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 七月，暴雨。 雨打窗臺噼啪作響。 屋內(nèi)燈火通明，懷智端著藥碗走進屋，看著錦被之下掩蓋著的修長身軀，輕聲道：“殿下，該喝藥了?！? 齊焱茫然睜開眼，巴掌大的臉，是難得一見的精致。 燭光微晃，依稀能看見他眼尾紅痕，是剛哭過的痕跡，神色里映著眸底深處隱隱約約泛上來的驚懼，顧不得喝藥，便問：“阿煦離開多久了？” “四年零八個月二十四天?！? 懷智道：“再過個幾天就是殿下生辰，小將軍打了勝仗，歸期就在這幾日，運氣好，沒準(zhǔn)還能趕上殿下的生辰一塊過?！? 窗外風(fēng)雨大作，電閃雷鳴。齊焱手腕一抖，差點把藥碗摔碎。 天光自遠處的天邊快速劃過，照亮了大半個屋子。 只見他蒼白著臉，身子埋在錦被里狠狠顫抖著，嘴唇緊咬著，幾乎要滲出血來。 懷智那曾見過他這般失態(tài)？當(dāng)下便慌了神，安慰道：“殿下別怕，小將軍英明神武，肯定能回來同您一起過生辰的?！? “阿煦…承煦…蕭承煦…” “殿下，您怎么發(fā)熱了？殿下？殿下！” 頭腦昏沉間，伴著窗外的風(fēng)雨飄搖，齊焱做了個夢。 夢里生辰當(dāng)日，燕北全軍凱旋而歸，二十萬大軍，上至統(tǒng)帥，下至小卒，一時風(fēng)光無量。 都城從沒像那日如此熱鬧過。 有人抱著親人哭，有人臉上帶著笑，大軍回城，方顯現(xiàn)人間百態(tài)，連同壓抑的心情也被釋放的淋漓盡致。 齊焱混在人群里等了許久，逢人便問：“驃騎將軍回來沒有？” 阿煦文武全才，就連不通武藝的小兵都能從戰(zhàn)場歸來，那么厲害的阿煦怎么還不見蹤影？他人呢？他答應(yīng)過要回來的！ 他等了他四年零八個月，他說過要回來為他慶賀生辰。阿煦肯定會回來的，或早或晚，他絕不會讓自己苦等這么久。 懷著這樣的念頭，他強撐著病弱的身子，始終等著那個承諾過他要回來的心上人。 直到當(dāng)朝兵馬大元帥親自將骨灰送到他手上，語氣歉然，帶著深深地惋惜：“儀王殿下，承煦他…” 那句“沒了”梗在咽喉，眼前這位殿下陡然銳利通紅的眼，讓他閉了嘴。 齊焱穩(wěn)住心神，以往狡狹靈動的眸，冷漠至極：“不必再說，我不想聽?！? “殿下，這是承煦留給你的。” 那是一道血書。 蕭承煦微愣。 強忍著悲痛摧毀著他本就單薄的身軀，死死攥著那封信，咽下喉嚨里翻涌出的腥甜，他問：“阿煦，是怎么…沒的？” 兇險一觸即發(fā)，身為元帥親兵，初入戰(zhàn)場的蕭承煦表現(xiàn)不俗，僅以四年時間就從小兵升至驃騎將軍，備受元帥青睞。 然天有不測風(fēng)云，再倔強的傲骨也有被摧毀的時候。 戰(zhàn)爭到了最關(guān)鍵的節(jié)點，打得敵軍措手不及，直至雙方殺紅了眼，敵軍奮力反擊，寧可犧牲數(shù)萬大軍也要把元帥的項上人頭留下。 蕭承煦為元帥擋了致命一擊。 刀上淬有劇毒。 藥石無醫(yī)。 齊焱自幼與蕭承煦相識，關(guān)系匪淺，他仰起頭，任由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卻不敢垂眸往那血書看一眼。 恐一眼，心神便要徹底崩潰。 陰陽相隔，往后任他窮盡一生努力都無法拼出一個團圓。 元帥眼里布滿了血絲，沉痛道：“承煦死前讓老夫在你需要的時候幫殿下一把，哪怕是那個位置殿下也是有實力爭上一爭的?！? “殿下想哭的話，就痛痛快快哭出來吧，過了今日打起精神來，該想想往后的路要怎么走了。” 所有人耐心等他崩潰，然齊焱無奈地笑了笑，沒理會元帥好意，徑自抱了骨灰，接過守將遞來的包袱。 包袱里裝的是阿煦的遺物，齊焱目力極佳，匆匆一瞥就能看到那抹亮眼的紅色。 那是阿煦臨上戰(zhàn)場前，他送給他的錦衣。 阿煦笑著承諾，會穿著這身新衣意氣風(fēng)發(fā)的回到他身旁。 心頭刺痛，在人前，他始終忍著不讓淚落下。阿煦盼他做這世間最耀眼奪目的人，這樣人的人哪能在外人面前哭？ 他都記得，記得阿煦說過的每句話：殿下自生來便該是耀眼奪目的，哪怕天崩地裂，也是從容不迫，坦然面對。 拒了元帥好意，抱著阿煦回家。 家還在，阿煦卻不在了。 屏退下人，上好門栓，齊焱抱著蕭承煦的佩劍躺在榻上，哭得崩潰，聲嘶力竭。 淚眼模糊，顫著手打開血書：“焱兒，很抱歉，怕是不能回來陪你看這人間百態(tài)，四季輪回了…” 一句話，心神具碎。 隱忍薄情的齊焱抱著蕭承煦的骨灰盒子悲悸痛苦：“阿煦！” “焱兒，記得要笑啊，就算沒有我，也要好好活下去，我啊，會在天上看著你，看著我的殿下登上那個位置，度過屬于你波瀾壯闊的一生?！? “阿煦…阿煦！你不要留下我一個人…蕭承煦！” 齊焱自軟榻上睜開眼，眸子通紅。 大雨傾盆，隔著窗子也能聞見那股從泥土里泛出來的草木清香。 燭光搖曳的小屋，懷智蹭地站起身：“殿下？殿下你可算醒了！” “殿下夢魘了嗎，不要怕，不管夢到了什么，那都不是真的。要不要沐浴更衣，奴才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 齊焱摸著滿臉淚水，喉嚨微啞，問她：“這是夢？” 懷智心疼道：“是夢，殿下夢里一直念叨將軍的名字?！? “懷智，燕北軍明日回城，阿煦會沒事的，對吧？” 他狀態(tài)委實不算太好，懷智斬釘截鐵道：“對，明日咱們就能見到將軍了?！? “明日?！饼R焱口中喃喃。 懷智搖著頭去打水，也不殿下夢到了什么，半條命都嚇沒了。不過能牽動殿下心弦的，除了將軍還能有誰呢？ 殿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四年多的擔(dān)心受怕一瞬間爆發(fā)出來，光聽著他句句帶著哭腔喊出的阿煦，心都快被他哭碎了。 大軍眼看就要回城了，殿下卻日日夢魘… 唉。 懷智一聲長嘆。 殿下與將軍，一個姓齊，一個姓蕭，八竿子打不著關(guān)系，可整個都城的人都知道，將軍是殿下除了血緣關(guān)系以外，唯一的羈絆。 兩人以“阿煦”、“焱兒”互稱，到這會兒見了出落的極為精致靈動的齊焱，還會有人打趣兩句。 畢竟當(dāng)年黝黑瘦小的蕭承煦背著病弱的小齊焱滿都城上躥下跳的時候，大搖大擺，得意的，尾巴都能翹上天。 很多人擔(dān)心，包括齊焱的父皇母妃都擔(dān)心他活不過弱冠之年，也就沒怎么對他上過心，任他一人自生自滅。 蕭承煦就是那時候走進他的，把他從皇宮中帶回了他的侯爺府，自此便再沒回去，也沒人再過問齊焱這人，直到蕭承煦立了功，齊焱才被隨意封了個儀王打發(fā)了，連個王爺府邸都不曾給。 蕭承煦當(dāng)年本就是個孩子，再養(yǎng)一個比他小三歲的小孩，日子可怎么過？ 然而蕭承煦走到哪就會把齊焱帶到哪，絲毫不擔(dān)心一不留神就把本就病弱的齊焱養(yǎng)死了。 蕭承煦雖然繼承了他便宜爹的侯府，其實也就是個空殼子，沒幾個錢，窮人家的孩子吃飽飯尚且不易，蕭小侯爺?shù)购?，自個窮的叮當(dāng)響，也不知道我，竟能把養(yǎng)的金枝玉葉一般矜貴，雖然齊焱本就是皇家貴肘。 蕭承煦從軍前，特意花了重金買下懷智，安排好一切才走。 意味分明，哪怕不在眼皮子底下守著，也要讓齊焱過的稱心如意。 當(dāng)時，就這事兒，街坊鄰居嘲笑許久，說他傻的可以，又不是養(yǎng)媳婦，至于花這么大的手筆嗎？ 不過嘛，也有人說，口頭上說著是兄弟，沒準(zhǔn)人家就是當(dāng)媳婦來養(yǎng)的呢？現(xiàn)在好男風(fēng)的也不是沒有。 那些人說話不好聽，蕭承煦也不惱。 懷智愣在那，回憶起將軍從軍前囑咐他的場景，恍若經(jīng)年… “懷智，記住了，好好伺候焱兒，他身體不好，是我在這世上僅存的羈絆，不容有失。等我哪日凱旋，他若有那里磕著碰著，小心爺回來扣你工錢?！? 明明是個不大的少年，說起話來自有上位者的威嚴(yán)。 眼睛明亮地過分，笑起來更是動人，窄肩瘦腰，個子比同齡人還高上不少，模樣也是一頂一的好。 初聽他要從軍，懷智還為此擔(dān)心了兩天，萬一人哪天沒了，他就沒了雇主。 索性將軍是個有本事的，到了戰(zhàn)場如魚得水，頻頻立下戰(zhàn)功。 從邊關(guān)寄回家的銀子越來越多，衣裳，擺件，各種在都城難得一見的小玩意兒，如流水版，都給殿下送了過來。 拳拳心意，只要有眼都能看到。 有這么一位知冷知熱的人，縱是再薄情的人也該懂得珍惜吧？ 懷智拿著帕子上前兩步，細(xì)心為齊焱擦拭臉上的淚痕，語氣滿是心疼：“殿下怎么哭成這樣？過兩天將軍回來，見殿下眼睛腫著，豈不是要心疼死了？” “不準(zhǔn)說死?！饼R焱輕描淡寫看了他一眼，目光銳利。 懷智懂他的顧慮，當(dāng)即改口：“殿下放心，將軍定會毫發(fā)無損的回來” 隱在錦被里的手死死握著，想到夢里逼真清晰的情景，想到元帥憐憫哀痛的眼神，齊焱痛徹心扉，卻不好表現(xiàn)出來。 老人常說，夢都是相反的，他不能被嚇到，也不能慌。 大雨下了一整天。 從最初的驚悸恢復(fù)過來，齊焱看起來神色越發(fā)冷清，以至于懷智無事都不敢進屋子里去打擾他。 便是說話，也絕不敢提將軍有關(guān)的話題。 他算是看出來了，殿下在怕。 怕什么，想想就知道。 懷智垂下頭，心道，誰不怕呢。 燕北軍班師回朝的當(dāng)晚，齊焱徹夜難眠，房間燭火燃了一夜。 天明，他換了身紅衣，上面繡著暗紋，服了藥病好的七七八八，精神頭極好：“懷智，咱們?nèi)コ情T口等著吧?！? “哎？殿下，早膳還沒用呢?！? “不吃了，等阿煦回來一起吃！” 一大早跑到城門口候著的人不止齊焱，還有許許多多普通老百姓。 活著，才是人們最樸實無華的期望，不指望可以建功立業(yè)，不指望做什么護衛(wèi)山河的英雄，活著便好。 細(xì)心看，每個人眼里都閃爍著細(xì)碎的光芒，那光里裹著黯淡，有希望，也有對未知的恐懼與茫然。 在一切水落石出前，被小心掩藏起來。 于是人們見到的，是一張張笑意盎然的臉。 “這位公子，你也來城門口等人嗎？” 買菜的老婆婆把盛放新鮮蔬菜的竹筐放到一邊，占了個靠前的好位置。 齊焱笑道：“是啊，老婆婆，你也是來等人的嗎？” “對，我小孫孫去年上的戰(zhàn)場，才十六呢。我沒事干，想著燕北軍回城，順道接他回家。”提到回家，老婆婆眼里滿是笑意。 齊焱看了眼竹筐里的新鮮蔬菜，心道，哪里是沒事干，又哪里是順道來接？ 看破不說破，他點點頭：“我也要接我阿兄回家，我已經(jīng)四年多沒見過他了，不知道他是瘦了還是高了?！? “我早早在這等著，今天特意穿了身新衣裳，為的就是讓他抬頭能在人群里第一眼就看到我。” “哎呀呀，小伙子英姿颯爽，不用刻意令兄也能一眼看到?！? 老婆婆沒想到有生之年能和這么矜貴的小公子聊幾句，搓搓手，忽然頓悟：小公子，大概是在緊張？ 一個說自家小孫孫小時候多么多么淘氣，一個說自家阿兄幼時多么多么暖心，說的不是一個人，一件事，氣氛確是莫名和諧。 連齊焱自己都沒想到，他會和陌生人一口氣說這么久。 懷智守在一旁聽得不是滋味，暗暗祈禱將軍定要平安歸來。 慢慢的，空中飄起的零星小雨也停了，雨水洗滌過的都城每片葉子看起來都是新鮮的。 忽然，人群爆發(fā)熱烈歡呼：“燕北軍回來了！燕北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