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社會妹×乖乖仔

? ? ? ? *廣東愛情故事

　　賀峻霖第一次見到林春怡，是在2004年春的廣東街頭。

　　那年時代改革的春風(fēng)吹到五湖四海，廣東是個靚女，滿大街都頂著紅唇波浪卷，翻蓋手機(jī)來電時閃一圈彩燈，響起孫燕姿的《遇見》還要故作夸張地“喂”一句，接著是一串排外又高貴的粵語。

　　靚女是廣東，也是林春怡。是第一次見面，賀峻霖這個黑戶打工仔眼里，好像隔了一套彩色電視機(jī)那么遠(yuǎn)的林春怡。

　　阿公的涼茶柜上放著收音機(jī)，大約有些年份。廣播滋滋作響，斷斷續(xù)續(xù)傳出王菲溫情唱腔。

　　賀峻霖就坐在涼茶柜的對角，身后擠滿無家可歸的工仔。他們一體，都死死盯著面前好繁華的市中心十字路口。大老板來來往往，瞅準(zhǔn)紅綠燈的空檔，抓起身邊工具包就沖去車上掛廣告牌的老板車前。

　　蹩腳粵語磕磕絆絆：“老板給份工做唔，我后生訂壯，做活利落做人靚哇！”

　　下流人做蒼蠅，嗡嗡嗡要吵暈掉老板腦漿。于是綠燈亮起，黑車白車亂撞。生物鏈曉得伐，昆蟲哪里能和人類比？

　　“滾滾滾，要錢不要命伐？”

　　賀峻霖比不上那些長年討活路的，連人帶包滾出三米遠(yuǎn)。好靚的臉上斜斜擦出道血痕，疼的他齜牙咧嘴。

　　廣東這座國際都市不講人情，他那點(diǎn)在重慶勉強(qiáng)維系的尊嚴(yán)被死死碾在這片土地上。一周被推翻八次，他終于忍不住，坐在街頭用地道川渝方言咒罵。

　　林春怡就在這個時候，風(fēng)風(fēng)火火出現(xiàn)在他面前。紅唇波浪卷，吊帶和牛仔熱褲。林春怡稚嫩面龐上被一層年老的皮籠著，她叼根煙，蹲下細(xì)細(xì)打量賀峻霖：“嘖嘖嘖，好靚的臉?！?/p>

　　賀峻霖?fù)е约旱陌?，抬頭也打量林春怡。一個比自己小的社會女要做甚？他不懂，只知道守好包里的語數(shù)外課本。

　　“阿哥，哪里人？”她坐下，熱褲往里縮了好大一截。賀峻霖慌忙轉(zhuǎn)移視線，非禮勿視非禮勿視非禮勿視。他這樣在心里念。

　　“重慶人?！?/p>

　　“一個人在廣東？”

　　“一個人?！?/p>

　　林春怡猛吸一口煙，“啵?！蓖鲁鰩讉€煙圈。爽快摁掉煙蒂以后馬上換了副表情：“阿哥！你可憐可憐我，我無父無母，14歲跟到大哥出來混。現(xiàn)在大哥不要我，我只有你了！”

　　一口煙嗆到賀峻霖咳嗽，接著又被林春怡嚇到。他猛的爬起來離對方五米遠(yuǎn)：“我什么時候又和你扯上關(guān)系！”

　　林春怡不在乎他眼里那點(diǎn)嫌棄，大步流星上來：“現(xiàn)在?！?/p>

　　她生的好皮相，眨巴眨巴眼睛蓄兩盞淚水，吧嗒一落，能捏住大半男人心。再軟聲軟氣說兩句話，另一小半也被她收住。

　　只可惜賀峻霖同道上人不同，他來粵之前是地道乖仔，上學(xué)念書成績年年第一，要不是被深山里的老家拖累，他還不知道要在世界上走多遠(yuǎn)。

　　賀峻霖?fù)u頭，又把她推開：“我不認(rèn)識你?！?/p>

　　“林春怡，16歲，”她伸出手，大紅指甲配劣質(zhì)戒指，“無父無母，初中肄業(yè)。還有什么要了解的？我們以后慢慢講不遲?！?/p>

　　賀峻霖還是搖頭，他對小太妹沒興趣，更沒興趣關(guān)照一個孤兒。

　　林春怡慢慢走過去，紅唇湊到賀峻霖耳邊：“對面廠區(qū)的王總見過吧？”她眼睛眨眨，“我朋友，你收留我，我同樣也收留你嘛?！?/p>

　　涼茶攤的收音機(jī)似乎被修好，阿叔這回?fù)Q了樸樹。三月的風(fēng)開始暖，賀峻霖分不清是春風(fēng)還是春怡。但他難得，守了20年的規(guī)矩，終于愿意墮落一回。

　　他帶林春怡回了自己的出租屋，那些出生在改革開放后的樓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它們是被世界遺忘的樓。

　　賀峻霖住第三層，他費(fèi)力地把林春怡的編織袋扛上去。推開門，十平米小屋一覽無余。單人床靠最里頭的墻，對面鋪著張竹席。還有一張折疊桌，頂著門別扭地存在著。

　　他有些局促，這確實(shí)太丟人臉面。但林春怡不這樣覺得，她麻利的地收拾家當(dāng)，嘴里嘟囔著賀峻霖不懂風(fēng)水學(xué)，這張床這樣放，怪不得不發(fā)財。

　　“那你懂風(fēng)水，也不見你發(fā)財?！?/p>

　　林春怡被懟了也不氣，只是搖搖頭：“我不懂，可是王總懂，所以人家是總，你是黑工?！?/p>

　　“咁敢問林春怡小姐，你準(zhǔn)備幾時帶我去見嗰位王總?！辟R峻霖蹩腳粵語歪七扭八，他掏了自己口袋，真的一分沒有馬上喝西北風(fēng)。

　　見王總？林春怡搖搖頭：“三天后直接上工，王總怎么會見你？”

　　賀峻霖打量面前女仔，吊兒郎當(dāng)不著調(diào)。他已經(jīng)不做期待，只當(dāng)給自己撿了個麻煩。

　　但林春怡真有天大本事，賀峻霖按時按點(diǎn)進(jìn)廠做工，早出晚歸工資穩(wěn)定。有時候在流水線重復(fù)動作時，他忍不住在想，這算在廣東扎根？

　　他有些迷茫。

　　帶他扎根的林春怡日夜顛倒，一周要三盒香煙配三根不同顏色的口紅。賀峻霖隱隱約約，他從一起做工的人嘴里大約猜出林春怡身份。

　　他恐懼，驚慌，但沒有任何立場去迎合那些人嘴里的下流話。他從遇到林春怡的那天起，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林春怡給的。

　　不然他應(yīng)該要餓死在廣東街頭，被人拍成社會新聞播報。

　　他無立場，也無能力去嫌棄林春怡。

　　“喂，少做點(diǎn)嘍，傷身啊。”他和林春怡別扭的關(guān)系處到六月，賀峻霖終于忍不住提醒這個還未成年的女仔。

　　女仔回頭笑：“阿哥，你還沒我懂好啵？再講，你以為我做咩??？”女仔跺跺腳上七厘米細(xì)高跟，“禮儀小姐而已，我還是有這個本事哇。”

　　說完，林春怡就頭也不回地闖進(jìn)夜色里。賀峻霖有偷偷跟過她，樓道里過晚上八點(diǎn)就滅燈。他看到林春怡走一步跌一步地下樓，抹黑摔出這片窮人區(qū)。拐過三個路口兩個彎，一頭扎進(jìn)五彩繽紛的夜總會。

　　他以為那里不是什么正經(jīng)地方，但林春怡笑的坦蕩，讓賀峻霖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這種懷疑在十月入秋的時候被打破，賀峻霖第一次真正見到這個城市的游戲規(guī)則。

　　凌晨三點(diǎn)，林春怡猛地拍打房門。賀峻霖剛下班回來，人還沒睡過去就又起床開門。

　　鐵門咯吱響，剛打開，賀峻霖懷里就撞進(jìn)個林春怡。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往常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林春怡落淚。

　　賀峻霖把她扶上床，扯張紙巾給她：“怎么了？有人欺負(fù)你？”

　　林春怡先是點(diǎn)頭，然后飛快得搖頭。賀峻霖看不懂她這一套，只是抹黑點(diǎn)了燈?；椟S燈光下，賀峻霖看清了狼狽的林春怡。

　　波浪卷被扯地雜亂，紅唇花掉，半張臉都是暈開的妝。襯衫扣子扯掉兩顆，高跟鞋也丟掉一只。林春怡這次真的落淚，她撲進(jìn)賀峻霖懷里，嗚咽至天明。

　　但她咬死不說，問了就落淚，哭到發(fā)困就睡。賀峻霖和廠里報了三天的假，沒日沒夜陪著林春怡哭。

　　直到第三天黎明，林春怡小小聲問道：“賀峻霖，為什么我們沒有錢？”

　　她起身洗了把臉，接著坐到桌子上又去折騰她的化妝品。

　　賀峻霖喊了句做什么？

　　換來林春怡一句爽快的：“吃飯！”

　　他一把奪過林春怡手里的眼線筆：“你還要去那里上班？！”

　　林春怡化了半個上挑眼線的眼睛囂張地看著他，眼睛甚至還留著哭后的紅腫和淚水。但她依舊和賀峻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說過了，要吃飯?！?/p>

　　林春怡拒絕再提起那一晚，繼續(xù)去夜總會當(dāng)著她的禮儀小姐。賀峻霖就坐在桌前楞楞地看著她出去，突然好想要錢。

　　林春怡應(yīng)該永遠(yuǎn)這樣張揚(yáng)才對。

　　廣東開始慢慢變冷，林春怡的短裙外裹大衣，賀峻霖也翻出從重慶帶來的破敗手套。林春怡偶然瞧見過一次，嫌棄地?fù)u搖頭，第二天從市場給他拿回一副皮手套。

　　賀峻霖沒敢說出廠子里不讓帶皮手套這件事，只是小心翼翼的收起來，轉(zhuǎn)頭去給林春怡買了支口紅。

　　當(dāng)時已經(jīng)十二月，林春怡回出租屋的時間越來越短。賀峻霖開始見不到她面，只能悄悄把口紅塞進(jìn)林春怡大衣口袋里，暗暗祈禱一定要被發(fā)現(xiàn)。

　　但大約是他還不夠積德行善，賀峻霖沒等來林春怡的驚喜表情，只等來她的一本護(hù)照。

　　賀峻霖看著這個小本子呆滯很久，最后僵硬的問她：“你要去哪？”

　　“香港，”林春怡坐下，大約覺得還不夠，“紅燈區(qū)?！?/p>

　　她笑了笑，紅唇扯的五官扭曲：“賀峻霖，現(xiàn)在你對了，我要去做雞?！?/p>

　　賀峻霖看著眼前的人，他有些認(rèn)不清了。一樣的張揚(yáng)，一樣的跋扈，但絕對不是2004年春天的林春怡。

　　“別問為什么，”她收起護(hù)照，“我要活命，我要錢?！?/p>

　　她說媽媽買了明天下午四點(diǎn)的船票，她說要賀峻霖保重。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只是賀峻霖聽不進(jìn)一個字。

　　很久很久，這間破屋里滲進(jìn)陽光。光打到賀峻霖身上，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什么解救一樣。

　　林春怡已經(jīng)準(zhǔn)備動身離開，賀峻霖問：“為什么？”

　　“啊？”

　　“一開始為什么要找我？”在那條十字路頭，在阿叔的涼茶攤旁，為什么要選中我做你的過客。

　　這個問題似乎有些難，林春怡獨(dú)自旋轉(zhuǎn)著口紅，看著膏體上上下下，好一會才給出答案：“我并不是突然找到你的，我看了你很久。覺得你單純又可靠。說真的，賀峻霖，你讓我安心。”

　　沒給賀峻霖反應(yīng)時間，林春怡自己就開始笑：“當(dāng)然，這是不可能的。但你確實(shí)和我想的一樣。我當(dāng)時剛從上一家店脫身，我無處可去，你也是?！?/p>

　　“賀峻霖，一開始我覺得我們是一樣的?！?/p>

　　“那現(xiàn)在呢?！?/p>

　　林春怡突然停住，她呆滯好半天，自己主動提起那三天：“我被人上了，但是我沒讓他得逞……高跟鞋不僅好看，傷人也很給力。但是他不放過我，媽媽也不放過我?！?/p>

　　“我在廣東活不下去了，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湊齊這么多錢。”她靠在桌前，陽光斜斜地過來，把她清楚分成兩個對立面。

　　“可你只是自保！反抗！”

　　“誰允許你反抗了！誰允許我自保了！”林春怡突然嘶吼起來，“連你都這樣認(rèn)為，不是嗎？賀峻霖，你在知道我從夜總會上班的時候，不也懷疑過我做雞嗎？”

　　賀峻霖被質(zhì)疑的話語割去聲帶，他看著眼前的林春怡，半句為自己辯駁的話都講不出來。

　　“別掉以輕心，賀峻霖，”林春怡慢慢環(huán)上賀峻霖的腰，紅唇在他耳邊低語：“只要沒錢，我們早晚都有這一天?！?/p>

　　林春怡拎起編織袋，這次她不用賀峻霖，自己一個人扛下三樓。

　　敢孤身一人從重慶跑到廣東來的賀峻霖突然失去所有力氣，他站在樓道里，小心翼翼地看著林春怡吃力地把編織袋拖出這片貧民窟。

　　在2004年的冬，他徹底失去了春天遇到的第一份善意。

　　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了，賀峻霖想，不論以后我站的多高，或許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他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肚子好餓，他一?？诖?。

　　一分錢沒有。

　　林春怡，你把我的春天一起帶走了。

　　

　　賀峻霖發(fā)跡于2005年秋天，王總賞識他這個讀過書還有點(diǎn)頭腦的人。賀峻霖被他一手提拔，水漲船高。談生意拼酒，坐飛機(jī)出差。賀峻霖搬出那棟小樓，再也不會回到2004年的春天。

　　09年，他簽下一筆大單。王總的廠變成公司，公司開始上市。剪彩那天，王總喝得比以往都多，推杯換盞里，他開始迷迷糊糊說些不著調(diào)的話。

　　“04年……秋天……夜總會……他媽的林……怡，反抗老子……”王總“啪”地摔了酒杯，“老子現(xiàn)在公司……上市，她還不知道在……哪個發(fā)……廊里張腿！”

　　賀峻霖在眾人的吹捧聲中“嗡”地被2004年春天的煙蒂砸中，他好像遺忘很久的記憶突然又開始妝點(diǎn)自己。

　　林春怡

　　林，春，怡

　　他看向王總的眼神愈發(fā)兇狠，手上的紅酒瓶變成擊向那個在夜總會包廂試圖侵犯林春怡的罪人。

　　殷紅的血順著對方的額頭流下，賀峻霖想林春怡，你說錯了，有錢也要有這一天。

　　他離開廣東，一張由南而北車票帶他逃離了2009年。

　　那輛火車就這樣轟隆隆過去，開進(jìn)2004年的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