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天空略微吵鬧。大雁抱著杜鵑逃向遠方，小杜鵑扯著不合群的嗓子，這是戰(zhàn)爭開始的報幕。在天上，云與云摩擦成了黑色，醞釀著下一次飛矛，只有見多識廣的老太陽自覺地背向天空，留下戰(zhàn)爭的空間，它眼前不再是地面，是沒有邊界、深邃黝黑的宇宙。在地上，密麻的灰黑向缺失陽光的天空無聲地發(fā)射一天一次的憤怒，烏鴉們箭似的躥出枝葉做的烏鴉山寨。

? 戰(zhàn)爭開始了，與很多該與不該開始的儀式一同開始。

?

? 小萬馬撿到一只扁扁的紅色的塑料薄球，在草原上撿到了城里人說的氣球。部落的嘀咕和不知名的民族樂器在遠方不斷向前吞并、籠罩，風(fēng)聲湮滅。失蹤許久的兩條烏云在小萬馬身后向更遠處延伸，直到二云相交于一點，烏黑色的灰燼從天上灑落。小萬馬對著口子說話，就像是真的朋友，愣是給氣球說大了，又把他提在手上。

這流浪的紅氣球陪了小萬馬普通又普遍的一下午，一起歡樂，搶了綿羊的工作，我永遠不會知道孩子為什么會和一個不能說話的氣球交心。不知怎地，氣球爆了，只剩碎片和小萬馬躺在草芒的矛頭上，走的轟轟烈烈。小萬馬甚至聞到了自己的在氣球中發(fā)酵了一下午的口氣，罪惡，又像動物般野蠻。真是沒道理，小萬馬想著，同樣沒道理的事也發(fā)生在他媽媽腳上，那雙腳臭味是居然是與小萬馬的一天天長大成正比的?？蛇@分明遵循了數(shù)學(xué)的比例計算公式，是有道理可循的?？磥?，小萬馬的理解是被束縛的，氣球朋友離去時也給小萬馬留下了什么東西。

? 天氣很沉悶，空氣中的水霧壓得小萬馬的腿彎了下來，那些草卻帶著惡意直挺挺地立在草地上。他騎著騎乘用的領(lǐng)頭羊走向海灣，那是一口彎崖，能摔死一個風(fēng)車般高大的巨人，底下布滿了海浪打磨尖銳的礁石矛頭，上面殘留著幾世紀(jì)前累積的血跡，聰明的狼群會把羊群趕下崖，熟練地運用工具打撈尸骸。打撈上的羊尸骸浸滿了海水，海鹽使狼群們因結(jié)石而亡，可他們依舊前仆后繼，羊吃不完，狼也死不盡。小萬馬的工作是保護媽媽的羊群，讓羊群遠離這處常年戰(zhàn)爭的彎崖，可那一下午時間，紅氣球的死使小萬馬想見見這罪惡的戰(zhàn)場，他眼中唯一的死亡。

? 荒蠻的草原搖滾般咆哮著綠浪，紅氣球朋友的死亡讓小萬馬知道草相當(dāng)尖銳，擔(dān)心自己總有一天會像氣球一樣被扎爆，羊群就會四散奔逃，那么媽媽就會生氣。畢竟，小萬馬一個月前弄丟了一塊干草料就差點被媽媽殺了下酒。媽媽給小萬馬的使命是監(jiān)管羊群，不被需要制造麻煩的機能。

海浪兇狠瘋狂地強奸崖壁，頂起崖壁向后退步以便制造更多礁石石矛，準(zhǔn)備著戰(zhàn)斗物資。小萬馬注視著底下的藍水泛著紅色浪花，天邊的陽光穿過了烏云，隨著海對面升起的白煙。更遠處的鋼鐵輪船不停地嗚鳴，轉(zhuǎn)動杠頭的燈光間斷地劃過小萬馬粗糙的臉。黑夜到了地下，海水更加活躍，為迎接羊群的到來而興奮，發(fā)起更多更紅的潮水。魚群也沸騰了，他們的魚鰭退化為腳手，扒在礁石尖上，個別強壯的已經(jīng)跳到了小萬馬腳下，他還是呆呆的愣在原地。

他害怕了，這彎崖身經(jīng)百戰(zhàn)！斗爭的痕跡就要捏碎他的認(rèn)知了！羊們對這場即將到來的戰(zhàn)爭毫無發(fā)覺，只是重復(fù)咀嚼草料、咩咩地叫著。直到海風(fēng)鞭子向小萬馬驅(qū)趕，他終于能提起癱倒的身體和失禁的下體，領(lǐng)著羊群們回家。

路上，草真的銳利了幾分，羊兒們的嘴被劃出不大不小的口子，小萬馬盡力沒讓媽媽看到。

? 媽媽招手招呼小萬馬吃飯，一頓飼料能讓小萬馬忘卻今天發(fā)生的一切，真的很低碳節(jié)能，相信媽媽不單單讓小萬馬放羊。他像一只小羊羔，咩咩叫著，讓人分不清感情，讓瘦弱矮小的、面相丑陋又腳臭的媽媽找回了往日不存在的力量和權(quán)威。

? 晚飯過后，媽媽的臥室站著一個男人和珍貴的羊油蠟燭?？床灰妼Ψ诫p眼的兩人在老舊黑色碟片的吱呀聲中跳著小約翰的圓舞曲。我有理由認(rèn)為他們在舉行一場神秘至極的儀式，血液在草地上畫出了不對稱、不美觀的圓底符文，一只羊頭人身的惡魔倒影籠罩著臥室，臭味殺掉了鼻子，急促的爵士鼓哼了兩聲不屑，資本的薩克斯背叛了華麗。那些部落的嘀咕和不知名的名族樂器停下止了吞噬，他們被殺了，成為魔神降臨的餌料。

? ???????????????????????????獻上見證罪惡之人！

風(fēng)聲在屋外高頻率地震動，與跪拜的歪樹恭迎他的到來。小萬馬睡在羊群肚子上，蓋上幾批夏季剛脫下的羊毛，在棉花中睡了。羊們很乖，讓人不禁地想給他們來上一腳。小萬馬和他們一同四肢著地，一羊拔一根毛給小萬馬裝成羊，咩咩叫著。小萬馬咀嚼著干草，在草原的簇?fù)硐戮従彽靥鹆祟^，望著天際正中的烏云，嘴角和舌頭濺出羊腥味兒的人血。海風(fēng)吹來了彎崖的戰(zhàn)況，狼群又一次勝利，狼群又得了一次結(jié)石。怪魚變得更怪了，長出了人類的頭發(fā)，結(jié)塊的角質(zhì)指甲擠落魚鱗。海在做什么呢？時藍時紅地左右踱步，一定是笑著的。

隔天早晨，小萬馬又聾又啞，只有屁股下的顛簸提醒他還活著。小萬馬奮力蠕動著身軀，四處碰壁，丑陋的咒罵與哀嚎瀉出他正努力要掙脫的麻布袋子，撞得頭破血流、關(guān)節(jié)錯位，腳脖子塞進了咯吱窩。世界沒有回應(yīng)他的哀求與憤怒，沒有任何事物做出任何動作以回應(yīng)，

只有無序的、令人抓狂的顛簸給了他掙扎的意義，這意義將維持到他的盡頭。

小萬馬奮力抓住意義，誰都不想在盡頭迎接死亡，他第一次想要打破這莫名其妙的宿命。

?

黑毛黃眼的狼群們將抓到的大肥羊削成無毛的瘦瘦羊，打成一個羊肉堆疊成的包，像是屎殼郎一樣用后腿頂著羊肉包們滾下懸崖。羊咩聲從未消退，羊球群們被插進了礁石石矛，叫著；被海浪撕裂，叫著；被怪物魚住進眼窩，叫著；剩下骨頭，叫著。如果他們是有靈魂的羊的話也是一定會叫著，比我們對正在被肢解的人的慘叫的推測要更加令人惡心、厭惡、害怕！潛意識地叫著！除了叫，再無其他行動了。

羊沒有任何武器。石矛作叉，海浪泛著猩紅的弧光刀口，分食殆盡的尸骨沉入海底。羊，他們降臨的目的就是為他人服務(wù)，絕對的奉獻，將一生所積累的和被填充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奉獻，作為養(yǎng)料。這與魔神大人的第十七例教條不謀而合。

但他們流盡最后一滴血也不知道自己的使命——讓海更紅、讓魚更怪、讓狼群得結(jié)石。他們自己看來似乎只要無憂慮地活著，跟著無憂慮的領(lǐng)頭羊，領(lǐng)頭羊又跟著另一個無憂慮的家伙。死了也和活著一樣，虛無的羊就這樣被無限地填充進沒有容量的不滿足。屬于彎崖的戰(zhàn)爭也總是這樣的結(jié)尾。

?

還記得小萬馬的氣球嗎，它爆了，紅色的碎片炸進他臉上，小萬馬看啥都是紅的了。耳邊響起了音樂，他說這讓他精神百倍！我說這是他的戰(zhàn)歌！

他掙脫了麻布袋子，仇視又堅定的眼神緊緊地咬住逃跑的羊，他的雙手向后勒住那些紅色的白癡羊，砸！踢！撞！咬！扯下他的毛！薅爛他的角！用那彎曲的羊角把他們串進地面，無數(shù)羊串鋪滿草地！四周的草、沙在為小萬馬歡呼！那些被串在草地上的羊終于舍棄了悲痛的、自欺欺人的悲鳴，從亙古不變的咩咩慘叫中解放了，他們咒罵著小萬馬！詛咒他！去死！去死??！

小萬馬默默地承受他們的暴力，他哭了。小萬馬很少哭，至少在麻布中的掙扎也沒有讓他流淚。他們的咒罵為小萬馬的惡行加滿了動力！他跳下身后的彎崖，肉體狠狠地砸進那片泛著血浪的藍海和那薄薄的紗幕之下的礁石惡意，向下！不斷地向海的更深處挖掘！那一片白色的海底基巖長滿了綠色水藻做的溫床，那是羊的尸骨和永遠被海所奴役的靈魂！小萬馬拉住尸骨的一角，前所未有的、應(yīng)該是紅氣球給予他的力量和羊的咒罵促使他躍出海面，他拖拽著尸骨，將他們盡數(shù)重返大地，加入羊肉串們的罵小萬馬大會。

轟隆隆！看來魔神們聽不慣羊群們極具個人情感色彩的臟言罵語！他們降下力量，數(shù)道光柱罩住羊肉串們，這些個叫囂的靈魂被不斷抽離出裸露的軀殼！風(fēng)暴發(fā)怒！海浪咆哮！諸神黃昏！天地翻轉(zhuǎn)！就像是做夢一般，小萬馬又扯下一對羊角對那些未知的神秘拳腳相向！他的每一次攻擊都比上一次有力，他的每一步路都比上一次堅定！這場面看呆了地面上叫囂的羊、尸骨和靈魂。

怒風(fēng)逃竄！駭浪斷舌！圣體消解！天地規(guī)整！山河湖海！神州一片！

死戰(zhàn)過后，羊的一切分離的部分接住緩緩下落的、沐浴鮮血的小萬馬，他們的話語從枷鎖中解放！持續(xù)不斷地注入小萬馬的身軀。精疲力盡的小萬馬漲成一個球，飛向天空，住進云層，也隨風(fēng)舞蹈。太陽擺正了身軀，烏鴉與烏云簽訂永久停戰(zhàn)的羊皮書。像球一樣的小萬馬了卻了使命飛走了，這草地上也沒人牽動細(xì)繩，就這樣消散在沒有盡頭的天路。

他的使命改寫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個新故事。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一個關(guān)于小萬馬重復(fù)著墜落與暴裂的故事，一個脫胎換骨、逐漸走向新生的故事，一個嶄新的、關(guān)于救贖的故事已然開始。但無論如何，我們這篇故事結(jié)束了，與很多可有可無的故事一同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