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死亡 （續(xù)）

????新學(xué)期如期而至，她最好的閨蜜打來視頻通話與她講述最近學(xué)校里的趣事。她看見屏幕里那個久違的面龐，相隔一寸，卻距離甚遠。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可真是可笑，她下意識地摸摸頭上那頂帽子，拼命掩蓋著光禿禿的頭皮。

????“你真勇敢?！?/span>她不加掩飾的四個字好像將千言萬語匯成那句毫不吝嗇的稱贊，卻硬邦邦地砸在她頭上。

????勇敢是個褒義詞，可她面對這一切時，除了默默接受還有什么方式呢？等著被病魔纏身，被黑夜吞噬，被毀滅于平行時空嗎？這似乎不是她所期望的真正的勇敢，是被殘酷的現(xiàn)實催促著長大。

????大人羨慕小孩的沒心沒肺、神經(jīng)大條，不用為升職加薪發(fā)愁，沒有買房買車還貸的壓力。小孩羨慕大人的見多識廣、隨心所欲，去游樂園能做過山車，穿著體面的西服在氣派的大樓里穿梭。

????大人不知道，小孩的世界也有一張隱形的網(wǎng)，把所有不好的情緒包裝起來，藏在心里無人問津的地方。另外一半在明處，是快樂、欣喜、和希望，是平日里最常流露的情緒。

?????每次的治療日她們都趁天還沒亮就爬起趕往醫(yī)院，總能在路上看到太陽緩緩從地平線升起，將整個波士頓點亮。自己像是白晝的引路人，送走前一天的黑夜，靜候光明。心情不錯的她準備接受新一輪的治療，不料挑戰(zhàn)真正到來了。

????因為近期指標偏低，醫(yī)生決議讓她輸點兒血小板。要是血小板不夠，一旦受傷了流血過多可止不住。

????血小板是黃色的液體，也被裝在了輸液袋里。她斜眼瞟了瞟頭頂?shù)难“?/span>，光是顏值上看就稀奇古怪的。她有見過其他小伙伴輸血的、吊鹽水的，就是沒看到過院兒里有誰還輸過血小板的。

????她安慰自己，舒舒服服地睡上了一覺，醒來就可以回家了。可等美夢做完，她醒來卻感覺渾身上下又紅又癢，有凸起的腫塊，整個人像著了火似地發(fā)燙。她拖著注射器來到洗手間，鏡子前的她紅通通的臉蛋滾燙，卻顯得滑稽。

????護士急忙匯報情況，叫來了萊特醫(yī)生。她不安地注視著周圍的大人們來回走動，自己心里焦急地燃燒著。

????“是對血小板過敏了，屬于正?，F(xiàn)象。”萊特醫(yī)生一針見血的結(jié)論讓爸爸如釋重負。“我們加兩個過敏藥，就是今天得晚點回家了?！?/span>她說著便輕輕拉上窗簾，圈起了她自己的小天地方便孩子好好休息。

????寬敞的大廳里，只有她頭頂?shù)臒舸萄鄣鼗沃暰€。護士焦頭爛額地填寫病例、開藥、輸液，忙得不可開交。她抱緊自己開水燙過似的身子，合上了雙眼。

????那一天的治療，在上演了一幕手忙腳亂的過敏后，來了位心理輔導(dǎo)的工作人員。看她懷里大張旗鼓地抱著資料和文件，她意識到，又要進行一次深刻的談話了。醫(yī)生對坐在沙發(fā)邊的椅子上，含糊其辭地做了一段介紹。

????“不用害怕，我不是醫(yī)生，但也是一名醫(yī)生。今天來，就是想和你隨便聊聊天，放輕松就好。”敏銳的觀察使她注意到了她紅腫的臉頰，她開始詢問近期的心理狀況。

????“最近一切都還好嗎？”

????“嗯，還行吧。”她努力擠出了嘴角的微笑，已筋疲力盡地不愿再說什么了。

????“所以，你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是嗎？”

????她應(yīng)該說是吧？

????沉默代替她回答，眼眶里的淚模糊了視線。

????她習(xí)慣了睡覺靠著墻，因為淚水只留給自己，只藏在枕頭下，只放在心底。

????化療伴隨而來的，是身體發(fā)出的一系列高聲抗議。副作用來得比想象中更快，身體各個地方都亮起紅燈。

????嘔吐袋成了隨身攜帶，在車上、家里、和醫(yī)院隨時都可能會惡心。

????她躲在厚重的被窩里，臉上燒得滿頭大汗，被高溫逐漸抹去了意識，昏睡過去。高燒不退，上吐下瀉的不適讓她失去了攝入能量的食欲。口腔潰瘍、指標下降、渾身使不上勁，蜂擁而至的難題快將她擊倒了。

????為什么自己會變成這樣啊。一個滿身傷痕累累、無精打采的病人，一個無所事事、悵然若失的爛人。

????心理疏導(dǎo)要是有用的話，就不會有這么多人撐不下去了。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也無法感同身受。遇上別人沒經(jīng)歷過的這些事情，他們會說“好可憐”，僅此而已。自己腳下的困境，只能指望自己。

????朋友興高采烈地聊起學(xué)校里新來的數(shù)學(xué)老師如何心狠手辣，說到畢業(yè)期緊張的學(xué)習(xí)壓力，分享班里新傳來的八卦消息。她微笑著靜靜地聆聽著，心里空落落的。那是一個不再屬于她的世界。

????她記得自己一頁頁紙地反復(fù)練寫班上每一位同學(xué)的名字，生怕再也回想不起他們記憶里的模樣。可時光像易碎的玻璃，告別了永恒。那密密麻麻的字跡里，同學(xué)們已把在時光漩渦里可有可無的她送往了回收站。她終究是在與之相交后，漸行漸遠地離開了。

????她坐在車里，在拂曉的第一束陽光的照耀下，駛向唯一不變的目的地，醫(yī)院。交通堵塞，司機日常抱怨自己送孩子上學(xué)要遲到了，打電話回家讓兒子耐心等待。

????她似乎已失去了“學(xué)生”這個寶貴的頭銜。

????醫(yī)院的氛圍是不對的，即使是在預(yù)約式門診的國外。不會遇到國內(nèi)醫(yī)院人擠人的場面，不需要早上六點去放射科排隊搶號，服務(wù)也禮貌周到得沒話說，但醫(yī)院還是醫(yī)院。盡管墻上畫著卡通人物的涂鴉，裝飾了五顏六色的氣球，所有的因素，可能是死寂的氛圍、無盡的等待、醫(yī)生護士的輕聲細語，都在告訴她，你現(xiàn)在是一個病人了。

????他們第一次去的地方是醫(yī)院的國際病人接待中心。目之所及，一切都是白色。頭頂?shù)奶旎ò?/span>，腳下的地磚，四周的柜臺、消毒液、書架、墻壁。煞白的光線欺騙了雙眼，那是世界原本不加修飾的模樣。生病的孩子由父母推著坐在輪椅上；會議室里一桌人進行著無休止的談話；耳邊斷斷續(xù)續(xù)的電話鈴聲和前臺壓低聲音的辯解。她沉默地等待著。大人的談話，總是不會讓小孩摻和進來。

????她想起前不久的另一次驅(qū)逐。

????那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醫(yī)院，她在那天被醫(yī)生請出了診室。

????“我跟你媽媽說點事情。”

????一沓厚厚的檢查報告散落著攤在桌面上，向她解釋這個蒼白的事實。“砰”地一聲，她關(guān)上門，關(guān)上了這世上所有殘存的美好與希望。

????媽媽好像在里面和醫(yī)生聊了很久。她來回踱著步子，略顯急促。事實已擺在眼前，可她寧愿不去相信。

????好像是挺嚴重的。她站在波士頓兒童醫(yī)院旁邊診所的門口，猛然被拍醒。癌癥治療中心。牌匾掛在門的右邊，腳下卻邁不開步。

????壞消息是：垂體生殖細胞瘤。它侵占了她的大腦，讓她的內(nèi)分泌系統(tǒng)亂了套。大腦的每個部位分別控制著身體不同的功能。好消息是：如果位置再偏一點，她可能就真的看不見、聽不到、動不了了。

????那時真不知道未來在哪里，不知道治療能不能成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治愈率以外的少數(shù)例外。醫(yī)生通常不會把話說得太滿，給自己留點余地，萬一……

????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連走的方式她都設(shè)想好了。安安靜靜地離開。爸媽不久后就會忘記她，和哥哥繼續(xù)平淡的生活。她曾經(jīng)的存在和消失不會帶給任何人過度的傷悲，這是她理想中的死亡。非要死的話，她希望走之前再看他們最后一眼。朋友、家人、老師和同學(xué)。她要悄悄地去，別讓他們看到她不堪的模樣。

????她好怕死。她還想活。只有十年的人生有什么意思。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她常常想，活著有什么意義？做想做的事，追想追的夢，愛想愛的人，在有限的人生中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

????生命這么脆弱得經(jīng)不起折騰，抵擋不住病痛的煎熬，那可怎么辦。殘酷現(xiàn)實施加的疼痛還有更讓人絕望的。

????母親辦完出院手續(xù)，如釋重負地為未來的生活重新鼓起勇氣時，孩子忽然就被送進了搶救室。戲劇性的情節(jié)來源于生活。孩子自從進了ICU后就再也沒有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醫(yī)院的護士看見，母親每天日出時都會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虔誠地跪在地上，祈求上天讓她的孩子醒過來。

????普通的抗抑郁藥物不再對重度抑郁癥患者起效了。為了嘗試一切可能的機會，家人賭了一把，同意了醫(yī)生建議的MECT療法。他成功地失去了過去沉痛的記憶，卻也忘記了最愛他的人給他留下的美好點滴，患上了長期失憶。

????如果生命終將歸于塵土，她寧愿不知道自己哪一天離開。死亡遲早會來，那就讓生命綻放得再燦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