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戰(zhàn)聞錄夏祭·石之章】入圍作丁《火蛾》·下

十一
永啼鳥が、啼いている。
夜を背負って、哭いている。
流す涙が、海となり。
いつか月を照らし出す。
我記得一千三百年前母親哄我睡覺時唱過的旋律,那時她坐在床榻邊,問我為什么睡不著,是在害怕什么。
我說家里的阿黃死了,前幾天它還和我玩賽跑的游戲,但是今天就死了,仆人用鐵鏟在院子角落挖了個坑,用土埋起來,形成微微的土丘。
我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他說,大小姐啊,因為阿黃死了。我問仆人什么叫死、我會不會死、父親和母親會不會死,那仆人是個老實和藹的老人,他覺得有必要讓我認識這些,就一一如實回答了。
我一想到父母有一天會離我而去,想到我有一天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產(chǎn)生一個無法彌補的缺口,我就很害怕。
母親就問我知不知道鳳凰,她說鳳凰是傳說里永生的神獸,生命走向終點時,便會在火焰中迎來重生,如此反復(fù)不止。
母親說,她會把人變成鳳凰的魔法。
“你把我變成鳳凰了嗎?”房中點了很多燭火,燒得旺盛,把母親白皙的臉龐也染成紅色,床上的被褥,褶皺投下的陰影,都是讓人安心的紅色。
“小家伙,你已經(jīng)是啦?!?/p>
“那你呢?”
“也是的?!?/p>
“爸爸呢?”
“也是啊,我們家里,所有人,都被我施了魔法,變成鳳凰啦?!?/p>
她講得那樣繪聲繪色,還沒拿出什么實際證據(jù)來,我就完全相信了。
“但是啊,妹紅,永生也是件讓人傷心的事情?!?/p>
“為什么呢?”
“你還小,長大就知道了。到時候啊,你肯定也會讓我把魔法解開的。”
“不會,我想跟你們一起,一直、永遠?!?/p>
母親親了一下我的臉頰,開始唱那首歌,哄我入睡。
那旋律潛伏在意識里,漫長的時光在黑暗中糅雜成小小的一團,除此之外是一片海洋似的夢,我沉浸其中,就像上古時的浮游生物,沒有知覺、不會思考,只知道在這片溫暖中存在下去。
就像做夢也分深淺,它便是我越過蘇醒界限的告示,每當我聽見,我就知道即將醒來。一千三百年前再短暫不過的記憶便如潮水席卷而來,我看見幼時的居所,看見母親種下的櫻花樹在春天綻放開,看見父親在草原上奔跑,教我如何放飛手里的風(fēng)箏……
記憶褪去,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廣袤的海岸邊,海水舔舐我的身體,夕陽把它們?nèi)境杉t色,另一邊是一輪潔凈的月亮,我眨眨眼睛,就發(fā)現(xiàn)自己醒過來,面對著一個又一個陌生的、珍視我的人。他們點燃我、吹滅我,又在我沉睡時被埋進土里,化成和我家阿黃、我父母、我親人一樣的東西。
同時,我窺探這世界,但一直沒能看到那個身影。
那是我在一千三百年前的仇人。
她叫輝夜,原本是一戶貧苦農(nóng)家人的孩子,但她生得太漂亮、太有氣質(zhì),那老夫婦也很愛那孩子,拿出畢生積蓄培養(yǎng)她,找老師來教她彈琴、字畫和讀書。
人們都說她是老農(nóng)上山時,從竹子里劈出來的,說她是月亮上的神仙下凡(現(xiàn)在看來有些可笑了,月亮上住著的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人)。
我那有些風(fēng)流的父親聽聞城中的風(fēng)傳,也不知找到什么借口,變裝成什么模樣,跑到那農(nóng)家去看了輝夜一面。
然后,就是老套的故事了,脫塵的女子、為之傾倒的男人、拒之門外、油燈和屏風(fēng)、不可能的要求和閃著光的眼睛、瘋子似的奔跑、血跡被雨水沖刷,一點點滲入孟春時節(jié)青草的根系間,蓬勃的真菌和蟄蟲的觸須纏繞上注定腐爛的軀體,留下白色的鈣質(zhì)物。
母親每天都哭得很傷心,有一天,她醒來以后就不斷叫胸口疼、胸口疼,疼得雙手死死按住,把胸前的衣服都揪破了,她幾天后就去世了。
當時我很傷心,一想到母親給我講過的變鳳凰的魔法,一想到那個情愿去相信的自己,就會更傷心。
父親意外去世后,家室衰敗,兄長整日經(jīng)營奔波,被不少人夸贊,家族里的近親們,有的也來提供資助,有的則想乘機撈些好處——都是我無意間聽兄長的牢騷,我當時也是個十三歲的小孩,很多事情都沒辦法理解。
我個女孩子,在當時的社會里,只是被父母培養(yǎng)好,然后嫁給顯貴人家的命運。
但我恨那輝夜,恨她害死了我的父親,恨她讓我的家庭破碎——我必須報復(fù)她,復(fù)仇的火焰在灼燒,撕心裂肺的痛苦轉(zhuǎn)化成赤紅的鋒鏑,指向那家伙的心臟。
據(jù)說輝夜是被父親在內(nèi)的好幾位皇子納言看上,他們爭相登門求親,輝夜便給每個人留下一道難題,聲稱如能解開就接受婚約。
所有人都陸續(xù)受挫放棄,最后還有一位納言還堅持著,并且向外聲稱成功近在咫尺。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今后就請求兄長想辦法,把我也嫁給那位納言,然后找機會往輝夜的茶水里投毒。
那納言不久也死了。
據(jù)說輝夜被當今的皇上看上了,那對老夫婦都歡天喜地的,要進宮去做官了。
晚上我有些慌亂,但還是躺在床上想,自己要努力(雖說我根本不清楚精力該花費在何處,我在相貌和才華上都是十分尋常的),爭取有朝一日也能被皇上賞識,召入宮中,然后,然后乘機往輝夜的茶水里投毒。
宏大的復(fù)仇藍圖未尚未起筆,我卻病倒在床榻上,我肺疼、頭疼、四肢疼,還發(fā)燒,燒得很嚴重。
醫(yī)生說,是我心中的焰氣淤積,無處排泄。
我說這沒辦法,我要是傾瀉出來,在這世上同樣活不長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頭已經(jīng)燒得昏了。仆人按照藥方買來藥,熬湯喂給我喝。
她是個常年過慣苦日子的家伙,夜里不愿點一盞燈,我對她說了半天,多點幾只蠟燭,我怕黑,她也就點了兩只。
房里暗得滲人,兩只銅鶴支起的鏡子、繡花枕頭和裝干果和糖的八邊紅漆木盒,都是只能捕捉到外形的鬼魂,在我眼前飄啊飄啊,半夜里燒醒來,還以為自己已經(jīng)到冥府了。
我問醫(yī)生,我能不能撐到夏天。
醫(yī)生說,我得相信自己會好起來。
我肯定是撐不過去了。
母親種的櫻花開滿了,那天我穿上最華麗的衣服,拄著一只紅漆木拐杖走到庭院里,風(fēng)吹過,稀疏幾朵花就凋下,落在橋下,漂浮在水面上。
我走到水潭邊,坐在一顆大卵石上看自己的倒影。
幾條金魚,通體金紅的、渾身黝黑的、身體白色遍布紅黑斑點的,以為是喂食的仆人來了,見了落花的漣漪,就浮近水面,張開嘴把它們吞下,發(fā)覺不是食物,又吐出來。
我看著它們吞吞吐吐,在水中晃來晃去,莫名覺得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它們呆頭呆腦的,像是一群傻子,我就笑它們,笑得眼淚都止不住。
幾朵花落在頭上,我覺得困了,就曲起右腿,用兩只手抱住,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小小地打個盹。
先前指定暗殺輝夜的計劃時,我聽說過皇宮中的一些傳聞,其中一些涉及神怪之事。
一個宮女曾經(jīng)把寫有咒符和另一個宮女姓名的紙條塞進一只草人里,用釘子穿過頭頂,藏在那宮女門前的地磚下面,被咒的人后來患了很嚴重的病癥,直到請來道士找出草人,癥狀才被消除。
還曾有朝中官員設(shè)偶人咒害皇帝的傳聞,使得皇帝一時生氣,罷免了好些官員,鬧得宮中有一陣人心惶惶……母親變鳳凰的魔法在我腦里起到了奇妙的導(dǎo)向作用。
總之,我下了決心:既然或者沒辦法生時報仇,就在死后化成怨靈去找她算賬。
我是藤原家的大小姐,找人來籌備巫術(shù)不是什么問題,對外也聲稱是請巫師來治病就好。
那是個滿頭白發(fā)的佝僂婆婆,發(fā)黃的指甲有蟬翼那么長,她端著一只蠟燭,在我耳邊問了好幾次我的心意是否已決(因為我當時沒力氣說話了,耳朵里盡是嗡嗡的鳴叫)。
蠟燭是那么短的一只,滾燙的蠟淚淌在她手上,她只顧念叨我從來沒聽過的語言,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然后我就死了,生的痛苦結(jié)束了,在一個我也不知道的時刻。
仆人照我的安排,“不小心”打翻了夜中亮著的蠟燭,她床下一個小匣子里找到一大筆錢,足夠她余生的富裕。
光明再臨了,火焰吞沒宅院、吞沒我的軀體,沒有僧人能找到我,他們誦唱的經(jīng)文絕不會到達閃著極樂之光的凈土,我的靈魂在世間游蕩。
?
?
“妹紅,你在火焰間都可以轉(zhuǎn)移嗎?我很好奇?!庇刑焖鋈贿@么問我。
“嗯?!蔽尹c點頭,“但我從來沒試過,光是想象離開蠟燭芯,讓那火焰獨自存在,我心里就有說不出來的恐懼感,就像人害怕死亡一樣,我也不知意義為何?;蛟S我脫離蠟燭便不能復(fù)返,或許燭火熄滅我也不復(fù)存在,壽命便不過一二時?!被鸲鹫f,“好比切花扦插的技術(shù),生命總會受損的。”
“這樣……”
“不說這個。有件事情,好玩的事情,你從來都沒注意?!?/p>
“嗯?”
“自從你跟她有聯(lián)系之后……你可就沒犯過頭痛了。”
“這樣啊?!彼穑樕蠞u浮現(xiàn)苦惱,“妹紅,關(guān)于輝夜的事情,我覺得自己挺……”
“挺什么?”
“我覺得我不該再去找她了?!彼至?xí)慣性地抽退桌上的書本,這次沒控制好,抽出來的一本傾倒下去,整列書就因為缺隙傾斜了。
“你在想什么啊,傻東西?!?/p>
“我在懷疑,在懷疑,畢竟我此前從來沒遇見過這種情況,我也不知道……什么能稱作是人間的愛戀呢?你說,什么呢?”他出神地望我。
“那你先前還費那樣大的精力去同她親近?傻瓜,我看就是你想得太多了。”我忍不住罵他,“你這人有病,真是有病,見的陽光太少了?!?/p>
“可能吧,可能是我想的太多,這樣反復(fù)無常讓我也覺得心煩,哎呀,但是,妹紅,你知道嗎,就是那種,得不到讓自己安心的答案,仿佛身體、生活都漂浮在半空中,不踏實、心里焦慮……哎呀?!闭f著他痛苦地把頭抱起來,書本嘩啦啦地倒下——他的病又要發(fā)作了。
“再見,妹紅,再見。我不太舒服?!彼豢跉獍盐掖禍?。
十二
我和赫奕打算想去電影院看電影(一部三十七年前的經(jīng)典動畫,出乎意料地重映),然后,我們打算在一家烤肉店吃晚飯,之后我們可以沿著河道走,看沿途的風(fēng)景,還有聊天,不管走多久都可以。這就是所謂約會的安排,我們都沒有什么經(jīng)驗,便采取了印象里常見的流程。電影院里的人很多,因為這天算是節(jié)日,我訂票很早,搶到了中間微靠后的位置,視野很好。有幾個家長帶著孩子來,小孩不懂事情,電影還沒開場就開始叫嚷。赫奕拍了拍我放在座椅扶木上的手,朝我重復(fù)那小孩說過的幾句話——只是能指有聯(lián)系的幾個詞串在一起,然后她說那小孩很可愛,我不理解為什么她們那個年齡段的女生都會對小孩子表現(xiàn)出熱情,我一直很不喜歡小孩,他們就像是另外一種生物,一想到今后某天,我那生殖器里涌出來的東西會和卵細胞結(jié)合,最終吞噬母體的血肉,也誕生出這么一個怪物,他或者她還要在我這個精神不穩(wěn)定的人的教育下成長,我就感到害怕。銀幕上播放了幾支告示觀影文明和防火須知,電影就開始了。那部電影我們都看過,情節(jié)也記得清楚,到這里來純粹就是為了回憶和再制造回憶。裝爆米花的紙筒放在我們之間,赫奕時不時抓一把起來吃,或者把手伸到我的嘴邊,喂給我。遇到喜歡的情節(jié)或是激動人的畫面,我們就會相互貼近了耳語幾句,她說話時鼻子和嘴巴中的氣流會撲在我耳上,我覺得這個行為富有色情色彩,我的心開始那種溫暖的、粉色的跳動(使我聯(lián)想起那天所見的櫻花),我雙腿間那個丑陋的器官理所應(yīng)當?shù)仄鹆朔磻?yīng),好在影廳很黑,她看不見。最后電影放完了,字幕緩緩上升,燈亮了,熟悉而傷感的音樂響起,影院里的大部分人都選擇坐在座位上把歌曲聽完,我們也是這樣。然后我們就出去,坐電梯去樓下的烤肉店,人比較多,我們就在店門口休息區(qū)等了一會兒,最終占到了個靠窗戶的座位。我們點了雙人套餐,雞胸啊金針菇啊里脊啊生菜之類,五顏六色的,分量很足很實惠。赫奕常來這種店吃(她說因為樂隊聚餐),認得每種肉,知道它們應(yīng)該烤到什么程度,知道在什么時候加油、知道要不斷拿夾子給它們翻面。我這種成天習(xí)慣吃小攤上買的炒面盒飯的家伙,就坐在學(xué)習(xí)她的操作,她大概也覺得這是在我面前表現(xiàn)的好時候,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胳膊一直在忙活,一直表現(xiàn)得很興奮。吃飯的同時我們當然在聊天,我們今晚話莫名其妙地多,我感覺平日里很多沒有意義的話題,比如一本我先前看過的、對方聞所未聞的書或電影,比如這些天里我遇到了幾次地鐵擁堵,比如我們面前窗玻璃上的商標像一張老虎的臉,在她面前我都能愿意說出來,而且能聊得順暢。我也終于有機會不會存在太多顧忌地看她,今天晚上她應(yīng)該是有意辮了辮子,前面有兩束細小的麻花辮,垂在胸前,腦后另一束細小的,在那馬尾辮的基部繞成圈,看上去還不錯。我也發(fā)現(xiàn)她身上存在的一些瑕疵,她左眼角下有一塊淺淺的疤痕,她耳邊的幾束發(fā)上沾著幾點不知名的黃色糊糊,她嘴里在嚼東西的時候還止不住說話,看上去不太文雅……其實要說的話,我更是個令人惡心的家伙,丑陋的相貌、扭曲的性格還有結(jié)巴含糊的談吐,就像一灘下水道里的爛泥,她為什么會覺得同我在一起會開心呢?我完全不能理解。噯,你看那邊,好漂亮——她忽然說。從窗戶能望見街道、河堤、高樓,閃著粼光的水面以及對面的河堤、街道、高樓。赫奕指的是一個摩天輪,艙室和鋼筋支架上都是彩燈。她問我,要不要過會吃完飯去那里看看。我就做出很負責(zé)的語氣說,沒問題,然后我從赫奕那一側(cè)的窗戶看見了地球,就也指過去,說,那里也很漂亮,你有沒有想過去看看。赫奕顯得有些吃驚,說,她知道去地球是我的夢想之一,雖然現(xiàn)在見不到船,但是如果兩人有機會一起的話,肯定是沒問題的。然后我問,如果住在哪里呢。她便有些扭捏地說,如果我有那般想法的話,也是可以的,但是那種事情,咱們現(xiàn)在想還是太早了些。她的回答挺讓我意外的,只是覺得還差什么。然后過了一個小時的樣子,我們吃完了晚飯。我去前臺結(jié)賬,然后我們離開了這棟樓,來到大街上,往剛才見到的燈光那里走。街上也有不少情侶在走,我們能靠得很近,如果做些親昵的舉動,比如貼著耳朵說話,相互撓撓肚子作嬉鬧,不至于被人注視,赫奕也的確是這樣對我做的。
我無意想起那墜落的氣球,氣球原本的人,是懷著怎樣的愿望呢?為何他沒有乘坐上去就起飛了呢?只是為了一種象征,就像放飛白色鴿子那樣,還是說在途中遇見了風(fēng)暴?
此時我握著輝夜的手,忽然地、忽然地,就像十余年前頭痛在我注視葉片下天牛時襲擊了我一樣,無盡的哀傷感襲擊了我:我發(fā)覺自己丟失了愛戀的能力,或者說,我又一次發(fā)現(xiàn)本可信馬由韁的幻想凋落了,它可以用一堆冗長的文段記述,可以用我的大腦回憶,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愛戀已經(jīng)成為過去,已經(jīng)死去了。
今晚就這樣過去,沒有關(guān)系嗎?我問赫奕。她微偏過頭,疑惑地看著我,說,她今晚過得很開心,完全沒有問題的。
我們沿著河堤臺階走下去,晚風(fēng)吹得舒服。一帶護欄把道路和水面分割開,我們又走了一陣,在一處人少的地方停下。我靠在護欄上,從口袋里拿出耳機,塞進耳朵里。
“聽什么呢?我也要聽?!焙辙仍谝慌匀鰦?,我拿出一只耳機遞給她。
我打開我自整理的一個文件夾,大部分是shoegaze,點擊隨機播放選項,效果器奏出的聲音,迷離而似浪潮,同而今的景色一樣。路燈、河流、向黑傾斜的天空,都是合成的藍色幽靈,如同愛德華·蒙克那副吶喊,不過是反色的,人也是反過來的,不是向世界吶喊,而只能忍受整個世界吶喊。
她輕輕拿肩膀撞我,就像曾被地鐵晃動引導(dǎo)的那樣。
“你看。”
有幾只裝點滿燈的小船劃過去,給商家打廣告用的,岸上的人朝它招手,船上的人也搖手回應(yīng)。
“那船,真可愛。”
我迷戀上赫奕,是出于自身原始沖動,說難聽點,我只覺得她長得好看、胸脯和臀部發(fā)育得豐滿,想和她交配,想把她的衣服剝了,讓我倆的生殖器撞在一起。我選擇了她,我的青春花費了。那么,我在那些書本里看過的那些……跟隨舞女一行在異鄉(xiāng)的旅行,和私定終身的人在河邊幻想著擁抱的漁火、在山村里見到的雪景、晨光,是不是就再沒機會尋覓了呢?
不管我所期待的東西是什么,它肯定一直都不會存在,曾經(jīng)如此,現(xiàn)在如此,以后也如此。
“赫奕,你聽我說,我……”我想乘這時把這些想法都向她表明,讓她認識到我是一個多么丑陋惡劣的人——最好能就這么把我拋棄掉。
她立刻轉(zhuǎn)身向我,我才意識到我們的手還牽著,我忽然就舍不得她了。
她肯定是看見我?guī)е鴾I花的樣子了,她肯定是誤會了什么,竟然也激動起來,她緊緊捏住我的手,貼在她胸口。然后她把這手撇開,我們抱在一起,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貼在一起,然后分開喘氣,然后又貼在一起。我們的舌頭像是濕滑的鱔魚,輕輕觸碰,我們大概交換了一些唾液,都是口香糖味的。我能感受到她胸脯那兩團柔軟的肉,我的生殖器堅硬起來,貼在她藍色的裙擺上,貼在溫?zé)岬拇笸壬?,但她毫不在意?/p>
我體會到她柔軟的身軀,她也一定體會到我的身軀了,我的心止不住跳動,我想到今后我們的肉體還要一起經(jīng)歷一連串瑣碎的、帶著細微令人興奮性質(zhì)的事情……我感覺自己像是海水中死去的魚。
十三
永啼鳥が、泣いている。
明けるに夜はまだ永く。
如你們所預(yù)見的,我復(fù)仇的計劃沒能實現(xiàn)。
那個叫輝夜的,真就像那神話里的公主一般,仿佛被神明護佑著的,也或許只是我仇恨、惡劣的心招來報應(yīng)吧。
我艱難地接近她,在人心的陰暗角落和櫥柜的影子里躲閃騰挪,我潛藏在宮女的嫉妒和哀愁里,實驗制造神經(jīng)發(fā)作和疫病的伎倆。
然后我就被逮到了,當時恰有一名高僧來宮中拜見,他穿草鞋的腳踏在宮殿第一階石階上的時候,我就感覺自己在燃燒,就預(yù)感到自己的命運了。
招待完畢的歇息間,皇上向高僧說明近來宮殿里的異況,那家伙把虎口吊著珠串的手掌抬起來,說這些都是小意思。
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躲在橫梁上的我。
為什么我會在蠟燭里呢?因為這是和尚隨手夠到的東西,他把蠟燭點燃,念了幾句咒語,我就感到自己在燃燒,煙與熱弄得我喘不過氣,昏厥過去,就這樣變成了火焰。
和尚把蠟燭放在身邊,說是要化解我的怨念使我成佛。
他回家后把我放進雜貨箱里,就這么忘了。
據(jù)說他火化的時候沒出一顆舍利子,引人議論——活該的。
那之后就是閃爍的生活了。有時候醒來,面對的人告訴我現(xiàn)在在打仗,人們拿著長槍和刀劍相互砍,再過一陣子,他們說生活和平了,大洋對岸總會有新人來,腿長長的,說著聽不懂的話,再過一陣子,他們說新人都開始打架了,后來又和平了,地上建起很高很高的樓,還有一大堆我怎么也搞不懂的玩意,他們說叫“科技”,再后來,人們竟然飛到月亮上來了……
說實在的,我也有些累了。一千三百年過去,那個叫輝夜的,骸骨化灰,灰潤草木,草木再為走獸、人類所食,尸骸又化成灰……得不知有多少次了。
所以我變成而今這般模樣又是何苦呢?
遇見個有趣的,看看這世上有意思的景色,然后燃燒干凈,我的愿望就是這個了。要問我會不會害怕死亡,或者對自己的生命變成這種似乎是廉價、無意義的形式,是否心存惶恐什么的,答案是肯定的。
每次睜開眼,外面都是新奇、光亮的世界。這一點,就是抵御我奔向那片閃著粼光的死亡前唯一的障壁了。
赫奕這個名字從鈴仙嘴里說出來時,我才知道,掌管命運的神靈一直注視著我,現(xiàn)在她又要施展自己布置的詭計。
但我覺得無所謂了。
那女孩抱著淡藍色的吉他站在舞臺上,站在一片燈光之中,我不禁感嘆,真是神奇的命運啊——那家伙的神態(tài)、面容和一千三百年前的輝夜如出一轍(當然,還是遜色許多許多的)。她手指間捏著撥片,很大幅度地抬起又落下,銀白的琴弦一齊震動,音響發(fā)出很干脆的“嘩啦”一聲,燈光也隨之閃爍一下,然后她開始唱,細嫩的聲音和嘶吼式的發(fā)聲方法形成很大反差,也挺有特色的。
鈴仙把我舉過的頭頂,隨著旋律左右擺動,周圍很多人拿著鑲嵌彩燈的牌子和長光柱這樣做,沒有人注意到我,我也就用腳抵住蠟燭芯,在其上跳起舞來,舞都是小時候?qū)W的,我已記得不大清楚,還是跳得挺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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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看到那個家伙傻乎乎地同赫奕相接近,甚至把照顧我的事情都疏忽掉,我還是會覺得傷感。
過去的輝夜,現(xiàn)在的鈴仙1238,兩點之間連起線,我就又被劃分在漫長的時間之外了。
有次被他點燃了還在這么想,以致失態(tài)了——可不要被那家伙給誤解,以為我是在嫉妒什么的,那可太傻了,他要是真的這么想,我肯定會忍不住這口氣,要把他的房子燒了。
“怎么樣了?”為了擺脫上述嫌疑,他再點燃我后,我就立即用嘲弄的語氣這么問他。
“你說什么?”
“哎呀,和那個女孩子呀?!蔽矣眯渥诱谧∽煨Α?/p>
“哦,你說赫奕,進展嗎?嗯,該怎么說,就那樣,昨天我們在手機上聊了一整個下午,我們打算明天去小區(qū)里新開的披薩店里,很普通地發(fā)展,”
“呀,這可真好,這么順風(fēng)順水的,可真不像你,要是到時候記錯時間或者打車跑錯地方了,可別忘了給我講笑話。”
“真壞啊,你個家伙。”
“走路的時候記得看紅綠燈,下電梯前先看看停在第幾層了,地鐵什么的人多就別擠了,寧可多花些錢打車,給人家姑娘留下個好印象……”
“哎呀,你話真多啊,跟我老媽一樣的,煩吶。”
“哈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啊?!?/p>
“越燒越短了。”他從椅子背上提起一件藍色夾克,披在肩上。近來雨季,氣溫驟降,有些冷吧。
“是嗎?”我低頭看了看蠟燭頂面,和白色桌面的距離的確越來越短了。我的生命終于有走到盡頭的跡象,那時候我會隨著最后幾點火星的迸發(fā)而消散吧,啵啪、啵啪的。
“妹紅,我還是有點,怎么說……”
“怎么?”
“赫奕她……最近對我的態(tài)度也有些冷淡了,我有點覺得……”
“你要相信自己啊。人類是怎樣登上月球的?我想,太空中肯定沒有什么信標指引,月球上也從沒有憑空一塊地,上面寫著‘在此降落’吧,人都是相信自己的未來,才能艱難走下去的?!?/p>
“嗯。”
“你這樣就是很好的了,頭痛最近不也很少犯了嗎?是好的跡象啊。這樣即使我不在了,你也不用再擔(dān)心晚上睡不著覺什么的……”
他的一只胳膊放置在桌子上,身體卻往后仰過去、仰過去,把臉龐拉到我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去。
我忍受不了這般沉默,便對他說:“我困了?!?/p>
“啊,好的。”
他又要把我吹滅了,我又要回到無盡的黑暗中去,床榻邊安眠的旋律在我耳邊響起,我揪下一塊燭火,把它握在手心里,想象那是一只鳳凰,永生的鳳凰。
十四
經(jīng)過四個月的相處,我齷齪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我讓那又黑又長的怪物住進它期盼的洞穴里,不過不是在昏暗的酒店里,身旁也不是粗糙的白色床單,行為也不是愿望中的粗暴、靡亂。赫奕流了一些血。
在想象的世界里,我可以端著機槍和炸藥跑到街上,把黃銅子彈注射進少男少女的腦門里,把她們的尸體聚在一起炸成煙花,然后被警察的狙擊槍子彈打飛腦袋,或是防爆霰彈打成碎片,我也可以把迄今為止所有的積蓄一氣花光,去買綿月航天公司宇宙旅行的船票,見識盡人類迄今所能迄今的最遙遠、美麗的景色,然后話一晚上把靜脈血沖刷進酒店洗手池里。但生命中的遇見只有一次,繁雜而不切實際的想法,就像廢棄的草稿,抓起來,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里,最終在潔凈的紙上留下幾行平實、安穩(wěn)的文字——我還是得好好活著。
我們體內(nèi)貯藏激情的液體被兩塊一包的抽紙汲食干凈,作為另一半生命的東西通通被我扔進垃圾桶里——我又想起那晚約會時看見的小孩,扔的動作用力了些。
藍色的熒光就像游蕩在賓館房間里的幽靈,我赤裸著身子在窗臺前站了一會兒,想弄清楚它的來源,赫奕在床上,吐出一串意義不明的癡嗔。我回頭,看見她側(cè)躺在床上,用背對著我,那潔白的背和臂膀讓我的下身又有了感覺。
我回到床上,掀開被單,然后把我的兩只手放在她的肉體上,她轉(zhuǎn)向我,雙臂繞過我的腋下,兩只手沿著脊椎骨節(jié)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往上、往下。途中遇見油脂顆粒(糟糕個人衛(wèi)生和螨蟲的產(chǎn)物),她就小心地用指甲扣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這種本能行為不太衛(wèi)生,在床單上抹了幾下。
她把她那對豐碩的肉塊,緊貼在我的胸膛上,我甚至感覺到它們因為自身的重量而下滑。我把床單蓋在我們身上,把被腳塞進她肩膀、脖頸和床單形成的三角隧道里。我把那只手放在她溫暖、有彈性的臀部上,微微抓緊,說,我們就這么睡吧,她點點頭,同意了,鼻腔的氣息撲在我的喉結(jié)上,癢癢的。
她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睛,藍色的幽靈還沒散去,住進了那對晶體里。
“我好羨慕你?!蔽覍δ请p眼睛說。
“羨慕我什么?”
“喜歡彈琴就去彈,還練得那么好,有機會去場館演出。”
“演出,演出啊……其實本來是輪不到我們的,雖然是有網(wǎng)絡(luò)上主辦方的支持。還是我們樂隊的主唱,有天她忽然說去和場館的經(jīng)理吃晚飯?!?/p>
“那就是靠口才?”
“不是的……雖然沒人說,但從她和那邊的關(guān)系看來,當晚是去酒店里住了——之后還有好幾次。挺可怕的呀,雖然樂隊里沒一個提過這件事,但是大家都會想的,如果那人看上的不是隊長,而是另外的人,她也會走上那樣的道路吧,雖然樂隊的四人為了理想付出過那樣多,面對錯綜的社會,還是縹緲無援的,很可怕呀?!?/p>
“啊,這樣……”
“不過如果能成的話……哎呀,我說不清。”
“我們這些沒什么實力和名頭的小人物,想要閃耀一下,就只能靠舍棄自己重要的東西了?!焙辙日f,她蜷縮在我的臂彎里,像是只小兔子,溫暖而沉重,“所以,鈴仙,我覺得能遇見你實在是件幸福的事情……”
?
?
“你聽說那個新聞了嗎?”赫奕穿戴好內(nèi)衣,食指伸進內(nèi)衣的皮筋下面,調(diào)整不適的地方,皮筋彈回在肉上,發(fā)出啪啪的響聲。
“什么新聞?”
“最近城里有一幫年輕人,上大學(xué)的?!彼f,一邊從頭套上白色的長袖,聲音被布料悶住,“他們聚在一塊兒搞什么抗議。”
“抗議什么?”
“我也不知道?!焙辙扔米斓踝∈l(fā)皮筋,兩手把頭發(fā)聚攏,再取出皮筋纏上,“活著嘛,總會遇見的事情,總會有想要伸張的地方,世上也不乏遇見點事情就要大聲喊出來的人——和你可不一樣啦。我看手機上說,那幫大學(xué)生為了宣傳,偷偷在邊界一家廢棄的船塢場里做了九只熱氣球,可能是打算飛到城市上空去吧,把傳單像是鴿子一樣放下去,澆注在街道和墻壁上,或者拿著大喇叭,對著那些大廈的反光玻璃面喊——嗶嗶叭叭。”
“哎呀,聽上去有些浪漫呢?!?/p>
“可惜看不到啦,據(jù)說它們是籌備了兩個月的,前幾天都被警察發(fā)現(xiàn),給沒收啦,后續(xù)還在跟進,但是估計也沒幾個人在意了,失敗了就什么意思都沒有了,什么都是這樣。”她束好馬尾,就把它擺弄到左肩上,撫摸那簇柔順的黑貓,“你之前不是和我說,在港口那里有只熱氣球落下了嘛,我看到這個新聞就想,估計你那氣球就是從那里,一路飛啊飛啊,飛過去的?!彼诲e擺動食指和中指,模仿波浪,模仿氣球在風(fēng)中搖曳的樣子。
“這樣啊……”我想象見一團在黑色空中飄浮的火焰,還有一片灰色鐵棚下另外八只搖曳不安的小家伙,如果我再次讓那氣球飛翔在天空中,它們還有那些躁動、青春的靈魂,都會感到欣喜吧——這個念頭叫我有些激動。
“你熱氣球起飛的當天能帶上我嗎?”赫奕問。
“我……容我想想。”我笑著對她說。
“什么啊,還要想的?!彼杨^發(fā)一甩,“不會那個臭烘烘的老頭子也要上去吧?那我就不去了,你求我我也不去了?!?/p>
“哈哈哈哈,那可沒辦法,畢竟人家出了力氣的?!蔽翼樦恼`會說下去,“其實他人挺好的,我挺羨慕他的。”
“什么啊,那種怪脾氣的老頭子,之前跟你去的那一次,你沒注意?他一直拿很奇怪的眼神看我,我還看見他撿地上的面包吃?!?/p>
“他在港口邊等船,一直在等?!?/p>
“老東西,時代變啦?!彼们梦业哪X袋,“讓我想起我爺爺了,一個樣,愛抽煙、死腦筋?!?/p>
“不是時代、不是時代,而且,就是那種固執(zhí)才讓人羨慕啊,像是……像是被水泥裹住的火焰……”
十五
前陣又下了一場雨,街道路面還濕漉。行人很少,空氣很清新,溫度也是恰到好處的,正好讓我穿上一件保暖又輕松的棉衣?;鸲鹫f過,地球上雨后能聞見香甜的泥土味,還有草蟲躲在草叢里叫,可惜我不能遇見。
依舊是那個時間,我在藍白兩色拼接成的桌邊坐下,身旁的朋友側(cè)身迎窗外的光,對著一面鏡子涂口紅,我們簡單地問了個好,談?wù)摿讼绿鞖廪D(zhuǎn)好后打算干什么。她化妝完了,隨手把鏡子放在桌上,拿起陶瓷杯去接熱水了。我也打開電子表格,照桌面上擺放的一張文件紙?zhí)钛a數(shù)據(jù)。
我眼角的余光看見朋友回來,把白色的杯子放在桌上,然后響起一陣清脆的聲音,那面鏡子落在地上,以中心為基點散裂成尖銳的冰凌。朋友小聲嗚咽,跑去墻角拿來掃帚,把它們清理干凈,她說,那還是之前約會時男友送給她的,她有些舍不得。
那清脆的響在我腦中回蕩,中午我趴在桌子上打盹,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飛翔著回到那燃起高燒的傍晚,我像一團燒干的木炭,搭在母親肩上——這是新奇的場景、新奇的感覺,連我夢中混沌的意識也激動起來——或許來源于真實的記憶,或許是把其他生活中的經(jīng)歷和我看過的電視劇、電影——玻璃碴、速干拍立得紙片和長發(fā)一樣難收拾的膠卷帶,塞進、填補進我那缺失的地方,塑成大致的形狀。
母親拿著一只淡藍色的毛巾(花紋是深藍色的長條帶配上白色原圓斑點),放在嘩嘩流淌的水龍頭(這點大概來源我前陣子看的一本小說,里面把精神失常、水流和人的話音巧妙結(jié)合在一起)下淋洗,然后對折兩次,覆在我的額頭上。
她抱著我轉(zhuǎn)身的剎那,我看見豎在水池前的巨大的鏡子,流沙滑到瓶頸收束的位置,透過精巧的設(shè)計一粒一粒地落下,母親的手掌覆蓋住我的嘴,接著遞給我水杯,讓我把藥咽下,白熾火焰在鏡中搖曳,走過細亞麻布編織成的沙丘、大理石筑造的神殿,少女在沙漠中潺潺的溪流邊坐下,仰望窗外的月亮,腳邊有一束曼珠沙華——那是火娥。
“如果買兩面鏡子,放在火娥兩側(cè),讓她在無限的映照中看見無限的自己,或許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碧K醒的那片刻,我這么想。我無意識地伸出手,摸索向吵醒我的干擾源——是我的手機,綠色的信息提示燈在閃爍。
在解鎖界面就能看到那簡短的信息,號碼很長的一串,不認識,短信內(nèi)容瞬時讓我清醒:
“快到港口來,警察來了?!?/p>
我坐在桌邊,拿起水杯喝了口水,嘗試梳理事態(tài)——感謝赫奕和火娥,那次演出前的奔跑給了我這般自信——短信肯定是那老頭子發(fā)過來的,我知道他沒有手機,短信肯定是他借路人手機發(fā)的,不會是開玩笑,他沒必要做這種事情。
先前赫奕同我說過,那幫大學(xué)生被拘留,后續(xù)報道還在跟進——還在跟進,就是這一串省略號延伸下去,在陰暗的懸崖之下,埋藏下了而今事態(tài)的隱患。
我一邊給那個號碼發(fā)短信,詢問是誰要沒收熱氣球,詢問可能的處置是什么,一邊跑去辦公室,以母親突然生病為由請了假,因為我為人老實,老板直接同意了。
我沒帶東西,直接坐電梯到一樓。這時我收到了一條短信,是手機原主人發(fā)的,他先是道了歉,然后說老頭子剛才已經(jīng)和警察走了,還說不用擔(dān)心我朋友的情況,他和警方?jīng)]有發(fā)生爭執(zhí),看上去是一起能輕松解決的事件。
這消息讓我松了口氣,我選擇了自覺最合理的處理辦法——先花十余分鐘打車回家去取火娥,然后趕去地鐵站,一路坐到邊界去。如果那老頭子夠意思(還記得我給他買了多少面包和煙的話),大概是能幫我把時間拖到那個時候的。
我揭開煤油燈蓋子,把那一短截蠟燭捧在手心里,我把蠟燭和打火機放進口袋,又拿出來,把它點燃了。
妹紅揉揉眼睛,才睡醒了一樣一臉惺忪。
“你準備好了嗎?”我試圖用清亮的語調(diào)問她。
“什么?”
“去坐熱氣球。”
“我可以燃盡了嗎?”
我不知她為何會生出這樣的理解,但她看向我,眼睛里閃起光,接著用右手在心臟的位置上,又用左手按住右手,笑著、顫抖著說:
“真是驚喜啊。”
“嗯?!蔽艺也坏绞裁丛捇卮鹚?/p>
雖然我很明白,我想讓她留存身邊和她燃燒而盡的心愿相撞,肯定還是要遵從她的,但聽見她實在地說,我的心還是被刺痛了。
“可能……”我在心里構(gòu)建起這個句式,又立即把它抹除了——我怎么能說出那種讓她傷心的話呢。
我把她吹滅了,往外走——整個插曲只花了幾秒鐘。同我們初次相識比,是多么急促啊,時間、時間,總是不注意的地方加快速度。
老頭給我發(fā)短信的時間是13:53,我走出地鐵站的時間是14:42,差不多一個小時,老實講我很擔(dān)心熱氣球會不會已經(jīng)沒警察沒收走了。
地鐵站離港口不遠,我一路跑過去,又花了十分鐘。
我老遠就看見老頭子那個駝背的身影佇在柏油馬路上,他也在同時看見我了,就取下自己的帽子,不自然地往臉上扇風(fēng),應(yīng)該是不讓我靠近他的意思。
我放心了,這說明警察沒走,氣球還在,同時,既然他不讓我接近,就說明氣球被沒收這一條件是很難逆轉(zhuǎn)的了,與之相關(guān)的我甚至?xí)蛔ト弳枴?/p>
三個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坐在公交車站里,拿著鋼制保溫杯打熱水,還有一個從售販機里取出一只香腸,把手臂往后放,正要甩給那老頭,沒人發(fā)現(xiàn)我。
我懷抱著煤油燈跑進車站,熱氣球就在不起眼的角落沉睡,上面蓋著一大塊黃色油紙布,幾乎和外面的沙灘融為一體。抓住油布的一角,把它拉扯到一邊,那只因為修修補補變得五彩斑斕的熱氣球就顯出來,球身是癟塌的,平攤在地上。用來充氣的丙烷罐放在小屋門口,一米多高滿是綠色的鐵銹,兩只手臂才剛好環(huán)抱住,分量特別重。我跑過去試圖抬起來,走了兩步就沒勁了,差點把自己的腳砸到,最后只好讓它躺倒在地上,像是推酒桶一樣推到氣球旁邊,推進橫躺著的吊籃里。
我又找來鼓風(fēng)機,對準氣囊的敞口,待到氣囊填充到半圓形,我打開籃中裝滿丙烷的氣罐,接著打開噴火器,一聲爆響后,火焰熊熊地?zé)?,周遭漂浮著扭曲光線的氣體幽靈。
氫氣逐漸支起它圓潤的外形。這個過程是如此漫長、煎熬,鼓風(fēng)機的響動又是那樣大,我只能在一幫干等著,掌心滲滿了汗水。我腦中把警察的身影在入站口出現(xiàn),大聲叫嚷著讓我停下的噩夢一般的情景重復(fù)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說,我和他們扭打成一片,趁亂把火娥丟進燃料艙里,讓她獨自消失在天空中,這樣的準備我也做好了。但他們自始至終都沒到來,車站是這樣安靜,就如往常、如之后無數(shù)的無人的午后一樣,遮擋窗戶的破舊木板吱呀作響,黃沙在微風(fēng)中做著無法分辨的未曾停滯的遷徙,把時間刻錄進痕跡里,又把痕跡掩埋。
方才在我身體中翻騰的熱血也冷卻下來,就像剛起床的人試圖延續(xù)夢中的動作,做到一半忽然驚醒,懷疑起我做這些事情的合理性來。只因為氣球?qū)⒈粵]收,就慌慌張張地葬送我的火娥,這樣未免過于沖動了。從此以后我將獨自面對無盡的時間于其中潛伏的頭痛的荊棘,那是多么恐怖啊。
我想起我對赫奕的告白,想起我在山櫻下的奔跑,想起我和赫奕睡覺時對于自己未來的種種幻想,人生中那樣多的事情可以做,隨時都可以去做,使我真正下定決心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或許我能在今天找到一切的答案。
氣體填充完畢了,熱氣球鼓脹成為標準的水滴形。原先完好的膠制球面映出一環(huán)白光。我關(guān)上閥門,接著打開煤油燈的遮罩,把火娥點燃。
“這就是熱氣球啊?!彼难劬Σ蛔〉亻W爍,“真好看?!?/p>
她的衣服換了,是那套天藍色的和服。
她指著那團火焰說,“我就是要到那個地方去嗎,懸在上面?”
“嗯。”我把火娥放進吊籃,松開系在鋼釘上的繩子,又拿去幾只沙袋,吊籃就有往上飄的趨勢了,我雙手推著,在沙灘上跑一段,給它一個橫向的速度,接著也跳上去。吊籃晃蕩幾下,緩緩升過車站的棚頂。
“把我拿起來,拿起來,我要看看?!被鸲鹪谖夷_邊叫著。
我把煤油燈捧在手中,隔在吊籃的邊沿。我看見車站棚頂陰角的地方堆積青褐兩色的淤泥,我看見那幾個警察還在和老頭閑聊,根本沒注意到我們。柏油馬路上的線條和車輛逐漸變得渺小,變成發(fā)絲和火娥閃亮的指甲蓋,只有沙漠是一成不變的帷幕似的黃色。
十六
奄奄一息的柯希莫,當錨的繩子靠近他之際,一躍而起,就像他年輕時經(jīng)常蹦跳的那個樣子,抓住了繩索,腳踩在錨上,身體蜷縮成一團,我們看見他就這樣飄走了,被風(fēng)拽扯著,勉強控制著氣球的運行,消失在大海那邊……
熱氣球飛過海峽,終于在對岸的海灘上著陸了。繩子上只拴著那只錨。飛行員們一直忙于掌握航向,對別的事情毫無覺察。人們猜測垂死的老人可能是在飛越海灣時墜落了。
火娥在背誦那故事的結(jié)尾。
“再往后呢?”
“再往后就是作者自己寫的話了,沒有柯西莫,他的故事完結(jié)了。”
“你竟然都記得?!?/p>
“那可不是,畢竟是我吃下肚子的東西?!?/p>
“你還挺喜歡這故事。”
“如同羽毛一樣的死,我喜歡。不像火焰,燃燒和熄滅的分別是那么大,羽毛的死看不到邊界?!?/p>
風(fēng)微微吹在身上,那感覺非常舒服。氣球已經(jīng)飛得相當高了,地面和天空凸球面的形狀愈發(fā)明顯,接合處是分辨不清的淡藍色。長長一道公路如同種子破殼的裂痕,把大地分成兩瓣,一瓣是無垠的山茶,一瓣是灰藍色的矢車菊——林立的高樓幕墻映出刺眼的太陽,基部纏繞縱橫層疊的道路蛛網(wǎng)。我根據(jù)那棟最高的、造型像是電燈泡的電視大樓確認了一下方位,那多了一個零的住宅區(qū)還在斜過去的角落,我看見一根黑色細長的線直插云間,不知道是不是工廠的煙囪,如果是的話,我的家就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只不過我分辨不出。
“我們能到那上面去嗎?”火娥指向我們頭頂潔白的云。
“沒問題,熱氣球的最高上升高度,我查過的,極限有兩千米。”
“我們能飛到地球上去嗎?”
“那就不可能啦,再往上面,空氣會越來越稀薄。氣體燃燒、人體呼吸是需要氧氣的,含量過低的話,都會停止?!?/p>
“哦,這樣,我還以為能離你的愿望更近一些呢……”
“已經(jīng)很近了,這輩子都不可能更近了?!?/p>
我打開煤油燈,把蠟燭握在手里。
“那,要開始啦。”
我的人生——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因為個人的優(yōu)柔寡斷已經(jīng)蒙受足夠多的灰暗了。如果說我和火娥之間注定存在一場分別,如果說這場分別注定會導(dǎo)致其中一人的傷痛與后悔,如果說其中一人注定要消失在死亡的黑暗里。那么,就在這明媚的陽光里,就在輕風(fēng)和不遠道路邊不緊不慢的警察微微催促我的情形里,就由我一人把抉擇與后悔承擔(dān)起來,給火娥一個歡愉的結(jié)局,這樣才是最好的。
焰中的她依舊是雙臂環(huán)抱著雙膝,我直接將整根蠟燭丟進沸騰的火焰里,那白色的一團頓時融化,如雨滴落在籃內(nèi)——這樣就再也沒有回頭的余地了?;鸲鸬哪且粓F,就像墨汁點進水里,散開成不連貫的一團,她居身于最大的一滴中,那高度最開始只夠她彎著腰。
她咬著牙,努力伸手讓墨焰的邊界刺出去,最終形成完整的一團,接著她開始用手抓住邊界,像是拉面條一樣地把它們拉長,松弛的邊界像是柳條落進水里,但是一遇到熱浪,瞬時就充盈了,形成一個很大的泡泡。這時候,火娥的身形也在熱浪的沖刷下膨脹,變得比我還要高大。
我看見此前未覺的許多細節(jié),比如她脖頸左邊有一道隱隱的疤痕,她的劉海是蓬松地搭在額前的,就像我們在植物園中見過的瀑布似的紫藤蘿,她的嘴唇是一抹鮮紅,似乎是涂過唇膏的,她耳邊的兩束發(fā)是只用紅繩系著的,此前我一直把那兩縷當做被火光染了的發(fā),總之,比以往的火娥更加美麗鮮活,更加縹緲。
那火焰太強烈了,仰面向它,我的眼睛、臉部皮膚一時就被烘烤得發(fā)干。
“啊,這感覺真不錯?!被鸲鹕煺沽艘幌律碜?,“就像小時候大清早的起來一樣,世界都是嶄新的,真不錯?!?/p>
“熱氣球要怎么改變航向?”
“靠氣流。”我說,“不同高度層的氣流方向是不一樣的,我能做的只是操控火焰大小,以此來調(diào)整高度,不安定的因素很多,就像開盲盒一樣?!?/p>
火娥眼巴巴地望著那片閃亮的沙海。
“風(fēng)正把我們往城市那邊吹呢?!蔽矣眠z憾的語氣對她說。
“這樣也不錯吧,免得你一個人落在沙漠里,我黃泉路上又看見你這張討人厭的臉,嘿嘿?!?/p>
?
氣球上升得越來越高,這時候再向下看,也不會覺得眩暈心驚。一路而來,我能明顯感受到風(fēng)速和氣溫的變化,現(xiàn)在這個高度上風(fēng)很大,穿的單衣已經(jīng)抵擋不住了。頭頂?shù)陌自齐x我們越來越近,吐息起來都是濕漉的。
“要撞上啦?!?/p>
我們身陷進濃厚的霧里,又從濃霧中脫身而出。翻滾的云朵相互交疊,我們剛剛穿過輕薄的、似蟬翼的一片,遠處還有被風(fēng)撕扯碎了的,上方還有暗灰色而凝重的,太陽在這個間隙的盡頭,發(fā)出的光芒像是無數(shù)只箭。
“好高呀。”
“你就這樣飛,這樣飛,一直飛到我燃盡為止?”
“是啊?!?/p>
“那,要是我要一直燃燒到?jīng)]有燃料為止,怎么辦?”
“那我就在靠近城市的地方放低了,跳下去,你就坐著氣球飄游吧?!?/p>
“倒也不錯。”
我懼怕無意又犯了她被遺棄的心思,方才是不是應(yīng)該說出更加豪放的承諾比較好呢?但若真的遇見燃料耗盡的情況,豈不是要她更失望了。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現(xiàn)在嘴中說出的是什么,那些字詞組合再產(chǎn)出得快些,就會像重心前傾跟不上腳步的運動員,在地上摔得打滾,變成瘋言瘋語——是因為我滿腦子都裝滿了其他思緒吧,我在想與火娥分別的那刻,與火娥相遇的那刻,我在想如何才能把這兩點之間的時間充分利用了,我在想我現(xiàn)在胡思亂想的行為也是一種浪費,惹得我發(fā)顫——我卻把胳膊摟起來。
“你很冷嗎?可惜我沒辦法讓自己燒得旺盛些?!?/p>
“失策啦,來得太匆忙,太匆忙了,一切都是?!蔽液舫鲫囮嚢讱?。
“你看那邊的云?!被鸲鹬钢b遠地方黑壓壓的一片。
“那些不是云,是鳥群,鳥群啊,竟然飛得這樣高?!?/p>
“是什么鳥?”
“不知道哩,大雁,或者天鵝,反正在城市是見不到的,它們都住在很遠的、沒人探索過的地方,隨著季節(jié)而遷徙。據(jù)說在地球上,天鵝能飛越過最高的珠穆朗瑪峰呢?!?/p>
鳥群掠過去,翅膀扇動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
“好多事都沒來得及做呢,想和你一起的?!蔽艺f,“最初相遇時候你提的建議,我連個好名字都沒想到呢。”
“我以為你都給忘啦!”她說,“當時我也是隨便一說?!?/p>
“你過去的一千三百年,我還沒聽你講過多少呢。”
“把事情一件一件羅列出來,就是那根蠟燭也不夠用?!彼χf,“人生總是會有遺憾的,不也很好嗎?”
?
?
我可以一直這么講下去,出于懸吊在高空驚心動魄的體感,出于回憶那分別場景時涌動的哀傷,我可以永無止境地講述述我身體各個器官的感受,講述云朵波浪似的運動起伏情況,以及太陽光隨著熱氣球運動在我眼中顯出的或明或暗、色彩偏移的變化,講述吊籃上每根纖維的斷裂和連續(xù)情況,我可以任自己荊棘一般的思緒蔓延扎根,再去聯(lián)系圣經(jīng)古蘭經(jīng)一類的神話傳說,聯(lián)系諸如手機里接收到的最近十條短信或是一只薯片包裝袋上的文字符號,種種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最終寫成一部(如果我有那個能力的話),超越喬伊斯和博爾赫斯的著作,把我而今所處的時刻變成永恒。
但我所經(jīng)歷的并不是永恒,時間一分一秒地往前進,不會停下腳步,
樹上生活的家伙,那人的故事是如何結(jié)束的?筆跡在紙張上生長起來,如同樹干和枝丫,它們交織、它們向上,然后轉(zhuǎn)個彎,打個結(jié)——就這么結(jié)束了。
火娥被火焰吹拂了起來,雙腳離開焰口,就像飛如太空的宇航員。
起初她臉上也浮現(xiàn)吃驚的神色,還把手臂伸長了,彎下腰想抓住出焰孔,她的手臂劃過一道弧線,卻沒能觸及。她明白身上正在發(fā)生的變化了,我卻還沒來得及明白,以為她又在表演什么呢。
“鈴仙,你看,我在飛呢?!?/p>
她說了這么一句話,朝我笑了笑。
“再見啦?!彼f這話的時候,有一連串輕盈的藍色的火焰在火光里向上浮動,直到邊緣破散出細微的火星,就像水中魚兒吐出的泡泡。或許是她在哭,我從沒見過她哭,也不知道火焰中的淚水是如何存在的,那時候也看不見淚的痕跡,因為她的臉龐過于閃耀了。
那之后她就上浮到火焰的邊際了,一瞬間像是有兩只玻璃球相撞,然后破碎掉,火焰的中心缺失了一塊,但是它閃爍一下,又變回那熊熊燃燒的東西。
“火娥。”我第一次用這個名字呼喊她,卻沒有得到回應(yīng),因為她已經(jīng)不在了。
我看見細碎的火星在空中飄散成一條線,然后逐漸被天空染成藍色,被空氣染成透明。
像是幻想中鳳凰飛過留下的尾跡。
即使氣球飛得很遠了,我依舊能看見那條線,還有她的笑。
“火娥——火娥——”我一次次地用這個名字呼喊她,聲音越來越小,“火娥——”
我感覺不到悲傷,也感覺不到喜悅,我覺得自己只是在吟誦一首美麗的詩。
?
?
一輛黑色悍馬停在籃邊,沖我一個勁按喇叭。它后面跟了一串五顏六色的車輛,一路追過來的警車甚至被堵在百米開外。有的人從車窗探出頭,沖我叫嚷。路人則圍聚在路邊議論,小孩朝我招手,年輕人拿出手機拍照,大概是因為無趣的生活里遇見了新鮮,她們都笑得很燦爛。
熱氣球橫躺在寬敞的城市馬路上,旁邊是一攤碎裂的玻璃,干癟了的球面被路燈桿掛住。我站在大地上,踩著玻璃渣。溫?zé)岬囊后w從我頭發(fā)間和袖口里淌出來,鉆進嘴唇,我才知道自己流血了,口袋里有一包紙巾,我試圖用它們止血,但很快都變成一團濕漉的紅色。
太陽云朵,還有三十八萬公里后的那顆看不見的星球是那樣遙遠,在樓宇的縫隙間朝上望,陽光是那樣黯淡。
消防員和警察都過來了,前者負責(zé)把熱氣球拖到街區(qū)外以恢復(fù)堵塞的交通,把我待到附近的醫(yī)院處理傷口,后者知曉我只是擦傷后,就把我一路帶到警局里,詢問我墜落在城區(qū)的原因、熱氣球的來歷以及一大堆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一直到晚上,他們以擾亂治安為由罰了我很多錢(罰單加上各種維修費,有一萬多),就放我出去了,還叮囑我好好休息。
我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嘴里還有在警局喝下的菊花茶的味道,感覺做了個很長的夢。我想慢慢徒步走回家里,即使可能要花上我一整晚的時間,不過也好,夜晚的空氣涼爽,我也沒有睡覺的打算。
赫奕卻在這時候打來電話了,她的聲音很焦急,她說她看見熱氣球的新聞了,她問那是不是我做的。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回答說是我。
“你沒出事吧?”
“沒有,好著呢。”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你怎么一個人飛得那么高,還在市中心落下,嚇死我了!”她是如此關(guān)心我,把在意我的安全視為義務(wù),為何要如此呢?我都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她。
“赫奕,我告訴你個事情。”
“怎么?”
“我剛剛交了罰款,賬戶里只剩下三塊六毛八了?!?/p>
“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
“嗯。”
“鈴仙,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說我也不知道,然后用手機發(fā)了個定位給她。
“好,我現(xiàn)在就去接你?!?/p>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p>
“你在說什么啊。”
我愣住了,本來想堅持我走回去的欲望,但我想了一下,這么說可能會在她的心境里顯得奇怪,惹得她傷心,所以我回答了一聲,好。
十七
我在失去火娥的陰影里躲了一陣,大概有四個月吧,一個雨天之后,我的心情就好了。
不管怎樣,不管火焰怎樣飄忽搖曳,它總還是有熄滅的時候——我總這么安慰自己。
對我來說并不算什么,只是平常的生活里少了一點樂子罷了……這么說似乎是有些殘忍……
其間我沒去過邊界,因為害怕勾起我的回憶,然而現(xiàn)在我去了一次后,發(fā)現(xiàn)自己把很多東西失掉了,我對回到地球的夢想不再那么執(zhí)著,那枚藍色圓盤上的幻影不再使我感到激動,我逐漸覺得是自己太年輕、把世界想得太美好。
甚至,我有時是恍地一下才想起來,原來我還有過去地球的夢想,然后,因為自己也不想接受這般變幻,我會把工作和赫奕的交往放到一邊去,強迫自己去翻閱基本圖書館借來的宙百科全書,拿著鉛筆在硫酸紙上拓印星圖,嘗試重拾起以前發(fā)呆、幻想的過程,久而久之,我卻覺得這么做讓我很累。
相反的一面,我發(fā)覺自己生活、工作起來變得有力氣了,攢下的錢可以去做很多事情,比如近來天氣了,我和赫奕都想吃水果,以前我都是買罐頭的,一般只是橘子和黃桃,回到家后累了把衣服一脫,開一罐灌進肚子里。
現(xiàn)在發(fā)生了點變化,赫奕和我合租了一間大些的房子,她回家要早些,可以去超市買新鮮的水果,提前切成塊或是用水洗凈,西瓜、草莓、葡萄,也可以從網(wǎng)上買其他地方的特產(chǎn),譬如桃子,有白里透紅、汁多味甜的水蜜桃、柔軟香甜的黃桃、清脆可口的白桃、表面油亮的油桃……每天都不一樣,我們可以一起打開電視,播放她喜歡的電影,然后一起吃。
我先前還沒發(fā)覺生活還有這么多值得發(fā)掘的地方,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樣多。
但現(xiàn)在我還漸漸意識到,赫奕1678,可能會是我這輩子遇見過的最好的女孩子,能同她發(fā)展至而今關(guān)系的我,似乎是幸運的不能再幸運的人。
昨天晚上,我回到家后接著處理公司沒做完數(shù)據(jù),赫奕似乎告訴了我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我沒在意去聽。她揪了揪我的耳朵,就自己去陽臺上給養(yǎng)的桔?;ê筒嗜~草澆水。
我拾起桌上的鋼筆在指尖轉(zhuǎn),還在想要不要在意她鬧的這般小脾氣,卻聽見外面?zhèn)鬟^來很輕的歌唱聲。并不是她,是一個年輕的男性,伴著木吉他彈奏的和弦,帶著哭腔。只要間奏的幾個音就能聽出來是radiohead的《no suprise》。
Such a pretty house,
and such a pretty garden,
No alarms and no surprises,
no alarms and no surprises,
no alarms and no surprises please
那是我在遇見赫奕、遇見火娥之前常會在因頭痛失眠的夜里循環(huán)的歌。一瞬間我仿佛看見那個遙遠的自己,他還蝸居于詭譎莫測的社區(qū)里,用茫然無光的眼望著這世界——多么可憐的家伙。我禁不住過去拉開陽臺玻璃門,那歌聲變得更明晰了,還有隱隱的啜泣聲。
外面只有無盡的樓宇,唱歌的男性不知潛藏在哪個陰暗的數(shù)字零中,他大約是遭遇了很不幸的事情——與現(xiàn)在的我們不一樣。吉他和弦穩(wěn)穩(wěn)地奏著,像是忘記關(guān)掉的水龍頭。
赫奕坐在一只紅色的塑膠小凳上,穿著露趾拖鞋,彎著腰。她的頭發(fā)也是披散的,手里拿綠色的小水壺,那樣子說不出的難看,那個每天在地鐵上遇見的赫奕,也似乎變成了遙遠的人。
她是因為自愿處在我身邊,而要漸漸喪失光芒嗎?我不知道。
“這首歌真好聽?!蔽乙才擦艘恢恍〉首舆^去,坐在她旁邊。
她朝我輕輕望了一下,什么也沒說,肩頭傾斜過來,和我的相碰,月亮上的夜空,只見混濁的黑色,還有一輪遙遠的藍色。
我可能要在這感覺里沉溺很久。
但每次回到站臺,我都覺得哀傷。
老頭子還在那里,依舊每天趴在圍欄上,腳伸進鐵絲窟窿里,手中拿著煙。他大概是真的有航行經(jīng)歷帶來的什么魔法,似乎是覺察到我心里的變化了,再也沒來找我說過話。我不知道他是否還保留給我船票的許諾。
我有些害怕那船真的會來了,因為那個時候,我又會面對一個抉擇的困境,站在過去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和現(xiàn)今落實了的、可以說是稍稍溫暖、幸福生活的分界線上,鋒利的刀尖挑起這一段連貫的時間——航船燈光刺破灰黃色的天地,落在水泥站臺上時,我就必須做出選擇——大概率是把過去舍棄掉吧。
而今我還能通過不斷欺騙自己,讓它們在一團溫和雜糅的心情里共存下去,就像喉嚨里含著長長一脈海草。
和火娥約定的,給自己的好名字,我翻過字典(現(xiàn)代的、古代的、虛構(gòu)的、考古的),和赫奕一起翻過多少小說、詩歌,看過多少電影,到現(xiàn)在也都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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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城區(qū)里的平均年齡計算,我還要五十多年才會死,人都是這么在漫長的日子里活下去的——應(yīng)該是這樣嗎?應(yīng)該是這樣吧。
故事就這么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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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他媽的,我好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