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轉(zhuǎn)載，原創(chuàng)作者為coolcate大大。

“小姐！”

那個人類的驚呼正是來自紫音。她自從告退后一直生著悶氣，氣到連自己重感冒都快忘記了?！半S便她要做什么，我不管了，我受夠了！”就這么氣鼓鼓地躲在一旁，看幽華出去，看她帶病人回來，看她沉思了好幾個時辰，她想阻止，卻不能起身，原先以為自己在鬧別扭，但隨著時間過去，發(fā)現(xiàn)不是如此。

她不能阻止，是因為她根本害怕得不得了。她怕傳染到疫病，她怕看到小姐所說的“蝴蝶妖怪”。

她怕死。

所以才這么生氣，氣幽華任性是一個原因，但更多是氣自己沒用。夜已深沉卻難以成眠，窩在角落，房間里的幽華看起來好近，又好遙遠(yuǎn)。

然后看著她跑出房間，翻過圍墻，才驚呼一聲，接下來的情景卻讓她叫不出聲來。幽華全身飄浮在空中，像被什么未知的力量承著，拉扯著，晃來蕩去，輕得像是紙剪出來的娃娃般。

紫音的驚呼只剩下喉頭輕微的“呃、呃”聲，感覺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

幽華第一次看到這么恐怖的東西，還在這么近的距離，幾乎可以看見它們眼窩中的泥土。她驚呼一聲掩住臉，那兩個骷髏好像覺得很有趣，笑得非常開心，牙齒交擊發(fā)出喀拉喀拉的響聲。

雖然害怕，但感到自己完全被看輕的幽華，一股豁出去的意念頓時凌駕了恐懼。

“來找我，你們有甚么話想說？”她問，語氣冷靜得無懈可擊。

那兩個身影頓時停了笑聲，面面相覷，如果臉上有肌肉，表情應(yīng)該是很不可思議吧。

“還有，跟人說話要有禮貌，你媽媽沒教你說話要看著人嗎？”幽華指指眼睛：“你這樣我很難說話，根本不知道要看著哪里講呢。我想你們應(yīng)該不是一開始就這樣吧，聽聲音，應(yīng)該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

－－希望真的是很可愛的小女孩啊…幽華暗暗祈禱，如果看到什么更可怕的鬼臉，不知道自己還頂不頂?shù)米　?/p>

兩個小骷髏竟然低下頭，默默地挨罵。許久，才由那個比較大的說話。

“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要長成什么樣子…在我們知道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了…”語氣委委屈屈，但是聽起來沒錯，真的是小女孩的聲音了。

“這樣啊…”幽華說。

“如果真的要像誰，也許就是像你吧。”那骷髏說。

“??！”幽華突然想起什么，大叫一聲。這耳熟得不得了的聲音是以前聽見過的，在家里庭院的角落有兩個小土堆，小時候常去玩，不知為何就是覺得有種親切的感覺，那陣子經(jīng)常作美好的夢，歌聲，愉快的玩樂都在夢境里，醒來之后就只剩模糊的記憶，后來被母親狠狠打了一頓，這才不敢再去…

遺忘已久，無數(shù)畫面閃過腦海。

“忘了我們嗎？姐姐啊…”

短短幾個字帶著龐大的情感與資訊淹沒了幽華，那感覺就像人們有時會作的夢：感到突然理解了所有的道理，萬物不分巨細(xì)都如此清晰。她看到初生一刻即被剝奪生命的詛咒，有痛覺的第一個記憶就是窒息而死，再多眼淚也洗不凈的孤寂，在全部了解時，她第一次深深覺得自己是多么幸福，其他煩惱都微不足道了。

“對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幽華只說得出這幾個字就說不下去，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邊，眼淚一直掉。原來她們只是想要找自己玩，而始終推開她們，恐懼逃開的，也正是無知的自己。

“謝謝你，即使這么久了，仍能為我們哭泣?！眱蓚€小骷髏慢慢地覆上一層薄紗，逐漸幻化為小女孩的樣貌，幽華看著她們，又笑了，果然很可愛，父親跟母親都長得那么漂亮，孩子怎樣都不會丑的。

“既然你來了就很好，我們一起玩吧，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要分開了?！闭f著，兩人牽起幽華的手。

“等等?！庇娜A說。

＊＊＊

迷惑的眼神，對上無畏的目光。

“我不能跟你們?nèi)ァ！?/p>

“果然還是害怕我們嗎…”小女孩們頭低低的，語氣卻流露少許危險的陰暗。

幽華輕敲一下她們的頭，說：“我怕什么？我問你，誰是姐姐？”

“…你??？”

“是我沒錯吧？我多少活得比你們久，比你們想得周全，所以這事得聽我的話。不是我該跟你們走，正好相反，是你們應(yīng)該留在我身旁?！眱呻p小眼睛瞪得大大的。

“看你們年紀(jì)也不小，多少懂點事了，我就跟你們講道理?？茨銈兯坪踹^得并不好吧？看我錦衣玉食，整天睡覺游樂，不覺得很羨慕嗎？”

妹妹們點頭。

“其實做人沒那么簡單的，也沒那么值得羨慕，只是你們未曾有這個機(jī)會。也許嘗過滋味之后，就會覺得還是去當(dāng)蝴蝶妖怪來得好些，但是你們必須活過一次，才能決定你們喜不喜歡，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逐漸明白幽華的意思，妹妹們既是歡喜又是迷惑，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你是說…你允許我們附在你身上？”

“什么附不附身的，我是不太懂?！庇娜A說：“我要你們跟我一起看看人們，跟他們說話，吃人間的食物，嘗嘗未竟的人生，總之在你們滿意前不會趕你們走的。即使我只能占著用手臂劃個圓那么窄小的空間，也會留給你們一塊地方?！?/p>

“我們…是死之蝶的化身。我們能夠自由遨翔境界之間，去過的地方遠(yuǎn)超乎姐姐的想像，你卻認(rèn)為我們會想被禁錮在這小小的驅(qū)體中，直到你老死為止？”

“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不滿意嗎？”

“不…夠好了?！?/p>

幽華突然感到兩手空了，妹妹們又化為骷髏，隨即碎成粉塵，隨風(fēng)散去。白色的長河也隨之飛翔入天際，化入夜空的銀河與繁星。

＊＊＊

“咒術(shù)…”藍(lán)說。

“嗯，雖然沒有學(xué)過任何陰陽道之類的學(xué)問，但幽華作的事情本質(zhì)與咒術(shù)原理是相通的。咒術(shù)絕非命令，咒的起源正是為了讓不同物種和諧共存，通過雙方熟悉的形式，達(dá)成互利的關(guān)系?？上兆右痪?，最根本的道理也被淡忘了…”紫說。

“但也太魯莽了。她只要答錯一句，恐怕就被帶走了呢?！?/p>

“這個嘛…”

紫想起自己也有問到幽華當(dāng)時害不害怕，她卻問：“若被她們帶走，有什么不好嗎？”

這也許正是她能成功的原因。

＊＊＊

當(dāng)幽華醒來時，看見紫音睡在旁邊，有些驚訝有些生氣，把她搖醒了。

“我不是說，沒去找你前別來找我嗎？”

紫音揉揉眼睛，說：“沒有必要了…都結(jié)束啦。小姐請看看外面吧?！?/p>

房外嘈嘈雜雜，仕女們來去奔忙，看到幽華起身都群聚過來，偷偷地探頭探腦。

“小姐您已經(jīng)變成傳奇了，老人家回去后把當(dāng)晚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她們都知道是您用神奇的方法治好了她，甚至有傳言說這瘟疫是被您阻止的呢。”

紫音笑著，笑容有些苦澀，但幽華頭很痛，未能察覺。

一切變化得太快了。

＊＊＊

幽華問過才知道原來她足足睡了三天。從惡鬼附身的瘋子，到天仙降世的半神，短短三天，世界已經(jīng)翻了過來。

雖然仍有人對于“小姐阻止瘟疫”的傳聞半信半疑，她治好那個仆婦卻是不容懷疑的事實。再說那天晚上也有許多人被紫音的尖叫驚醒，比較好事的就出來瞧，

結(jié)果就看到了幽華被數(shù)十萬只死蝶糾纏的景象。看不到死蝶的她們，只見大小姐飛在半空，傳來傳去，最后幽華就變成了神仙般奇妙的人物。

瘟疫確實停了下來，只有幽華知道那是因為絕大部分的死之蝶已經(jīng)離開了京城。部分貪食的死蝶仍纏著垂死的病人不放，但死亡的龐大陰影已從人們心中消失，

死蝶能主宰的似乎不只是肉體的生死而已。

任何普通人都不會把“能致人于死的能力”當(dāng)作什么好東西，但幽華卻不這么想。能控制“死”，也就是可以令人“生”，只是相反的運用而已。想通了這點，這能力就變成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隨著傳言越傳越遠(yuǎn)，從貴族到仆役，“能否請小姐救救某人…”的要求層出不窮。

剛開始紫音以“小姐要休息”為由擋了下來，后來幽華說：“能幫就盡量幫忙吧。”，之后連續(xù)一個多月都沒能好好休息。

來者不拒，因為對幽華而言是非常輕易的事。雖然襲擊京城的全都是冥府體制外的野生死蝶，服從命令的本能卻已深植體內(nèi)。妹妹們可以與死蝶溝通，所以成了幽華與死蝶間的橋梁，她只需動個念頭就能任意指揮來去。幽華與妹妹達(dá)成契約時已經(jīng)馴服了絕大多數(shù)的死蝶，之后每多看一個病人就多馴服一些，一個月后，幾乎瘟疫中全數(shù)的死蝶都?xì)w她節(jié)制了。

她剛開始是懷著絕大的熱情在治療病人，當(dāng)看到痊愈的病人一個個歡喜地離開，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作了些有意義的事情。得脫大難的病人或下跪磕頭，或頌著千變?nèi)f化的美麗詞匯，但她這么暴起暴落地走過一遭，那些話語都像浮光掠影，難以牽動她的心了。

忙到一個段落，非瘟疫的病人數(shù)量越來越多，她也發(fā)現(xiàn)這個能力的局限。雖然能讓人“生”，卻稱不上治療，頂多是撐著不死而已。如果對方已經(jīng)病入膏肓無力自愈，也許回家不到三天又性命垂危，她能做的只是拉長回光返照的時間。

每當(dāng)她看見“必死”的病人，用能力驅(qū)除掉死蝶讓他們暫時恢復(fù)活力與笑容，送出門時總是一陣心痛，因為她已經(jīng)看到對方注定的結(jié)局。就這么送他出去，不就等于是見死不救？這讓她著實苦惱了一陣，但很快又覺得自己可笑，以為自己是誰呢？總有做不到的事情吧？這么一想，又開朗了起來。

大瘟疫的余波持續(xù)震蕩著幽華的生活，但距離下一波風(fēng)起，還需一些時間。

＊＊＊

大難之后，原該休養(yǎng)生息?？上祟惖挠薮烙罒o止盡。

讀史常發(fā)現(xiàn)，天災(zāi)彷彿都正巧挑在王朝傾覆的時機(jī)到來，古人說這是天意如此，暗示改朝換代的征兆，這無疑是缺乏統(tǒng)計知識的說法。天災(zāi)時時都可能有，機(jī)率的問題而已。盛世也有天災(zāi)，亂世也有天災(zāi)，只是人禍會使天災(zāi)變得更加致命。

大疫讓人口劇減，京城近畿的田畝幾全荒蕪，上面卻無視底下人民的痛苦翻滾，只言天皇的權(quán)威遭到瘟疫襲擊而受損，于是舉辦了盛大的敬神宴會。一日花費，足以養(yǎng)活一個村莊一整個月。

于是稅賦不減，反而加賦，人民才躲過瘟疫，又來酷吏，后者比前者更加殘暴，瘟疫還能跟死神賭運氣，與酷吏賭則是不可能贏，更不可能活命。

官逼，民反。

各國都有類似動亂，但是最讓上面掛不住面子的是天子腳下的村莊也紛紛暴亂了起來，殺了地方官，以農(nóng)具為兵器，動亂如燎原烈火般燃燒了起來。而百里外的宮殿，仍在笙歌夜夜。

一日，幽華父親上朝回來，沉默不語。她母親見狀不對逼問，當(dāng)問到答案時，也不禁坐倒在地，只是垂淚不休。

他接到了命令，帶領(lǐng)數(shù)百禁軍，前去京城近郊動亂的中心平亂。

＊＊＊

“侮辱吾皇威信者，格殺勿論?！毙钫呤沁@么說的。

對方只是農(nóng)民，未經(jīng)團(tuán)練的一盤散沙，由正規(guī)軍隊出動迎擊，必是如砍瓜切菜般的輕易吧？原本宮中普遍的論調(diào)是如此，但根據(jù)前幾天傳來的密報，說當(dāng)?shù)貒氐恼?guī)軍已遭殲滅，相關(guān)官吏均被屠戮殆盡，說話的人聲音就小了，但不久之后又大聲起來，還是同個說詞，只是把“正規(guī)軍”換成“素質(zhì)最精銳的禁軍”。

“原本依律禁軍是不能出城，實在是叛徒囂張妄為，需在火頭延燒之前撲滅方為上計…”事實上叛軍已在距京城行軍七日之內(nèi)的距離集結(jié)，火頭早已延燒到屁股了，那群高官仍是放著不切實際的高論。

要派軍出去剿滅，但需秘密，如此近的距離發(fā)生動亂，被百姓知道會損及皇上的威信。也不能派什么知名的宿將，一派出去也許就傳言漫天，風(fēng)聲鶴唳了。于是幽華父親因為平時喜歡談武論藝，竟這么誤打誤撞被挑上了。

＊＊＊

“率領(lǐng)禁軍數(shù)百連夜出征，集結(jié)當(dāng)?shù)貧堄嘬婈牐瑨呤幏磁褎萘Α?/p>

幽華父親喜讀兵法，但不用懂得兵法，只要有一點腦袋就知道，豈止談何容易？簡直是不可能。

“為什么會這么決定呢？”她母親哭得連聲音都喑啞了：“怎么會派你去？”

＊＊＊

當(dāng)夜，幽華房間來了兩個不是人的訪客。紫音驅(qū)退了所有閑雜人等，房間里只剩兩個人，兩個鬼。

“那群老不死的，都這種時候了，還在搞這些小把戲…”她爺爺語氣倒是平靜。

“小把戲？”幽華問。

“為什么會派我兒子？”她爺爺說：“很簡單，我們西行寺家沒什么顯赫資歷，純粹是憑著好運與手腕摸上來的，這你想必也清楚。”

看幽華瞪大眼睛，他才摸摸鼻子：“原來你不知道，那你現(xiàn)在知道了。”

一會，幽華嘆息：“其實我早該知道的…”，然后臉色又歸于平和。爺爺很贊賞地看著她，好像什么事都無法困擾她太久。

“人好群聚，排除異己，我們既然不是名門世族，想要擠進(jìn)這個圈子自然就得比別人賣力十倍。即使這樣，卻還得被他們瞧不起，整天像石墻中的小草一樣努力鉆營，那辛苦勁兒你們這些小蘿卜頭是不會懂的?！?/p>

“確實?！庇娜A點頭。

“你還好，如果連現(xiàn)任當(dāng)家都不懂，那就說不過去。”她爺爺露出沉痛的表情：“你父親的宦途不順，你知道嗎？”

“有些感覺?！?/p>

父親上朝回來總是嘆氣的時候多，快樂的時候少，與娘家的關(guān)系也越來越疏遠(yuǎn)，多少都可以看出蛛絲馬跡。只是幽華也無能為力，所以一直不去想這個問題。

“他完全不懂這些，也不想學(xué)，整天說些武功又是什么詩詞的五四三，我真是聽夠了，這些對他一點幫助都沒有啊！做官要的是手腕，是身段，該低的頭要低，該彎的腰要彎，該看不見的要看不見，事情才能順?biāo)臁Ｋ恢币市远鵀?，不屈服眾人，把自己弄得好干凈，結(jié)果就是被當(dāng)成異類剔除?！?/p>

幽華完全了解他在說什么，但她也不覺得那是什么壞事，反倒覺得這樣的父親真是可愛的很。

“我之前路都幫他鋪好好的，襲了我的官爵，娶個名門的大小姐，只需再建立一個足以保身的派系，他的仕途就能走得很順?biāo)?。豈料我的計劃才進(jìn)行到一半，就出了意外…”

說到這，有點尷尬地沉默了。因為大家都知道那意外是指什么。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小幽?！睜敔斦f：“真的沒有。我知道你是無心，而且老實說，經(jīng)過那件事情后我變了許多，而且只有變得更好，不是更差?！?/p>

幽華只當(dāng)他在說客氣話，也沒有多留心。

“只是一直以來都靠我保護(hù)他，現(xiàn)在我變成這樣也使不上力了?，F(xiàn)在老家伙來到這里，只有一個請求?！?/p>

“請你幫我照看著那個渾小子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