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定見《魏公懷舊嫁文姬》

建安十八年，魏公國建立。曹操議復肉刑，群臣意見不一。

于禁回家跟蔡琰說起這事。蔡琰沉默許久，嘆了口氣：

“當年先父獲罪，曾請黥首刖足，繼成漢史。王司徒?jīng)]有同意?！?/p>

于禁在軍中見慣了缺胳膊斷腿的士卒。每逢天陰下雨時，都能聽到他們痛苦的呻吟。他從來沒想過，有人為了求生，會主動選擇這條路。蔡中郎是明公盛推的海內(nèi)名士，董卓卻是明公傾力討伐的國賊。這件事他沒法評價，只低低叫了聲：“夫人，節(jié)哀。”

蔡琰又說：“一代肇興，必有一代之史，有著述之人。先父之愿，本不是孤例……昔日太史公罹李陵之禍，命懸咫尺，而草創(chuàng)未成。為了完成史書，自請宮刑?！?/p>

“自請宮刑？！”

朝廷之上，正是平議死刑可宮割者。于禁諱言細節(jié)。反倒是蔡琰從從容容地說出來了。

“是的。李陵軍敗不還而降匈奴，漢武怒甚，就要將其家人下獄。太史公以為事尚未明，不宜問罪，免得寒了國士之心，因此犯了逆鱗?！?/p>

在于禁眼中，文士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物。他們掌握了與神靈溝通的工具，高高地站在云端，說著他難以聽懂的語言。若不是此生幸遇夫人，他可能永遠都被隔在那道門外。

那些高貴的人，卻要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前赴后繼地犧牲。

他只覺胸中有一團無明的郁悶，不吐不快：

“如果修史是那么重要的事，他就不該從井救人！一介降將，有何可辯？為了這等緣故把自己搭進去……不值！”

曹操早有明令，諸將出征，敗軍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依古例，軍敗于外，則家受罪于內(nèi)。

蔡琰心頭掠過一絲陰霾。于禁出去打仗一向賣力，御下極嚴，似乎從未想過，日中則昃，水滿則溢。但她不能與他爭辯軍法，想了想，苦笑道：

“將軍，如果太史公對李陵之事袖手旁觀，或是從眾詆毀，《太史公書》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寫法了?！?/p>

“哦？”

“煌煌百三十卷，上至三皇五帝，下至漢武一朝，包羅萬象，才氣縱橫。”

于禁之前跟著蔡琰讀過《漢書》諸紀傳，只講了高皇帝到王莽的二百多年。再往前的史事，他卻不知。

“將軍有興趣讀一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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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史對于禁的直接好處，就是讓他真切地走近了那些古之名將。他們變得面目鮮活，不再是廟中的泥胎了。

他看著孫武手提三萬吳軍，西破強楚，北威齊晉。范蠡功成名就，泛舟五湖。樂毅連下齊國七十二城，又被田單絕地反擊?；羧ゲ∈朔夂?，廉頗八十尚能馳騁……

最令他驚奇的，是韓信被擒后還能與高皇帝爭論領(lǐng)兵之數(shù)，“臣多多而益善耳”。

于禁自然不敢和曹操去說這種話，卻不由得私下計較起來：我能帶多少兵呢？

淯水之戰(zhàn)是數(shù)百，且戰(zhàn)且走，雖有死傷不相離。后來討伐袁紹，增至幾千，激勵士氣，斬首獲生。奉明公之令，僅憑數(shù)十騎，就奪了朱靈一營的部隊。軍中皆憚，然不附之。

建安二十四年秋，關(guān)羽威逼襄樊。曹操千里遣將，命于禁率七枝精兵去助曹仁。此時，他掌握了三萬人的龐大隊伍，人人都相信，這一去馬到成功。

殊不知三萬人已是極限了。

五百多年前，孫臏曾在輪椅上說過：“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得，雖勝有殃?！?/p>

再多的精銳，在暴雨洪災的輪番碾壓下，都是不堪一擊。

于禁帶著眾將登至高埠，平時須仰攻的地勢，已被淹成一個個孤島。關(guān)羽率荊州水師來攻，船上的旌旗字號都能看清了。左右畏葸言降。于禁手殺五六人，熱辣辣的血濺了一臉，仍然擋不住部下對生的渴望。他們眼中含怨，向主帥逼近，儼然他不同意，就要倒戈。

他知道今天已經(jīng)無法力挽狂瀾了。劍握在手中，牙關(guān)咬得咯咯響：

“你們怕死，你們?nèi)ソ?。別讓我的頭落到關(guān)羽手上！”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雨仍在下，澆得人像根柢淺薄的葦草，七倒八歪。他努力辨認著樊城的方向，心中一片哀涼：

明公啊，臣力已竭，不能再戰(zhàn)了。

片刻之后，關(guān)羽抵達了魏軍的棲身處。眾皆下拜，除了一具尸體：衣甲飄零，刎痕尚新。俘虜跪在泥水中招認，這就是他們的主帥。

“于禁死前可說了什么？”

俘虜如實相告，又怕得罪了這位聞名遐邇的關(guān)將軍。

關(guān)羽捋須不語。于禁倒是想學沈尹戌啊，可是，以他的治軍風格，誰肯為他做吳句卑呢？

“揀塊地方，葬了罷?！?/p>

漢壽亭侯扔下一句，立即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了龐德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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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多月后，徐晃擊退關(guān)羽，曾派士卒去尋找于禁的埋骨之地，沒有找到。蔡琰心有不甘，又同于圭南下來找。

他們走遍了戰(zhàn)后的襄樊，終于在一個小山包上，發(fā)現(xiàn)了于禁的墳。一塊簡陋的木牌，顯見是臨時劈成的，上面寫了六個字：魏將于禁之墓。

蔡琰心如刀絞。荊州軍只當他是敵人，自然不可能避諱。也不知他死時，有沒有棺木容身？此非長眠之處，是該遷葬泰山，魂歸故里的。

這時雪落了下來，很快就蓋住了整個墳頭，也染白了哀人的雙鬢。于圭聽見，繼母口中喃喃自語：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p>

當天夜里，蔡琰做了一個夢。于禁未著甲，只穿了常服，冠纓系得一絲不茍：

“夫人，不是我無情就撇了你。困獸猶斗，可是軍心已沮了……你還有修史大任在身，莫要為我，傷了精神。”

他努力笑了笑：

“圭兒那小子，不是從軍的料。倒是跟著你，還能有點真才實學。”

蔡琰推開被子坐起，擲地有聲：

“他年青史，必不負將軍?！?/p>

那雪下得更緊了，宛如削竹簡時落下的碎屑，清清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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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紀》：

?“或問于禁率部救樊，軍盡沒而名愈彰，何也？答曰：世無百勝將，非戰(zhàn)之罪，而殺身報國，不亦難乎！隨王三十年，臨財無茍得；一朝被水厄，臨難未茍免。此節(jié)士也?！?/p>

《續(xù)漢書》：

“于禁最號毅重，故正冠而死。君臣之分，始終無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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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fā)于202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