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憶往昔陳拭之罷學，訪故地趙山人收徒 說至上回小廟，因它寂寂無名，亦非名都古城，故未及細載。這小鎮(zhèn)原是一村莊，不知經(jīng)歷多少年代，漸漸繁華起來，雖不比江淮富饒，但一應(yīng)商賈貿(mào)易，書塾酒肆，以至古廟新園，也都盡有，因鎮(zhèn)里人祖上多是石頭城中人，即便不是，也都沾親帶故，故名石遷鎮(zhèn)。但至今年深日久，石遷鎮(zhèn)中的人也少與石頭城來往，故事也漸漸少有人提，或有幾個有心記得的，口耳相傳，念著尋根訪跡，其余不過各自只做自家營生罷了。 石遷有一陳氏家族，祖上自來此地，置田產(chǎn)，務(wù)農(nóng)桑，也曾興盛一時，族中不乏秀才講郎，更有醉心道法者，或精風水占卜，或持齋禮佛，其族法家規(guī)之森嚴參見歷代氏族即可料知，無需贅述，但與眾不同者，這族中歷來女子也要入譜，不僅如此，及其出嫁，連夫家姓名也要記錄，以防來日骨肉血親相逢不識，鬧出笑話慘案。如今時過境遷，這陳家全無當日氣象，族中子弟也已四散，但其中一二有心人將此事說笑密談，影影綽綽傳下來，而女子入譜一事則真真切切沿襲至今。如今石遷鎮(zhèn)東有一郎中名陳陵，字珠，便是這陳家后人，未詳是哪一支的，只知他祖上皆通風水釋道，后人亦有精明沉著者，也不乏驕橫愚蠢之徒，以致時運相逢，家業(yè)凋零，太祖昏聵之時，呵令往后三代不教讀書，只以耕種為務(wù)，至陳陵一代，因他體弱多病，不耐勞作，才教入塾攻讀，后從醫(yī)道，懸壺維生。這陳陵年過而立，迎班氏，班氏一族亦是石遷舊族，雖不似陳家人丁興旺，但城中能人巧匠多出自班家，更有熟老莊佛道，兼好醫(yī)術(shù)者，正合陳陵心事。卻說這班氏，名仄，字承平，因其父教養(yǎng)不論男女，無事苛責，又因她好強明理，識文斷字，從習醫(yī)道，反倒勝過兄弟，與陳陵婚配以來，二人攜手打理家業(yè)，蒸蒸日上，后得一女，名喚拭之，夫妻倆愛若珍寶，悉心教養(yǎng)。親友之中，或有見他膝下單薄，勸他們早做計較，再生一子，但因這陳陵生性只喜女兒，得此女后喜出望外，反怕二胎得男，哪里聽得進去。 且說這陳拭之到了四五歲時，陳班夫婦二人便將她送去書塾，期盼著將來巾幗勝須眉，而拭之亦不負所望，入塾以來，功課獨占梢頭，至七八歲，玩笑書信，貶棄財物，與旁人不同，撥弄算盤，才思敏捷，親鄰好友無不稱贊，連那起勸生男丁的都慨嘆生男不如得孝女。因她閑時拿父母案頭長沙方等書信口誦讀，也有人取笑，教她承襲父業(yè)，做個大夫，連陳陵也動了此心，但拭之卻執(zhí)意不肯，陳陵每每旁敲側(cè)擊，推波助瀾，也無甚收效，漸漸息心，只道她心中另有丘壑，班氏自來主張讓拭之自己決定，更不必說，便也隨她去了，或是做個女先生，或是有幸做個女史，了她心性也罷。 這日拭之放學，因問起家族人口，陳陵雖納罕她哪里生的這個興頭，又因她向來談天論地，說佛講因，便未多想，將陳氏興衰遷徙一一告知，班氏也道祖上約莫曾在石頭城，并不真切，究竟好奇是哪里勾起這段話來，原來是她學里遇到石頭城的人，聽得口音相近，心生狐疑，固才有這一問。說及往事，陳陵不免心生感慨，因說起幼時頑劣難馴，荒廢學業(yè)等話，又提起當日考中鄉(xiāng)試，卻因貧病止步于此，為謀生計，先習風水，又做講師，后從訟律，與人書寫，直至得遇恩師，從師學醫(yī)，醉心杏林，潦倒之際，艱難起家。不想這拭之一反往日，聞言神采飛揚，央告學醫(yī)，陳陵聽來豈有不允，欣然答應(yīng)，班氏心中亦竊喜女兒從此道則生計無虞，也少了風云變幻之危，喜不自勝。既商定從醫(yī)，陳拭之從此便將經(jīng)濟仕途之學盡拋，專務(wù)藥石，閑來翻看陶潛文籍，別去舊友。說來或是她該從此道，幼時記誦之詞雖然盡忘，今讀黃帝歧伯之語，云氣變幻，陰陽轉(zhuǎn)變，五音臟腑，竟能了然于胸，從時節(jié)欲，勞逸有時，飲食無過等句，讀來更是拍手稱贊，如獲知己。不過既得陳陵習醫(yī)之能，其貶世棄俗之性亦如出一轍，每每稱贊孫氏大醫(yī)之德，高談醫(yī)道德不近佛者不可為之，卻妄責太醫(yī)院中皆爭名奪利，弄虛作假之輩，又狂說世人貶損醫(yī)家，傷醫(yī)謗道，乃自毀之法，陳陵寵溺幼女，非但不加勸阻，反連連稱是，拍案相和，班氏欲教這父女慎言，恐禍從口出，又不忍擾他二人興致，只得陪笑無言。 那日陳陵正坐診開方，班氏帶著拭之在藥房抓藥，忽聞門口有人高唱“修仙須是人間好，無能自向群山隱。似這般，心性皆依俗物收，哪年得拜在蓮臺下！觀音廟里不剃度，達摩怒杖懲奸邪，一樣都是得道身！修仙須是人間好，莫索深山空自擾！”拭之聞聲望去，卻是一道人，烏發(fā)木簪，眉如柳葉，兩目似月光流轉(zhuǎn)，手持拂塵，身著一襲月白袍子，散繡著幾處青蓮，拭之暗笑他一般裝束，卻道什么修行在人間，卻又贊他莫向深山尋，別有一番見解。這邊陳陵起身相迎，細看之下，原是舊友，忙交代班氏讓至家中奉茶，自己仍就看診抓藥。 拭之隨班氏出來，那人卻對她道多年未見，安康如故。班氏笑道:“那時你還小，不認得！這師父還給你取的名字呢，快上前問聲好！”拭之卻只說見過叔叔。原來，這道人自號趙山人，不知道場何方，當年拭之出生時，恰值他路過此地，陳陵夫婦托他取名，趙山人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标惲昴贻p時也曾讀經(jīng)卷野史，因疑此句并不高妙，趙山人卻說:“凡事積流成海，匯土成山，性自空靈，且待教養(yǎng)，非空豈云空，持滿尤勝趙括兵?！币虼藶榕∶弥＿@趙山人隨班仄、拭之母女進去喝茶，因詢問拭之功課，知道她進來罷棄經(jīng)濟學問，改習醫(yī)道，以求助一二弱者，甚為欣慰，嘖嘖稱贊，不禁拉著她高談闊論開來。那拭之也不怯縮，自醫(yī)德以至為人之本，自前世今生之說以至因果，說“這前世今生實為世人不能警醒而杜撰，其實前世之說不過昨日，甚至過去一時一刻，來生則為將來，今生便是當時，前世今生因果報應(yīng)，實則簡單至極，不過昨日之事未畢，今必為其所累。世人不能敬畏此理，故以神仙鬼怪、輪回苦難等不可知者警醒嚇之，愚者乃自以為深諳輪回苦處，只求跳脫輪回，其實舍本逐末，深負先人苦心而已?！壁w山人聞言一時訝異，連連稱贊，班氏打點菜蔬，偶聽得一言半句，心下嘆慰，又不禁心驚小小年紀出此言語，不知禍福，不免揪心起來。 一時，陳陵診務(wù)暫歇，踱進房來，聽得拭之與趙山人談笑，欣然落座，寒暄告問。趙山人道是途經(jīng)此地，特來探訪舊友，又問拭之這般年紀，可有表字。陳陵笑道:“還小呢！我且要留她陪我?guī)啄?，表字倒也不急，再來，也無甚好字，且說吧。若是師父有妙字，學生愚拙，還請不吝賜字?！壁w山人搖手道:“貧道才疏德淺，不敢造次。只是方才與小姐談?wù)?，言語犀利，別出心裁，悟性已明，生既不同，取字亦不必泥于俗禮，便取了也無妨。先生高才，豈無計較？”陳陵思忖半晌，因道:“師父曾教謹慎持滿，取名拭之，今莫若以心為鑒，常常自省，持正，如何？”山人這邊聽來，搖頭道:“不好不好。自省持正雖是，但拭之二字已盡，又何必再添，反嫌累贅掛礙。小姐心性空明，俗務(wù)難掛心頭，將來去處怕不在凡間，倒以俗物累她！依貧道，拂拭也好，持正也罷，皆在一個心，持心，小者在山林，智者在世間，又宋時范公廟堂念黔首，江湖遠思君，進退皆憂，又無非心有所歸罷了，及至將來悲歡離合，父母恩親，人世沉浮，世事變幻，難得一個赤子之心??！”陳陵聞言大喜，贊道:“妙！妙！好個心有所歸，好個赤子之心！于心于人，只一個‘歸’字難得，便取，念歸，如何？”班仄聽來欣喜，贊不絕口“念歸好，好一個念歸！統(tǒng)共這么一個女兒，我只要她好好的在我身邊，平安健康就好，一家人時時團聚，再好不過！”趙山人聞言點頭不語。 說話間，飯菜齊備，拭之安箸，四人就坐，飯畢，又留吃茶，說說笑笑，不覺日頭偏西，趙山人請辭，陳陵也不好苦留，只說他日有緣再聚，山人卻笑道:“若說緣分，倒也不淺，有拭之小姐在，人人念歸，將來，為她，也有再聚首之日?！标惲瓴唤膺@話中之意，但覺似與幼女相關(guān)，試探道“莫非，小女有福，竟與師父有緣？”山人笑而不語，卻轉(zhuǎn)頭看著拭之，走上前撫她的頭，低聲道“緣法前生定，念歸莫遺失?！庇謬@道“尋尋覓覓當年法，經(jīng)緯錯雜從今看。只因當時一念癡，便教今日進退難，教法無從說?！笔弥鲱^笑答:“教法應(yīng)師徒，難怪進退艱！”山人驚問“如此說來，你愿拜我為師？”拭之反問道“高人可收徒？”山人聞言欣喜萬分，二人自顧拜謝，卻把那陳陵夫婦唬得魂都飛了，他們雖也敬僧禮佛，可這么個命根子，哪里舍得，四目相對，淚水早已奪眶而出，班仄直急得跺腳，陳陵也顫著唇，說不出話來，趙山人見狀卻笑道:“不妨不妨！我們師徒不過因道法因緣而起，時機未至，今不過師徒之誼，講論道法，我也傳她個保養(yǎng)之法，不為出家！現(xiàn)只囑咐一句，安心務(wù)杏林，莫將心性拋。來日再相逢，諸事漸當明。”說罷，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