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鸞】《溯流光》(二十四)狹路相逢
六供奉殿。 “大人?!?“大人?!?侍衛(wèi)們紛紛俯身行禮。 一襲赤影攜風帶火撞入殿門,觀其行跡實在算不得心情愉悅,以至于常年隨侍他左右的仆從也遲疑了一瞬,方敢上前迎接。 “大人,千鈞冕下已在內殿久候。”仆從恭敬一福,言道。 “知道了?!苯的У?。 他剛從長老殿回來,心里實在不怎么痛快,聽到千鈞等他,臉色才稍晴了一點,將外裝一解,隨手拋給下屬,自己獨身進了內殿。 “媽的?!?人未到而聲已至,老遠便聽到熟悉的聲音在罵娘。 千鈞搖搖頭,起身去迎他。降魔不多時便進了門,顯然情緒糟糕到極點,臉頰肌肉虬結,滿嘴罵罵咧咧。 “一群臭螞蝗,見了口子就不愿意撒嘴的東西,就知道扒在老子身上吸血……” 他連招呼也顧不得與兄長打上一個,對著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牢騷,這股子沖天火氣,不知道的還以為正上演著什么大逆不道兄弟鬩墻的戲碼。千鈞亦是無奈,上前親手替他卸那一身鎧甲,手上動作穩(wěn)穩(wěn)當當:“早說了受大哥一罰便罷,別把這活攬在自己身上,你偏不聽?!?“行了,行了,”降魔不耐煩地擺擺手,“現(xiàn)在說這些晚了?!?“這次又要你出去?” “嗯?!?千鈞嘆氣:“眼看五年了,一年至少來這么一次,當初何必逞那一時意氣。” “反正好與不好,這都是最后一次,”降魔皺眉道,“我已布置好人馬,即刻出發(fā),此行定要將這事徹底了結?!?“這就要走?急了些吧?!?“急什么,一刻也等不了了?!?千鈞嘆氣:“又要去多久?” “快的話十來日,若是不順當或腳程慢了,半月也有可能。” 交談間,千鈞已將外出衣物取來,降魔接過披上,金甲長袍通身束起,又揮手拿了桌上魂導器揣入懷中。 供奉殿是整個武魂殿執(zhí)行力最高的組織,在他整飾期間,殿外已然人影攢動,十余人頭陣仗列齊,蓄勢待發(fā),就等他一聲令下。 “人手夠嗎?不夠從我那兒再撥點。”千鈞道。 “不用你管,”降魔揮揮手,轉身,“走了啊?!?“路上小心些,做事別沖動?!?“知道了?!?赤影踏出殿門。很快,窗外傳來整齊劃一的聽令之聲,緊接著,人影成叢飛起,只見領頭之人一身桀驁之氣,金甲閃閃,紅袍鼓翻,以他為首,隊伍漸漸消失在了天邊。 …… 大陸極南,烈焰之地。 世有五行,陸有五向,南方之地屬火,極南處更是常年烈日炙烤,寸草不生,放眼望去,雖有山丘連綿起伏,卻是滿目黃土瘡痍之色,枯草黃葉遍地,一絲一毫綠色也不可見。 此地貧瘠至此,怎么想都不覺得能有奇珍異草存活。 枯黃廣闊的地面,兩道人影正頂著熱風跋涉。 “不必顧慮太多。天地萬物生性不同,自有靈寶宜居此地?!甭飞?,烏鴉第三遍重復。 白袍少年跟在他身邊。 光翎狠狠捋捋頭發(fā),將它們背在腦后全數(shù)扎住,好讓自己布滿汗水的臉部和后頸更多地暴露在空氣里。他自小長在嚴寒的北境,后來又流散到中土地區(qū),以往不覺得,直到現(xiàn)在才感受出這頭濃發(fā)帶來的不便,為了抗拒熱量,他早已把自己的外袍脫了頂在腦袋上,兩手撐作傘狀,以隔絕那些從上至下投射來的熾烈陽光。 “我已經(jīng)不在乎什么靈寶了,”他的聲音有種絕境中的平靜,“我現(xiàn)在只在乎我的臉,它馬上就要被太陽曬裂了?!?“……”烏鴉嘆氣,望望他干燥通紅的臉蛋,“說了不讓你來,你不聽?!?“要不是怕你路上犯病,我何苦追著過來。真以為我全是為了玩?!?光翎的語氣很不好。烏鴉心中一軟,想了想,解開自己衣袍,朝他招手道:“來?!?他要給他遮擋著,但這舉動屬實過于親密了。不過好在光翎現(xiàn)在連尷尬的勁兒都沒有,有氣無力地扭過臉去:“算了吧,你那黑乎乎的,兩秒就給我燙熟了。” 事實上光翎早就支起了魂力作罩,周身冰藍淡光流轉周身。但即便是魂師,一己之力也全然無法抗衡自然威勢,這一路路途遙遠,他已在這極熱之地徒步五日有余,也未見到什么所謂的靈草,覺得疲憊不耐也是理所應當?shù)氖隆?“再這么下去魂力也要用完了?!睘貘f走過來,要給他輸送魂力。 “我不要,”光翎撤了一步,拒絕得很干脆,“你還是先管好自個兒吧,這一身黑沒給這破太陽曬化就算好的,”他擦擦汗,又道,“趕緊找到那什么草,然后立刻回家,這鬼地方我一秒也不想多呆了?!?“嗯?!?二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話,勉強也算是一路上的消磨。好在此地白晝算不得長,太陽不多時便落山了,總算熬來了涼爽的夜晚。 …… 是夜。 天空弦月高懸。 “你再說一遍?”光翎坐在枯草地上,兩條眉毛幾乎擰成了一條。 他沒聽錯吧? “去生火。”烏鴉道。 光翎滿臉不可思議:“你是熱瘋了還是熱傻了?” 白日的酷熱貽害無窮,他的臉上仍殘留著滾燙的余溫,像一塊燒熟了的肉,“這鬼地方連水都沒有,野獸也不稀得來,生火做什么?” 轉頭四望,四處都是矮山連綿,黃坡一望無際,不說野獸,連半棵青草一只鳴蟲也無,處處地貌幾乎別無二致,連周圍方位亦是不清不楚,光翎往地上一躺,兩眼往上看,試圖通過天上星辰辨別東西南北,余光卻掃到了烏鴉的動靜。 ……他見自己不動彈,竟是開始親力親為了。 “喂,喂,”光翎連忙起來,攔他,“這火就非生不可嗎?” “你若是想在這多曬上幾日,自然不必生火?!?“?。俊?烏鴉搜羅了干草枯枝來,又在地上攏起了第二堆。 “……????” 光翎呆若木雞,眼睜睜看著他動作。不多時,前方土地上就接連堆出了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十堆干柴。此地枯植頗多,搜集柴火算是容易,如此大片,若是燃燒起來,定然火光沖天熱浪滾滾。眼見烏鴉已然打亮了火折,作勢去點,光翎頓時頭皮一陣發(fā)麻,急著拉他:“別……” 語未畢,卻覺出他動作一頓。 “怎么了?” 烏鴉打了個手勢,止住了光翎的話頭。他站直了身體,頭顱略微側著,細聽著什么。 微風打著旋兒自遠處卷來,極目四望,只有鑲滿了星辰的深藍夜幕,似乎并無任何異常。 光翎的耳朵似乎也捕捉到了什么,但那聲音非常非常之輕微,遠遠的一閃而過,幾乎像是錯覺。他不敢確定,只好望著烏鴉,試圖求證。 烏鴉沒有說話,又反復探知幾個來回,松弛下來。 “大約是誤認了。” “誤認?什么?” “沒什么,”他笑了笑,不欲多言,手中火折丟給光翎一個,“將火點了?!? …… 全部柴堆已經(jīng)點燃,火苗初始略顯羸弱,但柴草極致干枯,火焰很快就壯大起來,熊熊橙光舔著長舌,幾乎將天空都舐亮。 這樣的場景讓光翎很不舒服,他離得遠遠的,烏鴉知他不喜,便不喚他過去,而是尋了處矮小土坡,與他一并坐在背陰面。 “搞得這么聲勢浩大,總得告訴我為什么吧。”光翎擦擦汗,又掃了掃腳上沾著的黃塵,發(fā)問。 雖然奇怪,但他信對方做事必有所考量。 “我們到這里多久了?”烏鴉不答反問。 光翎想了想,開始掐手指:“一、二、三……不算趕到之前,在這耽擱五六日之久了?!?“五六日,我們沒有見到積火草的半分影子?!?“積火草?”光翎愣了愣,“就是這次我們要找的……?” 烏鴉點頭:“熾而不燥之仙草。生而有靈,喜熱,善跋涉。” “會動?。俊惫怍衢L大嘴巴,“這些草木怎么……怎么一個兩個的,都會動?成精了?” 他不免又想起那個倒霉成了他第八環(huán)的幽暮潛行者,一陣熟悉的惡心?!胺堑靡@種能活蹦亂跳的東西治傷么?不能換種正常點兒的?” “此物鑿碎,浸液,取粉,最宜愈寒癥?!?“……” 烏鴉看出他心思:“既是靈草,自然不會形貌丑陋,大可放心?!?“我可不是怕它們難看,”光翎被他看破,面上有些掛不住,忙打補丁,“不過是聽著可愛,有點于心不忍罷了?!?烏鴉微微一笑,未再接話。 光翎尷尬地摸摸鼻子:“所以這些火,是為了引它們過來?” 此地白日極熱,入夜卻又清涼,這些火堆便成了這冷夜里為數(shù)不多的熱源,對生來喜熱的積火草的吸引程度不亞于給貓兒聞到了魚。此招一出,如無意外,必能有所收獲。 “聰明?!?烏鴉極少贊他,此言一出,光翎臉上頓時一陣火辣,又麻酥酥的。“哪有,”他忍不住揉了揉臉,心情也如同那火苗一般跳躍起來:“那我們在這守株……” 話音戛然而止。 烏鴉將手指抵在他唇上:“噓。” 他指引光翎繞過土丘去瞧身后:“看。” 臉更熱了,光翎推開他的手指,輕聲抱怨:“別亂碰。”視線倒是聽話,順著方向瞧過去,頓時一怔,臉頰禁不住爬起微妙笑意。 窸窸,窣窣。 耳畔也同步聽到了動靜。 只見遠處,火堆蓬勃燃燒,明亮火光照映之處,地面起了些微妙變化。 那里破了小小的土,有什么東西在下面細碎拱動。 那些東西拱了一陣,接著,脆嫩的、沐雨春芽般的新綠從土黃色的地表上冒出了頭,一開始只有不顯眼的一小片,但緊接著便一叢又一簇地頂出來,叢叢簇簇鮮嫩欲滴,埋在地下的根莖也不住移動,田鼠似的將土地頂出條條細痕,縱橫交錯,異常的顯眼。 “走!”光翎一手按上后腰弓囊,立時就要喚出武魂,沖上去大肆收割一番。 “慢著?!睘貘f拉住他,硬是將他眼看著就要騰空而起的身體拽回了地面。 這邊動靜有點大,那些小草芽感受到了些什么,紛紛往地里一縮,只露出一點幾不可見的嫩綠尖尖。 “攔我做什么,”光翎急了,竊竊壓著聲音,“再不抓都跑了!” “跑不了,等它們受夠了熱量,才好取其三葉?!?“三葉?什么三葉?” “受熱頂枝展三葉,藥性最強,采摘最宜?!?這么麻煩。光翎雖急,也只能強耐下性子,小豹子一般弓著背蹲在原地,不住在地上碾著腳尖:“什么時候展三葉?” 腳下那處土地險些被他碾出坑來。烏鴉無奈道:“耐心些,仔細看。” 這一陣沒有動靜,叢叢嫩芽見無異常,膽子大了些,紛紛搖晃著小葉,頂端逐步抽出嫩枝來,嫩枝抽條、長高、最頭上綴了三枚翠色圓苞,苞粒外的葉脈紅光流淌,蛛網(wǎng)似的將它們牢牢裹住。葉苞起初只有芝麻粒大小,火光之中竟?jié)u漸長得如同蚌珠一般,圓苞從下至上漸次展開了,含羞帶怯地吐露出了內里包覆著的葉片。 一、二…… 光翎心中默數(shù)。 葉片長得極快也極慢,時間過得極長也極短。 “三。”口中吐出最后一個數(shù)字。 白靴蹬地,銀亮身影破空而出! “第五魂技——” 深沉天幕,無間出。 一箭破,萬箭生,銀藍魂力凌空大放,天空寒光成陣,白瀑狂泄,驟雨傾盆! 積火草受了驚嚇,紛紛縮枝躲避,卻已然來不及?;突兔鞴獯菘堇?,脆莖嫩葉零落斷折,亂箭沒入地面直取其根,將它們釘在地里動彈不得。 光翎輕輕舒氣,翩然回落。 可就在此時—— “找到了!” 兀然響起陌生男子狂喜之聲。 光翎大吃一驚。 不知何時,前方竟多出許許多多人影,他專心靈草動靜,未曾提前發(fā)覺,此時回身再避已然來不及。只好匆忙落地,后退兩步,一雙眼警惕地盯著對面。 來者足有十人之多,領頭之人年方而立,黑發(fā)紅衣,鷹鼻隼目,闊臉方頜,眉心一堂皇金印,一身鱗甲亦是金光閃耀,相貌倒是稱得上英武俊帥,只不過左上唇刻著一道深疤,憑空為這張臉添了幾分“不好惹”。 正是降魔。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