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金色房子

用皮靴把腳下這些我本是永遠(yuǎn)不會踏上的破木臺階踩得吱呀如朽骨。
天已經(jīng)亮了,緊閉栓鎖的窗扇和杏黃色的百葉窗簾通透單薄,上午的天光告密般爆裂而入。觀察室狹小而獨(dú)立,窗口的窄輪廓在一側(cè)平整的黃色墻面上映成灰色的碑。在那片陰影之下出現(xiàn)的薄薄人形,透滿了模糊的黃色微光。我試圖描述這種在日懸之時一再上演的顏色,規(guī)律循環(huán),了無終結(jié),填充著空間,如一張難過的臉。我站在門口,鼻翼下深深吐出好大一團(tuán)氣----我深夜出逃的小犯人就坐在那。
她換上了白色的棉制服,和這里的其他人一樣,顯得蒼白安靜如白瓷瓶中斷絕光線的植物。那雙眼睛依舊如同被掏空的洞穴,她的視力是什么時候壞掉的?來這之前?一只眼睛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是哪只眼瞳來著?從外面看不出來。從外面看不出來的東西太多了。
我叫她,落兒。她坐在床邊拉聳著雙腿,看見我,她想從床上站起來,然后突然就彎下腰吐了。
“你又去找埃狄亞了,是不是這樣?”
她不答話。我把右拳狠狠砸進(jìn)左邊手掌里,差點(diǎn)原地打個轉(zhuǎn)。我就知道。窗臺上有別人送來的水仙花。大家不約而同,一下子送來了好幾盆。那飽滿如女孩身體的花朵根部綻開深而整齊的傷口,乳白色的汁液從中汩汩流淌而出。我跟落兒說過,別干這樣的事,刀子必須沒收,連同在她鎖骨間搖晃的菱形項墜,一切鋒利的東西?!敖唤o我。”我對她說,“找地方給你保管?!钡腔ㄇo上的傷口依舊時不時出現(xiàn),規(guī)整如受到了見習(xí)期女巫認(rèn)真又精確的詛咒,左邊、第五株、傷口三道縱列、一種可怕而無止境的重復(fù)。
“是貓吧?!甭鋬赫f。若無其事??晌疵庖矊嵲谔魺o其事了。
諱莫如深。我向窗外望去,那被污蔑栽贓的幽微生靈正卷著漆黑細(xì)瘦的尾巴在雜草叢生的花壇上巡走。出于人眼所能感知之物極為有限的可悲考量,人所不可直視的部分----這座半監(jiān)禁式處所中的最大仇敵----竟徑直交由園中逡巡的四只黑貓守衛(wèi)戒備。不過不得不說這些個玩意也誠然是不討喜,時常預(yù)兆全無地咧嘴怪叫,脊背弓彎如同脹裂,四肢直挺地從某處毫無由來地跳開,碧眼如迸,在人的尖叫聲中一頭飛進(jìn)門口小護(hù)士懷抱中裝得滿滿的洗衣桶里。
“反正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蔽遗酥浦f。
“是貓。貓抓水仙。”落兒重復(fù)了一次,聲音脆而飄,帶著一種仿佛能滴下水來的永恒悲哀?!耙恢回?zhí)M(jìn)滾筒洗衣機(jī)里死了。那些畜生發(fā)了瘋。整夜像小孩一樣哭叫?!?/p>
罷、罷。我生生無法再問下去。因為落兒皺著眼眉,帶有一種微微痛苦的神情,弓著身子又回到床上去了,日子里的絕大部分事情都可以被她的虛弱和無辜茍且擺平----說實話,我可真是不太喜歡她這一點(diǎn)。
花盆里有些泥土,我把它從窗臺上取下,混雜著死去的水仙花的根系,將落兒吐在地板上的東西收拾干凈,倒好了水哄她漱口。長發(fā)在她低頭時垂下,沒有菱形項鏈遮擋,喉間心形的傷口鮮活可見。
“我們不是已經(jīng)念過禱,什么都說好了嗎?”我用手撫著她薄薄的背,“以前的事情,再也沒有辦法,但往后的事既然已經(jīng)說好,就該按說的做?!?/p>
她不答話。微張的口中露出清晰的小尖牙齒。
“為什么還是要去找埃狄亞呢?”我忍無可忍。
“是他直接撞見了我?!?/p>
“他也許就是來找你的你懂嗎!他就是來找你的!為什么不能視而不見呢?”
“做不到!”
她抬起頭來,驚惶無措地看著我,凝滯幾秒,像是詞匯在腦海中飛快亡佚、無法捕捉一樣,然后突然便吼出聲來。情感滿溢而起伏。壅塞中的小小身體發(fā)出瀕臨爆炸般的顫抖。眼淚是唯一的出口,順著她尚未出落立整的臉龐輪廓蜿蜒而下。咸澀的浸泡里,喉間的傷口殷紅如初----罷、罷。我真是根本不知道該說她什么好了。
她哭了一會,稍微平靜了些。我想著要不要給院長報個信,不用找了,落兒回來了。怎么回來的?當(dāng)然是自己乖乖跑回來的。做完了世界上的頭等大事就跑回來了唄。結(jié)果根本就沒人找她,吶,干脆就沒人知道她跑了。省了我一番口舌,不然我怎么說?我跟你說----我都沒法跟你說----唉。時至今日,我用指甲蓋都能想出來在昨天落兒失蹤的晚上兩個人又搞了些什么名堂。我面前抽泣不止的女孩驚懼但歡快地跑了過去----我都能想象到她跑的時候額前的頭發(fā)一飛一舞的樣子----埃狄亞的擁抱如張開的大網(wǎng)般籠罩在她細(xì)小的身上,手臂間時而過于強(qiáng)勁的力道中傳來她短促的驚吟。然后呢?然后還能有什么花樣把戲?!修長優(yōu)美的手掌如執(zhí)明珠一般捧起了我面前的這張蒼白的小臉,尖而鋒利的牙齒深深吻向裸露的喉間。咕咕咚----喉結(jié)跳舞,他咽下她的血。
“是怎么啦?這里?”
一名老賬房負(fù)責(zé)看護(hù)照顧她,確保她不會到處亂跑。嘖嘖,不會到處亂跑。嘖嘖嘖嘖。氣得我簡直想朝他咋爛舌頭。沒辦法,人手不夠?!皭鄣氯A區(qū)”的人們太會背地里找麻煩,明眼人都棄崗遷離、另謀高就。觀察室完全落入那些個老不死又挪不動的人之手。當(dāng)然鋼鐵護(hù)衛(wèi)者也有之,但都被毫不浪費(fèi)地放置在那些個刀刃上。從鏢局花重金雇來的年輕力壯的男護(hù)士,通通送進(jìn)對面的“狼人區(qū)”。那邊的戲份比這里足多哩,踢打撕咬、丁零當(dāng)啷、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為高貴優(yōu)雅的“愛德華區(qū)”所深深不齒。在這里,一切關(guān)注都緣于防備。落兒深諳此道,成為她用弱小又無辜解決看守問題的一大典范之舉:她就在床上坐著,瞪著大眼睛,偶爾自己和自己玩一些個可憐兮兮的撲克游戲,吃烤曲奇都小口小口地從不發(fā)出聲音,乖得就像被拔了電源而停下來的舞蹈娃娃。所以呢?就讓這小孩跟老掉牙的賬房相依為命去吧!可真會省事啊。
老賬房走進(jìn)來。一邊臂膀的袖子挽著,支起的脖頸縮進(jìn)高聳又彎曲的肩胛骨里,讓人想起動畫片中一種尖嘴巨喙的鳥類。
“有趣得很啊落兒,當(dāng)真不想去轉(zhuǎn)轉(zhuǎn)?有編織、手鼓、刺繡、菠蘿飯和人體彩繪!”老頭說著,向我們展示他晾起的手臂,上面棕色和黃色的圓形花紋在老年斑的空隙中艱難地延伸著?!艾F(xiàn)場教學(xué)哦,印第安人的彩繪課連我都想去旁聽咧!”
我向窗外看了看,他說的是正門前廣場上的周末集市。一個個紅頂帳子支起的小攤位像蘑菇一樣聳著,虎虎生氣。我看了一眼落兒,她雙手環(huán)抱,搖了搖頭。
“落兒不大舒服。”我說?!霸缟系那锟嗫蛇€有?”
老頭站在原地,等候答復(fù)的眼睛在松垮垮的眼眶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恨不得轉(zhuǎn)到地上----就是這種耳背的、腦子里有銹的老家伙。
“早上的秋葵粥。”落兒重復(fù)道,“有沒有,還?”
“早上?”老頭大為不解,“可是這都快十一點(diǎn)了呀!上哪找‘早上的秋葵粥’去?早上?”
我大翻白眼,拿這種人你還能如何?于是老頭見沒什么事,便走出房間,又歡天喜地地到別處展示他手臂上的怪異彩繪去了。
“他真的是賬房嗎?”我無比憤慨地說,“我覺著他比這的大部分人都不正常。”
落兒“撲哧哧”笑起來??此恍?,我一早晨的氣消了一半。
“哎,多么快樂的老頭的一天啊?!甭鋬菏樟诵?,突然輕聲感嘆道。
“你也能這樣快樂呀,”我湊到落兒的床上,熱熱絡(luò)絡(luò)地說,“只要你……”
“你又來了!知道你要說什么!”
“不不不!”我擺手道,“絕沒有說‘只要你忘掉埃狄亞’那種話,是讓你們都好好的,但絕對不是你們現(xiàn)在這做法?!?/p>
她在床上縮成了一團(tuán),看著我,眼中充滿了令人悲哀的警戒和防備。
“我說,在你……也是‘那東西’的時候,你和埃狄亞是不是很開心?撇開什么他懷疑你是你懷疑他是這種相互試探的勞什子,就說相互了然之后,你們是不是有真的很開心的時候?”
“什么叫‘那東西’呀?”
“你呀你,你明明知道的呀?!?/p>
“可我不想讓你們這樣叫。我們已經(jīng)為這事受了好多罪了,說一說都覺得羞恥?”
“沒有沒有,沒有羞恥呀?!蔽亿s緊說,“在你也是……‘愛德華’的時候?天下著大雪,一踩上去便發(fā)出吱吱的聲響時,你們兩個在誰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偷偷分享珍貴的無辜小動物的血的時候,是不是溫暖又開心的?就說有沒有這樣時候?”
“----有的。”
“吶。你在學(xué)校念書的時候----那個時候你可連我都不告訴----知道自己的同類就在身邊,原本孤寂得不行的日子,是不是一下子就得到了無可替代的安慰?就說有沒有這樣時候?”
“----啊……有的?!彼兔迹敌ζ饋?。我真想看她笑。
“我說----你們在圖書館私會的日子不少吧?一轉(zhuǎn)身想叫你,人影都沒有了!你到底把AB型血的小松鼠藏在哪里帶進(jìn)去的?你那件黃金小夾克的上衣口袋?那圖書館墻上可大字寫著:“嚴(yán)-禁-飲-食!”
她又“撲哧哧”笑起來。
“而你是想變好的,對嗎?你們不該在夜里相見,吸血鬼的體系完備又自足,和周圍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這根本就不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而是從一個漩渦里掙出來。雖然你們相互取暖,但為的卻是暖和著呆在那漩渦里永遠(yuǎn)也不出來??墒悄闶窍胍兒玫?,是不是?就說是不是這樣的?”
“----算是的?!?/p>
“那事情不是明擺著的嘛!”我說,攬住她瘦瘦的肩膀。
“乖乖地在這里變好了,有我陪著,我是絕對不走的。什么也別想,不要去見他。一想起他來只能想起過去的美好回憶來,豈不美極了?喂喂我說,多么難得珍貴的經(jīng)歷呀!我還羨慕你咧!真的,我長這么大來所見到的大部分人,都是那種無趣又無聊的貨色。”
“----唉。非這樣不可?”
“你想怎樣?人前被看得好好的,人后一轉(zhuǎn)眼便偷偷跑出去,開喉嚨,放血,‘咕咕咚’,然后連魂都不剩地跑回來,整晚不睡地把自己變成一只蝙蝠?這樣?”
我看著落兒。她的眼中如同星辰墜落。
“哪只好?左眼還是右眼來著?”
她各自閉上試了一下。
“左邊是好的。唉唉,右邊是什么都看不清了呢。像蒲公英一樣的?!?/p>
“蒲公英?”
“是的呀。好像在蒲公英里面,蒙著許許多多又小又透明的細(xì)膩絨毛?!?/p>
她轉(zhuǎn)過臉來,將左眼擋住,看著我,楚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對我們都不好,是不是?”
“早就和你說嘛。你,你就不該認(rèn)得他。還什么……‘我們維持生活皮相’、‘我們誰也不告訴’,這種事情從一開始就不可能。落兒,人耐不得太過孤孑的環(huán)境,人都是靠著這種并不高明的本性得救,感到痛苦、感到無法忍受、然后人就會去尋求被理解、被接納的生活空間,人會因為無法忍受在一個沒有認(rèn)同感和現(xiàn)實感的世界里孑孓生活,而做出使自己趨向正常的嘗試,如果你和他都是獨(dú)立的,你們也會這樣??赡銈冊谝黄饏s試圖戰(zhàn)勝這種本性,制造一個彼此相信的、自給自足的情景來,從而連‘消除孤孑’的愿望都沒有?!?/p>
“這樣不能活下來嗎?”
“可你為何要一直活在邊緣里。”
說到這里,我突然猶豫起來,仿佛我描述了無法完成的事情,相悖的現(xiàn)實如被我砌進(jìn)深墻的、愛倫坡的黑貓,在我過于狂妄的叩擊中發(fā)出嘲笑??床灰姷臇|西……人眼所能及的范圍過于悲哀偏又過于自負(fù)。我寧可落兒十二根肋骨全斷了,像個風(fēng)箏一樣被人一根根裝好了放在床上,或者重病不起,那樣至少她能得到她應(yīng)得的照料。
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地低下頭去。眼神優(yōu)美如鳥類從崖邊墜落。
“那就不找他去了?!彼f。
“嗯,今晚之前決不食言?”
“當(dāng)真的呀!我。想通了就不去了。不管他怎么叫我都不去了的。非得哭天搶地說的話你才信呀?”
我們在床上對坐,她的靈巧雙手一張張排列著漂亮的紙牌。我們用她獨(dú)創(chuàng)的儀式?jīng)Q定出牌先后,看誰抽到代表守衛(wèi)者的紅桃J,誰便擲出第一張牌。她經(jīng)常一人分飾兩角,以便這紙牌游戲能夠隨時進(jìn)行。
“除了解牌之外,平時也做別的?”
“看書呀。你拿給我的書都看完了,還做了摘記?!?/p>
“這么認(rèn)真?不賴嘛。”
“也記手賬。好事就記。不天天記。”
“好呀。”
“有時也和賬房老爺子聊天。”
“跟那家伙有什么說的?”
“各種事情呀。都是些沒用的,但好歹也是在和人說話嘛。他不防備我,即使是望月之后,你知道的,就是……我們最危險的時候,他也不防備我。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咬傷了他,他還對我說,莫負(fù)擔(dān)太重了,他沒妻沒兒的,混賬老風(fēng)濕又好不了,什么掛念都沒有。他就這么說的,‘混賬老風(fēng)濕’?!?/p>
落兒說著,又像怕人誤解似的,緊接著解釋道:
“啊啊,也不是說我因此就盯上他。才不是的。一點(diǎn)都不是。我就是……挺輕松的。只有跟他說話才覺得挺輕松的?!?/p>
“我知道。”我說。“你已經(jīng)好久不發(fā)作了吧?”
“嗯。冬天那會嘴唇裂了流血,我還用舌頭舔了,那種時候真的好難撐過去啊,就像五臟在大火里打著結(jié)地?zé)?,被燒焦了一樣,哪還記得住什么什么的許多理智,滿腦子想得就是迎著火苗澆下去,有多少來多少,趕緊澆滅了它。后來你猜我怎樣?”她指了指窗臺上的水仙花,“我把墻皮混進(jìn)土里吞掉,誰都沒有傷到,也沒有自己放血,就根本沒用得著吸血。為這事我驕傲了一周!”
“不賴呀,你!”我從后面揉摸著她微昂的腦袋,長發(fā)又涼又順?!耙獔猿肿“??!?/p>
“那是當(dāng)然?!?/p>
“不過這墻皮就土,未免也太恐怖了點(diǎn)。我下次來給你帶一罐糖,你試一試,當(dāng)然,平時的時候也可以吃。”
她點(diǎn)點(diǎn)頭,忽然不再說話,悵然若失。我張望過去,她的眼瞳漆黑無底,下面綴繡著飽滿淚滴。
“怎么了?”
“我驕傲一周的時候本想告訴埃狄亞來著?!彼÷曊f,“本想跟他炫耀一下來著。你說他怎樣說?他肯定也和我說‘不賴呀,你!’”
我輕輕嘆息。
“那后來怎么沒有告訴呢?”
“不能說。多么想說也不能說。有好多猶豫和顧忌,猶豫比想告訴他的沖動多得多得多,然后就把這種想法淹沒了。自從我來這里之后,我們的關(guān)系變得脆弱極了,就像那種眼看都要爆破了卻還在灌氣的氣球,可是偏偏又不破的那種,就那么不安,就那么不安。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能提一樣,一提就總會變成刺激,我們不能相互變好,卻只能相互感染。變成‘嘭’的一聲,搞得亂七八糟,心力交瘁。”
“你和埃狄亞一直有聯(lián)系???”
“……”
“或者是別的方式聯(lián)系?”
“唉,也不是一直聯(lián)系,就是想找到的時候找得到罷了,你不要問了。我又不找他。他也不找我了的。我們昨天分開的時候就說了。你說好笑不?我們只見了一個晚上,半個晚上都在說‘我們再也別見了……我們再也別見了……’就這一句話,翻來覆去呀。”
“這不是重點(diǎn)??墒且琅f用剩下的半個晚上吸了血?!?/p>
“別說了!都說不會了的?!?/p>
“你沒有吸血就好。”
“沒有吸。我沒有吸,我沒有他那樣勇敢,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我的怯懦攔住了我,也留住了我。所以我才會覺得,認(rèn)清自己的本質(zhì)之后,維持生活皮相會比撕破它更為明智,也更為不易。”
她頓了頓。收起床上散落的撲克牌來,再洗一遍,在手掌間碾開,黯然苦笑。
“落兒。”
“嗯?”
“不要自己和自己玩紙牌。哪怕你找那耳背的老爺子來,也不要自己和自己玩?!?/p>
“沒玩呀,我。有那么嚴(yán)重?”
“有的。”我認(rèn)真地說,“聽好了,有那么嚴(yán)重。自己和自己打牌,毫無目標(biāo)可言。你看起來是既扮這邊,又扮那邊;可實際上,你既不是這邊,又不是那邊。你哪邊都不是。你哪邊也不在乎。這就變成了一個根據(jù)某種既定法則或者干脆就是你編的法則來構(gòu)筑一個這邊出完那邊出的流程體系,輸贏就是聽天由命。哪邊贏了你都不會期望,也不會快樂,你就把擁有的所有東西一股腦地倒進(jìn)這個法則里面,任由它們加工完成之后是什么。你就覺得,‘吶,就是這樣的嘛。我就知道?!阒绬??壞邏輯如果有破綻還好,怕的就是翻來覆去都說的通,完備得不行,就把人給完全吸進(jìn)去叫不出來了。你可大概知道我在說些什么?”
“知道。不玩了便是?!?/p>
“落兒?!?/p>
“怎么啦?”
“下周去逛周末集市如何?我和你去?!?/p>
“那里有什么?”
“老大爺不是說有什么刺繡編織、人體彩繪什么的嘛,你忘了他舉著條胳膊到處亂竄那傻樣了?”
“刺繡編織……?那有什么意思。”
“或許有魚尾裙呀。你不是想要一條魚尾裙嗎?”
“……裙子還是等好了再說吧?!?/p>
“先買下來有什么不好……”
“現(xiàn)在丑?!?/p>
“……哪里丑呀?”
“就是不想穿漂亮的衣服!”
我站起來,深吸氣。窗口門口度個來回。又一輪無效的對話。又一輪。
雨水侵蝕失修的屋頂一角,配以眼瞳狀腐爛暗藍(lán)的霉菌,水漬在天花板上展現(xiàn)出令想象力豐富的頭腦隱隱不安的隨意樣子。不要漏雨才是正事,我思量著,或許我得把這事告訴老賬房,用我那一副刁蠻樣敦促那沒眼力見的老賬房找人來給落兒修好,這事落兒是肯定不會開口說的,我知道。
小餐車的左邊輪子吱呀吱呀響,老頭支著他驕傲的臂膀推車而來。我回頭看,打了個響指----
“來啦!吃飯了落兒。菠蘿飯和三色玉米粒??雌饋聿诲e呀落兒。”
她吃玉米粒。味蕾專注地分辨。兩腮有節(jié)奏地一鼓一鼓的樣子像某種嚙齒類的小動物。平安無事。在往后那些無可饒恕的夜里,我依舊會想起這時坐在這昏黃房間中的落兒,將燦燦的玉米粒小心地夾入口中的情形。她的人生或她的皮相人生。我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稱呼。時常給人前功盡棄之感。傷心之情如滅頂。她自己對這種磨人的循環(huán)遭遇卻無動于衷。仿佛一切努力都只是在做夢。仿佛夢注定會醒來。醒來之后注定無處可走。從崖邊墜落她也毫不悲傷。讓人深深的無力。無力。她夜里雙眸明亮。瞳孔會放大生光。行動靈巧敏捷如撲擊捕獵。有尖齒可以劃開生肉。閉著嘴巴時可以像小虎牙一樣掛在外面也可以收起。不招惹人。不惹大的麻煩。但是沒有任何事物,沒有任何事物,能夠真正觸及撫慰這深陷幽深處境的她。哪怕是重重一擊。也做不到。她求助撲克牌上虛幻的雙頭人形,在這個絕望的話語體系中越來越自然和融洽。
她回來了。從門口飄然而入。腳步在床前戛然止住,神情哀傷。臉上還留著泫然的痕跡??床灰姷匿h利留在窗臺的水仙里,根部汁液如她頸間傷痕般嬌艷明媚。它們照例死亡了。這次連晚上都等不到。太過分了。
我想我已經(jīng)失望到極致。跳起來。命令落兒直視我的眼。
“你們又什么都沒有做!說了一晚上‘我們不見了’然后就歡歡快快地回來睡覺了,是不是???”
“是他找了我?!?/p>
“他發(fā)瘋了!他找你!他發(fā)瘋了!為什么不置之不理?”
“做不到!”
她渾身顫抖,雙手插進(jìn)上衣鼓脹的口袋。AB型小松鼠。我想起來。令人----雖然我不想這樣說----令人厭棄的把戲。
“拿給我?!蔽艺f。
“不是的……”
“拿給我!”
“啪。”小密室般的口袋里飛出東西。她把它丟在床上。散落一片。我心疼起來,不知說什么好。因為那是一副撲克牌。
“為什么……這?”
“我們只能吸血。我不知道為什么是這樣的。我們只能吸血。我們都不能進(jìn)行一些尋常的游戲。直到分開的時候,都還不知道對方也把紙牌放進(jìn)口袋……我一下子就哭了起來。我們甚至都沒有開心地玩過任何游戲,沒有打過牌,我們只能吸血,就是這樣。我們是靠吸血維系起來的。我們的所有關(guān)系都是靠吸血維系起來的?!?/p>
“那為什么不玩呢?”
“那時我們已經(jīng)犯下錯事,各自都痛苦不已,難以承受。覺得已經(jīng)不能再玩起來了。就回來了?!?/p>
“…你是說你也吸了血?”
落兒垂下頭。終于嗚咽起來。
“我就問你有沒有吸他的血?!”
“哦我本是不想的!可是埃狄亞撕開我的喉嚨,那味道太明顯了!你不知道……都說了你根本就不了解……人怎么能了解……然后埃狄亞露出手腕說‘落兒你吸吧……只有我們兩個……只有我們兩個知道各自真正的樣子……太難了,太難了呀……我們不傷害其他任何人,連小動物都不碰……好不好……誰也不要傷害……只有我們兩個……好不好……我們誰也不告訴!我們誰也不告訴!’你知道嗎?只有我們兩個!只有我們兩個!再不會有其他人了呀!”
“哼!”我氣得大錘其床,“沒有一個無辜!”
“不是的!”
“什么不是?”
“埃狄亞!埃狄亞也是很辛苦的呀!沒有人知道他的事情,可他依舊和一群人在一起活著,像其他人一樣活著!像其他人一樣活著!我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那有多么難!一舉一動都需要和自己打上好大一架!花干了氣力!沒有人該這么辛苦呀!”
“難道你該嗎?落兒!他給你帶來的是什么!別忘了你自己是怎樣的!你已經(jīng)被馴化,身體里流著人類的血,讓你撐到這一步我好辛苦的!你想了我沒有!他破壞的是我的成果!而且是你想要這樣做的,是不是?等你好了,回到學(xué)校里去了,穿著漂亮裙子在學(xué)校里走啊走,在草地上撒歡打滾,玩紙牌?那紙牌還不遍地都是??!是不是?你想想?那多好啊。我不認(rèn)得埃狄亞,我不知道埃狄亞有多苦,我只認(rèn)得你,我只知道你有多苦,我只知道埃狄亞找你,他吸你的血他吊你的癮,不管你倆怎么想這件事,我們的成果分崩離析!花了好大力氣辛辛苦苦抵制住的情況再度復(fù)發(fā)!”
“那不是……”
“你還要狡辯!”
她坐在床上,抽噎得好厲害,仿佛會散成碎片。她伸手?;艁y地解開衣衫領(lǐng)口,里面充滿淚水。內(nèi)在的絕望但有序的裝置發(fā)條猶如失靈,偏偏在它能排上用場的時候,我走過去,輕撫她的肩。我相信她幾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你以為我不怕他?不怕現(xiàn)在的日子?我其實害怕好多事情……是那樣的怕呀……”
“到這來,落兒。你怕我嗎?”
“不怕的。只不怕你。”
“那便和我呆在這。不要想他。想他救不了你,也救不了他。你對我是否放下心來?”
“放心的。只對你放心。你也不怕我?”
“不怕你,知道你會好的。不怕你。”
“是因為把我想象成好的樣子才不怕我?”
“不是。不是的。你總是往壞的地方曲解人的意思。是因為覺得你好,才不怕你?!?/p>
“可那是假的……”
“你又來了,所有好的東西都是假的,只有你的小尖牙才是真的?扯哩。扯得十萬八千里去了。就是因為這個你才把人都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也許本來可以嘗試的。”
“不。我再也不能承受那種負(fù)罪感了?!?/p>
“怎么是負(fù)罪感呢?”
“我咬死過貓狗。我不想傷害人的。這是必然的,這是必然的。一個人屬性本身就注定要傷及周圍的人,除了把自己放得遠(yuǎn)遠(yuǎn)的,還能怎樣呀?!?/p>
“你把‘這是必然的’那兩句去掉嘛。你這就是歇斯底里的緊張癥。一針管嗎啡就能治好?!?/p>
她忽然揚(yáng)起頭來,小獸一樣的眼中流露出因看到結(jié)局而無可挽回的絕望神色。她推開我的手,在我的懷中拼命掙脫。我驚訝于她于細(xì)小身材不符的強(qiáng)大力道。我捉住她揮舞的手臂,依舊安撫她入懷。
“啊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呀!”
“什么來不及?我看這樣做就蠻好。先把安眠劑放進(jìn)糖罐子里把你放倒在床,然后我便叫醫(yī)生來,給你編個好聽又惹人憐惜的病,啊呀呀,說你整夜整夜難受得睡不著,像小貓一樣叫,然后醫(yī)生便傻呵呵地給你拿了嗎啡注射進(jìn)去。等我們的落兒醒過來的時候,活蹦亂跳!好的徹徹底底的。怎么樣……”
她沒有回答我。也不會再回答一次了。血在潔白床單上變成紅蓮,一滴,兩滴,她張大了口,好一點(diǎn)也不浪費(fèi)。血從我的左腕處汩汩留下,我看見她臉上泛起久違的紅潤光澤,眼瞳漆黑深邃如蘊(yùn)藏秘密的古井,她好看的嘴角向上抽動,以一種痙攣般的頻率,那是她積壓已久的、前所未有過的快樂表情。
咕咕咚。咕咕咚。聲音飄然遠(yuǎn)去。
咕咕咚。咕咕咚。夢境即將醒來。
笑容在她的臉上消失了。她變得像往日一樣張皇無措。她看著我,血從她微張的口中溢出來,頭難以置信般得輕輕搖晃,仿佛失掉了魂魄,我知道這個表情,正在成為我記憶中落兒最后的表情。神經(jīng)酒醉般歡快蹦跳。鮮花漫山遍野。
“我就知道…….啊……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我苦笑著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說‘我就知道’……你比誰看得都清楚,所有人都傻……是不是?任何變好的嘗試都是在做夢!你就等著這一天來,你好說‘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好啦你贏了,你贏了落兒,你對你自己的原初判斷贏得了事實不可辯駁的勝利…..”
“不是的!”她哭喊?!安皇堑?!”
“不要哭了。我已經(jīng)被你哭得精疲力竭。你有什么好哭的。落兒。你有什么好哭的呀?我跟你說,你也不是什么好玩意……誰不知道你那點(diǎn)把戲呀?什么都干得出……當(dāng)誰傻呀?把貓塞進(jìn)花盆里放干了血,喝飽了就拎著那鬼樣?xùn)|西丟進(jìn)洗衣機(jī)里去,啊呀呀,脖子扭斷了呀,眼睛掉了呀,脊柱也折了,還把你嚇了一大跳呢是不是?回來抿抿嘴巴,謊話編了三大桶!那乖得……乖得好像嘴邊揩去的是蛋糕上的櫻桃醬,是不是?還還還……還還還墻皮和土……”
“那是真的!”她叫著。“那是真的!我咽得好辛苦!是真的!是真的!是讓我驕傲一周的!”
“是,你驕傲一周。你驕傲一生都可以。我錯了,我從一開始就錯,我就不該管你,這是個什么地方?啊?這就是個‘錯地方’。你就是吸血鬼。你再好、再無辜、再不像,你也是。去找他去找他吧,你不但應(yīng)該去找他,你還應(yīng)該以找到他為一生最重要的志向。去吧,別再哭了,你的眼淚流不完嗎?”
“別這樣說求你了!”她叫,“我忍不住了,去他的!我現(xiàn)在不會了!現(xiàn)在不會!我不傷害貓,要傷害人嗎?”
“你覺得你傷得還不夠嗎?我都聽見有人說過!你就是沒有辦法!跟你在一起的人就沒有人能夠快樂!沒有人能夠快樂!沒有人能夠快樂!大家只能繞著你轉(zhuǎn),神經(jīng)全都繃得緊緊的!你就在一邊磨牙張嘴,看著誰走過來,便咬誰一口。”
她像個被突然剪斷了線的木偶一樣在床上翩然跪倒,被她一直以來最為驚懼的話一擊命中。如同木釘穿心,身后的十字架已經(jīng)與皮肉粘合一處,猶如血肉橫飛也卸不下的沉淀負(fù)重。撞擊聲破空而入,門被打開,老賬房走進(jìn)來。
落兒面色如紙。牙關(guān)緊閉。她左手纖細(xì)手腕處的鮮血如沙漠中幾近干涸的荒泉。她一動不動。身上開滿了鮮紅的花朵。她獨(dú)自坐著。她的長發(fā)披拂如幡展。她的長發(fā)披拂如淚落。
“你以為你是真的?……”她微弱地說,“我又有不知道什么呢?是我把自己騙過了……把自己騙過了……你是我想的……在和我說話而已。不然還能怎樣的呢?誰會來?沒有人會來的。我又怎么能去招引別人呢?吸血鬼太容易傷人啊……”
第三天晚上,落兒醒來了。被子很厚。眉心清涼。身體輕軟,仿佛會像風(fēng)箏般隨風(fēng)打晃。被沉重的被子壓著,她覺得很安全。
一滴水滴在她的眉心,帶著微微的、腐朽的氣味,在上方黑暗中滴水嘴怪獸充滿譏諷的注視之下她用力昂起頭向上望去。吧嗒。她眨眨眼。吧嗒。屋頂終于還是漏水了。
就在這個時候,她終于聽見了窗外的聲響。第五盆水仙花。第五盆水仙花正在枯萎。一道、兩道、三道。用他修長鋒利的手指,如賜予每一段脖頸的,優(yōu)雅小巧的傷痕。
第一道傷口輕輕蔓延。滴滴嗒。滴滴嗒。帶我走的人,有絕世的容顏。
第二道傷口輕輕蔓延。滴滴嗒。滴滴嗒。尖牙齒揮舞,如大蝴蝶蹁躚。
第三道傷口輕輕蔓延。滴滴嗒。滴滴嗒。醒不來的夢,夢里只有歡顏。
須臾,聲音消失了。如電影中等待宣讀結(jié)局的安靜空場。水依舊不斷滴下,像她女孩兒氣的宜人寂寞化為了觸覺。然后她閉上眼睛沉睡,窗外沒有再傳來聲響。
第二天早上,落兒早早起床。吃了早餐之后,她來到周末集市上,集市上在賣彩色的小熊軟糖。
“這個?!彼钢枪ǘǖ卣f,“所有的。這一整罐子?!比缓蟊Щ亓宋輧?nèi),放在原先水仙花在的地方。她不再養(yǎng)水仙花了。
走廊已經(jīng)被蛛網(wǎng)和崩塌脫落的墻灰占據(jù),我向著走廊深處走,每一步都好像在這些毫無生氣的存在中艱難突圍。她的房間里透出僅有的光線仿佛在布袋中飛舞的螢火蟲。
推開門的時候,我默念:
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從多久開始呢?從她認(rèn)識埃狄亞,或者從她決定做她自己的叛徒的時候,都可以。這兩個,哪一個勝利了,另一個就是錯誤。這樣說來,從她認(rèn)識到自己身體中的力氣時,一切都不可避免,她的眼前有無數(shù)條路,但無數(shù)條都是歧途。
他們在人群中聽?wèi){天性認(rèn)出彼此,在緊張的追逐與躲藏中終于相見。他們相互親吻,他們相互飲血,他們相互見證,他們相互拆毀賴以獨(dú)自生存的城墻,他們再不相見,他們相見于歧途,他們相忘于歧途。他們誰也不告訴,他們什么也不說。
天已經(jīng)亮了,緊閉栓鎖的窗扇和杏黃色的百葉窗簾通透單薄,上午的天光告密般爆裂而入。觀察室狹小而獨(dú)立,窗口的窄輪廓在一側(cè)平整的墻面上映成灰色的碑。在那片陰影之下出現(xiàn)的薄薄人形,透滿了模糊的黃色微光。我試圖描述這種在日懸之時一再上演的顏色,規(guī)律循環(huán),了無終結(jié),填充著空間,如一張難過的臉。
她換上了白色的棉制服,和這里的其他人一樣,顯得蒼白安靜如白瓷瓶中斷絕光線的植物。那雙眼睛依舊如同被掏空的洞穴,她的視力是什么時候壞掉的?來這之前?一只眼睛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是哪只眼瞳來著?從外面看不出來。從外面看不出來的東西太多了。
我叫她。落兒。她坐在床邊拉聳著雙腿,看見我,她從床上站起來。我用肩膀掩上門,把懷中透明的糖罐子放在窗臺上。五顏六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