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棉醒來時發(fā)現自己已經回了家，沈清溪躺在他旁邊。小男孩呼吸平穩(wěn)地熟睡著，只是面色有些蒼白，臉上敷了藥與紗布。

臥房的門簾被頂開，瑪伊端著一碗羊奶粥和一碗藥走了進來。見陸棉醒了，臉上緊張的神色稍有緩解。

“醒了就好，來，先把藥吃了?！?/p>

“瑪伊……我們是怎么回來的？他怎么樣了？”陸棉覺得頭暈脖子疼，想起之前應該是被陸泠敲暈了。

“這小伙子沒事，送回來的時候已經被救治過了，說靜養(yǎng)就行。”瑪伊把羊奶粥放到一旁，先將湯藥吹涼了遞給陸棉，又給睡著的沈清溪拉了下被子，輕聲說道：“兩位明教弟子送你們回來的。說你們去參加明教的入學測試，你表現得格外好，被那位叫陸泠的大人當場收做關門弟子，還簽了入教的契約書?！?/p>

瑪伊短暫地停頓了下，臉上有些擔憂與不贊同：“只是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明明前兩天我問你時你還說不想去，結果擅作主張參加考試不說，還把朋友牽扯進來，如果不是明教救了你們，你差點害死他知道嗎？”

話說到最后瑪伊有點生氣，看見陸棉臉色蒼白呆愣的樣子又心軟了，柔聲安撫道：“好在是沒什么大事，聽說這男孩是街頭流浪的孤兒，這段時間就先讓他在這安心養(yǎng)病吧?！?/p>

可陸棉并不是在意瑪伊的指責和埋怨，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什么。

“入教契約……？我沒有……我沒簽，我和他們說我——”

陸棉突然止住話頭，低頭沉默了半天，愣聲地問道，“瑪伊，你看到那張契約了嗎？”

“嗯，怎么了？”

“上面，有我的手印，是嗎？”

“是啊，所以我才納悶，雖然你一向有主見，大事兒卻總是會和我商量的。”瑪伊說道，“明教那邊態(tài)度倒也誠懇，不僅額外補償了銀子給這孩子，還特地去莊子上跟我主人說，要給我換份不需要值夜的工作，月錢也翻了一番，說這都是你入教帶來的好處?！?/p>

瑪伊見陸棉低著頭一聲不吭，有些擔心地摸了摸孩子的發(fā)頂：“棉棉，你和我說，你是不是不想去？你要是不想去咱就不去，我明天就去和他們說，把銀子也一塊退回去?！?/p>

陸棉搖了搖頭，話聽到這里他徹底明白了，這已經是沒有退路可走。明教在這一片可謂是只手遮天，這不光是退銀錢的事，還有瑪伊的工作，甚至沈清溪未來的生活……

“沒事的，瑪伊，是我自己想去的?！标懨尢鹉槧科鹨粋€十分勉強的笑容，“只是，我的朋友，沈清溪他，是個孤兒，我不是故意想害他的……但是我犯了錯，瑪伊，能不能……”

陸棉開不了口，他知道瑪伊很辛苦，自己怎么能給對方徒增壓力。

“多雙碗筷的事，你就別操心那么多了。”瑪伊把羊奶粥遞了過去，盯著陸棉吃完，掐了把對方沒什么肉的小臉。

“我提前支取了些月錢，出去給你們買點水果和青菜，多吃多補，好得快些?！爆斠潦樟送?，“別亂想了，好好躺著吧?！?/p>

過了會，院門傳來上了門閂的聲音，陸棉一偏頭，看見沈清溪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正在看著他。

“你都聽見了？”

沈清溪點了點頭。

“你還好嗎？身上疼不疼？”

沈清溪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去給你倒杯水?！?/p>

陸棉爬下床，走出了房間。沈清溪面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聽見外面?zhèn)鱽韼茁晲烅?，像是拳頭敲擊墻面的聲音，緊接著是一聲啜泣，片刻后，陸棉端著一碗水，紅著眼睛進來了，手背上還有擦傷。

“喝水嗎？”陸棉輕聲問道。

沈清溪搖了搖頭，抬手去摸陸棉的眼睛，啞著嗓子張口。

“陸棉，我冷，陪我睡一會兒吧?！?/p>

陸棉抿了下嘴，看著沈清溪臉上的傷，心里有點愧疚，畢竟是為了護著他才受傷的。陸棉把杯子放在床頭，爬上了床，和沈清溪蓋著一床被子，肩并肩地躺在一處。過了會兒，陸棉突然轉身，臉抵在沈清溪的胳膊上，身子一抖一抖地哭起來。

沈清溪側過身，把陸棉抱住了。

“沒關系，等我們長大就好了。”沈清溪輕輕拍著陸棉的后背，“等我長大了，你不想做的事，便沒有人能強迫你?！?/p>

陸棉滿腦子都是憤恨和委屈，沒聽清沈清溪呢喃的話語。對方的身體滾燙，陸棉一邊委屈，一邊把人回擁得更緊，也不知是在用自己的身體給對方降溫，還是想從伙伴那里得到一絲寬慰。

他哭累了，睡著了，夢里也都是煎熬。周圍仿佛著了火，上輩子那些人站在火圈外看著他，指著他。

他的師父陸泠斥責他天資不敏，應當比常人付出百倍努力；

他的師弟埋怨他過于刻苦，連帶著同門都要受罪；

他的敵人說他武功高強，而武功高強的殺手，是他們的隱患。

沒了名字，沒了家人，只有一個空蕩蕩的代號。

拾柒。

陸拾柒，他只是明教第六十七個死士罷了。

陸拾柒。

他聽見無數人喊他，聲音嘈雜紛亂，而最后一個喊他這個名字的，是沈清溪。

是站在惡人谷高崖邊緣的沈清溪，一抬頭，又變成了躺在枕畔的，小孩子模樣的沈清溪。

他被拆穿了。

陸棉猛地睜開眼，心臟快要跳出胸口，朝陽初升，面前是沈清溪被晨輝照亮的睡臉，睡得正香甜。

他松了口氣，原來只是夢。

陸棉伸手探了下對方的體溫，已經不發(fā)燒了，兩人竟抱著睡了一夜，這會兒身上全是汗水，黏糊糊的。他起身準備去擦個身體，輕手輕腳地出門后，沈清溪睜開眼，眼底一片清明，若有所思。

陸拾柒。

院子里鳥兒嘰嘰喳喳的，陸棉舀了水洗臉，看見自己一雙眼腫成了核桃，有些哭笑不得?？捱^了，也冷靜下來了，陸棉坐在房檐下整理起思路。

他覺得自己本來就不是多聰明、多有主見的人，上輩子被師父推著悶頭前進，說讓東不敢往西，一棒槌加一塊糖地推到了明教“第一”刺客的位置。這個“第一”是真是假也沒法查，現在想來約莫是哄著他開心，讓他繼續(xù)賣命的。

重活一世，三十歲的“小孩子”了，遇到委屈的事還是會哭，陸棉覺得有點丟人，但沒心沒肺的把鍋甩給了小孩子淚腺太發(fā)達，長大就不會這樣了。

然而仔細想想，想來就算是重生，自己的性格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唯一的優(yōu)勢大概是許多情報已經提前知曉，如今便多份心眼，別再總吃明教給的混了砒霜的糖。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再說回沈清溪，這次竟然為了護著自己受了傷，兩人的羈絆似乎更深一些。他探了瑪伊的口風，聽瑪伊的意思是愿意收留沈清溪的。陸棉抱著膝蓋把臉埋了起來，心里有些愧疚，既是對救了自己留下疤的沈清溪，也有對總在包容關愛他的瑪伊。

后來幾天，明教又派人來過兩次，一次是給陸棉送弟子服，一次是通知上山入教的時間。

再過兩天就要上山了，陸棉把弟子服翻了出來打算試試合不合身，之前因為看著心煩，拿到手后就一直壓箱底來著。他拿到的是未燼套，套裝的名稱與入教后的等級有關，來送衣服的人說新一批弟子的入門等級已經判定完畢，陸棉天資高一些，底子好，便發(fā)的是中級的套裝。

明教衣服一向繁瑣，陸棉自己弄了半天才把衣服穿明白，正準備對著水盆看看樣式時，瑪伊領著沈清溪回來了。

今天是拆紗布的日子。

陸棉看著進門的沈清溪有些怔忪。受傷那日血污滿臉，后來又纏了繃帶，他只知道對方臉上受了傷，如今繃帶一拆，臉上的傷口露了出來。

三道野獸留下的抓傷，和上一世傷口的位置如出一轍。

該說命運總是驚人的相似嗎？

見陸棉一直在發(fā)呆，沈清溪走了過來，伸手往陸棉露在外面的腰上摸了一把，摸到了陸棉的癢癢肉。

“咿呀——你干嘛！”陸棉原地跳了起來。

沈清溪一挑眉，張嘴就道：“暴露狂?！闭f完變本加厲又摸了兩把。

手感不錯，滑溜溜的。

“我有什么辦法，本來以為會發(fā)入門那套的，那套只露個胸口，誰知道這套只遮個胸口啊?！标懨揞H怨念地拍開沈清溪的手，又仔細看了看對方臉上的傷?！按蠓蛟趺凑f？會留疤嗎？”

沈清溪點了點頭。

“可惜了，本來挺好看的一個俊小伙，這下變得兇了?！标懨捱粕?，臉上有些許愧疚的神色，“以后應該不好娶媳婦吧，可怎么辦呦……”

“那還不簡單，”沈清溪拍了拍陸棉的肩膀，湊到對方耳邊輕聲道，“負責到底吧。”

陸棉無端背后發(fā)毛，再看沈清溪的一臉壞笑，對方應該只是嚇唬自己吧？

兩日后，陸棉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裹，準備去集合地點，等待一起上山?，斠两o他塞了不少銀錢，方便他打點關系。又憂心忡忡地叮囑了很多注意事項，讓陸棉受不了了就回家來，陸棉心里苦笑，嘴上還是好好應了下來，轉頭和沈清溪說了幾句話。

“瑪伊是個好人，你要好好孝順他知道嗎？”

“嗯，知道了?！?/p>

“沈清溪，要做個好孩子，知道嗎？”

“……知道了?！?/p>

“要尊老愛幼，要樂于助人，要心地善良，關愛小動物，不能欺負別人，也不許別人欺負你，還有——”

沈清溪不耐煩地捂住了陸棉的嘴：“我打聽過了，你半個月后有兩天假可以回來，現在不急著交代后事吧？”

“呸呸呸，烏鴉嘴?！标懨薨焉蚯逑氖殖堕_，忍了又忍，還是語重心長地說道，“沈清溪，要和瑪伊學習，做個好人哦?！?/p>

最后，陸棉卡著時間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家，去他本不想再踏入的明教。陸泠已經在集合地點，被其它新入門的弟子帶著崇拜的眼神包圍，嘰嘰喳喳地問著問題。

對方越過一群孩子看見了站在邊緣處的陸棉，挑唇笑笑。

“喲，這屆最有潛力的孩子來了。陸棉小徒弟，還不快來師父身邊?！?/p>

陸泠話音一落，周圍的孩子果然向陸棉投來各色的目光，羨慕的，探尋的，嫉妒的。

陸棉皮笑肉不笑，抬腳走了過去。

“是，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