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 ? ? ?詩曰：

? ? ? ? ? ? ??頭上青天只恁（這樣）欺，害人性命霸人妻。

? ? ? ? ? ? ??須知奸惡千般計，要使英雄一命危。

? ? ? ? ? ? ??忠義縈（繚繞）心由（出自）秉賦（先天的資質(zhì)），貪嗔（貪欲與嗔恚）轉(zhuǎn)念是慈悲。

? ? ? ? ? ? ??林沖合（應(yīng)當）是災星退（災難將要退去了），卻笑高俅枉（徒然）作為。

? ? ? ?話說當時太尉喝叫左右排列軍校（士兵），拿下林沖要斬，林沖大叫冤屈（冤枉）。太尉道：“你來節(jié)堂有何事務(wù)？見今手里拿著利刃，如何不是來殺下官？”林沖告道：“太尉不喚，如何敢見【與前文“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如何來得？王進又告道：太尉呼喚，安敢不來”對照】【可見天下冤屈皆因太尉而來】！有兩個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賺（欺哄，騙取）林沖到此?！碧竞鹊溃骸昂f！我府中那（哪）有承局。這廝不服斷遣（判決遣發(fā)）！”喝叫左右：“解（押解）去開封府（宋時稱開封府為南衙，是北宋都城東京汴梁的官吏行政、司法的衙署），分付滕府尹好生推問（審問），勘理（調(diào)查整理）明白處決（斬首）【與前文“高殿帥大怒，喝令左右，教拿下王進，加力與我打這廝”對照】。就把寶刀封（封存）了去【不為明君所遇之人因太尉孩兒遭害，不為識者所遇之刀因太尉淪為害人工具，可嘆】?！弊笥翌I(lǐng)了鈞旨，監(jiān)押林沖投開封府來，恰好（正好）府尹坐衙（坐在公堂上治事）未退【二字有計較，非不問案情者】。但見：

? ? ? ?緋（深紅色）羅繳（生絲）壁（廳堂壁上所懸掛的帷幔），紫綬（綬帶）卓圍（即桌圍，圍系在桌子前面的布）。當頭額掛朱紅，四下簾垂斑竹。官僚守正，戒石（宋代以來立于地方官署中刻有警戒官吏銘文的石碑）上刻御制四行；令史（吏）謹嚴，漆牌（即衙門回避牌，常寫“肅靜、回避”等字）中書（寫）低聲二字。提轄官能掌機密（掌管機要大事），客帳司（衙署中掌接待、侍奉等的吏員）專管牌單。吏兵沉重（沉靜莊重），節(jié)級嚴威（嚴肅威重）。執(zhí)藤條祗候（恭候）立階前，持大杖離班（走出行列）分左右。龐眉（眉毛黑白雜色，多形容年老）獄卒挈（提）沉枷，顯耀（顯擺炫耀）猙獰；豎目押牢（獄卒）提鐵鎖，施逞（施展逞現(xiàn)）猛勇。戶婚詞訟（訴狀），斷（判決）時有似（就像）玉衡（北斗七星第五星玉衡星，為北斗七星第一亮星，又稱廉貞星）明（清朗明亮）；斗毆相爭，判斷恰如金鏡（月亮）照。雖然一群宰臣（帝王的重臣）官，果是四方民父母。直使囚從冰上立【如履薄冰】，盡教人向鏡中行【善惡分明】。說不盡許多威儀（儀表威武嚴肅），似塑就一堂神道（神祗）。

? ? ? ?高太尉干人（差役）把林沖押到府前，跪在階下。府干（顯貴邸宅中的侍從）將太尉言語對滕府尹說了，將（拿）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沖面前【言語送府尹，寶刀遞林沖，權(quán)勢逼人，視開封府為無物】。府尹道：“林沖，你是個禁軍教頭，如何不知法度，手執(zhí)利刃，故入節(jié)堂？這是該死的罪犯（罪過）！”林沖告道：“恩相明鏡，念林沖負屈銜冤（身上背著委屈，心里懷著冤枉）。小人雖是粗鹵的軍漢，頗識些法度，如何敢擅入節(jié)堂『頗識些法度，如何敢擅入節(jié)堂』。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沖與妻到岳廟還香愿，正迎見高太尉的小衙內(nèi)把妻子調(diào)戲，被小人喝散了。次后，又使陸虞候賺小人吃酒，卻使富安來騙林沖妻子到陸虞候家樓上調(diào)戲，亦被小人趕去，是把陸虞候家打了一場。兩次雖不成奸，皆有人證『兩次雖不成奸，皆有人證』。次日，林沖自買這口刀。今日，太尉差兩個承局來家呼喚林沖，叫將刀來府里比看，因此林沖同二人到節(jié)堂下。兩個承局進堂里去了，不想太尉從外面進來，設(shè)計陷害林沖『不想太尉從外面進來，設(shè)計陷害林沖』。望恩相做主！”府尹聽了林沖口詞（口供），且叫與了回文（回書），一面取刑具枷（套在脖子上的刑具）杻來枷了，推入牢里監(jiān)（關(guān)）下【未斷】。林沖家里自來送飯，一面使錢『林沖家里自來送飯，一面使錢』。林沖的丈人張教頭亦來買上告下（賄賂上司，央告下人），使用財帛『林沖的丈人張教頭亦來買上告下，使用財帛』【強似許多冤屈者】。

? ? ? ?正值（適逢）有個當案（主持文案）孔目（職掌文書事務(wù)的小官吏），姓孫名定，為人最鯁直（正直），十分好善，只要周全（周濟成全）人，因此人都喚做孫佛兒。他明（明確了解）知道這件事，轉(zhuǎn)轉(zhuǎn)宛宛（婉轉(zhuǎn)）在〔開封〕府上說知就里（其中的實情）『他明知道這件事，轉(zhuǎn)轉(zhuǎn)宛宛在府上說知就里』，稟道：“此事果（的確）是屈了林沖，只可周全他『此事果是屈了林沖，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這般罪，高太尉批（上級給下級的公文）仰（上級命令下級的慣用辭）定罪，定要問他‘手執(zhí)利刃，故入節(jié)堂，殺害本官’『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問他手執(zhí)利刃，故入節(jié)堂，殺害本官』，怎周全得他？”孫定道：“這南衙（中央的省、臺、寺、監(jiān)各官署都設(shè)在宮城之南，故稱南衙或南司）開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朝廷雖非高太尉家的，乃是皇帝家的，既是皇帝家的便是高太尉家的】？”府尹道：“胡說！”孫定道：“誰不知高太尉當權(quán)（執(zhí)掌大權(quán)），倚勢（仗著勢力）豪強（橫行稱霸），更兼他府里無般不做（沒有不干的事情，意指什么壞事都干），但有人小小觸犯，便發(fā)（送）來開封府，要殺便殺，要剮便剮『誰不知高太尉當權(quán)，倚勢豪強，更兼他府里無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觸犯，便發(fā)來開封府，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小小對殺剮，妙】，卻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據(jù)（按照）你說時，林沖事怎的方便（給予便利或幫助）他，施行斷遣（判決遣發(fā)）？”孫定道：“看林沖口詞（口供），是個無罪的人，只是沒拿那兩個承局處〔的地方〕。如今著（讓）他招認做‘不合（不應(yīng)當）腰懸利刃，誤入節(jié)堂【誤入轉(zhuǎn)輒入，輒入轉(zhuǎn)故入，故入再轉(zhuǎn)誤入】【幕后周全與魯達周全不同】’，脊杖二十，刺配遠惡（邊遠惡劣）軍州（宋朝行政區(qū)名。宋朝行政區(qū)分三級，最高為路，下一級為州，最低為縣。府、軍、監(jiān)與州同級，國都、陪都以及皇帝即位前居住過或任過職的州稱府，軍事要沖之地稱軍，鹽鐵礦冶之區(qū)稱監(jiān)）。”滕府尹也知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稟說林沖口詞『再三稟說林沖口詞』【開封府府尹斷案卻看殿帥府太尉臉色】【與前文渭州“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由，合行申稟老經(jīng)略相公知道，方敢斷遣”對照】。高俅情知理短（明知理虧），又礙（被阻礙）府尹，只得準了『高俅情知理短，又礙府尹，只得準了』【與前文“且說東京城里城外，軍民無其太半。開封府主包待制親將惠民和濟局方，自出俸資合藥，救治萬民，那里醫(yī)治得住，瘟疫越盛?！睂φ铡?/span>。

? ? ? ?就此日，府尹回來升廳（到廳堂處理公事、審理案件），叫林沖除了長枷（由一長一短的兩塊木片制成，加在罪犯頸項上的刑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筆匠（專在人身上刺字刻花的匠人）刺了面頰，量地方遠近（以罪行嚴重程度決定刺配遠近），該配滄州牢城。當廳（在同一時間）打一面七斤半團頭（環(huán)繞頭部）鐵葉（鐵皮）護身枷（形如圓盤，加在罪犯頸項上的刑具）釘了【除長枷，釘鐵枷】，貼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公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監(jiān)押前去。兩個人是董超、薛霸。二人領(lǐng)了公文，押送林沖出開封府來。只見眾鄰舍并林沖的丈人張教頭，都在府前接著『只見眾鄰舍并林沖的丈人張教頭，都在府前接著』【太尉如此陷害，鄰舍不撇清關(guān)系直去開封府前接著，不易，正是林沖良善人家】【與前文高俅“東京城里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對照】，同林沖兩個公人，到州橋下酒店里坐定。林沖道：“多得孫孔目維持（維護），這棒不毒（嚴重），因此走得動撣（動彈）?！睆埥填^叫酒保安排案酒果子，管待（款待）兩個公人。酒至數(shù)杯，只見張教頭將出銀兩，赍發(fā)（贈與）他兩個防送公人已了（完畢）【普通百姓卻無錢來買上告下，管待赍發(fā)】。林沖執(zhí)手對丈人說道：“泰山（岳父的敬稱）在上，年災月厄（時運不濟，常遭災禍），〔沖〕撞了高衙內(nèi)，吃了一場屈官司【撞了高衙內(nèi)是因年災月厄，可笑】。今日有句話說，上稟泰山。自蒙泰山錯愛，將令愛（對方的女兒）嫁事小人，已經(jīng)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差錯）【林娘子】。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面紅面赤（爭吵），半點相爭【雙方】。今小人遭這場橫事，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不能保證）【林沖】。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wěn)，誠恐（害怕）高衙內(nèi)威逼這頭親事『誠恐高衙內(nèi)威逼這頭親事』；況兼（況且）青春年少，休為林沖誤了前程『休為林沖誤了前程』【與上文“今小人遭這場橫事，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睂φ铡?/span>。卻是林沖自行主張（主意），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趁著）高鄰在此，明白（清楚）立紙休書，任從改嫁，并無爭執(zhí)。如此，林沖去的心穩(wěn)，免得高衙內(nèi)陷害。”張教頭道：“林沖，甚么言語！你是天年不齊（命運和流年不相配合，以致運道不好），遭了橫事（意外的災禍），又不是你作將出來的。今日權(quán)且去滄州躲災避難，早晚天可憐見（承蒙神明的垂憐和庇佑），放你回來時【全看高太尉臉色】，依舊夫妻完聚。老漢家中也頗有些過活（維持生活的財物），明日便取了〔到〕我女家（女方家）去，并錦兒【了】，不揀怎的，三年五載，養(yǎng)贍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內(nèi)便要見也不能勾『三年五載，養(yǎng)贍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內(nèi)便要見也不能勾』。休要憂心，都在老漢身上。你在滄州牢城，我自頻頻寄書并衣服與你。休得要胡思亂想，只顧放心去?！绷譀_道：“感謝泰山厚意，只是林沖放心不下，枉自（徒然）兩相耽誤『枉自兩相耽誤』【林沖怕被高衙內(nèi)加害，怕林娘子被高衙內(nèi)所逼，留休書一張，自去發(fā)配，任由林娘子自由行事，兩不耽誤】。泰山可憐見（憐愛）林沖，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睆埥填^那里肯應(yīng)承（答應(yīng)），眾鄰舍亦說行不得【更顯林沖心愛妻子，以至任其改嫁免受拖累】。林沖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時，林沖便掙側(cè)（掙扎）得回來，誓不與娘子相聚【反之便是回來相聚】！”張教頭道：“既然如此行時，權(quán)且由你寫下，我只不把女兒嫁人便了『權(quán)且由你寫下，我只不把女兒嫁人便了』?！碑敃r叫酒保尋個寫文書的人來，買了一張紙來，那人寫，林沖說，道是：

? ? ?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為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張氏年少，情愿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zhí)『情愿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zhí)』。委（確定）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趾鬅o憑，立此文約為照『恐后無憑，立此文約為照』【為保妻子，自斷后路】。年月日。”

? ? ? ?林沖當下看人寫了，借過筆來，去年月下押個花字（畫押簽名）【識字】，打個手模（手?。?/span>。正在閣里寫了，欲（想要）付（交）與泰山收時，只見林沖的娘子號天哭地（悲傷貌）叫將來，女使錦兒抱著一包衣服【林娘子所找】，一路尋到酒店里。林沖見了，起身接著道：“娘子，小人有句話說，已稟過泰山了。為是林沖年災月厄，遭這場屈事，今去滄州，生死不保，誠恐誤了娘子青春『今去滄州，生死不保，誠恐誤了娘子青春』，今已寫下幾字在此。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招婿或出嫁）『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莫為林沖誤了賢妻?！蹦菋D人聽罷，哭將起來，說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兒〔被〕點污（玷污），如何把我休了？”林沖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兩下相誤，賺（耽誤）了你『我是好意，恐怕日后兩下相誤，賺了你』?！睆埥填^便道：“我兒（我的孩兒）放心，雖是林沖恁的（這樣）主張，我終不成（難道）下得（忍心）將你來再嫁人。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來時，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終身盤費（日常生活費用），只教你守志（女子不改嫁，守貞節(jié)）便了（就是了）『他便不來時，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終身盤費，只教你守志便了』。”那婦人聽得說，心中哽咽（哭時不能痛快地哭出聲），又見了這封書，一時哭倒，聲絕（昏厥）在地。未知五臟如何，先見四肢不動。但見：

? ? ? ?荊山（山名）玉損，可惜數(shù)十年〔才〕結(jié)發(fā)（新婚時男女各剪一縷頭發(fā)，將其綁在一起以示兩人永結(jié)百年之好）成親；寶鑒（月亮）花殘，枉費九十日東君（道教東王公）匹配?；ㄈ莸古P，有如西苑（花園）芍藥倚朱欄；檀口（紅艷的嘴唇）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夜春風惡，吹折江梅就地（原地）橫。

? ? ? ?林沖與泰山張教頭救得起來，半晌方才蘇醒，也自哭不住（不停）。林沖把休書與教頭收了。眾鄰舍亦有婦人來勸林沖娘子【林沖與丈人，婦人與娘子，如畫】，攙扶回去。張教頭囑付林沖道：“你〔只〕顧（顧慮）前程（前面的路程）去，掙扎回來廝見（相見）。你的老小（妻子），我明白（清白）便取回去養(yǎng)在家里，待你回來完聚『你的老小，我明白便取回去養(yǎng)在家里，待你回來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掛念。如有便人，千萬（一定）頻頻寄些書信來【鄰舍有鄰舍言，丈人有丈人語，娘子有娘子聲，筆法絕妙】。”林沖起身謝了『林沖起身謝了』，拜辭泰山并眾鄰舍，背了包裹，隨著公人去了。張教頭同鄰舍取路回家，不在話下。

? ? ? ?且說兩個防送公人把林沖帶來使臣房（緝捕武官的公事房）里寄（寄押）了監(jiān)。董超、薛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只說董超正在家里拴束（收拾）包裹【有家】，只見巷口酒店里酒保來說道：“董端公（對公人的敬稱），一位官人在小人店里請說話。”董超道：“是誰？”酒保道：“小人不認的，只叫請端公便來?！痹瓉硭螘r的公人都稱呼“端公”【先說后解，先疾后緩】。當時董超便和酒保徑到店中閣兒（小房間）內(nèi)看時【復疾】，見坐著一個人，頭戴頂萬字頭巾（此巾下闊上狹，形如繁體字萬，故名萬字巾），身穿領(lǐng)皂紗背子（長袖直筒上衣），下面皂靴凈襪。見了董超，慌忙作揖道『慌忙作揖道』：“端公請坐。”董超道：“小人自來（從來）不曾拜識（拜見認識）尊顏，不知呼喚有何使令（差遣）？”那人道：“請坐，少間（一會兒）便知?！倍趯ο?。酒保一面鋪下酒盞，菜蔬果品案酒都搬來擺了一桌。那人問道：“薛端公在何處??？”董超道：“只在前邊巷內(nèi)?！蹦侨藛揪票柫说啄_（落腳處，住址）【有家】：“與我去請將來?！本票Ｈチ艘槐K茶時，只見請得薛霸到閣兒里。董超道：“這位官人請俺說話【以董超之疾襯官人之緩】?！毖Π缘溃骸安桓覄訂柎笕烁咝?？”那人又道：“少刻（一會兒）便知，且請飲酒?！比俗?，一面酒保篩酒。酒至數(shù)杯，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道：“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煩及（麻煩）。”二人道：“小人素不認得尊官（對官員的敬稱），何故與（給）我金子？”那人道：“二位莫不（莫不是）投滄州去？”董超道：“小人兩個奉本府差遣，監(jiān)押林沖直到那里?！蹦侨说溃骸凹仁侨绱?，相煩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候便是?！倍⒀Π赃鲞鲞B聲（恭敬地應(yīng)喏），說道：“小人何等樣人，敢共對席【不因虞候，只因高太尉心腹】。”陸謙道：“你二位也知林沖和太尉是對頭【一囚徒一太尉，自行取舍】。今奉著太尉鈞旨，教將這十兩金子送與二位【十兩金子鈞旨，倒會扯虎皮】【權(quán)壓利誘】，望你兩個領(lǐng)諾（答應(yīng)），不必遠去，只就前面僻靜去處把林沖結(jié)果了，就彼處（那里）討紙回狀（回復的說明情況的文書）回來便了。若開封府但有話說，太尉自行分付（安排），并不妨事『若開封府但有話說，太尉自行分付，并不妨事』【與上文“高俅情知理短，又礙府尹，只得準了”對照，仍不放過，陰狠】?！倍溃骸皡s怕使不的（不行）。開封府公文只叫解（押解）活的去，卻不曾教結(jié)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紀又不高大（年歲大），如何作的這緣故（事情）【高大便做得這樣的事？】？倘有些兜答（交談），恐不方便?！毖Π缘溃骸岸?，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說使這官人又送金子與俺【有理，莫忘禁軍教頭現(xiàn)為囚徒】。你不要多說，和你分了罷，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照顧俺處『你不要多說，和你分了罷，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照顧俺處』【聊以自慰】。前頭有的是大松林猛惡去處，不揀怎的（不論如何）與他（高太尉）結(jié)果了〔林沖〕罷?！碑斚卵Π允樟私鹱?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2">『當下薛霸收了金子』，說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只兩程，便有分曉（結(jié)果）。”陸謙大喜道：“還是薛端公真是爽利（痛快），明日到地了（完畢）時，是必（務(wù)必）揭取林沖臉上金印〔皮膚〕回來做表證（證明）【陸謙獻與高俅邀功之用，董超薛霸如何敢違拗太尉】，陸謙再包辦（安排）二位十兩金子相謝【趁熱打鐵】。專等好音（好消息），切不可相誤『切不可相誤』?！痹瓉硭螘r，但是犯人徒流（勞役發(fā)配）遷徙的，都臉上刺字，怕〔犯〕人恨怪（惱怒責怪），只喚做“打金印”。三個人又吃了一會酒，陸虞候算了酒錢。三人出酒肆來，各自分手。

? ? ? ?只說董超、薛霸將金子分受（領(lǐng)取分配）入已（據(jù)為己有），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長約齊眉，上黑下紅，取水火不容私情之意）【金子入家，水火棍離家】，便來使臣房里取了林沖，監(jiān)押上路。當日出得城來，離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宋時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只要是）公人監(jiān)押囚人來歇，不要房錢。當下董、薛二人帶林沖到客店里，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來，打火吃了飲食，投滄州路上來。時遇六月天氣，炎暑正熱『時遇六月天氣，炎暑正熱』。林沖初吃棒時，倒也無事【與上文“多得孫孔目維持，這棒不毒，因此走得動撣”對照】，次后三兩日間，天道（天氣）盛熱，棒瘡（被棍棒打后皮膚發(fā)生潰爛）卻發(fā)『天道盛熱，棒瘡卻發(fā)』，又是個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忍耐）一步，走不動。董超道：“你好不曉事『你好不曉事』！此去滄州二千里有馀的路，你這樣般走，幾時得到【如何不罵定下打棒的人？如何不罵老天？】?！绷譀_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吃虧），前日方才吃棒，棒瘡舉發(fā)，這般炎熱，上下只得擔待一步?！毖Π缘溃骸澳阕月淖?，休聽咭咶（嘮叨）?！倍宦飞相瓦?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gray-02">（絮叨不絕）的，口里埋冤叫苦，說道：“卻是老爺們晦氣，撞著你這個魔頭【如何不怨高俅？】【董超不愿殺林沖生事，薛霸主動受金子應(yīng)允，董超抱怨倒霉，薛霸面不改色】。”看看天色又晚，但見：

? ? ? ?紅輪（太陽）低墜，玉鏡（月亮）將明。遙觀樵子（砍柴人）歸來，近睹柴門半掩（虛掩）。僧投古寺，疏林（稀疏的林木）穰穰鴉飛；客奔孤村，斷岸嗷嗷犬吠。佳人秉（拿著）燭歸房，漁父收綸（釣魚線）罷釣。唧唧亂蛩（蟋蟀）鳴腐草，紛紛宿鷺下莎汀（水邊的長草平灘）。

? ? ? ?當晚三個人投村中客店里來。到得房內(nèi)，兩個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沖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里取些碎銀兩，央（求）店小二買些酒肉，糴（買）些米來，安排盤饌，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奉承】。董超、薛霸又添酒來，把林沖灌的醉了『董超、薛霸又添酒來，把林沖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邊。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提將來傾在腳盆內(nèi)『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提將來傾在腳盆內(nèi)』，叫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绷譀_掙（用力支撐）的起來，被枷礙了，曲身（坐起）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沖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行路）人那里計較的許多?！绷譀_不知是計，只顧伸下腳來【以為示好】，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滾湯里『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滾湯里』。林沖叫一聲：“哎也！”急縮得起時，泡得腳面紅腫了。林沖道：“不消〔您〕生受（辛苦）。”薛霸道：“只見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腳，顛倒（反而）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笨诶镟牧R了半夜，林沖那里敢回話『口里喃喃的罵了半夜，林沖那里敢回話』【寄人籬下】【東京時娘子服侍洗腳，可嘆】，自去倒在一邊。他兩個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他兩個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睡到四更（約現(xiàn)在一點到三點），同店人都未起『同店人都未起』【非正常時】，薛霸起來燒了面湯（洗臉的熱水），安排打火做飯吃。林沖起來，暈了，吃不得，又走不動『林沖起來，暈了，吃不得，又走不動』【教頭何日吃得這般苦】。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董超去腰里解下一雙新草鞋『董超去腰里解下一雙新草鞋』，耳朵并索兒卻是麻編的，叫林沖穿【與前文洪太尉“我是朝廷貴官公子，在京師時重茵而臥，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這般山路”對照】。林沖看時，腳上滿面都是潦漿泡，只得尋覓舊草鞋穿【新草鞋正磨皮膚，細】，那里去討，沒奈何，只得把新鞋穿上『沒奈何，只得把新鞋穿上』。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帶了林沖出店，卻是五更天氣『卻是五更天氣』。

? ? ? ?林沖走不到三二里，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細致入微】，正走不動，聲喚不止。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林沖道：“上下方便（望周全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耽擱）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倍溃骸拔曳鲋阕弑懔?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2">『董超道：我扶著你走便了』【前董超抱怨薛霸安撫，其后臨動手薛霸躁動董超安定，妙筆】。”攙著林沖，又行不動，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漸漸）正走動了，早望見前面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但見：

? ? ? ?層層如雨腳（長垂及地的雨絲），郁郁（濃郁）似云頭（成朵的云）。杈枒如鸞鳳（鸞鳥與鳳凰）之巢，屈曲似龍蛇之勢。根盤地角（地的盡頭），彎環(huán)〔的路〕有似蟒盤旋；影拂煙霄，高聳直教禽打捉（害怕的發(fā)抖）。直饒（即使）膽硬心剛漢，也作魂飛魄散人。

? ? ? ?這座猛惡林子，有名喚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陡峭險惡）去處『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宋時，這座林子內(nèi)，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里，不知結(jié)果了多少好漢在此處『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里，不知結(jié)果了多少好漢在此處』【非去處險峻，險峻在人心】【疾】。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沖奔入這林子里來。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像這樣）滄州怎的得到【既燙腳又如何去滄州】。”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p>

? ? ? ?三個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樹根頭。林沖叫聲：“呵也！”靠著一株大樹便倒了【緩】。只見董超說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來，且睡一睡卻行?！狈畔滤鸸?，便倒在樹邊，略略（微微）閉得眼，從地下叫將起來【妙筆，因高太尉鈞旨只敢略略閉眼】。林沖道：“上下（敬稱）做甚么？”董超、薛霸道：“俺兩個正要睡一睡，這里又無關(guān)鎖（門鎖），只怕你走了。我們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穩(wěn)?！绷譀_答道：“小人是個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小人是個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正中奸臣意】?！倍溃骸澳抢镄诺媚阏f。要我們心穩(wěn)，須得縛一縛?！绷譀_道：“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地（說什么）?！毖Π匝锝庀滤髯觼?，把林沖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的綁在樹上『薛霸腰里解下索子來，把林沖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的綁在樹上』。兩個跳將起來，轉(zhuǎn)過身來【復疾】，拿起水火棍，看著林沖，說道：“不是俺要結(jié)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候傳著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里結(jié)果你【虞候傳太尉鈞旨結(jié)果犯人】，立等（立刻等著）金印回去回話。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shù)（注定必死）『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shù)』【便是做得禁軍教頭，也是死數(shù)】。只今日就（在）這里，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與前文“陸虞候一時聽允，也沒奈何，只要衙內(nèi)歡喜，卻顧不得朋友交情”對照】。你須精細（細心）著，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滿一年的重要日子，即死期）。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話?！绷譀_見說，淚如雨下『林沖見說，淚如雨下』【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者淚如雨下，世道不易】，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正是往日無仇，近日無冤才不愿救，何必因陌生人忤逆高太尉】【董薛因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休要怨，林沖因往日無仇近日無冤要救，妙】。”董超道：“說甚么閑話！救你不得【與上文“董超，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對照】【與前文“史進道：甚么閑話！我便肯時，有一個不肯，你問得他肯便去”對照】?！毖Π员闾崞鹚鸸鱽恚譀_腦袋上劈將來?？蓱z豪杰，等閑（輕易）來赴鬼門關(guān)；惜哉英雄，到此翻為槐國夢（南柯太守傳中的虛構(gòu)之國）。萬里黃泉無旅店，三魂今夜落誰家？畢竟看林沖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