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幾天庭院里的石榴熟了?！?/p>

“是嗎？”

愛麗絲接過了和自己一同坐在神社的回廊下的靈夢手里遞過來的石榴，掰開紅黃相間的表皮，里面飽滿的籽粒暴露出來，像堆積起來的紅色水晶的碎屑。

明明是植物，為何會有礦石一樣的棱角，礦石一樣的質(zhì)地，礦石一樣的色澤呢？

愛麗絲將一顆石榴籽對著秋日黃昏斜照的陽光，觀賞著光線透過殷紅的果肉時的樣子，交織在一起的光路和紋理讓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留給自己的胸針上的紅寶石在燭光下泛著的光澤。

“不嘗嘗嗎？”

愛麗絲看著身側(cè)的靈夢臉上淡淡的笑容，突然想到了什么。

“不如……”

愛麗絲用兩指指尖夾著一粒石榴籽，慢慢地送到了靈夢的唇邊。透過石榴籽的光線在靈夢的唇上留下一圈紅色的光暈，像一抹血跡又像是些許胭脂，將她的唇映照得分外誘人。

“不介意吧？”

“嗯……”

將石榴籽慢慢地送入唇間，指端傳來的是天鵝絨一般的觸感和少女體溫的溫暖。

“味道怎么樣？”

“很甜…”

“那就好。”

看著指尖殘留著的石榴的汁液，愛麗絲將手湊到嘴角，在下唇上輕輕涂抹著。

“搞什么啊……”

看著靈夢因為嗔怪和害羞漲得通紅的臉，愛麗絲不由得淺笑一聲。

“也許我應(yīng)該在有機(jī)會帶上你回鄉(xiāng)的時候再請你吃下石榴籽的?！?/p>

“只是個石榴而已在哪里吃不都一樣嗎？而且什么叫‘請我’？這不是我家的石榴嗎？”

“那這樣如何？”愛麗絲將一顆石榴籽塞入自己的口中，“這個冬天讓我來此處陪你吧。”

“?。繛槭裁?？不如說，一向離群索居的人偶師小姐居然會提出要和人親近？”

“因為我想要擁抱你?！睈埯惤z停住了，湊近了距離，壓低聲音緩緩地說道，“想要用手指撥弄你散發(fā)著清香的發(fā)梢，想要用手掌握住你溫暖的臉頰，想要感受你腕部的脈搏，想要……”

“就像掰開一個石榴那樣？”

聲音戛然而止。

“積雪封住林間的道路后可不好走，好好地待在屋子里，一邊燒著茶水一邊倚著窗子借著冬天的太陽做點(diǎn)針線活吧。孤零零的魔法使小姐?！膘`夢站起身，慢慢走向神社的石階，“等開春我們會有機(jī)會再見面的?！?/p>

愛麗絲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將手中的半個石榴舉起，對著西側(cè)的天空。石榴籽的顏色和天邊的晚霞融合在了一起，像是一團(tuán)燃燒著的鮮血。有一刻她突然意識到，今天靈夢正圍著一條石榴色的圍巾。

【二】

五月的空氣夾雜著些許令人煩躁的悶熱，隨著呼吸滲透到人體的每一處角落，帶來肉體和精神上的焦渴。

靈夢正躺臥在回廊的地板上，架不住午后沉沉的睡意，半瞇著眼睛，任憑陽光透過石榴樹細(xì)小的樹葉在臉上撒下斑斑金屑。

“靈夢…靈夢…”

突如其來的叫喚讓她下意識地用小臂遮住了雙眼，再猛一睜開，視野中的卻是母親略顯憔悴的臉龐。

“瞧瞧你，躺的真不像個樣子，都把頭發(fā)弄亂了?！?/p>

回避開母親伸向自己鬢發(fā)的指尖，靈夢飛快地起身稍事打理了一下。

“我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她小聲咕囔著。

媽媽的肌膚似乎又失去了幾分血色，如果不是青筋的藍(lán)色，手背幾乎不能與袖口的棉布的顏色區(qū)分。坐下的動作似乎也顯得有些遲緩和無力，卸下背簍就倚靠著廊柱支撐著身體的重量，否則似乎就有倒下的危險。

“今天家里還好嗎？”母親閉上了雙眼，呼吸的氣流顯得有些微弱。

“沒有什么事，爸爸和哥哥早上就去了三兵衛(wèi)那記賬，弟弟妹妹們都被我督促著乖乖吃了午飯，店里的伙計也沒什么事，水缸里的水我打滿了，柴火劈過了，后院里的草也拔了?！?/p>

“那就好。不過…”母親頓了頓，“以后靈夢就不必為家里分擔(dān)這些活計了。畢竟再過幾天，我們的靈夢就要變成大家都尊敬的巫女的接班人了，家里人也該多體諒體諒你。就算你不在我們身邊了，我們也一定會為靈夢感到自豪的…”

“我，用不著別人刻意體諒?！?/p>

“……好吧……讓我…稍微休息一會吧…”

也許，媽媽的血管在一天天干癟下去。每一次懷胎和生育都讓她的血離開

血管，每一天的勞累都在磨損著她的軀干。

突然，一陣風(fēng)吹過，吹落了一朵石榴花，落在了母親的面龐上，在蒼白的肌膚的映襯下，鮮紅地如同一團(tuán)火苗。

靈夢不禁想，這種紅色會滲透到她的身體里去嗎？

【三】

窗框?qū)㈣偳对诓厍嗌囊鼓簧系膸c(diǎn)清冷的星光囚禁著，愛麗絲點(diǎn)起了煤油燈，就著柔和輕軟的橙光，翻找出自己的一枚胸針，在燈下仔細(xì)端詳著。

用極為纖細(xì)的金絲表現(xiàn)枝條，用孔雀石打磨成的葉片點(diǎn)綴著紅瑪瑙和紅寶石雕琢成的石榴花與石榴籽，工藝之精巧絕非人為，仿佛是一塊還帶著地中海海風(fēng)的鹽腥味的來自黎凡特海岸的泥土上真的萌發(fā)出了微小的植株，在慢慢生長。?

是的，很美。這么精巧的物件，可以一直攥在手心里，慢慢地滲透進(jìn)自己的體溫，自己的氣味，自己的欲望。只要看護(hù)得當(dāng)，就絕不會流失，絕不會消散，絕不會淡去，它永遠(yuǎn)從屬于你依附于你馴服于你。

愛麗絲忘記了自己是在什么時候得到這枚胸針的，但就像那蔚藍(lán)色的天鵝絨被拖動的時候簌簌的聲音，瓷娃娃那有著精巧光滑的臉上映照出的光斑，那輕薄柔美得如同水母的裙邊的玻璃杯放到唇邊冰涼的觸感，無數(shù)人臉上一瞬間肌肉的抽動展露出的或是驚恐或是順服的那神情一樣，如同這一切自己自有記憶以來身邊不計其數(shù)的物件，她可以肆意地占有它，不會受到任何挑戰(zhàn)，她不能想象這一切物與感受從自己的內(nèi)在中抽離會如何。

但是，為什么？

為什么會有那樣的面頰，徘徊的目光會于其秀麗的曲線上散射？為什么會有那樣的發(fā)梢，指尖的扶觸不能浸染上發(fā)絲的清香？愛麗絲禁不住感到疑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人，站在鏡前的時候，足以讓屬于自己的美像晨曦一樣流溢，又完全地吸納回自身，竟不讓鏡子和他人的視覺分有一絲一毫？

那人與能隨意擺弄四肢的人偶，在剪刀下順從的布料和期待著被翻動的書頁完全不同，她總是不斷地肯定自己，這一種肯定是如此之強(qiáng)，讓愛麗絲感到無所適從，她無法將那人溶解在自己之中，無法也沐浴在那人的存在中，自己所熟知的物的世界仿佛與熟知的自我的邊界被打入了一顆鋼釬，出現(xiàn)了無法彌合的裂縫。

眼前延伸、交織、跳躍的翠綠與血紅，真的屬于自己嗎？被這樣的疑問糾纏著，愛麗絲熄了燈，房間里只剩下巨大、無言的昏暗。

【后記】

一時興起的產(chǎn)物。

雖然自己做注釋總給人一種很show off的感覺但我還是打算寫點(diǎn)什么幫助理解。

封面來自電影《西伯利亞頌》

吃下石榴籽之后就不能離開冥府

石榴在東方象征著多子

鄧南遮在《火》中對于石榴的象征意義有著極為美妙的運(yùn)用，同時也是本文的靈感之一（“這是我的身體，請享用吧?！保?/p>

在鏡前，讓自己的美涌流出自己之后再汲納會自己的面容是R.M.里爾克在《杜伊諾哀歌》中使用過的意象（尤見《第二哀歌》），同時也是我認(rèn)為最具詮釋學(xué)意味的表達(dá)之一。實(shí)際上我也特意使文字的意味向詮釋學(xué)方向靠近。

主體，此在和物

黎凡特海岸和北非是極有情調(diào)的異鄉(xiāng)。整個東地中海都有一種滲入骨髓的無味的清香。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