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小/HB to 伽羅】不安客
不安客 ? 意識流/戀人已滿/字?jǐn)?shù)9.1k ? 受限于學(xué)歷沒什么醫(yī)學(xué)常識。 ? 01. ? 伽羅骨折了。 ? 不帶賣慘成分,不光榮,哀苦但不足以使人下淚;硬說是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的英偉事跡也并無不可,伽羅又用他的劍保衛(wèi)了這顆千瘡百孔的星球,但這沉痛的光榮降落到年逾而立的上將身上就是一根斷裂的肋骨。 ? 素雅的病房,雪白的四壁不染斑痕,藍(lán)色的簾子掩了一窗銀粉般的月光。很普通的病號床,很普通的病號服,很難吃的病號餐。床頭柜上一束雛菊被拆掉燙金包裝紙,插在剪去半截的大可樂瓶里,一簇幼嫩嬌美的初生的白色星星在一方冷硬尖銳的容器里碰撞著,幾乎要折斷嬌軟的腰?,F(xiàn)代工業(yè)流水線的產(chǎn)品掐著一簇怯生生冒著頭的生命,像個欲蓋彌彰的黑色笑話。 ? 他想,除卻覆滅的阿德里和遍體鱗傷的星星球,此處是他的故鄉(xiāng)。星星球醫(yī)學(xué)發(fā)達(dá),體系完備,醫(yī)療機(jī)構(gòu)多如一把散落的碎發(fā),他卻幾乎是所有醫(yī)院VIP病房的周期性常駐客戶,醫(yī)院位置取決于怪獸和敵軍的隨機(jī)降落地點。不過分地講,他在醫(yī)療領(lǐng)域打下的良好口碑不亞于他在軍事方面的,當(dāng)然是作為重病號血跡斑斑地推進(jìn)來,末尾黏著一串大呼小叫的工作人員和一言不發(fā)的小心超人。 ? “伽先生?!?? 簾子被拉開一條縫。她的臉被嚴(yán)實地封鎖在藍(lán)色的醫(yī)用口罩后,一道嚴(yán)密的屏障。伽羅在一瞬飛速想,她的聲音微微悶,平淡而略顯疲憊,語氣稀松;眼角有細(xì)碎但很少的皺紋,皮膚狀態(tài)算得上光潔,長發(fā)被利索地挽在黑色網(wǎng)套里。但是略凸的眼袋外包裹濃厚一層發(fā)紫的黑眼圈,值過夜班吧。曾前來照管他點滴的護(hù)士統(tǒng)一著綠色制服,一定會頗得花心超人的意,故眼前這著一身白的女人不外乎是他的醫(yī)生。那么結(jié)論是:初步判斷是年齡30到35歲之間的女性,職業(yè)是醫(yī)生,還是正值夜班。 ? 恐怖的職業(yè)病令他在碰見陌生人的一瞬就做出了推導(dǎo)她身份的推理。半夜來望他的除了醫(yī)務(wù)人員還有誰?假使真的有劫匪半夜來搶醫(yī)院骨科,難道是他斷骨的形狀頗具古典主義與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之風(fēng),令藝術(shù)家大盜一見鐘情? ? 她把簾幕的縫掀得更開些,“可以打開嗎?” ? 伽羅點頭表示許可。 ? 她重又叫一聲伽先生。胸牌上以介于羅馬文字和甲骨文和胡寫亂畫之間的醫(yī)生體寫著她的名字,旁邊配一張工作照,和大部分女性醫(yī)師的工作照一樣長發(fā)向后梳,顴骨微隆,現(xiàn)出一種嚴(yán)厲的冷漠。伽羅很想同她說他不姓伽,正如小心超人不姓小,正如她不能叫球長球先生。不過醫(yī)生的語氣恬淡,盡管沒什么感情色彩,但總是柔和而令人不忍反駁的。而且伽羅喉嚨里干燥得像噎了沙,他突然很不想同旁人說話。 ? “您右側(cè)第五根肋骨骨折?!贬t(yī)生以一種出奇平淡的聲音敘述,一如宣告我來照管您的點滴,“部分碎裂的斷茬插入肺部?!?? 燈光是冷白和毫無感情的,一只多么客觀冷靜的巨眼,沒有瞳仁,只有眼白。伽羅面無表情地看著這片冷白窄小的天地。 ? 她終于從平直無波的敘說中抽離出來,僵直的面部肌肉努力柔軟下來,做出一個稍顯和煦的、勉強(qiáng)可被稱作微笑的表情來。在僵化的微笑中她說: ? “有人在門外等您?!?? 02. ? 他早該知道他來。他們從前是共情的,是相互攙持和保護(hù)的,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是。但現(xiàn)在的情況更趨近于,他們是劫后重生的共同體。況除了超人外,再無訪客能夠擺這樣大的架子,在夜市都行將收攤的凌晨來探他的病人。他應(yīng)該早就聽到他暗無聲息的腳步,盡管那像一只小心翼翼竄上屋脊的小黑貓;即使聽覺失靈,他也該以敏銳的第六感察覺出他的氣息在逼近著。 ? 必然是他肺中已被取出的碎骨在作祟,否則伽羅不會喪失特有的敏感。阿德里軍校的實戰(zhàn)課上所有的學(xué)生都被一次接一次教導(dǎo),不要讓異物穿刺入肺,再細(xì)不可查的一粒碎茬都足以在缺氧中殺死如狼般兇悍勇猛的戰(zhàn)士。是的,他是在一瞬間被粗暴地掠奪了呼吸,裹著沙礫和血漬的風(fēng)吹翻他散掉的長發(fā)并且覆上一層可怖的隔膜,氧氣被阻遏在裂傷的肺管以外。帶傷作戰(zhàn)對伽羅來說不算什么,對任何一位來自阿德里星的戰(zhàn)士都是如此,他堅持到下一秒一深藍(lán)一深紫兩刃淬血的劍鋒刺透異獸的脖頸。它頸動脈中詭異的黃綠色鮮血如萬千振翅噴涌的蝗蟲,這滾燙的血流像長滿霉斑的瀑布,令人在腥臭的鐵銹味洪流中心悸、惡心,然后身不由己地被沖擊出去。但在這樣激烈的噴涌中,居然有人重重抓住了他的手,追加的力似乎足以將他的十指鑿穿。 ? 他最后躺在青藍(lán)的血泊里。面紋和撕裂的戰(zhàn)斗服下裸露的體紋一樣流著幽弱的光,像螢火蟲架構(gòu)的溪流一樣美麗而破碎。所幸手套裂得不嚴(yán)重。伽羅耗盡最后一絲清醒看過去,自己掌心里攥著的是一只深紫的手套,安然伏在他愈攥愈緊的十指中如同一個尚未蘇醒的孩子。是他在噴涌的血流抓緊了小心超人的手。 ? 那只溫順的手套連帶著整只倔強(qiáng)的手恍然擱置在伽羅掌心,一團(tuán)柔滑的溫暖壓下夢魘般可怖的回憶。他的走起步來像屋脊上單槍匹馬闖入濃濃夜色的、稚嫩又倔強(qiáng)的貓崽,已經(jīng)在回憶中悄無聲息走到他床邊。這位不速客也是不安客,微微低了身子,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指,仍然堅定,但彼時那種足以握穿他指骨的狠力已經(jīng)隨著失去他的恐懼而消散了大部分。 ? 小心超人安靜地凝視他的眼睛。一雙戰(zhàn)神的眼睛,深邃而平靜,一雙深藍(lán)色的、仿佛從未見過血的雙眼。伽羅是海,海是流動和包容的,森森浮骨它會不作聲響地吞沒,小小的聳立著的新墳它會默然地輕撫,進(jìn)入海洋的鮮血和尸骨都會隱匿無聲;海底有閃爍的珍珠和漂流的水母連成彩虹,海面有光潔的海豚和振翅的白鷗,糖果色透明的黃昏中燃著軟糖狀的云朵。海要默不作聲地隱沒去一切有尖銳棱角的危險物,而把甜美的驚喜變著花托在旅人掌心。 ? 小心超人知這雙眼,曾見阿德里星覆滅的流火光焰,曾暫居暗魔傲岸桀驁的靈魂,亦曾溫?zé)岬匕霛?,?xì)軟了眼神像只剛睜了眼的狗狗溫糯瞧著他,冷峻慣了的唇順著脊線吻到他耳廓邊講些心悸又格外羞人的渾話。 ? 小心超人把戰(zhàn)斗手套褪下來,露出光裸的手來。修長冰澈如玉竹的少年人的手,只指根略縱橫著深褐色不規(guī)則的疤,掌心也粗糙得有點剌人,是從一座燃燒的摩天樓中和一個哭不出聲的嬰兒一同帶出的永久性紀(jì)念品。伽羅把手套略剝下來一點,露出手指,反握住他的。 ? 伽羅被枕頭遮去小半的目光只要微側(cè)就能看到自己手心連成片的粉紅色疤痕。他的同盟者,他的愛人,曾經(jīng)在某一刻丟失掉傲人的智商,認(rèn)真地捧住他的手,棉簽正浸著碘酒緩緩爬入新添的傷來滲出刺痛,小心超人那時低聲問他每一道疤痕的來歷。他笑著講,語氣像介紹他引以為豪的孩子,“這是十五歲的時候子彈擦過腕骨……這個是燒傷……” ? 超人澈冷的指尖觸到他手心的一片疤,聲音抿著酸楚苦哀的心疼,詢問這一片又是自何而來。 ? “三歲的時候爬樹摔了?!彼\實回答。 ? 盡管阿德里星人的皮膚是青灰色,他并不能如萬千少女所幻想那般露出玉山般流暢而白皙的肌肉;他去了衣,卻只能教人倒吸一口冷氣。每一橫每一點,能分辨的不能分辨的,深褐的淺粉的,仍有太多皮膚失去緊致、呈不可復(fù)原的松垮的青紫的,槍傷摞著刀傷的,每逢陰雨天隱隱作痛的,都是他的戰(zhàn)神勛章。 ? 小心超人眼下正安靜地摩挲他三歲時候爬樹摔的疤,乖張地插在片連著片來自于戰(zhàn)火和鮮血的紀(jì)念品之間,仿佛還在紀(jì)念阿德里的上將唯獨嘗到零星甜頭的頭幾年。 ? 那半點兒甜頭,就要了他一生無安。 ? 相視足有一刻鐘。默不作聲是常態(tài),到底是誰也不知他們在思忖些什么,又或者言語于一對共同體的眼神交流和靈魂共鳴而言是過于冗余的。 ? 他還不及問小心超人,為何凌晨一人孤往來探他,是否其余成員又是被戰(zhàn)事纏身,近來星星球的局勢僅由超人維護(hù)還可以應(yīng)付嗎。 ? 伽羅覺出手指上被施加的力又重了幾分,那孩子帶了些微不可查的顫抖。小心超人是隱約不安的。 ? 他的醫(yī)生嗔責(zé)他為何凌晨時分還要留著這只活像命運審判的大燈,于是出門時順手關(guān)掉了。小心超人進(jìn)來的時候幫他開了床頭邊的小夜燈。喜羊羊形狀的燈,非常廉價的盜版周邊,摁下開關(guān)以后喜羊羊的兩只卡姿蘭眼睛冒出詭異的兇光,類似于十年前流行過一陣的RPG恐游的畫風(fēng)。燈畢竟還是燈,柔化了周邊的濃黑,使伽羅至少可以看清小心超人一雙酒紅色深而沉的瞳仁,不過他們二人是在喜羊羊慈祥的注視中深情相望。 ? 深黑是一團(tuán)化不開的濃墨。小心超人的動作原本就如貓輕巧,對伽羅掌中鱗疤的撫摩更是被喜羊羊小夜燈管轄范圍以外的濃黑隱匿去了。伽羅靜靜圈起超人的小拇指,從凸起的指節(jié)撫到微有豎紋的指甲面,偶爾會惡作劇地用指尖粗糙的槍繭略略磨過他指腹。 ? 不久他就不滿僅握著小心超人的手,順著手臂往上撫到了規(guī)整的肩骨。受臥姿的限制,而且他剛開過刀的肋骨還伏在身體里隱隱作痛,手伸不上去。小心超人頗為體貼地略俯了身,由他輕撫著自己的臉頰。 ? “要不要哭?” ? 十指交握之間,小心超人這么說道。 ? 02. ? 醫(yī)生為他換了能量液。 ? 熒綠的能量液光紋浮動,順著細(xì)長的輸液管流入身體。 ? “能量體的傷勢恢復(fù)很快,能量充足的話,或許再過幾天您就可以出院?!贬t(yī)生的聲音如往常聽不出多少情感因素,但溫和恬淡。 ? 伽羅垂頭說謝謝。醫(yī)生點點頭,帶人走了。 ? 他昨天就可以下地了,雖然多少有點勉強(qiáng),不過術(shù)后復(fù)健對伽羅來說是稀疏平常的事情,他恢復(fù)得很快。繼前幾日凌晨小心超人的突襲式探望以后,宅家陸續(xù)來了個齊全。小心超人自然隨著來,按常例到了探望最后幾分鐘其余人都會知趣地退走,把小心超人和伽羅留下獨處。到了伽羅期待的這區(qū)區(qū)幾分鐘內(nèi)小心超人就握著他手,低低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無關(guān)緊要的絮語中伽羅感覺仿佛有一層透明的薄膜覆蓋在小心超人身上,把他同自己分隔開,言語之中豎著一道柔韌的隔膜。 ? 這隔膜的裂口中藏著他落不下去的眼淚。 ? 你要不要哭? ? 你要哭嗎? ? 你要哭的。 ? 在那個深夜的病院伽羅頗為詫異地看著小心超人的臉,一閃念之中就起了把人送去精神科瞧瞧的心思,在外面做搭檔在里頭做病友也算圓滿。 ? 小心超人不再擺弄伽羅的手指,轉(zhuǎn)而握住他的手腕。他的語氣仍然溫柔沉厚,宛如半涼的溫白開。他說的話的確匪夷所思,卻毫無存心刺嘲或?qū)め叺囊馕叮路饝偃碎g隱約的呢喃耳語。 ? “你可以哭出來,”小心超人難得強(qiáng)勢,原本有些溫弱的語調(diào)也帶了底氣,他握在伽羅腕骨上的手順著上去貼緊他的顴骨,輕柔但堅決地一點點用力,使伽羅的臉頰與他對得正正好好。 ? “你可以哭出來。”他重復(fù)說,酒紅的瞳中空無一物,有的僅是伽羅的倒影。 ? 伽羅無聲地望著小心超人。仿似有火折子點了碎冰哽在喉頭,一陣一陣滾燙交替著寒涼,終究使他片語難發(fā)。 ? 伽羅看到他的醫(yī)生走到了門口,欲語還休的樣子。想是探視時間到,饒對方是超人,醫(yī)生也怕他耽擱剛開過刀的病人休息。 ? “我會再來看你?!毙⌒某似鹕碚f,向白衣天使點點頭,背影消失在門口。他酒紅的眸宛如夜霧中兩點暗弱的燭火,卻活生生在伽羅視網(wǎng)膜上烙出一雙淚濕的印痕。 ? 為什么要哭呢? ? 伽羅想,對著一窗雪白的天光擺弄自己纖長的手指,將其變幻成種種形狀。晴日艷陽的光落入眼里,深深淺淺地沉淀著。 ? 為什么要哭。阿德里戰(zhàn)士的精神有如凝固的金屬,堅強(qiáng)冷漠到近乎麻木。阿德里的軍規(guī)第一條則是“在危急時刻,不要顯露表情,不要哭泣”1。況且阿德里族人畢竟能量有限,尤其是戎馬一生的戰(zhàn)士,平均壽命短得令人咋舌,只得把生死離別之事看開一些,就更不會輕易掉淚。 ? 伽羅找不到可以哭泣的理由,他搜索波瀾壯闊的前半生中大大小小可被謂之“苦痛”的時刻,那些片段里濃稠的疼痛和灰郁的哀苦像浪潮把他錘打成一座孤立無援的島嶼,但他兩眼干涸,連微微的濕潤都不曾有過分毫。 ? 十三歲第一次領(lǐng)兵破陣,胸口被劈出一道從側(cè)腰橫貫到肩膀的疤痕,他沉默,下一秒那家伙的鮮血和腦漿濺滿一身;二十五歲在敵軍刑訊室被一把燒紅的彎刀從內(nèi)勾住整根琵琶骨,他不語,嘴角無力地勾一勾,露出一抹慘白而輕蔑的笑容,說你們一個字也休想從我嘴里撬出來;三十歲駕駛飛船逃離燃燒的阿德里,他垂頭,眼前大片大片閃爍的漆黑,仿佛有個巨大的漩渦將所有蠢蠢欲動的淚水吸回深淵;三十三歲——按星星球紀(jì)年歷大概在二十歲上下,在星星球大氣層,無數(shù)戰(zhàn)機(jī)飛艇的馬達(dá)聲轟響使他心煩意亂,他下一秒就讓它們通通噤了聲,自己在這代價過大的安靜中支離破碎。他不清楚行將就木之際自己的眼角有沒有滑過一道若有若無的濕痕,還是說天空滴落的一萬朵熒光都是償還他不曾落下的眼淚。 ? 他們哭哭啼啼,他窸窸窣窣。 ? 這些都是足夠普通人頹敗一生的理由,如此深重的痛苦換伽羅幾滴眼淚,不足為奇。但伽羅的淚腺也許早已萎縮,很久不曾有一滴溫?zé)岬囊后w叩開這扇年久失修的門了。 ? 伽羅往前回憶自己“哭泣”的場景,用盡所有掌管想象力的腦細(xì)胞去回想,想不出來就捏造。他好像看到,可能是兒提時,可能是軍校時代,為了某些絮絮碎碎的小事件,也許哽咽,也許痛哭,冰涼的水痕沾在脖頸上,風(fēng)一吹整個人打寒顫。然后紅腫的眼睛格外脆弱,風(fēng)吹來時想哭,燈光打來時想哭,同旁人說話時想哭,如黑幕里寒潭溺水之人,被掙不脫的寒冷剝脫了鎧甲,只在回憶的糾纏中自怨自艾。 ? 伽羅不知該如何說起。早年間疾馳的戰(zhàn)車卷著黃沙闖破他半條命數(shù),山呼海嘯間萬萬人快馬平劍,向他殺來。血雨腥風(fēng),一生無安。伽羅是阿德里的孩子,從阿德里帶不出一身風(fēng)和月,滿面風(fēng)塵兩手鮮血是阿德里深厚的歲月落在他頭上一座沉重的大山。四面八方都是滴著寒光的刀尖,伽羅不能有任何軟肋。柔情令人失去應(yīng)有的銳利,脆弱會折斷軍陣前半死生之人必需的鋒芒,這兩樣牽掛都是拉扯不斷的藕絲。因而不得不刻意避免細(xì)軟的嗚咽消磨他的心性,以免喪失必要的理性。 ? 為什么會覺得我要哭呢?小心。 ? 03. ? “不好意思,伽羅,”花心超人有點歉疚地說,“我本來應(yīng)該留在家里照顧你,但是歐徹星的抗災(zāi)需要人手?!?? “沒事,”伽羅搖了搖頭,“你能來接我就很好了?!?? “……小心在星星球嗎?”過了一會他又問。 ? “在,”花心超人低頭翻找裝備,嘴里叼了根軍用手電筒仰起頭來瞧了瞧他,“他和甜心都沒有被指派去歐徹星,但是甜心今晚不回來,所以……”花心超人笑了笑,沒再繼續(xù)說下去。 ? 伽羅低著頭,似乎全然沒有在聽他的話:“如果不是出了事,我也會去歐徹星的。” ? 花心超人從牙縫里嘶了一口冷氣,“求你別去,”他拎了拎自己閃耀的金發(fā),“小心說我要是放你去了,他就把這玩意染成綠的?!?? 他朝天喊了聲花心機(jī)車俠,一輛外形介于變形金剛和超級飛俠的抽象東西從天而降把他接走了。 ? 海嘯席卷歐徹星,星星球向其支援了幾位超人。博士出差,其余超人在星星球各個角落出任務(wù)。家里僅有伽羅一人。 ? 小心超人的房間沒有多余的家具,明朗的黑白切割著簡潔的線條。懸掛的半身鏡上面鐵畫銀鉤一個“忍”字,忍字頭上一把刀,一生懸刃啊。伽羅斜靠在靠枕上不多時就瞧上了那面鏡子,于是扶著柜角起了身,朝鏡子里看。 ? 他好像看到少年時代的自己,年方十六七,面容稚嫩,腰間到胸口也沒有一道駭人的疤,目光里滿懷期待,透過阿德里軍校的軍容鏡看向自己波瀾起伏的一生。少年心中對尚未開封的以后有著無限向往,見刀鋒不驚,見血不懼,可讓風(fēng)停,可讓月光黯淡,可笑著對滿路荊棘說我不怕,再暗暗握緊拳頭。 ? 歲月倒回,阿德里的少年時光如同一場黃粱夢,碎了后只剩一地瘡痍。 ? 伽羅看著自己的面龐。因病后還帶著一臉憔悴的蒼白,疲倦的眼窩里積壓著黑眼圈。他看著自己的眼睛,深藍(lán)的眼睛,爬滿血絲的眼睛,戰(zhàn)神的眼睛。他好像知道了為什么小心超人覺得他應(yīng)該哭。 ? 古代的阿德里有奇異的學(xué)說。歷代戰(zhàn)神無一例外生一雙藍(lán)眼睛,其間的藍(lán)由初代戰(zhàn)神上天下海,自高空取得一抹最為飄逸的靛藍(lán),向深海求來幾許深邃的群青,落入眼中,看得清鬼魅,也識得破人心。伽羅的眼中承載著歷代戰(zhàn)神高昂的英魂。 ? 可他在自己眼里看不見正義、偉力與凝結(jié)的英魂。經(jīng)歷的事愈多,沉淀到眼底的雜質(zhì)就愈濃烈。濃稠的悲傷和低郁的疲倦把一切都黏住,他的淚腺成為一扇年久失修的門,很久沒有過一滴液體從中通過了。 ? 感慨良多之時伽羅發(fā)現(xiàn)天色已晚,暮色低垂,落日在窗欞上無限拉長。門口響起一陣急過一陣的敲門聲,“你好餓死了么外賣!” ? 伽羅過去開門。 ? 小哥昂了一下兔耳朵頭盔,盯著外賣單看了半天最后決定讀半邊:“是……伽先生嗎?” ? 伽羅失笑:“我不姓伽?!?? 他把紙袋接過來,向小哥道了聲謝,小哥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騎絕塵。紙袋上印了個巨大的金拱門,外賣單的付款人一欄赫然寫著“Careful.”。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泯滅,人性扭曲,小心超人居然會點油炸垃圾食品進(jìn)來。 ? 伽羅看了看外賣單:兒童B套餐。 ? 撕開紙袋,炸物的烘香撲面而來,冰可被換成了熱摩卡,里面還有個塑料玩具。伽羅啞然失笑,把食物和玩具連同塑料手套番茄醬孜然粉等一并取出,里面又咕嚕嚕滾出一個小盒子。 ? 很普通的糖果盒。小朋友喜歡的鮮艷顏色碰撞在一起,瓶身用艷色的果凍字體寫著:吐真劑。 ? 沒有心思吃油炸食物,伽羅嚼著蘋果片研究這個藥盒。他感受不到任何超能力或者法術(shù)的力量,小心即使是有暗號要傳達(dá)也斷然不會找他這個初愈的人,大概是M記在做活動,用來吸引小朋友的噱頭。擰開瓶蓋,里面是五顏六色的水果軟糖,伽羅往嘴里丟了個草莓味的。 ? 他現(xiàn)在吃了吐真劑,伽羅想,他不得不說真話了。 ? 他是真的、真的有點想哭。 ? 04. ? 小心超人只點了一人份的套餐,勉強(qiáng)吃完之后伽羅去給他預(yù)備晚飯。 ? 冰箱里只零星凍著幾個洋蔥和一塊肉。想來也是,博士出差很久,歐徹星的抗災(zāi)工作最近才收尾,家里少有人在,煙火氣都淡薄了。伽羅剛淘了米出來,就聽到鑰匙插進(jìn)鎖孔的轉(zhuǎn)動聲,小心超人回家了。 ? 說了幾句話,洗完手,換上常服和貓貓拖鞋,小心超人相當(dāng)輕巧地從背后把伽羅的菜刀拿走,讓他把手上的洋蔥氣洗掉去休息。 ? 冷冽的水流穿過手掌。伽羅抬起頭怔怔看著洗手臺的鏡子。民俗怪談里說鏡子是溝通陰陽兩界的通道,也是了,人透過鏡子看自己的面孔,難免油然而生一股無端的恐懼。 ? 伽羅平靜地注視自己的面容,神色冷峻,帶些病愈后的蒼白。他不知自己是否表里如一淡然,又或者外表平靜,可內(nèi)里早已掀起一陣一陣無法安定的風(fēng)波。 ? 他安靜地看自己的雙眼。透過一雙三十余歲的眼睛他看到自己兵荒馬亂的十七歲,一身血性,囂張跋扈,是海角天涯也要先下一腳再說。而凱撒尚是軍校一個普普通通的臨界畢業(yè)生,而阿德里星還安然無恙地在宇宙一個荒涼的角落里運轉(zhuǎn)著、存在著。他的母星是全宇宙最美麗的星球,她有蒼綠的山脈和雄渾的海洋,她也有飄落的櫻花和夜晚的螢火。風(fēng)剛掠過故鄉(xiāng)庭院里剛長到伽羅肩膀的菩提樹,阿德里海撒著金粉的粼粼海面就躍起一只脊背光潔的海豚。 ? 他長呼一口氣,脫力一樣軟下來。不久又覺得這姿勢費力一樣,任憑身體滑落著,墜下來。弓起背像無處藏身的鴕鳥。濕潤的氣息在胸腔悶悶地發(fā)出尖聲,冰涼的空氣沿著睡衣的縫隙,貼緊肩膀的肌膚鉆進(jìn)去,冷風(fēng)壓住溫?zé)岬陌l(fā)根往里透。伽羅的感官從未如此細(xì)膩過。壓來身上的暗痛如同無法探測病根的沉疴,經(jīng)久不愈,這身傷從阿德里帶出來,他一病十年。 ? 他想到阿德里深紫的山脈和青灰的江水,想到戰(zhàn)神殿堂前亭亭如蓋的菩提;琥珀般的湖水上,糖霜一樣的星云被凍在夜空里。如果阿德里可從廢墟和殘骸中走出來,就在他身前的話,她是絕代風(fēng)華的女人,柔而不媚,清而不妖,山作眉黛,水點薄脂,粗獷樸質(zhì)的石頭建筑延伸成她的骨,川流的江河沸騰起血脈,清透的風(fēng)垂成發(fā)絲,她一定是浩瀚星宇里最美的女人。她走來,睜開一雙深刻的眼,向著伽羅莞爾,仿似失格的戰(zhàn)神未曾讓萬萬條生靈在她眼前流走。 ? “你哭吧?!?? 故去的女人真的從阿德里已故的山水中走來,唇角一點笑紋,如倦鳥停駐的屋檐,或河川去往的??冢砣缬甏蚱嫉馁ち_猛然停泊在了他的港灣。 ? 十八歲的伽羅,狂妄而天真的他自己,猛然在最瘋狂的年紀(jì)上丟失掉一顆星球。十八歲射出的這顆子彈穿越十余年歲月,終于在伽羅三十五歲這年正中眉心2。 ? 伽羅紅腫的眼尾開始濡濕。他不知如何視網(wǎng)膜突然被大滴大滴的液體模糊住,從臉頰濕到脖頸。奇怪,奇怪,水龍頭并沒有開著,他手上的水漬也早就留在了一邊的擦手巾上,哪里來的水呢? ? 水來自荒廢已久的淚腺。他在流淚。他在哭。 ? 伽羅拼命背誦阿德里的軍規(guī),渾濁的嗚咽在喉嚨中回響,即將沖破最后一道關(guān)隘。 ? 在危急時刻,不要顯露表情,不要哭泣。 ? 在危急時刻,不要顯露表情,不要哭泣。 ? 在危急時刻,不要顯露表情,不要哭泣。 ? 然而淚流滿面3。 ? 伽羅跌跌撞撞沖出洗手間,冰冷的淚轍還停在臉上。風(fēng)拂過的時候臉頰和脖頸都微微發(fā)痛。洋蔥香和新出鍋米飯騰騰的熱氣撲滿面龐,小心超人站在灶臺后,圍巾上抖動的蝴蝶結(jié)恍如一只振翅的蝶。伽羅恍然從淚水溢滿的深淵抽離出來,回到人間。 ? 小心超人見他來,輕聲說,“沒事吧,我在切洋……誒?” ? 伽羅很勉強(qiáng)地笑了一下。 ? 小心超人的刀停了下來。他試圖去拉伽羅的手以示安撫,但自己滿手都是洋蔥的嗆辣,于是收了手。 ? “你被洋蔥嗆到了?”他小聲問。 ? “我哭了?!辟ち_坦然承認(rèn),“不是因為洋蔥,是為了……是因為我原本就想哭,我想哭出來?!?? 小心超人草草洗凈了雙手,想要握住伽羅的手掌。但伽羅搶在他之前深深擁抱了他。 ? 05. ? * ? 小心超人吃掉一顆青蘋果味軟糖,酸甜的味道在舌苔跳脫著,還挺好吃的。 ? 伽羅相當(dāng)認(rèn)真地說:“你現(xiàn)在吃了吐真劑,你必須要說真話?!?? 小心超人笑了:“好?!辈⒃谛牡鬃龊孟乱幻刖突卮稹拔沂钦娴膼勰恪钡臏?zhǔn)備。 ? 伽羅抿了抿唇,“你好像……很期待我流淚,”伽羅攥著小盒子的手微微發(fā)白,“為什么?” ? 小心超人的手掌緩緩覆蓋到他手上,安靜地拂開每一根手指,最后引到自己手背上扣滿每一道指縫。 ? “我沒有期待?!毙⌒某苏f,“我的意思是說,要允許痛苦。” ? * ? 今夜的情事比平時溫柔。 ? 小心超人終于完滿了他白天就蠢蠢欲動的心愿——他想要親伽羅那雙濡濕的眼睛,吮去盈滿的淚水,從溫?zé)岬难畚驳奖鶝龅臏I痕,通通吻過一遍,再交換到他的口腔里去,讓伽羅嘗到他的痛苦原來是如此滾燙而咸腥,一滴一滴由血變來。 ? 盡管小心超人堅持說剛病愈的身體就行事是不是太勉強(qiáng),伽羅只是安然地吻了吻他的額角。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為什么以往擦槍走火都能憑軍人的驚人毅力遏制住,獨這次就是一秒都忍不了地想要他。就權(quán)且當(dāng)作打開淚閘后的敬禮吧,敬每一滴淚水,敬每一次徘徊,敬從十八歲飛向三十五歲一顆正中眉心的子彈。 ? 也敬痛苦。 ? 伽羅垂眸吻住小心超人唇角的時候想。 ? * ? 他落下淚來,那淚水消失在淚水中。伽羅向來懷揣著濃稠如鮮血的痛楚與悲涼,在一座無人知曉的迷失之森踽踽獨行,不曾有一滴淚水稀釋他心中深深深深的苦楚。旁人喧喧嚷嚷,像一把抓不穩(wěn)的沙,無一粒留下過伽羅的指紋。唯有他。 ? 伽羅曾心痛小心超人不符年紀(jì)的沉穩(wěn)與寂寞,他從貧瘠的胸腔里幾乎掏出他所能擁有的愛來,期待化開小心超人心底常年不化的冰川,讓這年深日久的獨行者擁有一粒指引的寒星。 ? 但伽羅忘了,他自己就是一葉不動如山的孤舟啊。 ? 原來他亦是在小心超人的孤城中徘徊不定的不安客。 ? ? 【The end】 ? 1引自克格勃法則。 ? 2參考孫立哲《想念史鐵生》中“
我非常喜歡的一個東西,是一個人十三四歲的夏天,在路上撿到一支真槍。因為年少無知、天不怕地不怕,他扣下扳機(jī)。沒有人死,也沒有人受傷,他認(rèn)為自己開了空槍。后來他三十歲或者更老,走在路上,聽到背后有隱隱約約的風(fēng)聲。他停下來、回過身去、子彈正中眉心。
”和加繆《反與正》中“
我們四十歲時死于一顆我們在二十歲那年射進(jìn)自己心里的子彈
”。 ? 3參考《李姐的混蛋超能力世界》第81章,原文太長不放了。 ? 順便向各位安利本書作者蛆,現(xiàn)在是喜劇演員王建國,悲觀而擰巴的東北大漢。 ? ? ? 每次寫的時候,我都在想,“媽的,這絕對是老子最后一次碼字了”。太痛苦了。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我寫伽羅的感受,寫阿小的感受,勢必是從自己的情感中挖掘出一部分相似的,或者試圖代入、試圖共情。我是自己領(lǐng)悟到,“我可以忍受,但終究要與痛苦共存”,要知道自己是脆弱的。我接觸到的世界一直在告訴我哭是軟弱的、哭是可恥的,哭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或者“喲,你還委屈上了?” ? 我寫下它來。我希望你們不要受流氓邏輯的綁架。 ? 我每次寫作,除了共情的痛苦和碼字帶來的疲倦,都很恐慌。我不知道我的心力還能支撐我寫到什么程度,每一篇也許就是我能寫的最后一篇。 ? 祝伽羅生日快樂。 ? 順便敬自己,敬各位,敬應(yīng)當(dāng)被容許存在的痛苦,敬被忍耐的每一滴淚水。 lof上有一個一千五的小彩蛋,贈送糧票可解鎖。ID和b站同名,搜難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