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談

新年的前夜，在一如往常的吃過晚飯后，牧知清坐在客廳里，看著隨意擺放在茶幾上的雜志，池諭佳則抱著一本厚厚的書籍，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安靜而又全神貫注地讀者。阿爾溫輕盈而又不失高雅地走進客廳，溫柔地用身軀摩挲著她纖細的雙腿，而她也時不時輕撫黑貓的背頸——但讓牧知清覺得有些遺憾的是，自己已經(jīng)再也聽不到從前那樣貓與人類之間有時充滿著哲理的對話了。

“諭佳，你在讀的是什么書啊？”

他依舊對這些東西充滿著相當強的好奇心，池諭佳也爽快地抬起書脊，給他看了看書本的封面。

“感覺是好復雜的書，估計我也不能看懂。”

“的確，這就是羽蘭以前經(jīng)常提起的《伏尼契手稿》，不過這個是影印本……不管怎么說，上面的文字與符號都非常難解讀，幾乎就相當于是天書了——不過我感覺這似乎只是一本關于女性如何進行健康保健的醫(yī)學書籍而已。沒想到牧先生居然開始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了，難道想去研究破譯這些手稿么？”

“不不不，只是單純地好奇而已，我對你們所在的領域基本上還只能算是門外漢。說起來，今晚你不出去走走么？”

“誒？牧先生是想邀請我出去散步么？”

池諭佳的眼神從書本上抬起，一臉認真地看著他，誠摯的目光竟然讓他開始變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連忙擺手：

“啊，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剛剛宮小姐要我陪她出一趟門，所以就來問問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p>

“是羽蘭的意思？”

她眨了眨眼，眼神當中微微地帶著笑意。

“啊……沒有，就只是我來問問你?！?/p>

“這樣啊……那看來還是牧先生的意思嘍？好意心領了，不過我現(xiàn)在的身體狀態(tài)還不允許我有太大的運動量，畢竟……”

池諭佳輕輕指了指自己的大腿，然后重新抱起書本讀了起來。

“這樣啊……那確實有些遺憾，等你下次傷好了以后，就能夠三個人一起出去了。”

牧知清顯得有些惋惜地說完后，宮羽蘭也穿著即將出門的裝束走進了客廳：

“諭佳，我和知清去一趟萬(まん)川(せん)寺，可能會晚一點回來。我會代你祈福的，放心好了?！?/p>

“哦？看來你已經(jīng)知道我的新年愿望是什么了？”

“你每一年的愿望不都是差不多的么？就算今年會多出一個，我也知道你多出來的那個愿望會是什么。”

“是嘛，真不愧是你，這都能夠心知肚明……那就拜托你替我向神靈轉(zhuǎn)達我們的心愿了?！?/p>

池諭佳彎下腰，將阿爾溫抱在胸前，溫柔地輕撫著它，對著宮羽蘭淺淺一笑，宮羽蘭也向她點了點頭，然后走出了客廳，牧知清緊隨其后，取下掛在衣架上的外套披在了身上。在走出客廳時，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樣，回過頭來看著依然坐在沙發(fā)上的少女，十分自然地說：

“那我們就出發(fā)了，待會兒會給你帶御守和福袋回來的，辛苦諭佳你一個人在家里打理雜務了?！?/p>

突如其來的體貼話語讓池諭佳有些沒有反應過來，她像是發(fā)呆一樣地眨了眨眼，半晌之后終于輕輕點了點頭，將黑貓放到地板上，杵著手杖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緩慢地陪著與自己同住的二人穿過門廳，來到大門前。

“路上小心，我今天晚上會一直等到你們回來的?！?/p>

?

冬夜里的兩人無聲地沿著山路走到大路上，再乘上開往寺廟的公交車。這個晚上大概是一年當中最為熱鬧的一晚，羽山市的人們大多會選擇在這個晚上前往本地的寺廟里祈福，這大概是已經(jīng)流傳了數(shù)百年的傳統(tǒng)習慣。于是盡管宮羽蘭與牧知清一路上并沒有太多交談，但他們依然被四周熱鬧的氣氛所包裹。

“你們以前每年都會來這里新年參拜么？”

正當兩人站在山門前等待進入的時候，牧知清突然轉(zhuǎn)過頭問著身旁的宮羽蘭，借著周遭的喧囂打破兩人間的沉默。

“誒？我和諭佳的話……確實我從認識她開始，就每年都會來這里，這個習慣倒也是我從小家里人就帶給我的，每年都會雷打不動地帶我過來。”

“這樣啊……我家倒是沒有這樣的習慣，頂多晚上吃飯的時候吃點餃子湯圓什么的?！?/p>

“真是樸素的慶祝新年的方式啊……”

宮羽蘭平淡地感嘆了一句，然后兩人又在熱鬧的人群里陷入了沉默。

“我能好奇一件事情么？”

牧知清像是下定了很大決心一樣地問她。

“嗯？什么事情？”

“我聽諭佳說，你把甘夏小姐從這個時代放逐了，那她現(xiàn)在又在哪里呢？”

似乎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一點的宮羽蘭皺起了眉頭，努力思考著該如何回答——即便如此，她其實也并不清楚到底甘夏會出現(xiàn)在哪里，放逐法術(shù)能夠?qū)⑷怂屯我獾臅r空，但由于自己能力問題，她并不能自如地加以控制。于是她只好說一些看似有理有據(jù)的推論來搪塞過去：

“鶴一澄是在費奧多西亞的一片牧場制作出人工生命的，那個地方曾經(jīng)叫做卡法，用英文寫出來就是Kaffan Eddish，再稍作變體就成了Cavendish，也就是卡文迪許。不過這只是我的一個頗為牽強的揣測而已，不過也很有意思就是了——卡文迪許事實上也像是一個從未來穿越到那個時代的人不是么？”

“那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歷史就相當于進入一個循環(huán)了吧？”

牧知清對這個解釋頗有些驚訝。

“這不也挺好的么？因為有了卡文迪許，于是世界才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啊，所有的生死興衰，說到底全都不過是循環(huán)往復罷了?！?/p>

就在牧知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開始觀察著山門上的彩色浮雕。宮羽蘭突然轉(zhuǎn)過頭來，一本正經(jīng)地盯著他的側(cè)臉：

“說到這個，知清，說句實話，我現(xiàn)在還不敢完全相信你已經(jīng)完全復活了?！?/p>

他繼續(xù)沉默著，依然看著遠方，似乎在思考著什么問題：

“在海上飄著一艘木船，每當一塊木板腐爛，就替換一塊新木板，就這樣不斷地維修，直到所有的木板都被換成新的。那到最后，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么？”

他也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宮羽蘭的眼睛，卻看不出他是否在期待著對方的答案。宮羽蘭歪著頭思索片刻，隨著人群走進山門，然后望向水池當中的觀音像。

“這個問題還真是符合你的氣質(zhì)……說實話，很久以前我和諭佳曾經(jīng)討論過這個問題，但是我和她當時的觀點并不相同?！?/p>

她領著牧知清來到水池邊的硬幣兌換點，掏出一張十元紙幣向?qū)γ娴纳藫Q了十枚硬幣，然后將其中五枚遞給身旁的青年。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的習俗，說是如果能把硬幣扔進觀音身下那幾條龍的嘴里的話，接下來的一年當中就能諸事順利。話說回來，當時諭佳認為的是，這艘船在被換第一塊木板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船了，而我認為的是，不管任何時候，這艘船依然是這艘船?！?/p>

宮羽蘭一邊說著，一邊瞄準其中一個龍頭，輕輕一拋，硬幣就輕輕地落在了龍的口中。在牧知清不可思議的驚嘆聲中，她瀟灑地打了個響指。

“我一直認為，單一和純粹并不是相同的東西，尤其是對于復雜的事物而言，追求單一是沒有意義的，而所謂純粹，則是不依賴外物的變化而變化，從不動搖，而單一的一物又會附著另一物組成新的復合體。這樣就成了永恒中的純粹，就像是我們的身體，每一天都會有新的細胞產(chǎn)生，老的細胞凋亡，但我們依舊我們，不會變成別人?！?/p>

“所以，你也會覺得，現(xiàn)在的我，也就是原來那個我？”

“的確如此?！?/p>

“那你們一直在追尋的本源呢？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不斷有所謂的真理被發(fā)掘，可數(shù)百年之后卻又發(fā)現(xiàn)，真理又會被推翻。那本源會不會也只是一個看似正確的謬誤呢？”

牧知清也拋出了一枚硬幣，卻只是打中龍的頭部，然后落入水池之中。宮羽蘭搖了搖頭，接替他擲出第三枚：

“從某種意義上說，本源就是純粹本身，對于本源的探索，就算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無數(shù)先賢們補充說明，我們也只不過是管中窺豹而已。雖然人類對自然的探索充滿著謬誤與偽論，但本源依舊是那個本源?！?/p>

隨著一聲脆響，第三枚硬幣也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诹她埖淖熘小Ｄ林逶隗@訝之余，也不免有些好奇，那些探求到本源之后的人，會是什么樣的呢？并沒有人知道這些，如果按照宮羽蘭天馬行空般的想象力，他們現(xiàn)在正在敬拜的神祇們，可能就是曾經(jīng)觸及過本源的普通人。高處不勝寒，恐怕他們，有時候還是會羨慕自己曾經(jīng)身為秘儀師的歲月吧。

“你有想過假如某一天你觸及了本源之后，會做什么事情么？”

他突兀地問著靠在水池邊擺弄著手里剩下三個硬幣的宮羽蘭。

“我已經(jīng)觸及過了，但我在即將踏進門的時候退了回來，畢竟我對那里到底有什么其實并不感興趣，估計就是眾神的居所吧……但我自以為我并沒有資格去接受他們所傳承的無盡智慧，于是雖然我的祖父把奇術(shù)和圣護的身份交給了我，但我在那時也主動要求他關閉了解析本源的通路?！?/p>

牧知清有些困惑，宮羽蘭發(fā)動奇術(shù)的時候，他的靈魂還被鎖在紫水晶當中，因此他也沒能見證奇跡降臨的那一刻，不過他大概也能猜測到，她會在最后一刻停下腳步。

“那鶴一澄呢？他對本源如此執(zhí)著，似乎也是有著自己的想法吧?！?/p>

他這樣問著，也拋出了第二枚硬幣。

“那個人……他原本的想法并沒有什么問題。他只是單純認為人類社會依然需要進一步的發(fā)展，而目前的技術(shù)在他看來還遠遠無法達到能夠改變世界的程度。于是他就想通過抵達本源來獲得超越前人的智慧，準備以一己之力來背負世界，哪怕會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不過陰差陽錯之間，他最終并沒有獲得那樣的能力，而我卻承擔了大部分的代價?！?/p>

“原來是這樣……”

“所以祖父知道了他的真實想法之后，褫奪了他繼承的資格，然后把靈脈交到了我的手上。雖然我對這些東西本身并沒有太大興趣，但我還是尊重我祖父的決定——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認識了諭佳?！?/p>

不知牧知清有沒有真的聽懂，但他點了點頭，然后將最后一枚硬幣扔向了水池，這一次，硬幣終于停在了龍的嘴里。

“就當是為諭佳祈福了吧，剛剛好有三枚在龍的嘴里?！?/p>

牧知清這樣說著，雙手合十默默朝著菩薩的塑像行禮，宮羽蘭也跟著拜了兩拜，然后繼續(xù)跟著參拜的人群，在喧鬧當中無聲地走入一座又一座大殿。

“你會羨慕他們么？”

他看著周遭的人群，又看了看身旁的少女，突然特別想知道她是否曾經(jīng)為自己的選擇后悔過。宮羽蘭望向他的側(cè)影，卻感覺此刻的他似乎邈若山河。

“你指的羨慕，具體是什么？”

“大概是他們的生活吧。”

她思索片刻，整理了一下措辭，然后長嘆一口氣：

“說不羨慕肯定是假的，但是如果你想繼續(xù)問我會不會后悔的話，我可從來沒有為現(xiàn)在的生活后悔過，或者說正是因為不讓自己后悔，我才會像今天這樣地活著。倒不如說啊，知清，羨慕也好，后悔也罷，對人毫無意義，羨慕過了就趕緊去追趕，有了后悔的想法就趕緊摒棄，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p>

她的話語當中又流露出讓牧知清感到格外熟悉的感覺——充滿理性與干練，又有著讓人令人欽佩的堅定。他不由得感到悵然：

“是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大概在將來的某一天，回顧往事的時候，我們大概就會覺得，曾經(jīng)的那些羨慕只是虛妄，后悔也都變成了回憶吧?！?/p>

“但愿如此吧?！?/p>

宮羽蘭看著他有些落寞的神情，有些感慨地點了點頭——就算是她，看到這樣與過去訣別的光景，也有些于心不忍。兩人就這樣，繼續(xù)安靜地走著。

“說起來，諭佳這個時候會在干嘛呢？”

走在出門的路上是，像是想要打破兩人之間尷尬的沉默似的，牧知清這樣問道。

“唔……大概會掐著時間煮些蕎麥面等我們回去當作宵夜吧，以往每年她都會在新年前夜煮著，然后我們兩個一起吃——感覺很神奇，你們之間的關系似乎已經(jīng)變得很不錯了啊，我都沒有察覺到，等到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你們之間是有過什么契機么？”

“我也不知道，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吧？我和她之間就只有簡單的閑聊而已，也沒有刻意想要拉近和她的距離。不過人與人之間的交際似乎都是這樣的吧？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但不知不覺間就發(fā)現(xiàn)關系就已經(jīng)很好了?！?/p>

有的時候你還真是有些八卦呢——牧知清忍不住揶揄了一句。大概他與池諭佳都是同一類人吧，不需要太多的話語，只是通過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細微的舉動，就會對特定的人產(chǎn)生親近感。

“是么……倒也是呢，你從最開始就直接稱呼她的名字了，對我反而一直都是‘你啊你啊’地稱呼。”

宮羽蘭故意皺著眉頭說起這樣一回事，牧知清也只好無奈地點點頭：

“這只是因為你說過你不喜歡被稱呼全名，所以，就變成這樣了啊……你不會因為這樣的事情就生氣了吧？”

“才沒有生氣……”

她別過頭去望向別處，冷淡的反應卻讓牧知清第一次覺得眼前的少女居然有那么一點可愛的地方。身后的遠方傳來了鐘聲，大概是寺廟在為正在到來的新年送上祝賀。牧知清看著雙手合十跟著人群前進的宮羽蘭，湊到她的身邊，輕聲地說著：

“祝賀啊?！?/p>

宮羽蘭有些茫然地轉(zhuǎn)過頭眨了眨眼睛，似乎并沒有反應過來因為什么而祝賀。

“嗯？祝賀什么？”

“新年快樂?！?/p>

過去的時光仿佛重現(xiàn)在她的眼前，童年的身影出現(xiàn)在遠方，向她微笑著回過頭來。

“是啊，新的一年到了啊……”

她輕聲喃喃，嘴角浮現(xiàn)出了一絲微笑。能夠記起曾經(jīng)那充滿希冀的身影，微笑著向著未來前進的稚嫩孩童，這一切是如此美好。牧知清看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宮羽蘭，同樣有些開心地望向天空。

“明年等諭佳的腿好了之后，三個人一起來參拜吧。”

宮羽蘭側(cè)著腦袋，微笑著點了點頭：

“行啊，但是……”

隨即她做出思考的樣子。

“啊，不行的話也不用勉強的?！?/p>

“沒問題的，只要我們能活到那個時候?！?/p>

“一定會的?！?/p>

“說不定明天就被某個不知名的外來魔法師刺殺了。”

雖然并不是什么吉利的話，但好在宮羽蘭似乎也只是在開玩笑。

“就算是那樣的話，你們也會平安活著?！?/p>

“不要自說自話地就開始強人所難啊?！?/p>

宮羽蘭依舊笑著，而牧知清也罕見地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總會有辦法的?！?/p>

雖然話是這么說著，但少女伸出手指，攔在了他的嘴唇前：

“下次可不許用那樣的方法了，不然我絕對不會輕饒你?！?/p>

然后她又轉(zhuǎn)過身去，像是想要早點回到家中向諭佳道賀新年一樣，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出了寺廟的山門。

?

盡管距離十二點已經(jīng)過去許久，但池諭佳依舊在廚房忙碌著，將煮好的三碗蕎麥面用托盤端到茶室之后，她靜靜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默默等待著。

門廳里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緊接著就是熟悉的腳步聲，她站起身來，慢慢走進客廳，眼前出現(xiàn)了少女與青年的身影。

“新年快樂！”

“嗯，新年快樂！雖然經(jīng)歷了很多，但能和你們一起迎接新年，真是太好了?！?/p>

眼前是友人與蕎麥面，窗外是璀璨的星空，三人在茶室的圓桌前坐下，微微行禮過后，拿起了筷子。

“いただきます！[1]”

注釋：

[1] 翻譯：我要開動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