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永恒和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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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自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永恒和一日》】

【——明天是什么？】

【——比永遠(yuǎn)多一天?！?/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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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大人，你怎么出來了？毒還沒解，你這樣會……”

“果然，酒仙還是要用你吸取精血。”小江打斷他，“我在你的記憶里看到了，薛盟主便是如此走了邪路?！?/span>

引毒使他恢復(fù)了一些氣力，但只是暫時(shí)的，余毒仍潛伏在經(jīng)脈各處，蓄勢待發(fā)。胸口的傷難愈合，最該靜養(yǎng)。但當(dāng)深夜時(shí)分聽到魔君跌下床，連鞋都未穿便奪門而出時(shí)，小江便知事情不妙。他掙扎爬起，吞下止疼藥和止血丹，以及短時(shí)間內(nèi)增強(qiáng)體力的藥丸，便跟了出去。

他目睹了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

如果繼續(xù)為自己引毒，魔君會被酒仙操控，去吸食人的精血。

魔君愣了愣神，干笑道：“事情不是絕對的小江大人，咱們先回……”

“到此為止?！毙〗f得干脆。

“不行，”魔君急道，“若不繼續(xù)引毒，十二個(gè)時(shí)辰內(nèi)你會死。”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毙〗瓕⑹职丛趧Ρ?，“再聊下去，便是用它說話了?！?/span>

魔君不管不顧走上前去：“以你這副身體，還能做什么？別管那么多了，快跟我回……”

魔君腳步一頓。

小江身法如電，已點(diǎn)了他的穴。

魔君瞠目結(jié)舌。他哪來的力氣？隨即想明白了一件事。

小江是傷了，但不是弱了。對于頂級劍客來說，傷非但不會減弱身手，甚至能在瞬間激發(fā)潛力。這是一次次以命相搏換取的能力。

魔君認(rèn)栽：“是我輸了，小江大人，快把穴道給我解開吧?！?/span>

小江卻正色道：“江湖上不可以再出現(xiàn)第二個(gè)薛盟主了?！?/span>

語氣平淡，卻像鉛塊一般砸在魔君心頭。

魔君一怔，自嘲地笑了：“江湖，江湖。你我走了這么遠(yuǎn)，你還是要你的江湖。”

小江看了魔君一眼。

只一眼。

他轉(zhuǎn)身，飛鴻般消失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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穴道并不難解，小江內(nèi)力有失，下手力道不重。

魔君解了穴，看著地上小江留下的東西發(fā)呆。

是他在客棧沒來得及穿上的外套和靴子。

小江大人總是這般，溫和地把人推開，讓人無話可說。

魔君默默穿上鞋子，在雪地里搜尋小江。

以他的身體，應(yīng)該走不遠(yuǎn)。但他找遍途中一個(gè)又一個(gè)可能歇腳的地方，就是尋不見小江的蹤影。

又過拐角，見一山洞，魔君久違地看到了人影。

洞中有兩人，正在烤火。

“這下你慘了，不光馬太守的人在找你，就連祝家人也在找你。”

“祝家人找的不是我，是祝姑娘?！?/span>

“她也逃婚了？”

“這不是兩全其美么，你是不是很開心？”

“誰會為這種事開心啊?！?/span>

“那我與祝家姑娘成婚，你便開心了，鐵公子？”

“閉嘴吧馬公子?！?/span>

兩人聽見洞外腳步聲，一回頭，認(rèn)出了魔君。

“花……翻云大哥！”鐵中玉開朗道。荒郊野外遇見認(rèn)識的人，就算沒什么交情，也總顯得親切些。

魔君也認(rèn)出了他們，但他的腦瓜并不支持他記住他們的名字。

“怎么走哪都能碰見你們，呃……大眼仔，小哭包?！?/span>

“你說什么！”馬文才騰地站起來。

魔君沒瞧馬文才，徑直走向鐵中玉：“你不是很會算嗎，給我算一卦。”

鐵中玉打量魔君，看了半晌。

“找人？”

“嗯?！?/span>

“這個(gè)我算不了?！?/span>

“別開玩笑，平時(shí)不是算得很準(zhǔn)嗎？”魔君心急如沸，已是病急亂投醫(yī)，“一日之內(nèi)，我必須找到他，否則……”

“我算不了，因?yàn)槟阋欢苷业剿?。”鐵中玉道，“答案就在你心里?！?/span>

魔君睜大了眼睛，鐵中玉的話，讓他著實(shí)愣了片刻。

“江湖騙子！”

回過神后，魔君恨恨丟下一句，匆忙繼續(xù)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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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穿的衣服是小江從客棧一路帶過來的，不知是不是錯(cuò)覺，魔君總覺得身上還有小江的氣味。

他不能想象以后這氣味再也尋不到了。

如果一個(gè)人認(rèn)定自己只剩下一日可活，他會去哪里？

小江大人的話，會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江湖去吧。

江湖……江湖在哪里？

會是這冰天雪地的山間嗎？

魔君陡然醒轉(zhuǎn)。

不，小江大人不會躲在某個(gè)山洞里獨(dú)自等待死亡，那不是他的江湖，他的江湖，是活生生的人。

到人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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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就在人間。

但他知道今日過后，他便不在人間了。

所以他走入酒肆。

剛掀開門簾，就看到店主在趕客。

店中只有一人在喝酒，在這般鬧市，這個(gè)時(shí)辰，并不常見。

那人被趕，卻巋然不動(dòng)。

問過才知，此人喝了酒便一直念詩，念個(gè)不停，把店里客人都念走了。店主還要做生意，只好轟他出去。

小江從懷中取出錢袋，整個(gè)交給店家。

“讓他呆在這里吧，給他上些好酒。”

店家雖詫異，但收了錢便不再言語。

“你不像有錢人，為何肯為一怪人掏空錢袋？”

念詩的人抬起醉眼。他當(dāng)然是李高才，只是今日不販劍，不講故事，只喝酒。

“飲酒時(shí)若身旁沒個(gè)怪人，該多無趣?！毙〗硨罡卟?，在另一張桌前坐下。

“你向來都喜歡與怪人為伴么？”

“從前不喜歡，現(xiàn)在想來也不賴?！毙《暇?，小江剛飲了一口，便咳嗽起來。

李高才余光瞥了小江一眼，他一臉病容，隱約可見繃帶纏身，明顯受了重傷，卻衣著單薄，若無其事坐在這里飲酒，不要命一般。

“原來你也是個(gè)怪人。”

風(fēng)從窗口吹進(jìn)來，小江咳得更厲害。他用酒壓下周身寒意，臉頰上浮起不健康的潮紅。

“這兒的春天怎么來得這樣晚？換作江南，花已開了?！崩罡卟庞诛嬃艘槐?，“見過那里漫山的桃花嗎？我見過。”

“十年前，江南花開日，金榜題名時(shí)，正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綠酒金杯，親朋滿座，我便像這般飲了一天一夜的酒?！崩罡卟艗熘Γ鈿怙L(fēng)發(fā)的光采留在臉上，仿佛在說昨天的事。

小江聽得有些興味。人在知道自己快死的時(shí)候，往往和犯拖延癥的時(shí)候很像，都對周遭的世界更加好奇。他問：“后來你怎會去販劍的？”

他罕見地口無遮攔，問出了這個(gè)頗為冒犯的問題。李高才聽了只是大笑。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shí)而動(dòng)，何不利之有？潛龍勿用，潛龍勿用而已?！?/span>

他罕見地被一口薄酒嗆到，也咳嗽起來。他滿不在乎地擦了把嘴，聲音轉(zhuǎn)黯：

“誰知這一待，就待到了今日?！?/span>

只有他自己知道，當(dāng)初那一腔熱忱是怎樣被澆滅的，他又是怎樣日復(fù)一日地在權(quán)力游戲中周旋生存，直到心灰意冷，抽身而去。

他天賦異稟，學(xué)劍三年有成?？晒亲永锼降走€是個(gè)讀書人，在官場上是異類，在江湖中也還是異類。學(xué)不會做官的狀元，和販劍說書的俠客一樣脫軌。

歲月蹉跎，他永遠(yuǎn)過著不屬于自己的生活，一文不名，一事無成。

“關(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彼蛛y以自抑地念起詩來。

小江一言不發(fā)，很快喝完了他的酒。他已準(zhǔn)備出去。

李高才雙腿一邁，跨過長條木凳，轉(zhuǎn)過身坐著，對小江道：“要我斬什么？”

“斬？”

“我是個(gè)拿錢辦事的劍客。你花錢請我喝了酒，我就得替你斬點(diǎn)什么。”李高才喝得面紅，一雙眼卻狡黠流轉(zhuǎn)，帶著習(xí)慣性的笑意。

小江只一聲輕笑：“我要斬的東西，你斬不斷?！?/span>

他看著李高才說：“因?yàn)槟闶莻€(gè)瞎子?！?/span>

“什么？”

“你還有明天，卻閉目不見。要知道有些人張著眼睛，想看一眼明天，都已經(jīng)做不到。”小江語氣平靜，面色清冷，“我不會請一個(gè)瞎子替我斬東西?！?/span>

李高才的笑僵在臉上。失意的，自嘲的，半真半假的笑。落筆千言的李壯元，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

“什么時(shí)候你能看見了，再拿起你的劍吧?！?/span>

小江撈起劍挎在腰間，拖著沉重的身軀挪入風(fēng)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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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小了些。

店里還是只有李高才。他還在喝酒。

但他已不再醉。

今始方知，這世上竟有越喝越清醒的酒。

簾動(dòng)，雪片飛入酒碗。李高才放下冷了的酒，抬眼一看，來人是魔君。

魔君風(fēng)塵仆仆，認(rèn)出李高才，張口便問：“可曾見到一個(gè)受了傷的劍客？”

“你找他？”李高才不緊不慢道，“恐怕那劍客不想被你找到?！?/span>

魔君來到他桌前，高大身形的陰影壓在他的酒碗：“不聽故事，不買劍，告訴我人在哪里，多少銀子?！?/span>

李高才卻只顧低頭飲酒：“本狀元今日只喝酒，不賺錢?！?/span>

“你這臭書生，神氣什么。”魔君一時(shí)焦急，口不擇言，“再不說，休怪本座對你不客氣。”

“噓……”李高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別打岔，我在想明天的事情。”

魔君捏著拳頭道：“你再想，本座就讓你沒有明天?！?/span>

李高才絲毫不為所動(dòng)，只是喃喃自語：“如果沒有明天……我是否還會像現(xiàn)在這般活著？”

他眼光漸明，好像從一場漫長的夢中醒來。

然后慢慢地笑了。

李高才解下錢袋拋給魔君：“我從不白收別人的錢，也不白喝別人的酒，那劍客請我喝了酒，你替我把錢還給他吧?！?/span>

李高才負(fù)手大笑出門，跨入黑夜。

魔君追出去，人已不見蹤影。

他錯(cuò)愕，打開李高才留給他的錢袋，里頭一張字條，寫著劍客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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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月出東山，在河面投下倒影。

小江登舟渡河，艄公搖櫓。

圓月與湖光山雪輝映，算得上人間美景。

最后看到的是這般圖景，也算無憾。

小江已經(jīng)極其疲倦，他靠在船頭，定定地望著那輪明月。

月光在他眼中逐漸模糊，規(guī)律的搖櫓聲催眠曲般淌在耳里，他幾乎隨時(shí)就要睡去。

小舟在水中央停了下來。

小江瞥向船尾的艄公，迷蒙的雙眸陡然清醒。

倉啷！

銀劍出鞘，寒光射在船夫臉上。對方摘下斗笠，正是翻云魔君。

魔君從船尾走向船頭，被小江的劍封住去路。

“別過來?！毙〗吐暲湔Z，劍尖抵在魔君胸口。

魔君卻視而不見，向前挺進(jìn)一步。小江劍尖一縮，后退一步。

魔君得寸進(jìn)尺，步步緊逼，直到小江退到船的邊緣，退無可退。

“小江大人，你不該招惹我。你招惹了我，我便會一直糾纏你，別以為你能一死了之?！?/span>

斬釘截鐵的話語，使小江的劍動(dòng)搖。

劍上力道減弱，魔君一把扯過劍尖，拽向自己的心窩。

小江一驚，竟不得不反向使力，欲將劍撤回，卻被魔君死死箍住。

在小江錯(cuò)愕的目光中，魔君一字一句道：“殺了我，不然我一定要救你?！?/span>

魔君似有千鈞之力，小江掙脫不得，傷口崩裂。

止痛藥的作用已經(jīng)消失殆盡，每一次呼吸都帶來胸口撕裂般的劇痛。血紅浸透繃帶，周身的毒已壓制不住，經(jīng)脈如沸。他沁出冷汗，眼前發(fā)黑。

小江勉力握劍，蒼白的嘴唇牽起一個(gè)無力的笑，聲音輕得縹緲：“我傷你，傷得還不夠多嗎？”

“你太小看我了，小江大人。”魔君也笑了，“我已知曉你是什么樣的人，所以就算你再傷我，我也不會受傷?！?/span>

“小江大人，我喜歡你?！?/span>

魔君的眼神認(rèn)真，干凈，少年般任性，他就那樣溫柔又堅(jiān)定地看著小江，令他心神震蕩。

血從小江嘴角溢出。

他的手再也抓不住劍，向后倒下。

魔君在小江落水前接住了他。

滾燙的血和冰冷的汗，混雜著從那張沒有血色的臉上滑落，小江仰倒在魔君懷里，痙攣著大口嘔血，染紅了扶著他下頜的魔君的手。

“酒仙，引毒吧?！蹦Ь崎_小江的上衣，露出黑氣聚集的猙獰傷口。

“想好了？”

“想好了?！?/span>

水面微瀾，倒映著明月星河。

月西沉?xí)r，又會是新的一天了。

明天會不會到來？黑夜里的人并不知曉。

如果明天不來，那么此刻便是永遠(yuǎn)。有何不能釋懷？

魔君看著身下的人，失去意識的時(shí)候，他的眉頭才會緊緊皺起，現(xiàn)出他肉眼凡胎的本質(zhì)來。他也只有一副凡人的肩膀，一顆心，一條命，卻總是背負(fù)了太多。

魔君伸出手，輕撫小江眉心的結(jié)。

“小江大人，你辛苦了?！?/span>

“余下的，就由我來背負(f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