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風(fēng)】吹花郎·浮生孔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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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沙·亂啟? ?
? 風(fēng)吾元年,立秋,京畿郊野。
? 大日如輪,高懸當(dāng)空。
? 旅者特意挑選了這個時節(jié),風(fēng)餐露宿,從南面一路北行,為得是看看京城外鶴翎驛綿延十里的盛景“流云火彤”。
? 昔年鹿行處士魚昆汝上書萬言陳述宮室大肆修建“千樓百宇”元清殿之弊,昏帝大怒要斬,滿朝文武俱跪。次日上朝,仍不起,五十三人皆滴水未進(jìn)。帝終有幡然,流魚云州。魚昆汝離京之時,只帶老馬一匹,濁酒一壺,再無長物,經(jīng)鶴翎驛作別南去。有豪賈大商自香山遠(yuǎn)購楓樹八百株,沿路栽培,以表魚宰經(jīng)天緯地。
? 滄海已過桑田青,素以浮麗相稱的元清寶殿已隨衰草飛葉腐朽成泥,唯留楓樹無垠,如火如風(fēng),當(dāng)是京郊第一絕景。每至仲秋時節(jié),道旁楓樹自南由北依次染紅,從赤烈到鵝黃,頗像是火勢席卷,故稱“流云火彤”,有詞道“山遠(yuǎn)天高煙水寒, 相思楓葉丹”,倒也寫盡這火舞山林。?
? 旅者在小道踱步,吟哦作聲里,腦中倏忽閃過爛漫的志怪傳奇。四野不聞鼎沸,唯葉落簌簌,便心猜鶴翎驛早已醉在這蓬勃浩蕩的紅云飄蕩中,哪里又有煞風(fēng)景的俗人閑客會有多余的心思言語。
? 興之所至,旅者突發(fā)雅趣,彎腰拾起一片紅里間黃的葉。零落的楓葉不知何故卻染上了點點殷赤,斑駁深淺,帶著畫師運筆的寫意自在,有幾分散淡。福臨心至,千鈞鄉(xiāng)思在這一刻的紅日火林下驟然深厚,讓他幾乎要吟出一句絕妙的詩。
? “噗!”
? 沉悶的聲響,是入肉的鈍音。沾滿血色的刀尖透胸而過,涌出一泉火熱。旅者清亮的眸灰白下去,嘴角血沫累疊,那偶得的詩句在喉嚨里咯咯作響,上下吞吐。他勉力轉(zhuǎn)過頭顱,卻終于頹然伏地。
? 倒下,旅者的唇吻上他與她所鐘愛的葉與大地。
? 朝圣與狂熱,不過半縷浮塵。
? 屠夫甩去刀刃上殘余的紅珠,罵罵咧咧地拽著灰衣旅者往肉鋪趕去,拖帶著楓葉,有凌亂的血跡。
? “第十三個?!彼诖舐暫艉埃斑@些天肉是不愁了?!?/p>
? 肉鋪的老板娘笑瞇瞇站在柜臺,帶著惋惜:“似乎有幾份文采,卻是可惜?!?/p>
? 屠夫冷笑:“這年頭,讀書的傻子是活不下去的。”
? “沒了這些癡兒,哪還會有別人在這種時節(jié)還敢跑出來品賞楓葉?”女人咯咯笑著,唇上胭脂艷得緊,比紅楓還要濃烈?guī)追帧?/p>
? “昨日周爺要了份大腿,今兒就送過去?”她看到屠戶進(jìn)來,花枝招展地?fù)u擺身子,探過頭去瞄了瞄早沒了生息的旅者。
? “知曉了?!蓖婪騺G下尸體,抹了把汗,“麻煩的世道?!彼哉Z著,聽不出是抱怨,或是歡喜。
? “是個俊俏的的小公子呢?!崩习迥锩谜叩哪橆a,嘴角高翹,“許是吃起來都要甘甜不少?!?/p>
? 屋外赤楓若火,正像是燃起了豪烈的大焰,灼在亂世的脊背上。

? 維清三年,北國公鄔奪攜麾下八萬重騎謀反,勢如破竹。
? 維清五年,威軍候姜徹被鄔奪擒下,次日問斬,朝堂軍心大亂,亂世啟。?
? 維清六年,鄔奪破京,逼上退位,另立新帝,改年號風(fēng)吾。
? 風(fēng)吾元年,大旱,民不聊生,天下離亂。

? 南國小村。
? 白煙一縷遙,香雨過橫橋。
? 此地橫臥山中,聽不見世外刀斧交鳴,卻是個稀世的桃花源。
? “先生!”織羅蹦跳著,在草野間輕靈。她只一襲無花的素凈綠裙,用料的粗布有些刺人,無了袞衣繡裳的紋飾,只隱然可見水紋。長發(fā)用白布束起,混進(jìn)去幾粒不知名的草籽。腕上有一抹翠綠,湊近了看是艾草編成的手環(huán),借了天生的草勢,做成鳳吞珠的式樣。綠影蹁躚時,倒是簡簡單單,樸素自然。
? 少女又極活潑,總令人想起眼眸如水潤澤的幼鹿,于林間飲水,伸出粉嫩的小舌勾起一汪清涼,嬌憨喜人。
? 吹花郎盤腿坐在陽坡,竹笛放在一旁,?不知神思何物,連少女靠近了也未曾發(fā)覺。
? “哈!”織羅撲上去,將吹花郎按到,把一叢五色野花放在簡先生鼻下,歡喜道:“先生,先生,我采了好多不認(rèn)識的花!”
? 吹花郎如大夢初覺,瞳光浮動,方才神思斂回,重歸世間。他側(cè)首靜靜看過少女與花,直到織羅嘴角一彎,露出混雜著羞赧與不耐的神色,才緩緩開口。
? “白為巖須,紫為紫菀,赤作蓬蘽,黃作番蓮,這藍(lán)花……”簡離符細(xì)看了看,花莖細(xì)弱,顏色不正,蕊也小小的,是一株病花,“……應(yīng)是絨蒿?!?/p>
? 吹花郎心不在焉的回答讓少女有些置氣,索性將花叢扔在簡先生面上??椓_用的氣力很小,簡離符只偏偏腦袋就躲開。
? 少女撅起嘴巴,像是真氣了。
? “按照以往慣例,當(dāng)是先扭頭……”吹花郎見過無數(shù)次少女著惱的模樣,嘴角微有笑意。
? 織羅卻沒聽見,照例轉(zhuǎn)過頭,還把身子帶過去。
? “跺腳。”吹花郎眉眼滿是生趣。
? 少女興許覺得氣不過,狠狠跺了兩腳,卻不知道又合乎了簡先生預(yù)旨。
? “再轉(zhuǎn)過來罵我?!按祷ɡ伤餍苑砰_了嗓子,讓少女聽得明明白白。
? “簡!先!生!”織羅手指著吹花郎才說了三個字,就不得不啞然,恨恨給過一個白眼,才無可奈何憤憤坐下,嘴里嘀嘀咕咕,偷偷損上吹花郎幾句。?
? 有風(fēng)驟起, 帶出枯草飛揚。飄零散落里,吹花郎順勢擎起翠笛,合著風(fēng)鳴,奏了一曲自譜的《亂兮浩蕩去》?!扒Х迥洹北臼巧鷻C盎然之器,多奏宮商之音,笛聲清以正,緩以曼,有安人心神之效。只是吹花郎這一曲里多了秋殺之銳氣,金音高嘯,徵聲雄沉,羽聲又多激越慷慨,倒像極了塞上行軍的威歌。但變轉(zhuǎn)音韻間,竟也不失珠潤細(xì)流,使這易水寒徹的凄神悲愴又多上幾分繞指柔媚。整個曲子便也鮮活起來,有了些許繁盛的欣欣活氣,讓織羅不覺跟著輕哼。少女嗓音本清麗,應(yīng)了吹花郎的曲,空幻中便見了薇草明媚。渾渾銳音錚然,靡靡柔音輕細(xì),一陰一陽,一剛一怯,這曲半途便似乎變了調(diào),成了相生相合的《夕陽簫鼓》。
? “要走了?!鼻∈亲钊崧帲祷ɡ砂聪碌炎?,突然開口。
? “可要去吹花?我也隨先生去。”織羅久居世外,不知疾苦,只道是尋常。她方才在草野間撲到一只粉色的蝶,正用手指逗弄。
? “這次去不得?!贝祷ɡ删芙^得干脆。
? “佳人相邀,怕我擾了先生雅興?”少女嘴上不留情面,心里卻擔(dān)心得要命,唯恐簡先生又遇見鬼怪魍魎。
? “大可不必?fù)?dān)心,這次是男客人?!贝祷ɡ捎悬c頭疼。
? “男客人我也擔(dān)心?!鄙倥?dāng)D眉弄眼。
? 吹花郎搖搖頭,沒再開口,只把嘴唇抿得緊緊的。
? 織羅見狀,突生黯然,把小腦袋埋下來,“我原以為做了先生的花姬便可以時時陪著先生,哪知道還沒跟著吹上幾支花,先生便都不帶我了。是嫌織羅頑劣,礙了先生修行嗎?”
? 吹花郎慌忙擺手,“是此間兇險,我放心不下。”
? “可我是花姬,是吹花郎的花姬……”少女抬起腦袋,目中皆是晶瑩,“花姬的宿命,便是要陪在吹花郎身側(cè),直到最后一刻。先生這般不待見我,找過許多理由要扔下花姬,我便時常在想,是不是織羅是多余的,連這點用處都沒有……”
? 吹花郎衣袖高舞,伸手按在花姬唇上,讓少女呀的驚呼一聲止住話頭,雙面紅彤彤得像要燒熟了,都快冒出煙氣來。
? “是天樞將嬴童晉喚我去?!贝祷ɡ擅婺壳f肅。
? “天樞將?”少女心思,驟然轉(zhuǎn)晴。她歪著腦袋,一手托著香腮,眉眼擠得更緊?!靶r候似乎在連環(huán)畫里見過這個名字……”
? 吹花郎一字一頓:”七十年前隨武烈帝西征蠻族的大元帥,?犀兕部正宗,星將天樞,嬴童晉嬴將軍。“
? 終于覺察到簡先生的鄭重,少女吐吐香舌,癟嘴道:“既是將軍喚先生去,哪里又會危險呢?”
? “將軍在京城?!焙嗠x符答非所問。
? “京城?那便更是安全無虞了……”織羅小心翼翼看著先生神色,慢吞吞吐出一句話。
? 吹花郎被問得啞口無言,他望著對亂世流離尚一無所知,天真懵懂的少女,福靈心至,只覺得這是如何難得的無垢璞玉,決意不再往下說。
? 而名為簡離符的異人心中期望的,亦不過是用盡全力去護(hù)住這輕細(xì)又柔軟的一方角落。
? 無論以何種代價。
??“織羅,謝謝你。”如垂聽賢言大道,吹花郎醍醐灌頂,通透心思后,露出輕松釋然的神色,他哈哈大笑著揉亂少女梳了一早上的頭發(fā),看著她張牙舞爪作勢要撲上來,伸出手按在織羅鼻尖,說得仔細(xì)又認(rèn)真:“便再聽我一次,可好?”
? “好啦,不去就是了?!鄙倥y得乖巧,也不多問,低頭扭捏著不敢直視吹花郎。
? 她知道那是怎樣一雙眼睛。
? 星墜起千波,涵虛生日月。
? “這個收好。”吹花郎自袖中取出一物。少女接過去,是一枚灰撲撲的種子,有點點黑斑橫在面上,又拙又笨,織羅卻很珍重?zé)o比地放在貼身繡囊里,手也不自覺抓緊吹花郎袖邊,輕碰到溫?zé)岬恼菩摹?/p>
? “若我一個月后還未回來,就種下這枚種子?;ㄩ_之時,便是歸來之日。”吹花郎輕聲囑咐,聲音瀟灑雅正。少女一直想哪天先生不吹花了,到京城聽潮欄里做個戲子,什么定山八絕,青鄉(xiāng)十三調(diào),通通沒飯吃。
? 但此刻織羅心悸不止,她忽然覺得這像是自己最后一次聽到先生說話,也是最后一次握住先生的手。
? “無須擔(dān)心。只是路途遙遠(yuǎn),許要耽擱的久些?!贝祷ɡ煽粗倥壑袦I花翻動,比了個舞劍的姿態(tài),只是簡先生從來只擺弄雅器,雖學(xué)過幾式劍法,也不過是為了當(dāng)初演奏《破甲沉劍》,倉促里手腳不協(xié)走了樣,倒把少女逗得破涕為笑。
? “對了,我做的木笛,和‘千峰凝翠‘制式一般無二,只少了神異,喚作’鷓鴣篴’,剁音時宛若鷓鴣鳴啼。”吹花郎自懷中取出木笛一支,別在少女腰上?!耙菍嵲谙胛伊?,就吹吹我教的《故人游》?!?/p>
? “誰會想你。”少女一惱,轉(zhuǎn)頭跑開了。

??笛音起,帶起飛鳥三五。
? 吹花郎不過行了盞茶功夫,村子才隱沒在青山掩映后,便有了樂聲。凝神細(xì)聽,正是《故人游》,本是友人遠(yuǎn)行豁達(dá)相送之曲,音色高亢,笛聲卻嗚咽如訴,帶著分明的哀怨凄婉。
? “小妮子,倒有些天賦。”吹花郎笑著,就地盤腿坐下,合上樂聲,唱起一曲《離韻旅章》。
? “冷潮起,孤月懸。
? 暮云邊,青鄉(xiāng)遠(yuǎn)。
? 路斯遠(yuǎn),意斯?jié)u。
? 人未醒,夢方遄。
? 天安然?海安然?
? 心無何,煙華亂。
? 生如云,死如雪。
? 長飔風(fēng),渺霄漢?!?span id="s0sssss00s" class="font-size-12">(注:來自蘇梨葉·《十三繡衣使》)
? 琴瑟和鳴,哀轉(zhuǎn)久絕。
? 離亂大世里,一直有吹花郎行走在男人女人都大聲歡笑的時代,像是飛花一樣瞬落。

阿僧祗·將君
? 鶴翎驛,楓葉赤朱之地。
? 秋已入得深了,正是魚龍火舞最明艷的幾日,官道上卻少了人煙,昔日里騷客風(fēng)流最喜愛掐指算好時日,約了兩三摯交,脫去嚴(yán)整的博帶峨冠,換了五彩的寬大袍服,多是飛燕戲海棠的花色,身后常跟著素衣的妖童媛女,帶了高牙簫鼓,龍駒鳳馬,來此奏樂詩賦。
? 中州浪人柳三初曾打趣說此日盛況空前時,京城嘉佑河當(dāng)香酒流瀉三千里。調(diào)笑的是文人們擲杯投江,故作豪放的奢靡,沒想到卻成了風(fēng)雅的趣號,作“流觴千醉”,一時楓林名望更甚,風(fēng)光無限。
? 吹花郎背著木匣走上“流云火彤”的景致時,日輪西墜了大半,余下入夜前刺目光耀。四下里俱無人聲,讓見聞過往昔名士如云,佳人鳳舞的他不覺闌珊意冷。抬首極目,遠(yuǎn)方帝城宛然若巨獸靜伏,吞吐天地。稀疏燈火在那個龐然的牢籠里閃動,幾息間又晦暗下去,剩了三兩殘暉燃盡。
? “有幾年無人打理,楓樹卻還不錯。”吹花郎在風(fēng)幔下自語,神色如常,“只可惜葉脈里摻的盡是辛芳血色?!?
? 屠夫在簡離符背后停下,手中尖刀微顫,如何也刺不下去。
? “怪不得你?!贝祷ɡ墒种形兆×舜涞眩币诌@天下?!?
? 屠夫出刀再刺,卻在半空中如碰頑石,發(fā)出一聲鏗鏘的悶響,把人震退幾步,只得收刀入懷,帶著余悸。
? “《蒼天曷極》,便送與你?!贝祷ɡ裳壑杏辛吮?,“賜教了?!?/p>
? 銳音轟嘯,屠夫的脖頸被驟然的金石激越撕扯,噴出四散的血,在半空中像是迷離的曼珠沙華,華美且嚴(yán)酷。
??尖刀落地,漫涌而過的的血侵染上訝異。
? 有女人在遠(yuǎn)處驚叫著,聒噪刺耳。
? 很快她也不叫了。
?

? 京城門口的守卒連趁手的兵刃都沒有,手里提了沾血的木棒。吹花郎給過眼珠大小的生銀,便只有個瘦小的兵士裝模做樣搜過一番,便放了簡離符入城。
? 往日喧鬧的京城入夜后,街上連行人都沒有了。家家門戶緊閉著,不少視線透過窗縫打量著形單影只的簡離符,有迷惑,亦有貪欲,到最后卻也無人出來。
? 有幾處著了火,正冒著黑煙。零碎的木屑碎石散落在地,不少血潑在上面,已生出惡臭。有個提刀子的暴民走在暗巷里撞見吹花郎,他先是打量了簡離符一番,看到一人高的木匣,不敢試探,便咂巴著嘴離開了。?
? 嬴府的大門開著,門上有血跡。匆匆擦拭過,但浸入了木料里,留下暗紅的痕跡。自門向里望,暗色的路潑墨般散著血紅,有折斷的刀劍斜插在廊坊上,顯得凌亂。
? 吹花郎在門口拱手立了一個時辰,終于有黑衣的老仆顫巍巍地走將出來,一面應(yīng)著失禮一面將吹花郎迎了進(jìn)去。?將軍府不像文人的亭臺樓苑,格局簡單,四四方方,威嚴(yán)大氣。嬴童晉不信風(fēng)水,認(rèn)為玄虛離奇,只按著軍中的規(guī)矩,中庭是待客議事之處,四方都是黑瓦的大屋,藏了兵法名器,余下大片悉數(shù)是老將軍平日里操練演武之地。路上不見花草,滿院皆寂寞。唯獨有幾棵松樹,生得筆直挺然,針葉并不翠,但色澤厚且凝,看過去規(guī)整肅然,有莊重斂思之感,似有百萬黑甲浩然當(dāng)前,可敵天下。
? 魚昆汝離京時,左諫議問魚老可有不能舍得之物,魚宰直言道嬴將軍家里的幾株冷杉垂涎許久,但是老將軍德高望重,哪里敢去貪墨。次日魚昆汝行至中州,有兵士百人嚴(yán)陣以待,車馬上拉了一株松樹,系著紅繩。魚宰平日少有動容,彼時卻當(dāng)街痛哭,泣不能言。
? 這故事吹花郎早聽過,今日見了松樹風(fēng)采,霎時明晰,卻也怪不得魚昆汝眼饞。他曾埋怨自己生得遲了些,不能隨嬴將軍西征,此刻聽起來也不像虛言。
? 一路上老仆默然不語,步履卻迅疾,吹花郎也不開口,低首跟著,至一長廳,老仆叫了聲告罪,便退下了。
? 吹花郎看過廳前大門,突覺四野靜謐,他整正衣冠,一絲不茍,方才躬身行了進(jìn)去。?
? 長廳空寂,只點了七八根火燭,看不分明。烏木長桌上擺了碗筷,有六副。嬴童晉坐在左首第二,見吹花郎邁進(jìn),便指了指西方客座的椅子。簡離符心中了然,找到位置坐下。單椅沉重,是用上好的大理白石砌成,在立秋過后顯得有些冷,吹花郎卻坐得端直,靜靜注視著老將軍。
? “主座是當(dāng)年邈之坐的。左首第一是燕老弟,第二是我,右首第一是洗虎,第二是秋離??妥墙o你加上的,可坐得習(xí)慣?”耄耋之年的嬴將軍言語時仍如同雷鳴,轟然上九天。
? “冷了些?!贝祷ɡ扇鐚嵒卮稹?/p>
? “往日里這屋子有地龍,便是赤腳也緩和。早些時候把仆從都遣散了,便沒了人手料理這些?!崩蠈④娪行o奈。
? “?還有個老仆?!贝祷ɡ扇∠履鞠唬旁谧郎?。
? “你說重山?這小子跟了我七十年,說什么也不肯走?!?嬴將軍說得有些埋怨,眼中淚花卻遮掩不掉。
? “人世不過古稀。西征過后,竟已有七十年了?!贝祷ɡ梢嘤行┻駠u,眼神閃爍。
? 嬴童晉自陰影里直起身子,吹花郎才發(fā)現(xiàn)他須發(fā)如雪,半閉著眼裹在棉服里,搭了件虎裘,在秋夜里發(fā)顫。
? 今世說書人最喜評說西征,最好的男兒在最好的時代揮灑鮮血,像是曇花一樣轉(zhuǎn)瞬飄零,有史書記為“優(yōu)曇之世”,便取得短暫絢爛之意。其間流傳最廣的便是西征三將,星將嬴童晉,鋒將南宮洗虎,儒將鹿秋離,關(guān)乎他們的無數(shù)傳言若帝都煙華,離蕩不息。有一節(jié)耳熟能詳,講嬴童晉初入風(fēng)雪西塞,單衣出巡,遇猛虎,坐馬驚悸而逃,奔潰數(shù)十里,惡虎窮追不止。三日三夜后,嬴童晉赤身而回,握虎筋一條,系虎首于腰,倒提餓虎尸身,皆已成冰。
? 現(xiàn)在那個赤著上身在雪夜里廝殺的男人在初秋的涼意下顫動,把虎皮拽得很緊。?
? 老將軍看出了吹花郎眼中的意味,帶著些澀然:“?很丟臉吧?”
? “不會。”吹花郎低下腦袋,卻壓不住胸口沉郁的悶氣。
? “我時常想洗虎,秋離他們兩個死在了西征倒還不錯,哪里像我拖著羸弱的身子茍活得如此狼狽?!睂④娍嘈σ宦?,摸了摸花白的須發(fā),“我還記得當(dāng)初洗虎被內(nèi)佞出賣,導(dǎo)致孤軍深入,在百部圍攻之下力戰(zhàn)而死。邈之聽到這個消息頃刻病倒。燕空子好不容易幫他調(diào)養(yǎng)好,秋離又在后方遇襲,我奉命去救。夜里加急軍報,言前方戰(zhàn)事緊急,亦是請求我去。邈之當(dāng)時拍桌子說救人要緊,恰逢秋離的黑隼烏啼公捎信來說已經(jīng)脫險。我便帶了一萬兵士去前線。哪里知道秋離寫這封信時雙腿都被斬斷,沒有誘敵成功的蠻子惱羞成怒把他掛在城門上。十日后我攻破那座城,秋離已幾乎成了干尸。”嬴童晉說到往事便有些絮叨,講到這里眼中的淚早止不住,順著皺紋闌干。
? 人老有枯淚之說,吹花郎未曾信過。他安靜聽著將軍訴說,黑琴“焦尾”弦動輕微,并沒有奏曲,只隨故事起落升浮撥出一兩個悲愴的回音,斷斷續(xù)續(xù)里,戛聲擊金,回轉(zhuǎn)流淌。
? “秋離生得俊俏,出征前城中小娘子些嚶嚶啼啼哭了一夜。次日臨行還有幾家大小姐不顧門面送到城外。把洗虎嫉妒得哇哇叫?!?嬴童晉在講這些時帶著隱約的笑意,”沒想到卻……“
? 琴音空鳴,帶著刺耳尖音,劃破靜夜,撲熄了幾支火燭,亦斷了嬴將軍的絮叨。
? “弦斷了,我下手重了些。”吹花郎道歉,手指被勒出圓潤的血痕,滴下幾滴,像是梅花。
? “無妨?!崩蠈④娍人云饋恚Z調(diào)衰微,“邈之之后便一直病重,回朝臥床不起,三個月就去了。燕空子不辭而別,隱遁鄉(xiāng)野,不聞人世,只聽流水,再無消息。翕忽之間廟堂之上竟只余下我一人,看著邈之的幼子被文臣們養(yǎng)得昏聵荒淫,宗室的賊子們搬弄是非。”
? “燕空子的弟子魚昆汝魚大人,前些年也在朝堂之上?!贝祷ɡ勺阅鞠焕锶〕鲂孪遥医z喑啞無光,像是一把細(xì)窄的劍。
? “他孤身一人,如何斗得過宗室?”嬴童晉的嘆息很重,將軍也不掩飾,“我是個胸?zé)o大才的武將,平生只知道打仗的道理,幫不上魚大人的忙,還讓他束手束腳,魚宰被左遷貶謫,多少也有我的責(zé)任?!?/p>
??嬴童晉把衣服又拉緊了些,苦悶非常,“我始終不明白為何活下來的單單是我。邈之帝氣天成,雄韜大略,乃是一代雄主氣象;洗虎驕而不橫,才思敏捷,是南宮家年少成名的天才;秋離治軍嚴(yán)謹(jǐn),深謀遠(yuǎn)慮,又是世代儒門,熟讀詩書,文武雙全,脫盔卸甲便是智珠在握之文臣;燕空子更是驚才絕艷,多智近妖。謀略看似奇技詭詐,實乃偉雄之王道,破百年困守之危局。正面出擊,迎敵交鋒,彈指間潰敗西蠻數(shù)十萬眾,復(fù)得先主之舊地?!?/p>
? “偏偏只有我是個粗俗不堪的鄉(xiāng)野村夫,沒讀過什么書,也沒有什么見識。”將軍的語氣輕柔起來,像是這秋日里難得的暖陽溫潤,“我還記得當(dāng)時還不是天子的邈之去客舍吃飯,只因見我胃口大,連吃了十只燒雞,力氣也不小,便問我想不想做將軍,我當(dāng)時想做將軍肯定天天就能吃飽了,便點頭答應(yīng)了?!?/p>
? 嬴童晉說到這里卻笑了出來,他抹了抹眼角的浮淚,像是又回到了那個燥熱難當(dāng)?shù)奈绾螅约好嗣砂T的肚子,卻聽到鄰桌錦衣玉帶的白皙公子哥說要請客,一剎之間騰然而起的恣意暢然。
? ?“宗室已覆,將軍當(dāng)快意了?“吹花郎重新上好弦,如此問道。
? “便是我再不喜,宗室也同邈之一樣姓左,也是天子所屬?!辟瘯x眼中的濁淚盡去,有了沉重,“亂臣當(dāng)?shù)溃辉缚镎ㄇ?。?/p>
? 言罷,老將軍拔出腰間青劍,中有風(fēng)雷之音,見了當(dāng)年身姿如龍。
? “前些日子鄔奪派人送來的。是邈之的‘倚簫芭蕉’,邈之不會劍技,是把文人劍,從未見血?!?/p>
? “鄔奪要賜死?”吹花郎蹙眉,按下琴聲。
? “右大夫今晨找上我,說得很是誠懇?!?嬴童晉笑了笑,“他說老將軍一死,可得國祚二十年。鄔奪也捎了信,說我死了,不逼帝退位,不另立新朝,愿做護(hù)國公縱橫一世耳?!?/p>
? “將軍愿意?”吹花郎攥緊拳頭,本一潭死水的心緒沉寂,亦有了波漾微動。
? “我早已在七十年前死去,多活了七十年,哪里不愿意?”嬴將軍面色暢快。
? “將軍早被釋了兵權(quán),手下無一兵一卒,鄔奪何須擔(dān)心?”吹花郎問得認(rèn)真。
? “他怕我破釜沉舟,振臂一呼,讓這枚西征時殘余下來的火種以己身為薪柴,不管不顧把天下點燃?!?將軍嘴角始終含有笑意,這笑意卻讓吹花郎說不出話,“廟堂深遠(yuǎn),世事波譎。嬴童晉一日不死,國一日不安。七十年前我不明晰其中貓膩,總是被秋離調(diào)笑?,F(xiàn)在我明晰了,秋離又在何處?”
? 吹花郎埋下頭,拂動琴弦,瞳中異色翻涌,有陰陽兩魚旋轉(zhuǎn)其中。
? “我本不信道法玄虛。但燕空子常常提起你,說吹花郎是個妙人,于是托人將你請來,也看看簡離符戲法耍得如何。”?嬴童晉雙手撫上劍柄,“聽聞你能以樂生花,可能吹曇花?”
? “能?!贝祷ɡ纱蜷_木匣,捧出十九簧笙。姿容厚坤,形制古拙,有玄黃二氣上下飛旋,驅(qū)寒生暖?!按梭厦?,含萬物生機,秉性剛正,形度巍然,主生繁滋育,用以吹花,十年不謝?!?/p>
? “十年不用,一夜便可。曇花為曇,便只一夜。“?嬴童晉眼帶追憶,吹花郎在那時覺察到將軍真的已是老人,去了鐵血悍勇之剛毅,像是多愁感喟的鰥夫,“當(dāng)年我們五人坐在這里暢飲,史官記為西征之始,又有文人雅稱‘三杯天地’。邈之最開始被洗虎騙得連浮三大白,酒是宮里藏了幾代的西鳳秬鬯,勁大,邈之酒量差,發(fā)酒瘋大著舌頭說要蕩平西蠻。洗虎大笑,說算哥哥一個。燕空子在一旁搖頭,邈之說我這不是氣話,我是俗,是短視,是我爹和宮女生的庶子。但是我知道我姐姐妹妹都送去了西邊給蠻子當(dāng)老婆,我不想以后我的女兒也送到西邊去當(dāng)蠻子老婆!秋離也跟著搖頭。邈之還是不服氣,他說東陸被蠻子壓了五十年,年年進(jìn)貢送女人,他不想再被蠻子欺負(fù)五十年。他要打。聽到這里,連像我這般的粗人也開始搖腦袋,覺得邈之在說醉話?!?/p>
? “但之后邈之說的話讓我們奮不顧身地去西征?!??
? “他在那時候站起來,指著天嘶吼:邈之愚鈍,不堪重任,在位五載,為帝不過貪圖榮華,自可庸碌一世。卿等為人龍,天資昂然,不忍埋沒。愿為鞍馬,受罵名千古,以成汝等功業(yè)萬世!”
? “勇君良將,千古美談。”吹花郎其實知曉這些,但他不忍打斷嬴童晉,靜默著調(diào)音。
? “洗虎嗷嗷叫著,秋離笑得很大聲,最冷靜的燕空子在那時也像瘋了般下跪道:愿為陛下死!邈之繼續(xù)道:‘吾惜曇而種曇,庭中有曇,喚‘浮生孔雀’,每年初秋開花,有紫朱青三色,似孔雀尾羽,秋離作‘灼若芙蕖出淥波,飖若流風(fēng)卷回雪’,贊其無雙艷麗。唯獨花期轉(zhuǎn)瞬即逝,不過三刻,便枝殘花謝,是謂浮生。飄蕩在世,沉浮上下,縱渺若蜉蝣,亦有曇開之日。是時皎然似日升朝霞,豪狂恣意,傾絕天下!”
? “人如一曇,蓄勢窮盡一生,便只單單為了花開一刻?!贝祷ɡ梢研o了絲弦,試了幾色鋒利的調(diào),“確實是武烈帝的大同美思?!?/p>
? “邈之不是為了自己去打這一仗。他早見到了我們眼中的郁氣,但只有他不憚?wù)f出來?!辟瘯x眼眶發(fā)紅,做了一輩子將軍的他語調(diào)顫抖,“他一直覺得我們四個是天定的柴薪,單單缺了一顆為此呼號的舍身火種,因而才如此決絕。”
? “他希望我們心中能有鮮活生氣,就算那生氣是短短一瞬?!?/p>
? “童晉愚鈍,是前些日子才明白這些道理。”嬴童晉擎起“倚簫芭蕉”,試了試輕重,再度開口時,語調(diào)重若千斤,若鈍刀在巖間磨礪,復(fù)是蠻屠天樞將的氣度森然:”吾等在武烈帝之愿景下綻開心曇,前赴后繼,血染長空,只為此言而已?!八鋈或v起身子,帶起烈風(fēng)陣陣,將面容壓向了吹花郎。吹花郎此刻才發(fā)覺嬴童晉高有九尺,虎眉豹眼,兇煞嚴(yán)威猛然炸開,讓這枯槁老者又宛然披甲帶盔,縱馬揚劍,站在戰(zhàn)鼓殷殷里,盔纓素白,在風(fēng)雪里帶有鐵腥。
? 他幾乎嘶吼著從唇齒間擠出一句:”簡離符,你敢吹一支浮生孔雀么?“?
? “《清珠淚可寒》,曲意是女子憐憫曇花一現(xiàn),悲秋落淚。我有些改動。”吹花郎低頭,十指翻飛,笙聲漸起。
? 軍號雄渾,馬聲嘶鳴。飛箭如蝗如雨,遮蔽天日。?甲片交磨,帶著久違的熟悉的粗礪觸感。嬴童晉閉目便見了十萬軍馬列陣,三呼“武烈天極”。
??他縱馬狂奔,身前是一身赤甲的洗虎,盔甲上同樣赤色的長纓拂過他的臉頰,癢癢的。洗虎手里正提著一個滴血的腦袋,擠眉弄眼著,那劍鋒似的眉毛就要跳出來,像是燕子那般在青空無羈。秋離騎了馬跟在身后,于烏黑的鐵甲外披了白袍,手里提著烏沉沉的馬槊,正是文雅的儒將風(fēng)姿。他朝自己靠過來,從懷里送出本整潔的兵書,囑咐自己有空讀讀,便希律一聲去追趕洗虎了。
??前方大帳里燕空子衣衫凌亂,一手捏著棋子,一手提著一壺清酒,面有微醺,正喝得半醉。身側(cè)沙盤被他信手?jǐn)[出玄妙陣法,有萬千鐵騎嚴(yán)絲合縫,如臂揮使,正把雜色部族交割分離,烏漫漫黑壓壓的蠻人們便被驅(qū)趕著逐個殺破。運籌神機之際,他還有余暇同端坐在帷帳間的邈之對弈,邈之眼看要敗了,急得抓耳撓腮,看到嬴童晉過來,連忙扔了棋子,讓不通棋路的粗人接著下。
? 這哪里是什么《清珠淚可寒》,分明是西征軍歌《魂魄毅兮為鬼雄》!
? 嬴童晉眼角見淚,解了衣裳,赤裸上身,干癟的皮肉崩著粗大筋骨,像是七十年前立在風(fēng)雪里。
? 翠影翕動,劍起無聲。
? 一顆頭顱飛起。
? 吹花郎收笙端坐,眼角水光浮動。
? 桌上開了一朵曇花,有紫朱青三色?,根莖扎在桌上,正搖曳生姿。老仆重山立在門外,躬身不起。
? 待到面上淚痕干透,吹花郎對著虛空輕問:“可還有什么愿望?”
? 曇花早謝,聽聞簡離符出聲,枯敗的枝葉卻抖動起來。
? 吹花郎再問:“你可知道這意味了什么?”
? 他像在問一株死曇,又像在問自己。
? 曇花再動,那柔弱的根莖震顫著,幾乎要把自己都扯碎。
? “修行之人,是不能沾染凡塵的,更不若說是你這般的要求……”吹花郎還想說什么,卻拍拍自己腦袋,自嘲一笑,“倒是我魔障了。”
? “倚簫芭蕉"跌在一旁,猶見血色。
?

??風(fēng)吾元年八月,天樞將嬴童晉自刎于京城。
? 風(fēng)吾元年十月,鄔奪上書清君側(cè),軟禁新帝于舊宮。
? 風(fēng)吾元年十一月,新朝已立,鄔奪大宴賓客。請樂師三百人,齊奏《盛世治平》。曲始起,眾樂無聲,只聞一人獨奏《魂魄毅兮為鬼雄》,鄔奪大怒。獨奏樂師直身而起,同鄔奪對視十息。鄔奪心神震潰,語不能言,驚悸難止,于子夜亡故。
? 再三年,天下重歸左氏,史稱“鄔亂風(fēng)吾”。

那由他·何時歸
? 織羅在吹花郎離開村子的第二天便種下了種子。
? “澆過水,施過肥了,怎么還是沒動靜?”少女悶悶地看著懷中的小玉盆,里面是簡離符從蜀地帶過來的紫云泥,最是肥沃。可十?dāng)?shù)天過去,盆內(nèi)半點動靜也沒有,急得少女憂心不已,連飯都沒吃好。
? “該開時自然會開?!币律彦邋莸闹心隄h子全無負(fù)擔(dān),提了壺酒坐在織羅身旁,“倒是你,少亂跑些,好好看過書。簡離符既叫我照顧你,到時交不了差我可擔(dān)負(fù)不起?!?/p>
? “杜晨!少說些風(fēng)涼話!”少女齜牙咧嘴。
? “你放寬心,簡離符言語不多,但說過的話不會有假。既保證會回來,便一定回來。”杜晨苦口婆心規(guī)勸,倒真像個老媽子。
? “我當(dāng)然放心了!只是好奇先生給的種子到底會開什么花而已!”花姬被戳中情思,猛然跳起,紅著臉爭辯。只是嘴角彎起的弧度帶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即刻出賣過少女。
?? 杜晨也不拆穿織羅,懶懶地抿了口濁酒。
? “先生,一定要保重啊?!鄙倥[過脾氣,又忍不住低語。
? 遠(yuǎn)望天邊,正有朝陽初升,燒艷東山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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