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錄·卷十一

99，二皂役

　　本家叔祖某公，在鄰村王家教家塾。一夜，夢見自己從家里向家塾走去，途中遇到兩名差役，用黑色繩索捆著兩個婦女。婦女不住地啼哭。皂役呵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還學著楚國囚徒的樣子哭！【春秋時被俘到晉國的楚人鐘儀和他的同伴相對悲泣】”某公上前打聽是怎么回事。差役說：“奉公抓人，與你這書生有什么相干？”某公仔細一看這兩個婦人，大吃一驚，其中一人是主人的母親，另一人是主人雇用的老婦，多年住在王家的。某公趕緊向皂投說明這兩個婦女是什么人，詢問因為什么罪被拘捕。皂役說：“也沒有很大的罪，只是她們喜歡斗嘴罵人，常常吵架?！蹦彻q解說：“這也是婦女常有的事，長官為什么管這種小事呢？”差役說：“婦女們相互斥責辱罵，關系到風俗教化，怎能不管？”拽著婦女就走，某公又追上前去，為她們說情，說：“她們固然有罪，可是同我有點關系，求您放了她們吧！”從袋中取出二百文錢送給差役。差役先是不肯，等到后來說了又說，他們才悄悄商議，說了些什么也聽不清。最后指著主人之母對某公說：“她本來應當抓走，現(xiàn)在看您的面子放了她?！庇谑墙忾_繩索放她回家。某公急忙道謝，差役把錢又還給某公，說：“我們拿著這東西沒用處，只求您回去告訴主人，今后不要忘掉我們就行了?！崩吓蛯χ彻槌榇畲畹乜?，某公正想也為她說說情，兩名差役架著老婦飛奔而去。某公估計追不上，嘆了囗氣，繼續(xù)趕路。

　　忽然窗外傳來兩三聲打更的梆子聲，忽地醒來，覺著這個夢真奇怪。一面想，一面披上衣衫，點上燈，坐到了天亮。不大一會兒就有書童來告訴，昨夜主人之母和老女仆同時突然死去，但主人之母后來又復活了。

100，碧桃

　　馬晴湖給我講過這樣一件事：

　　他家鄉(xiāng)的趙夢虛，字云友，生性瀟灑豪放，喜歡游山玩水。二十來歲的時候，在杭州客游，愛西湖的風景名勝，流連忘返將近半年，被名山秀水陶醉。又是春夏之間，百花含苞，千柳垂條，滿目艷裝麗服，香車畫船，來游西湖的人，真是四望如云。趙夢虛看著這來往的春夏游人，不知不覺中移了性情。

　　有一天，他停船在斷橋，獨自步行到花神廟里，向一位花神注視了很久。對花神開玩笑說：“花神這樣年輕，難道不寂寞嗎？”于是吟出一首絕句：

“彩云堆垛眩雙睛，欲向羅浮夢里行。

今夜月明橫翠羽，玉梅花下待卿卿?！?/span>

　　吟畢，惘然回歸旅舍，買酒夜酌。醉意朦朧，不覺倚枕睡去。只見有一少女掀簾而入，穿著輕盈的白色綢衣，拖著層層掩映的皺紋青綠長裙，腳下系著五色云霞的繡鞋，耳垂吊著明亮的耳環(huán)，鬢角插著珠玉首飾，行步姍姍，豐姿神韻，世間少見。她遠遠地坐在趙夢虛對面，對夢虛說：“感君摯情美意，因此不避崔鶯鶯夜月西廂自薦枕席之嫌，來與君共談風月?！毖栽~淵博高雅，談笑風生。趙夢虛被深深地誘惑了，忍不住以微詞想挑動少女情思，少女不作回答，立刻起身告辭說：“坐得太久，夜已很深了，恐怕風露侵入衣袖，我應走了?！壁w夢虛急忙起身牽挽，卻已冉冉出門，不知去向。只遺下一方白手帕在床上，拿起來一看，上面有首詩：

“瓊樓深處片幡遮，久別孤山處士家。

自有碧桃開洞口，不須惆帳向梅花。”

　　讀完詩句，趙夢虛突然驚醒過來，美色猶然在眼，環(huán)珮聲猶然在耳，少女香息猶然在鼻，一切都還可以想像，實實在在地，是花神來過了。

　　第二天，夢虛又去花神廟，祈禱請求花神再次光臨，花神似對夢虛相視而笑，有意無意，宛然昨夜提著衣裳走進來的樣子。夢虛走出花神廟，低著頭往回走，在湖上徜徉徘徊，水光的景色盡入愁腸，花叢中鳥語叮嚀，好像在與愁眉人相嘆應答。有一個老翁看見了，問他：“你這位年輕人，嘆息什么，這里不應該是嘆息發(fā)愁的地方??？”趙夢虛回答說：“人各有心，您老怎能知道？”老翁說：“如果是這樣，何不到我那里去？我有所破房子在武林門內，有十畝桑園，很可以稱得上是個閑適之處，早晨晚上都可以跟我這老頭子對坐閑聊，或者可以解除你的寂寞吧？”原來老翁很欣賞趙夢虛的外表風采，但還不知道才華文章如何，想試探一下，故倉促相邀請。趙夢虛堅辭不脫，于是勉強同意了，但心里也有些奇怪。到了老翁家，老翁把他安置在桑園住。桑園與內室相連接，原來是一處很幽靜又很華麗的建筑?？畲笄冢嬍秤闷分S盛，超過一般人家。而賓主飲酒談笑，詩詞唱和，也可以相互匹敵。

　　有一天，夢虛剛作完詩，微微嗅到簾內有少女香息，簾鉤動處，半露姿容。夢虛頻頻偷看，老翁覺察到了，卻不言語。十幾次偷看以后，夢虛的相思之情已經現(xiàn)在瞼面上了，老翁才笑指簾間說：“這是我的小女兒，就讓她嫁你為妻吧。”夢虛惶恐不安，以為老翁諷刺自已，好半天才轉過勁來，推辭說：“怎么敢違背您老的意思呢，只是已經跟鄔家姑娘結婚了?！崩衔逃终f讓她的小女兒就做個小妾也行。夢虐離席下拜說：“在下一個凡夫俗子，辱沒老先生留住門內，己十分榮幸了。為什么還要以小姐蘭蕙之姿，匹配我這蒿艾小人呢？”老翁堅持再請，于是卜算吉日舉行婚禮。

　　定情之夜，姑娘豐美艷麗非常，才華情趣亦婉約清麗。問她名字，說叫“碧桃”。夢虛突然被觸動，醒悟到花神詩中“碧桃開洞口”之句，于是對碧桃說了。碧桃也感嘆說：“是的，是的，花神是我們的撮合者。我一看見你，心里就有些放不下。于是不斷夢見一個女郎來說：‘郎君就在你家里，不要失了機會！’因此更加情難自禁。父母很愛憐我，不想違我的意愿。于是才有婚姻之請，由他們親自來說?！壁w夢虛問姑娘所見女郎的容貌和服飾，說出來與自己夢中所見一一相符，果然是花神來了。于是，他們一起焚香，到廟里來感謝媒人。并且以上好的沉香木材，雕成了花神的肖像，供奉在自己家里。

101，我來也

　　從前京城有個竊賊，本事奇絕，蹤跡神秘莫測，每次到人家中偷竊財物，壁堅墻高也不能防備。臨去，一定要用白粉在墻上寫“我來也”三個大字。每年有上百家被偷，官吏緝捕很久了，就是逮不住他。

　　有一天，鄰近的縣抓住了一個賊，說是“我來也”，押解到京城來，關押在獄中。仇家都來見府尹，都想把他弄到自己手里方才甘心。賊聽說后，對獄卒說：“我雖然作過賊，但確實不是‘我來也’。如今屈打成招，大約活不成了。你要能好好看護我，我一定會報答你?！豹z卒于是待他好了些。

　　過了幾天，賊對獄卒說：“我有三百兩銀子，在一個塔底下，你可以去取來?！豹z卒說他騙人。賊說：“你半夜去繞塔三圈，就有人答應你，銀子就拿到了。”獄卒照著一做，果然得到了銀子，十分歡喜，待賊更好了。賊又說：“某橋下面水中，有幾件金器，也送給你。”獄卒說：“橋上人來人往，怎樣能拿到手呢？”賊說：“不難，你提個籃子去洗衣服，衣服落在水中，你下河撈衣服，就把金器摸到放在籃子里，誰能看得見呢？”獄卒果然又拿到了。

　　這天夜里賊對獄卒說：“想求你幫個忙，對你毫無妨礙，你能答應嗎？”獄卒問什么事，賊說：“求你給我暫時打開枷鎖，我出去辦一件事，五更就回來，決不連累你?！豹z卒頗感為難，賊發(fā)怒道：“你已經接受了千金之贈，我即使不回來，你受點責罰，也是上算的。何況并不至于呢？假如你不同意，我自己設法逃掉也并不難，只怕對你更加不利?！豹z卒不得已，放他去了，但心中實在惶惶不安。五更之前，賊忽然從房檐上跳下來，又戴上枷鎖。獄卒這才放了心。第二天，有個富戶到衙門告狀，說夜里丟了許多財物，門上寫著大字“我來也”。府尹詫異地說：“我來也，根本沒抓到，獄中的賊明明是冤枉了?！苯o以輕微的責罰便放了他。獄卒回到家中，妻子迎上來對他說：“昨夜有件事很奇怪，有個人咚咚咚不住地敲門，我開門問是誰，那人突然扔進來一只布袋便走了，布袋鼓鼓囊囊不知是什么東西，我也不敢打開看。”獄卒趕快打開一看，原來全是黃金白銀。這才明白賊正是“我來也”，這樣做是為了獲釋出獄，同時也報答了他。對此事，獄卒始終嚴守秘密，不告訴任何人。

　　此事好像出自宋人的雜記，姑且記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