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轉(zhuǎn)故事】地藏
“喂,老陳,明天就是七夕了?!?/p>
“七夕?七夕和你有什么關系?”
“你這什么態(tài)度,不問一下我有沒有婚約什么的?”
“切,無聊的家伙。我實話實說而已。”
話音落罷,陳橋從毛氈鋪就的床鋪起身,走到營帳外,抬望滿天星斗。
雖然還未入秋,可這肅北關已經(jīng)是涼風陣陣。邊疆苦寒起七夕,老天總是挑這情人相聚的時節(jié)吹冷風,也是夠狠心了。
他無奈地搖搖頭,裹緊皮袍,慢慢地登上城樓。一把竹椅被拉來坐下,他看著蒼涼無邊的大漠,靠坐在城頭,在沒有一絲風沙的干爽空氣中睡著了。
他做了個濕潤的夢,一個有著十里水鄉(xiāng)、滿巷煙雨和夫人兒子的美夢。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橋被一陣猛烈的搖晃弄醒了。他剛想罵是誰這么不長眼,一睜眼,卻被那樓前的沙漠驚得說不出話來:
大漠滾滾,的確,眼前的大漠真的在翻滾,如一鍋沸騰的苦藥,上下翻動著令人厭惡的淡褐色,讓人看都不想再看哪怕一眼。
顆顆沙塵隨風起,高高地沖上城樓,似一波沙海巨浪拍下,散開的水花中除了沙子,還有可怕的刺耳振翼聲。
嗡嗡,嗡嗡,來自沙漠的無常在風中奏響了往生鈴。
陳橋這才看清,那附著在樓柱上的“沙子”,竟是一只只碩大蝗蟲!
城樓下,數(shù)以億計的災蟲匯成深色瀚海,滾滾而來,大有遮天蔽日之勢。
他還未來得急向營中呼喊,一浪打來,無情地將他埋進了恐怖之海中。
蝗蟲振翅而飛,鱗次櫛比,連成一片綿延百里的烏云,在大漠之上投下死亡的陰影。
萬千薄翼顫動扇起陣陣勁風,從漠北國疆,吹向南境城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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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城莊,有一廟堂,人來人往,香火正旺。
廟堂內(nèi),長紅燭上火光微亮,映得臺上泥像眉目發(fā)紅。
三支香頭探入燭火,汲了三點火星,燒出刺鼻的三道煙。
跪坐在黃錦枕上的女人從一旁袈裟手中接過香,對著蓮花臺上紅眉赤目的送子觀音深深三拜:
“好娘娘,請佑我家小女三月之內(nèi)懷上那官人的男丁,保我朱家一世榮華?!?/p>
說罷,她捧起簽杯,輕搖幾下,一根竹簽就伴隨著咚咚木魚聲落了地。
袈裟放下小木錘,拾起竹簽一看,便是喜上眉梢:“女施主,恭喜,上上簽。這是送子娘娘在助令愛啊,快快回家殺一條黑魚拜謝娘娘?!?/p>
“真的?!”女人驚喜一笑,接過簽一看,前端果然是“上上”二字。
她握簽的手微微顫抖,連忙道謝,轉(zhuǎn)身步履輕盈地走出朱漆的門扉。
“太好了太好了,我們家不用過窮日子了........”
她略帶哽咽的聲音傳進袈裟耳中,他回頭對著觀音像,雙手合十,深拜三下,“阿彌陀佛,多謝娘娘慈悲?!?/p>
話音剛落,一旁便傳來友人的調(diào)笑:“凈明,女施主來祈簽,你拜娘娘做甚?莫非前天七夕,哪位尼姑和你暗結(jié)了珠胎?”
被喚作凈明的袈裟倒也不惱,神色平靜如一潭林間春水:“娘娘佑百姓,這是大善事。見如此功德,我怎有不拜之理?”
友人細細擦拭著香盞,笑道:“你啊,我這話本就是玩笑之語,何必如此認真呢?”
“道明,出家人說話,有神佛細聽,又怎么能有玩笑一說呢?”他微微正色道。
“好啦好啦,敲你的木魚去。你怎么比方丈還多嘴呢?!?/p>
凈明訕訕一笑,不多爭辯,轉(zhuǎn)身為下一個祈簽者敲起了木魚。
他七歲入寺,至今已有十五年。論佛法,他可以和長老一論高下;論聲望,他在這城莊中可比方丈和主持還受人敬重,之所以還只是個香燈,就是因為他多次當眾指出方丈行事有差,讓那老方丈好不難堪。
曾有執(zhí)事來譏諷他官小話多,他便解釋說:“其實,香燈也是不錯的。滌神像,拭香灰,侍來客,這都是現(xiàn)世功德。我盡我所能地積功德,菩薩自會看見,又何論大???”
這話說得其它香燈連連叫好,而那執(zhí)事聽罷,憤然離去。
之后的一月,他的齋飯總要比別人少一半,他也不多爭論,只是以茶代飯,平靜地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凈明慈眉善目地敲著木魚,每一次叩擊都有不同的韻律悶悶響起,如佛經(jīng)一般,是能令人身心澄澈的曲調(diào)。
來客簌簌搖晃著簽杯,閉目祈禱??赏蝗?,地板猛一顫抖,“嘩啦”一聲,幾十根竹簽全部散到了地上!
凈明一驚,抽簽時若是把簽全倒出來了,是要有大災禍發(fā)生的!
他連忙蹲下身去收簽。手指碰到竹片的那一剎那,一陣震顫從指間傳遍了全身。
廟堂門外,有人聲嘈雜,他仔細一聽,他們好像在喊:“收莊稼!”
堂中和尚紛紛跑出門,朝街上望去,短袖麻衫已擠滿了寬闊的大路,向著城外田地蜂擁而去。
凈明抓著一個人的肩膀問道:“這是怎么了?”
“凈明和尚,蝗蟲要來了!再不收莊稼城里人都得餓死!”
那人一臉焦躁,火速說完,甩開他就朝人群前方擠過去。
近秋收時節(jié)的蝗災,最可怕。每每爆發(fā),地方志上就要多一句話:
“某年,大饑饉,人相食。”
“大災,大災,簽一散,肯定是要有大災的啊......”身后有香燈喃喃道。
道明在對著不知所措的和尚們大喊:“我們還愣著干嘛?快去拿鐮刀!不快點收我們都撐不過這個冬天!”
聲嘶力竭,而無一人動身。他罵了一句,轉(zhuǎn)身就要去庫房拿收割工具。
凈明拉住他,搖了搖頭,“別去了,沒用的。”
道明舉頭北望,天邊已無霞光,唯有一片厚厚紅云飛揚。
勁風將它的身體撕碎,絲絲微涼中,天空中上燃起赤焰朵朵,如同數(shù)畝紅蓮綻放。
那是蝗蟲,身披夕日的蝗蟲,即將帶著閻羅之火焚盡蒼生。
“蝗災降世,生有大劫......”
不知不覺間,凈明已經(jīng)跪在了地上,對著遠方天際重重拜下。
“望佛祖保佑.......”
一拜,于蟲海之上,背十里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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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蝗云散去,留下一地殘敗麥穗。
農(nóng)民們心知這冬天是要遭饑荒了,紛紛撿起秸稈抱回家去,以求能在寒冬臘月有一點溫暖。
按方丈的囑咐,廟里的僧人也出來撿拾秸稈。一根一根,扎人的手,更扎人的心。
“道明,你說這佛法三千,可否有一法能治饑饉?”凈明將一把秸稈在膝上弄斷,扔進身后背簍中。
“天災人禍,皆為劫數(shù)。度無量大劫方能成佛,若有法逃劫,則世間再無阿彌陀佛?!?/p>
“可這些平民百姓們,他們只想過安穩(wěn)日子,為何還要安排此劫數(shù)?”
“百姓有自己的皇天,我們有我們的佛天,他們的劫數(shù),實際是皇天渡,而非百姓渡,而佛天劫數(shù),只教我們自己渡?!?/p>
道明難得嚴肅了起來,停下手中的活說道:“凈明,可否讀過《十輪經(jīng)》?”
“在藏經(jīng)閣中翻過兩頁。”
“經(jīng)中說,地藏菩薩喜在污穢之世渡眾生,哪里越污穢,哪里的災害越大,他便到哪里去。這蝗害如此,我念這地藏菩薩也應現(xiàn)身說法了?!?/p>
凈明搖搖頭:“菩薩來往不逢人,怎會憑你所念就來呢?只道是他慈悲為懷,大渡災生時,我們方可見上一面吧?!?/p>
“說的也是啊。”他重新俯下身,去掰扯一地秸稈,
“這個冬天,怕是真能和他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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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二 宜 祭祀祈福
滿城百姓都聚在了廟堂朱門前,或是手持香燭,或是掌托經(jīng)書,遠遠地對著佛像就開始三拜九叩。
和尚們在主殿前敲打著木魚,誦念著經(jīng)咒,求神佛佑一方平安。
凈明道明立在側(cè)殿,也和方丈一同念著經(jīng)文。
這時,卻聽街道上一陣車馬喧囂,人流中有人大喊:“縣令到!”
和尚們倒也不驚,如此大的場合,縣令來也是常事。
此城縣令,是個瘦瘦高高,身材修長的年輕人,官服一穿,長長下擺連腳都能蓋住,走起路來像飄一樣,烏紗帽一戴,半張臉都被蓋住。又因他姓趙,所以有人就給他冠了名號:趙無常。
名號雖可怕,他為人卻還是不錯的,百姓也挺喜歡。因為政績不錯,聽說馬上就要調(diào)任滁州作副通判了。
趙縣令一下車轎,人群就將他團團圍?。?/p>
“趙大人,官府的援糧什么時候到啊?”
“趙大人,今年冬天的佃租少收點吧,實在是沒有余糧了啊?!?/p>
“趙大人,上次我欠您的谷子能先欠著嗎?明年秋收再還您?!?/p>
帶著疑問,希冀與焦慮的話語涌進縣令耳中,他平時如彌勒般和善的面孔上竟起了一絲不悅。
“趙大人.....”
“都安靜!”
一聲大吼,聲若洪鐘,震得人魂靈都發(fā)顫,連殿前和尚的演奏都停了一拍。
民眾驚訝地看著他,他似是反應過來自己失態(tài),干咳兩聲,說道:“我知道大家最近的日子都不好過,我也能感同身受。但我已經(jīng)接到消息,皇上下令開國庫振災,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援糧送來了,大家請放心!”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紛紛對天謝皇恩浩蕩。
“我此番前來,就是為了告知大家這個好消息的。如果沒有別求,那我就回府了?!?/p>
縣令邊說邊朝轎子處退去,卻有一只手突然拉住他的手腕,猛地將他朝寺廟內(nèi)拉去。
方丈披著紫金袈裟,滿臉堆笑:“縣令大人為我們勞力勞心,小僧不勝感激。不如來寺里坐一坐,聽點佛經(jīng),幫您緩解下經(jīng)綸俗務之疲累,也算不虛此行。”
縣令連忙掙開他,擺擺手說道:“不了不了,最近事務繁忙,實在是抽不出時間。等官糧到了,我必定第一時間施與各位,到時在見吧?!?/p>
說罷,他匆忙上轎,四個大漢舉起大木杠,推開人群朝縣令府走去。
凈明眉頭一皺,隱約感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剛才就站在方丈身后,趙縣令說話時滴了一滴晶瑩的汗下來,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官場多年,怎么可能被幾句問話就逼出汗來?
必有蹊蹺。
方丈收起笑容,望著遠去大轎,深深嘆了口氣。
“如果能留他吃頓飯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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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的救濟糧很快就到了,而縣令卻再沒有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聽護衛(wèi)們說,這是因為上面下來的任務實在是太多了,大家便也沒有多去打擾。
廟中黃歷一天天地翻過,吃著官糧念著佛,不知不覺就到了十月初一。
縣令府上,天空陰沉的像鍍了層灰鐵。仿佛是有數(shù)層紗遮住了神佛之眼,沒有一點金光從云層中透下,這對常年陽光普照的城莊來說是極反常的。
縣令沾墨旋腕,正要寫奏折匯報災情時,桌子突然一晃,半碟好墨就翻倒在了紙上。
府外,數(shù)年未鳴的冤鼓響聲震天,一個身披袈裟的身影奮力舉著重槌,朝牛皮面上一下接一下地捶打。
捶罷,他走上府前臺階,快步上前,“撲通”一聲跪倒在趙縣令面前。
縣令瞥了眼來人,擦著桌面有些不耐煩地問道:“凈明和尚何故鳴冤?”
凈明抬起頭,高聲說道:“縣令大人,當今城內(nèi)匪患猖獗,將百姓領到的救濟糧都搶光了,再這樣下去,即使官府送的糧再多也會有人餓死的!”
他聽罷,眉頭一挑:“哦?此事與你有何干?”
“百姓無糧,便要造反。到時候,城內(nèi)便會是餓殍滿地,血流成河,出家人怎能見此慘狀而無作為?”
縣令無奈一笑:“匪患之事,我早有聽聞??上Эh中官兵實在是太少,如果既要殺鬼蜉又要抓匪,實在是騰不出人手來。”
凈明一愣:“縣令大人,您剛才說‘殺鬼蜉’,是什么意思?”
“你們的方丈沒和你們說嗎?”
“沒有?!?/p>
趙縣令捋著胡須想了想,神色凝重起來:“大約是一月前,別城傳來通報,有城內(nèi)出現(xiàn)了食人血肉的怪物。此精怪生人形,枯四肢,膚若樹皮,有尖牙利齒,無毛,而且極為聰慧,能使刀棍、聽人語?!?/p>
他長長指爪點了點桌面,沉聲道:“而且,此精怪只吃出家人,對于平民百姓絲毫不予理睬?!?/p>
“為何?”“暫且不知。現(xiàn)在城中官兵已經(jīng)殺了不少這種鬼蜉了,它們死前叫聲極凄厲,不知你是否聽到過?!?/p>
凈明細細一回想,的確,最近晚上總有刺耳尖叫聲傳進寺廟,和尚們還以為是山魈長嘯。
“別城寺廟都已經(jīng)封門了,你們的方丈怎么會這樣.......”
縣令眉頭深鎖,如一團糾纏在一起的金剛印。
“是他不知情嗎?”“不,我親自告知過他的?!薄澳?......我回去告訴眾僧,讓他們都待在廟里別出去?”
縣令斟酌再三,最終點了點頭:“可以。但是,不要讓方丈聽到,他肯定有什么事瞞著你們。”
“好?!?/p>
兩人說話時,府外正是秋風蕭瑟,吹起一地殘黃。
有黑鴉眥裂眼眶,于朱門之上寒聲啼曉,唱落一身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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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明走出府門,在風中緊了緊棉布外套,縮著身子快步朝廟的方向走去。
廟堂的棉布外套都是在遠近聞名的紫金裁縫鋪里做的,面料厚實保暖,摸上去也很舒服,的確是御寒佳品。
街上行人稀少,大多數(shù)居民都在家中烤火打紙牌,出來的只有少數(shù)幾個開流動鋪子的小商販,捧著半塊熱乎紅薯在街邊等待著來買油鹽醬醋的客人。
他走著走著,突然聽到了身后有個聲音在叫他,是個小孩的聲音:
“好心的凈明和尚,能給我點東西吃嗎?”
他回頭一看,街角有半個小小的腦袋露了出來,風塵滿面,衣衫襤褸,看上去分外可憐。
他趕忙將自己的外套脫下為他披上,“小施主,你父母呢?怎么一個人在街上走?外面現(xiàn)在不安全的?!?/p>
“家慈前日被賊人害了,家父駐守邊疆,不知歸期,家中只有我一個人,連飯都吃不上了?!彼曇魩е┰S哽咽,一行清淚卷起面上塵灰滾下,如一顆染了泥沙的珍珠。
他用衣袖拭去他淚滴,柔聲安慰道:“不哭不哭,我?guī)闳コ詵|西?!?/p>
凈明帶著小男孩回寺院吃齋。白粥一上來,他便兩眼放光,也不顧燙嘴就往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
兩碗白粥下肚,男孩一抹嘴,“謝謝凈明和尚?!?/p>
“阿彌陀佛,小施主無需多謝,以后如果餓了的話也可以常來這里吃,方丈讓我們施齋飯的。”
“那真是謝謝方丈慈悲了?!?/p>
男孩說罷,從衣袋中掏出一小塊棉布碎片來,懇切地問道:“您能幫我個忙嗎?”
“小施主請說?!?/p>
“這是那賊人逃跑時,衣服勾在籬笆上弄下來的布片。您如果有時間的話,能不能幫我查查這是哪里的布料,我想抓住那殺我母親的賊人?!?/p>
“小施主有如此孝心,我怎能不幫呢?”他溫柔一笑,接過布片一看二摸,臉色驟然就變了。
無論是從色澤,質(zhì)感還是料子,這一小片布都和紫金裁縫鋪中做成的僧人外套一模一樣。也就是說.......
他突然感覺背脊一陣發(fā)涼,轉(zhuǎn)頭掃視了一遍堂中吃齋的和尚們。
那歹人正在這寺院里身披袈裟,或許還正念著阿彌陀佛!
“凈明和尚,怎么了?”
“啊,沒什么?!彼D(zhuǎn)過頭,盡力使自己的神情語調(diào)都平靜下來:“我這就讓寮頭送你去客房休息,布片的事我會查的?!?/p>
“好!謝謝您!有消息了一定要告訴我!”
“嗯?!?/p>
男孩走后,凈明深深呼吸兩口,雙手合十,不斷默念著“阿彌陀佛?!?/p>
這不可能是真的,也許是那歹人搶了一位袈裟的外套而已.......
不,不,我必須找個機會和方丈問個清楚,連同那鬼蜉的消息一起。
他思慮再三,最終決定還是先把鬼蜉之事警告所有和尚之后再去找方丈,畢竟,他不想看到百姓受難,更不想看到身邊人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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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后,凈明發(fā)現(xiàn)了更加古怪的事。
寺院中的和尚只有不到原來的一半,問道明其他人去哪了,道明也不知道。
等到一些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另一撥人又出去了,無論如何,廟里的人總是不齊的。
整個寺院近五百人,他只能一個個說過去,整整兩個時辰,收到警告的不過二十余人。
“怪了,真怪了。”道明吃著飯,眉頭緊鎖,“人都去哪了?。俊?/p>
“要不,去問方丈?”
“我去問過了。衣缽說他也不知道。”
凈明夾著釀菜的筷子在空中停住了:“怎么可能?他肯定在瞞著我們?!?/p>
“是啊。我們還是先別去問了,先把這鬼蜉的消息告訴其它在廟里的和尚吧。”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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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二
二十天過去,廟里的人依舊是不全的,而且人數(shù)越來越少,凈明能找到的不過二百人。
而且,城中鬼蜉之害越來越厲害,晚上凄厲的叫聲越來越多,街上有時還能看到半干的血跡。
城外,也經(jīng)常傳來廝殺之聲。
“阿彌陀佛,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凈明對著佛像拜了兩拜,搖著頭自言自語道。
“蝗災與鬼蜉,一為皇天劫,一為佛天劫,兩劫相重,這是世上要出菩薩了啊。畢竟大劫也是大機緣啊?!?/p>
“不管出不出菩薩,事情總是要弄清楚的?!彼L嘆一口氣:“昨天縣令和我說,城外有千百鬼蜉浩浩蕩蕩而來,這城或許是要守不住了?!?/p>
“守不住又如何?出家人積一世功德,即使肉身已死,魂靈轉(zhuǎn)世依舊能享一代榮華。即使是被鬼蜉咬死,也不虛此生了?!钡烂髂樕虾翢o懼色,一片淡然,“出家人無懼生死,只是怕念佛一生,死后還要進那無間地獄?!?/p>
凈明一笑,“我們既然都是將死之人,倒不如去找方丈問個明白,以免抱憾而終?!?/p>
“那,走吧。”

方丈養(yǎng)的子規(guī)鳥在籠中嘶叫,眼角一滴血淚流下,紅得刺眼。
二人走到殿前,卻發(fā)現(xiàn)連守門衣缽也沒有了,香也燃得只剩一小根,冷清得嚇人。
叩門之后,二人走進去,方丈正在桌前寫著什么,口中念念有詞。
“方丈,我有一事相問?!眱裘魃锨耙徊剑事曊f道:“為何這廟中和尚越來越少?是您將他們派出去了嗎?”
方丈低著頭,干咳兩聲,聲音暗啞地說道:“道明,凈明,事到如今,我也便不誑你們了。和尚們是我派出去的,至于派出去干什么,我相信你懷中的布片早就告訴你了?!?/p>
凈明一驚,方丈是何時知道布片之事的?
“所以,您將和尚派出去,去做搶匪?!”道明聲音微微顫抖著,含著一絲不可思議與無言慍怒。
方丈平靜應道:“官糧運來入廟倉,百姓無米,必要來求齋飯。求了齋飯,就要謝我等慈悲,如此一來,這廟堂便是聲名遠揚,說有慈悲一方丈,帶領全廟和尚舍糧救眾。如此無量功德,與小小盜搶相比,孰輕孰重,我相信你們心中自有答案?!?/p>
“方丈癡也!口念阿彌陀佛,心說殺人放火,這也能稱為功德嗎?這也能稱為慈悲嗎?”凈明憤憤道:“若此為無量功德,則世間仙佛皆為盜搶之歹人也!”
“凈明,你可否聽過一句話:‘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若真想做慈悲之人,現(xiàn)在出城,去度那千百鬼蜉,修圓滿功德,讓我看看你有沒有這本事?!?/p>
“好!我這就去!”
凈明一振衣袖,憤然離去。
“凈明,冷靜!你會死的!”道明對著他的背影大喊,卻止不住他的步伐。
他一回頭,剛想罵這禿驢激將,卻有一只修長手臂拍在了他肩膀上。
竟是縣令。
“道明和尚,后會有期了?!?/p>
道明身體一軟,昏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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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明登上城樓,遠望城外,黑壓壓的鬼蜉眾正朝著城門滾滾而來。
“凈明和尚,你怎么來了?”縣令披甲帶劍,急匆匆地跑到他身旁,“這鬼蜉就是沖著你們這些和尚來的,你得趕緊回去啊?!?/p>
凈明搖了搖頭,緩緩答道:“縣令大人,這鬼蜉不清,我誓不回廟。您把城門打開,我要出去?!?/p>
“你瘋了?”“只是想讓那些癡人知道,何為慈悲,何為功德。請開城門吧?!?/p>
縣令緊緊盯著他看了數(shù)秒,沉重地點了點頭。
“開城門!”
凈明緩步向前,百米外,鬼蜉如一片翻涌黑云,嘶鳴著朝前沖去。
頃刻間,小小袈裟便被吞進那墨浪之間,城墻上所有官兵都心弦一緊。
凈明立在鬼蜉之中,盤腿而坐,而四周枯槁精怪視若無睹,依舊涌向城門。
他雙手合十,在墨浪間誦起降魔之經(jīng),所有鬼蜉的動作都為之一滯,堪堪停在了城門之前。
“縣令大人,放不放箭?”“不放,凈明和尚自會度了這些怪物的?!?/p>
趙縣令聲音平靜,看著凈明,滿意地一笑。
天空中,梵音陣陣,滾滾若雷鳴。一點金光破開云層,照亮一片陰沉黑云。
凈明身上,分明有佛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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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藏菩薩喜去污穢之世,大度眾生,人心越污穢之地,他越會現(xiàn)身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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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最后一只鬼蜉拖著殘敗的身體走到了凈明身前。
凈明望著這枯槁身體,長嘆道:“方丈,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已成怪物的方丈口中“咔咔”作響,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地藏菩薩,我知錯了,請度我離開這苦海.......”
“我不是地藏菩薩,況且你人性尚存,我怎能度一個活人?”
“那便殺了我罷,我修佛成魔,本就該進阿鼻地獄了?!?/p>
凈明沉思片刻,從腰間拿出了一柄降魔杵。
殺生業(yè)一成,前生功德便會盡散,成佛更是妄論。
?但不過兩秒后,方丈的鬼蜉之身便倒在了血泊之中,魂靈散去,成了染著血色的一抹金光。
身后傳來了一聲長長嘆息,不知何時,縣令已經(jīng)下了城樓。
“凈明,你這又是何苦。如此功德,你本能成佛了?!?/p>
“見死不救,見魔不度,這是出家人之大忌,戒律上寫得一清二楚。而那漫天神佛,見大劫而不助百姓,倒要讓百姓自度,如此神佛,不成也罷。”
“這些鬼蜉,都是犯下罪過而心有愧疚之僧人所化,早就成魔了,你何必聽那癡方丈的呢?他是要阻你成佛啊?!?/p>
“縣令大人難道不也是魔嗎?又何必教我成佛呢?”
縣令苦笑一聲,脫去官服,整個人成了一團黑霧,籠罩天地:“我趙文和做鬼帝多年,聽地藏菩薩之命尋世間能成佛之人,以度眾生。唯有你如此頑固,又如此守佛戒。你難道就真不想脫離這無間苦海,去天上享世間供奉嗎?”
“佛不守佛戒,又怎能稱佛?再告訴那地藏菩薩,再輪七七四十九回,我也不可能破這戒?!?/p>
話音落罷,黑霧驟然散去,縣令恢復人形大笑一聲,仰天長嘆:“地藏菩薩,你是真的后繼有人??!”
“文和莫取笑,凈明和尚如此精神,連我都要欽佩一番啊?!?/p>
清風化形,金光塑體,地藏立于凈明身前,大笑道:“沒想到這七七四十九輪也未能動搖你心志,不錯!”
“本以為你只可做個天上小神,但如此慈悲為懷之人,應當隨我,度地獄眾生,凈明意下如何?”
“菩薩之言,我怎有拒絕之理?”
“好。那,便隨我到阿鼻地獄中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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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十月廿九,道明捧著一杯茶來到凈明墓前,輕輕灑下,滋潤了那墓邊野花。
“凈明啊,今天是你第三個頭七了。三年前你度盡鬼蜉,坐化于方丈尸體之前,全城百姓無不落淚,相信你在天上也能享十八年榮華吧?!?/p>
他翻開地藏十輪經(jīng),在墳前默念起來: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他看著經(jīng)上繡像,那地藏菩薩的面容不知為何,和凈明有幾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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