲的少年笑容干凈，眼睛純潔無瑕，黑白校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形形色色的學生人來人往，校園一角，兩位少年站在銀杏樹下，光透過樹葉的罅隙投射在地上，隱隱顯出兩人的影子。 羅渽民沒有說話，而是神情冷淡，嘴唇微抿，神情微斂。但眼瞼遮住了眼底的情緒，他別過頭，不去看黃仁俊期待的眼神。 黃仁俊微微上前一步，地上兩人的影子仿佛耳鬢廝磨，似在接吻，他暗暗欣喜，卻被驟然潑了一盆冷水。 “黃仁俊，我的未來，不包括你。”說話的少年目光冰冷，沒有一絲留戀。 他很快就出國了，在高考的前夕，在十七歲那年的夏天，在他們相戀的第二年。黃仁俊忽然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笑話，他曾經(jīng)在微風里許下的承諾，喝醉后翻墻跑去看日出，海風下那一個吻……這些所有所有的回憶，他和他曾做過的一件又一件事，都像風中消散的支離破碎的夏天的殘影。 黃仁俊忽然眼眶微熱，接著眼淚止不住地流，好像他走的那晚下的很大的那場雨。 好像有煙花綻放的聲音，黃仁俊抬起頭，看見小巷上方有煙花盛開，一簇簇，一陣陣，絢爛多彩。他想，沒有十七歲那年羅渽民帶他去看的那場好看。 “仁俊啊，你看煙花。” “仁俊啊，煙花可是沒有你好看?！?“仁俊啊，我們永遠永遠都要在一起?！?黃仁俊想起在煙花下他們交換的那個吻，青澀懵懂，是年少最純粹的愛戀，在那個靜靜的無人的角落，沒有雜念，更沒有世俗的叨擾。 羅渽民的唇軟軟的，舌也軟軟的，在親的迷迷糊糊的時候還會像狗狗一樣來舔耳朵和脖子，弄的癢癢的。他知道，黃仁俊最怕這個了，因為怕癢他會向他撒嬌求放過，但每次都不如愿，都會被羅渽民按著狠狠親一頓。欺負狠了，眼角就含著淚，身子一直在抖，羅渽民就會把他抱進懷里，輕輕地哄著，說他乖。 黃仁俊摸了摸唇，好像羅渽民還在旖旎地廝磨輾轉。他想念他在的日子，他在的時候，好像連風經(jīng)過都是溫柔的；他也想念他唇的味道，更想念他輕咬舌尖脖頸的刺痛感，好像這樣才能讓他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 高考后，黃仁俊去了一所藝術學校，學習了他朝思暮想的繪畫。可是當年說好和他永遠在一起的那個少年卻拋下他消失了。 黃仁俊每天都很刻苦地練習，手指經(jīng)常磨破出血，在畫紙上映出觸目驚心的血跡。 以前，他磕碰一點都會有人很心疼地小心翼翼地處理傷口，他也會矯情地窩在那人的懷里可憐地哭上兩下。如今，即使手指血流不止，他好像不會感知到疼痛一樣，只是冷漠地擦拭畫紙上的血跡。 “仁俊學長，這個人，他對你來說很重要嗎？”一個小學弟驚訝地看向他手中的畫板，黃仁俊順著他的目光看，畫紙上不知何時已經(jīng)布滿了那個人的肖像。 當初他選擇學習繪畫，就是害怕自己忘記他的樣子，想把他的模樣刻進骨髓里，刻進腦海里，永遠也忘不掉。 他沒有回答，就讓他做一次逃兵吧。 幾年后，黃仁俊在新聞上又看見了他。 報紙上他身著西裝，模樣與十七歲無異，氣質(zhì)上卻多了一絲上位者的游刃有余和冷靜。身旁是一位身著紅裙，身材火辣的女士，此刻她正抿著紅唇，搖曳酒杯，另一只手與羅渽民的十指相扣，他們笑的開心，卻刺痛了黃仁俊的雙眼。新聞上滿是他們即將結婚的報道，很多人為他們勢均力敵的愛情，幸福的愛情祝福。 黃仁俊卻攥緊了拳頭，手指用力的摳進手掌，涌出鮮血，卻渾然不知。他想，羅渽民 ，會突然對我愧疚嗎？在你愛別人的時候。 從那以后他就放棄了再次聯(lián)系他的想法。 可是，曾經(jīng)被愛的那么幸福，又怎么能輕易的忘掉？曾經(jīng)得到過，盡管失去了，但還是想再次擁有。 都怪十七歲那年太幸福，害得他現(xiàn)在一無所有。好像在放棄你，又好像在等你。 是他忘不了。明明都很長時間了。 耳邊蟬鳴忽遠忽近，嗡嗡作響，又好像腦海中的耳鳴。一個小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向他，將手里剛摘的一朵鮮花塞進他的手里。 “哥哥，夜晚很涼，別感冒。情人節(jié)快樂?！?小孩子踩著影子跑了回去，鞋子噠噠噠的聲音在小巷里回蕩?？牲S仁俊更加心神不寧，他呆呆的看著手里的鮮花。曾經(jīng)有人也這樣對他說過。 “以后情人節(jié)我都和你一起過。你不再是孤單一個人了。” “我愛你，別感冒。” 他抬頭望向天空，一輪明月靜靜的掛在天上，他似乎想透過月亮看向誰，但就像小巷與高樓的割裂感一樣，月亮的那頭是另一個世界。 “羅渽民，我的未來呢？” 六月的夏風輕輕徐來，好像也擁抱了黃仁俊一下。 黃仁俊知道，他不再是那個十七歲的少年了。失望就像一枚枚硬幣，總會攢夠離開的車票。他想，羅渽民，這次我先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