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牙科椅上，眼前的口腔燈仿佛日冕，光輝又慈愛。天花板白得無聲，座椅仿佛沼澤。消毒水的氣味悠悠地散著，快活的很。

耳邊母親不斷地嘮叨：“拔牙好啊，你看那個女明星，拔了四顆尖牙，戴個牙套把牙一并，你瞅瞅，現(xiàn)在多好看！”說著她又拿出手機，讓我看上面各種網(wǎng)紅拔牙前后的對比照?！凹庋蓝喑?，顯得你尖嘴猴腮的?！?她用手肘碰了我一下：“現(xiàn)在網(wǎng)上都說拔尖牙可以算是成年禮了，看看，拔完牙這孩子顯得多乖！多可愛！” 她一邊說，一邊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

直到醫(yī)生禮貌地把她請了出去，我耳邊才難得地沒了她的嘮叨。

關(guān)上門，沒安靜幾秒，醫(yī)生又對著我和護士開始了自己的抱怨：“今天還有幾個拔牙的？七個？天，哪個網(wǎng)紅帶起來的妖風，一個個的都想拔牙?！彼訍旱貛鹆耸痔?，“這些人簡直就是在開玩笑！昨天有對小夫妻帶著自己剛八歲的孩子來拔尖牙，那孩子連乳牙都沒換完…”

大抵是察覺到了自己這樣的行為不大專業(yè)，他很快停住了話頭，示意我張嘴。我猶豫了兩秒，勉強張開了一些。在燈光的籠罩下恍惚間覺得醫(yī)生像是救苦救難的神，又像是殺豬的屠夫，正冷漠又憐憫地看著我，高舉著形如祥云的屠刀。

乳膠手套劃過口腔，我嗅到了藥物的味道，麻醉劑很快被打入，醫(yī)生也熟練地拿起了手術(shù)鉗扳住了我的牙。我毫無一點痛感，麻木地看著他，仿佛是一條溺光的魚。他戴著口罩，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動作十分迅速地搖晃著那顆無辜的牙，幾秒之后，他轉(zhuǎn)了個身－－我覺得他大概拔下來這顆了－－又開始對付下一顆牙。

迷迷瞪瞪之中，我好像嘗到了一小絲血腥味。但沒關(guān)系，誰拔牙不會流點血呢？醫(yī)生的動作很專注，如同在進行什么光榮偉大的事業(yè)一般。到底是什么時候拔尖牙火起來的呢？天花板凝視著我，沒有給我答案。好像有一天莫名其妙的，大家就都開始拔尖牙了。潮流就是這樣，我張著嘴想到，你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什么東西會因為什么火起來。母親在潮流方面比我懂得要多的多，信息的洪水傾流而下，而她照單全收。我茫然地看著她融入這洪水，將陸生的我托起到時代的風口浪尖。我還記得她以前給我買的當時最時髦的大帽子，但我臉型不好，根本撐不起來，看上去怪怪的。不過母親當時還是很激動，給我拍了照發(fā)給了一眾親友，惹得他們大呼可愛－－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可愛，是帽子可愛，我可愛，當一個時髦的人可愛，還是聽他們的話可愛？

當最后一顆牙被拔掉后，醫(yī)生拍了拍我示意我起身。我滿嘴都是沾了血的棉花，仿佛一只正在吃草的羊。

母親在外面等著我，另一個女孩在外面等著醫(yī)生。母親告訴我，這個女孩為了攢拔牙的錢已經(jīng)吃了一個月泡面了。“你看，媽媽對你多好，出錢讓你變得這么可愛！” 我聳聳肩，不以為然地讓母親拍了張照片。我并不想變可愛。但這話是絕對不能對母親說的，不然她一定又會痛哭我不知感恩。母親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驕傲，而且拒絕讓我把她從這場獨角戲中喚醒。

旁邊墻上貼的拔牙宣傳海報上，取代了穿著白大褂，一臉嚴肅的醫(yī)生的，是一位長相略顯陰柔的男孩。他正微笑著看著我。那是最近當紅的一個明星，因為拔掉了四顆尖牙所以顯得十分可愛，被譽為“小天使”。母親之前給我看的照片中就有他。

護士追了出來，問我要不要我的那幾顆牙－－有一些人愿意收藏自己的牙。我有氣無力地搖搖頭，看著那幾顆生生從肉里拔出來的，鮮血淋漓的牙，毫無痛感。這幾顆牙尖尖的，仿佛正在發(fā)芽。

剛剛那個女孩快步走進了科室，興奮地問醫(yī)生拔完牙之后能不能成為她偶像的樣子；醫(yī)生略帶不耐煩地應(yīng)著；母親一邊從護士手中接過止痛藥，一邊在手機上與其他人大聲談?wù)撐业难?。我在外面聽著，沒說話，輕輕舔了舔那顆血洞旁邊的牙齦，總覺得少了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