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靚靈 |?科幻作家，科技行業(yè)從業(yè)者。擅長在宏大神奇的設定中表現(xiàn)人類的溫情。代表作品有《緋紅殺手》《落言》等，著有個人選集《月亮銀行》。

子彈

全文約3100字，預計閱讀時間6分鐘

一

清晨。

清晨是我視力最差的時候。窗簾縫隙的陽光割裂現(xiàn)實與夢境。

它又回來了。圓弧形的頭曲線流暢，平底反射沉金色啞光。

我揉揉眼睛，沉迷于懷疑它是不是之前那一個，以至于忽略了它根本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事實。

那是一顆子彈。按理說在這個國家，普通人不應該有子彈。

這顆子彈不是我的，我是唯一有這間屋子鑰匙的人。它也不像是被射到枕頭上的，子彈的火藥和彈殼是完整的，而且我的窗戶和門都是關著的。

也許我有精神分裂，自己把子彈放在枕頭上卻不記得。我一邊穿衣服一邊想。

為了驗證這一點，我終于拿起手機預約了一位心理醫(yī)生。

我從沒見過真槍，我生活中最接近遠程武器的東西是是客廳墻上掛的飛鏢，兒子搬出去之后再也沒人用過。

從過年掃除到現(xiàn)在，靶子上已經落了好幾個月的灰塵。

出門之前我站在臥室門口看了一眼枕頭，沒有去碰它。

要遲到了。

二

黃昏。

黃昏是一天中我質量最大的時候。體重隨時可以依據(jù)風向折斷我的雙腿。

與移通客服的戰(zhàn)斗已經持續(xù)了十分鐘。

“我都說了好幾遍了，我換了三個電話，五個卡槽，三張sim卡，六個通訊區(qū)域，可這個號碼還是經常接不到電話，也無法收到來電提醒短信。而且我已經給十個客服講過一模一樣的話了。我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p>

我將不拿電話的手放進褲子口袋里，指尖觸摸到一塊溫暖的金屬。

是那顆子彈。我把它帶出門了？

“請您稍安勿躁?！彪娫捘穷^清澈甜美的聲音說?！罢垎柲袥]有換一部電話試試呢，也許是電話的信號接收不太好。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呢?！?/p>

“......換了，換了三部?！睂ε椙佟Ｎ以诳诖锇淹嬷穷w子彈。“卡也去營業(yè)廳換過了，硬件問題我都排除過了。你別再問一遍了?！?/p>

“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呢。有沒有可能是您的心理作用呢？”

“......真難溝通，你的工號是多少？”

前面有個垃圾桶。

“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呢。請問還有別的可以幫您的嗎？”

她是臺復讀機嗎？！“給我工號！”投訴她。

“很抱歉給您——”

我掛斷了電話，把子彈用力扔進垃圾桶里，塑料桶皮發(fā)出咚的一聲。音量與我的心情很匹配。

我打開家門，子彈就豎立在客廳的餐桌上，就像一整天都沒有動過。

這有可能是我剛才丟掉的那一顆嗎？它比我更早回家。

回？我為什么要用這個字，聽上去好像它本來就屬于這里一樣。

可能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況。當然，最開始我也有不習慣的時候，但心理醫(yī)生說我沒有任何問題，只是告訴我好好休息。

我隨手拿起子彈，朝客廳的飛鏢靶子丟了過去，以為會叮叮當當彈到地上，結果它發(fā)出了一聲巨大的悶響。

子彈直挺挺插在了靶心上。那樣子就像我開了一槍，而且還正中紅心。

灰塵揚得老高。

后來我又試了很多次。

這顆子彈從我手上丟出去，會有開槍的速度與力量。這么說也不準確，因為我沒開過槍，但它肯定能在墻上砸出洞來。

這種力量與我無關，因為我丟出其他的任何東西，都會被地心引力牢牢的固定在拋物線軌跡上迅速落地。

那塊飛鏢靶子已經快被我打爛了。同樣留下幾個洞的，還有沙發(fā)、墻壁、樹干、對面樓的外墻和一只路過的麻雀。

每次子彈離開我的視線之后，沒多長時間，就會在意料之外的顯眼地方重新出現(xiàn)。錢包硬幣暗格、外賣米飯頂層、床頭雜志折頁。

好吧。

我能用一顆子彈做什么呢？

三

周六。

周六是我一周中密度最小的日子。遠離辦公室和看望兒子的雙重喜悅變成氣泡，充盈我的身體。

坐在麥當基快餐店刷到那條新聞時，難免會產生聯(lián)想。

《移通客服人員工作時間被槍擊穿頭部》。下面的評論紛紛擔驚受怕?！翱头ぷ鞯姆块g有很多人吧。這次槍能帶進去，下次就是手榴彈了！”“為什么沒人聽見槍聲？是不是收了封口費？！”“一定是恐怖分子！”沒一句說到點子上。

我也有些同情那個人。但如果有得選，我希望她是昨天和我打電話那一個。

這件事不可能和我有關系，因為那顆子彈還在我口袋里。

我兒子來了。本想站起來迎接他，卻看見他媽跟在后面，我的笑容瞬間就垮下去了。

“你來干什么？這兩個小時應該是我和兒子的獨處時間?！?/p>

“我是來告訴你，我們的協(xié)議到期了。如果你再不給撫養(yǎng)費，下個月開始，你和孩子見面的機會將會降到一年兩次?！?/p>

她知道我給不起。這個該死的女人一離開我，就在她的律師未婚夫的幫助下，成功讓撫養(yǎng)費的金額漲得比我的工資還要高。

一年兩次？對八歲的孩子來說，那和陌生人沒什么兩樣。

她轉身走到店外的車里去了。我低頭看向兒子，他怯生生地看了看我，又轉頭看了看點餐牌。

“乖兒子，想吃什么就點。”我右手給他發(fā)送支付碼，左手在褲子口袋里，緊緊地抓住那顆子彈。

如果她死了，作為孩子唯一的親人，我是不是就可以直接擁有撫養(yǎng)權了？

這有可能嗎？我在人群之中用這顆子彈殺了她，卻不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就像殺一只麻雀。她的車窗開著。我們之間只隔著一扇玻璃門。

我默默地用褲子口袋擦掉子彈上的指紋。

好幾天之后我才想起來，這一步其實是多余的。因為警察根本沒有在她腦袋上的彈孔里采集到子彈。

當然采集不到。我喝完一整杯可樂，看見子彈凍在杯底的冰塊中央。

我開始喜歡這顆子彈了。

隔天兒子在客廳看動畫時，我在搜索前妻的死亡報道，什么也沒查到。也許那邊商區(qū)的老板不想讓事情鬧大，也許報道標題用了我沒想出來的字眼。

算了，我也沒那么在乎。

我仔細地看了看子彈，它的形狀還是那樣，不像電影里用過的子彈一樣被撞扁變形。也許顏色變暗了一點。

但我也不太確定，應該說此前，我從沒認真看過它。一個月以來，它反復出現(xiàn)又反復被我丟掉，像空飲料瓶或者盒飯的竹筷。

我不再丟掉它了。

四

周一。

周一是我咖啡因含量最高的日子。這一天我得開四個小時的會、匯報上周的凄慘業(yè)績、在地鐵被擠成沙丁魚、輔導兒子的家庭作業(yè)、讓幾個看不順眼的人上新聞。

但是今天例外。經理沒有出現(xiàn)在會議室。挺好的，他上次說再墊底就開除我。

我變得自信起來，生活也好像順暢多了。老說我壞話的麗姐沒來上班。每天在朋友圈刷屏代購八百條的老同學今天消停了。在貼吧和我吵架的噴子講到一半就不回了。

那顆子彈總是會回來。至少我以為是這樣。

它好像又暗了一些，現(xiàn)在看上去有點像深灰色了。

還挺好看。我想。

這顆子彈是我的，我喜歡深灰色。

五

幾天之后，它不見了。

我以為它會在我的褲子口袋里，但那個地方除了一個洞以外什么也沒有。

那一天突然變得特別痛苦，我只能默默忍受地鐵上呼來跑去的孩子、震耳欲聾的廣場舞、隨便闖紅燈的路人和外賣騎手，平時我也經常見到這些人，但從沒有這么恐慌過。

熟悉的道路變得充滿敵意。

我得趕緊回家。孩子在等我。

“這個簡單的問題用二元二次的方程就能做了，不用一個個數(shù)，你算好給我看?！?/p>

“爸爸，‘方程’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解釋。這感覺有點像你對人說冥王星不是行星，那人問你“冥王星”是幾月份的星座。而且我還在想子彈去哪了。

“爸爸累了，你自己做一會兒好不好？”

“爸爸，媽媽到哪兒去了，她會教我做作業(yè)?！?/p>

“媽媽走了，以后只有爸爸了?！?/p>

“你騙人?！彼麃G掉橡皮以表達不滿?！皨寢屢舱f爸爸就快走了，以后只有媽媽了?！?/p>

這個該死的女人。

我把橡皮撿起來。“不能亂丟東西。今天不會做就別做了，明天給你找個家教。”

“爸爸，我要吃冰淇淋。媽媽每天做完作業(yè)都給我吃一個冰淇淋?！?/p>

“今天沒有。去刷牙睡覺?！蔽野严鹌みf還給他。這孩子反復提他媽是在故意氣我嗎？

“我要冰淇淋！冰箱里明明有！我要媽媽！”他大吼大叫，把作業(yè)和鉛筆推到地上。我一把將他拎起來，他哇哇大叫，把拽緊的橡皮丟到我胸口。

我找到它了。那顆子彈。

它在橡皮里。

六

現(xiàn)在是黃昏還是清晨來著？我的視力好像變差了，身體也變重了。

兒子到底有沒有明白從我胸口流了一地的是什么？他繞到我視線后面，我沒有力氣翻身回頭去看他。他又繞回我視線前面，手里拿著那顆黝黑的子彈。

他看看我，看看作業(yè)，然后把子彈放進口袋里。

我突然有些后悔了，后悔我沒有同意孩子的要求。不就是一個冰淇淋嗎？我的生活多順利啊，怎么就不能給兒子一個冰淇淋呢？

還好他是個有主見的孩子。

廚房傳來打開冰箱的聲音。

（完）

編者按
普通人獲得超越自己能承受的力量會怎么樣？每次天賦異稟的人都要么道德標準超高（成為超級英雄），要么道德標準超低（成為反派）。是不是很無聊？其實普通人大概只是想利用這種能力使自己的生活更easy一點吧。這是一種惡嗎？或者，當我們擁有了超出平凡人的力量之后，我們就只能做出二選一的抉擇了——力量的極致放大人性，也征服世界，我們逆水行舟，不善則惡。

——東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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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東方木??

題圖 《潛行者》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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