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的火種【一】重制
【一】
? ? ? ?不知不覺,秋的身影已臨近,農(nóng)田披上了一層金黃色的裝束,豐收的喜悅氣氛降臨到了每個村子,萍繁村也不例外。大伙舉起鐮刀,擼上雙袖,踩進松軟的泥土,開始了火熱的收割工作。這是他們重復(fù)一生的樂譜上難得高昂的幾個樂符。
? ? ? ?忽然,村子中心的村長房內(nèi),傳出了一段笛聲。那聲音悠揚動聽,與流水聲應(yīng)和,與鳥鳴音交融,但在農(nóng)民們的耳中卻顯得極不和諧。有些人裝沒聽見地繼續(xù)低頭干活,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些人心生焦躁,割麥子的手不再穩(wěn)定;還有些人低聲咒罵起來,罵笛聲的主人之傻,不趁著好機會考個高官發(fā)展村莊,偏搞些沒有用的玩意。
? ? ? ?正蹲在幾近散架的木車旁捆麥子的村長聽到笛聲,臉色變得陰沉,邁著沉重的步子向自己家走去。他看到他的大兒子古吉爾正高坐在柵欄上微閉雙眼,手指輕捏長笛,沉浸在美妙的旋律中。他聽到腳步聲,睜開雙眼。
? ? ? ?古吉爾穿一身樸素的深色粗布衣,凌亂的頭發(fā)被一頂草帽蓋住,活脫脫一副農(nóng)家男孩的模樣。但他的雙眼卻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如夜空中的啟明星般明亮異常,又似古井無波的一汪水。
? ? ? ?村長直了直長時間彎曲的腰,用麻繩指著古吉爾罵道:“既然沒能考到官,那就去乖乖干活!整天擺弄這破棍,成什么體統(tǒng)!”
? ? ? ?古吉爾沒有應(yīng)答。他雙手一撐跳下柵欄,輕輕將笛子放在腳下的木盒中。接著,他操起鐮刀,靜默著走向農(nóng)田,仿佛剛才的旋律都是一場夢。村長看著那漸行漸遠的孤寂背影,憤怒卻無話可說。每次見到他,都一副與大家格格不入的樣子;等到罵完他,也不跟別人頂嘴,默默地走掉,就像乖乖認了錯,可沒過幾天又回到原來。想著這些,村長不禁感到有些悲涼:他們農(nóng)村人本來就沒啥盼頭,低頭干農(nóng)活才是出路??墒亲鳛樽约旱膬鹤?,諾克索非但沒有把握住難得的上學(xué)機會,回來后干活態(tài)度也不好,這叫他這個當(dāng)村長的臉往哪擱?
? ? ? ?農(nóng)田邊,眾人見古吉爾來了,紛紛縮著脖子遠離。他始終默不作聲,操起鐮刀挽起褲腿,下地收麥子。古吉爾在干農(nóng)活時也不敷衍,他手中的鐮刀上下翻飛,似一位動作靈動的舞者。陽光在生銹的刀尖反射出炫目的光彩,雖然農(nóng)民只會覺得晃眼。他腦海里浮想聯(lián)翩,臉上不自覺帶起笑容。
? ? ? ?自從他被學(xué)校開除到村莊,他也只能從音樂和一些細節(jié)中尋到生活的樂趣了。如果生活沒有變故,他倒也情愿咀嚼痛苦,就著微小的快樂咽下。
? ? ? ?古吉爾的父親作為村長,在每年受到各種高額稅務(wù)與維多利亞官兵的壓榨后,一點點攢下了些積蓄。他沒有將這些積蓄用在自己和孩子母親身上,反而全部供古吉爾上學(xué)用。他和千千萬萬個父母一樣,企圖通過知識改變命運。他孤注一擲,相信自己會成功。村民們受到這股自信的鼓舞,也紛紛資助。在古吉爾還沒有離開村莊前往學(xué)校之前,大家把他當(dāng)作神一樣上供,讓他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所幸這沒有使他養(yǎng)成懶惰的惡習(xí)。
? ? ? ?神明尚且不時刻靈驗,更何況作為普通人的古吉爾?但是,人們不能責(zé)怪神明,古吉爾卻實實在在可以成為他們發(fā)泄的對象。再加上他回家后那副令人生厭的模樣,更激發(fā)了村民的悲憤。要不是古吉爾母親拼命求情,他已經(jīng)被村莊拋棄,成為群狼口中的美餐。
? ? ? ?……不。假如真到了那時候,他會拼命地戰(zhàn)斗,用撕咬來綻放自己的生命,少說也得拉一只狼墊背。他不無譏諷地想著。
? ? ? ?夜晚,一陣村門口傳來的吵嚷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看到一輛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源石汽車,湊過去聽了幾耳朵,知道是收稅的官人來了,并且今年的糧食稅又漲了,以他們是塔拉人為借口。明明萍繁村從未享受政府的福祉,這些酒囊飯袋要的錢還越來越多,怕是都中飽私囊了吧。古吉爾這么想著。這時,一個孩子看到他,跑過來揪著他的褲腿,央求道:“哥哥!你不是從外面回來的嗎?能不能跟他們說說,就說,少收一點,就一點就好……我媽媽剛剛病了,爺爺?shù)墓撞腻X也還沒著落,再這樣下去,我爸爸可能連下一季種子都買不起了啊……”古吉爾了解,之前的農(nóng)民種地的種子都是自留的,可自從科技革新、高產(chǎn)作物被培育出來,官人們強迫農(nóng)民買這些種子,并借口抬高糧食稅,再暗地里與種子公司達成合作抬高價格。
? ? ? ?古吉爾默不作聲地看著流淚的孩子,他張了張嘴,想發(fā)出些聲音,但最終沒有絲毫動容。他只是摸了摸孩子的頭,然后轉(zhuǎn)身走向農(nóng)田的深處,留孩子在原地嚎啕大哭。他迎著月光緩緩走,背影顯得格外黑且深邃。
? ? ? ?他不會做這種無意義的蠢事,不管能不能做到,都不會,再也不會,永遠不會。
? ? ? ?他鄙視跋扈的官人,鄙視瑣事不斷的普通人生活……但他最鄙視自己。
? ? ? ?過了一會兒,吵嚷聲減弱下來,結(jié)果早在辯論開始就已注定。官人們得意洋洋,揚長而去。男人們黑著臉,撐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吃飯。一切都回歸了平常的樣子:蘆葦叢在田野上飄蕩,蟋蟀發(fā)出生命終末的鳴叫,秋風(fēng)拂拂,月光靜謐。
? ? ? ?吃完晚飯,古吉爾轉(zhuǎn)身出門,二兒子尹如辰也回屋睡覺了。村長想著今天的種種,不免有些悲觀,對未來充滿絕望。他跟身旁埋頭夾菜的妻子道:“孩子他媽,你說,對于咱們農(nóng)村的人來說,低頭干農(nóng)活才是出路,是不是?”
? ? ? ?“可不?!?/p>
? ? ? ?“對嘛。這老大天天倒騰那破笛子,你倒說說這有什么用?我看,哼,也就那些城里的貴族小姐能干出這事來。”
? ? ? ?“他吹笛子礙著你了?”
? ? ? ?“礙著我們所有人了!”村長瞪著眼,一拍桌子,碗碟險些摔在地上,“他擱那嘰嘰喳喳的,我們干農(nóng)活都不痛快!他呀,就是天生懶。學(xué)也不好好上,農(nóng)活也不干。而且,你是不知道,他一吹,全村人都在看我,你是不知道那滋味……”
? ? ? ?“哼,不就是死要面子。”村長妻子放下碗筷,抬起頭,說。
? ? ? ?“你!”村長騰地站起來,“你最近是咋了?不向著我說話,我還是你老公嗎?”
? ? ? ?“我不管,他是我兒子!你們都不護他,我護他!”妻子緊緊盯著他。
? ? ? ?“他不是我兒子?你……”村長作勢欲打,可看著妻子直愣愣的目光,又下不去手,憤憤地一跺腳,摔門而出。
? ? ? ?門外,古吉爾拿起笛子,騰坐上柵欄。深灰色的天空霧靄彌漫,星光也寥寥。他想到那個孩子,吹響笛子時,不自覺帶上幾分悲哀。
? ? ? ?村長本就憋了一肚子氣,一聽大兒子還在吹笛,積壓的怒瞬間爆發(fā)了。
? ? ? ?“吹吹吹,就知道吹!這根細長的垃圾棍子到底有什么魔力?”他氣勢洶洶地奔來,大手一把搶走古吉爾手中長笛,兩手用力一掰,脆弱的笛子應(yīng)聲破裂?!澳阒馈阒牢覀?yōu)榱藬€錢供你上學(xué),經(jīng)歷了多少辛酸!那些城里垃圾就知道壓榨我們農(nóng)民,你是我們唯一翻身的希望,可你卻和他們合起伙對付我們這幫可憐人!老天吶,我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
? ? ? ?古吉爾一愣,隨即理解了父親的爆發(fā)。他緊抿著嘴唇,輕垂眼簾,不讓自己發(fā)出任何聲音。他知道這些事沒有對錯可言,而他是自己的父親。
? ? ? ?隨著村長的罵聲越來越大,各家各戶都有人出來看著這邊。古吉爾仿佛看到他們扭頭跟家里人議論他嘲諷他,聽到每一個村民嘴中最下流的咒罵聲。這些倒也不是第一次經(jīng)歷,但他為什么還是這么想哭呢……
? ? ? ?他微微上傾頭部,讓淚水不流出來。
? ? ? ?夜深了,狂轟亂炸總算結(jié)束。父親憤憤離去,獨留他抱膝仰頭,如同沉默的雕塑。
? ? ? ?生活還得繼續(xù)。人就是偏偏要活著,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
? ? ? ?他拾起一個個長笛的碎片,將它們緊緊攥在手中,任由碎片刺入血肉。
? ? ? ?夜還很長。
……
? ? ? ?第二天,古吉爾是被一塊硬物戳醒的。睜開被干涸的眼淚凝住的雙眼,一根嶄新的長笛浮現(xiàn)眼前。
? ? ? ?“哥,你醒啦。這是我憑著記憶做的,你試試能不能吹?”他看到弟弟尹如辰睜著一雙大眼,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哪怕小家伙再怎么掩飾,古吉爾也能看出他的疲憊。
? ? ? ?他從學(xué)?;氐郊液?,除了母親,只有年幼的尹如辰正常對待他。這位弟弟是古吉爾在學(xué)校期間誕生的,他能想象父母對弟弟未來的期待:在城市中他哥哥的庇護下茁壯成長,有充足的金錢做支撐,成為萍繁村的傳奇人物……
? ? ? ?這位弟弟顯然沒有那么多心思。他好奇于外面回來的、嘴里有許多有趣故事的新哥哥,愿意靠近他,溫暖他,在他的心靈承受不住現(xiàn)實的重壓時,傾聽他內(nèi)心的聲音——盡管一句都聽不懂。
? ? ? ?“……是你通宵做的?”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古吉爾開始仔細打量眼前的長笛。笛子總共只有三十公分,不是很直。其上只橫向分布著六個孔,都是不規(guī)則的圓形,顯然是用刀硬生生刻出來的。竹子的內(nèi)部也壓根沒打通,氣流進不去。這是一根完全吹不響的竹棍。古吉爾不禁笑出了聲。
? ? ? ?……
? ? ? ?“在這片大地的南面,一種名為海嗣的生物棲息在深海中。它們的進化速度極快,昨天還是寵物的模樣,今天說不定就已經(jīng)能變化成人!”
? ? ? ?“哥,你是海嗣嗎?”
? ? ? ?“說不定哦……像你這樣細皮嫩肉的孩子,海嗣最喜歡接近啦!嗷——”
? ? ? ?古吉爾的五官都在扭曲,嘴巴大大張開,仿佛下一秒就能大到吞下尹如辰的頭顱。
? ? ? ?“啊啊——海嗣吃人啦!”屋內(nèi)尖叫聲與大笑聲不絕于耳。
? ? ? ?……
? ? ? ?恐怕只有在他面前,他才會放下繁雜思緒和一切不愉快,享受兄弟間的快樂吧。
? ? ? ?“嗚……笑什么,做的不好嗎?!币绯洁狡鹦∽欤瑢Ω绺绲姆磻?yīng)不是很滿意。
? ? ? ?古吉爾不住地撫摸他的頭,臉上笑意更濃了??墒?,一想到自己被弄碎的笛子,他收斂了笑。
? ? ? ?昨天的一系列事件浮現(xiàn)腦海,他半是感動半是迷茫地看著那雙燦亮的眼,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弟弟的未來——一眼望得到頭的、沒有希望的未來。他會繼承父親的農(nóng)田,遇到壓榨農(nóng)民的官人,娶妻生子,死亡,被后人葬在埋著萍繁村一代代人的墓碑里。
? ? ? ?他給了自己這么多,自己又能給他什么?
? ? ? ?這時,外面的吵鬧攪亂了兄弟間的交流。
? ? ? ?“深池部隊,是為塔拉人爭太平的存在!……”一聲響亮的吼聲震撼了花草蟲魚,打破了這方天地的寧靜。
? ? ? ?古吉爾聽到這聲吼,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深池……深池!他不斷調(diào)取有關(guān)深池的記憶,全身不住地顫抖,心中沉寂許久的熱情竟然逐漸燃燒,放出光熱。
? ? ? ?他又激動地看向還在為哥哥的異常表現(xiàn)擔(dān)心的弟弟。
? ? ? ?這是弟弟唯一改變命運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