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劉義慶《王子猷雪夜訪戴》解讀
王子猷雪夜訪戴
作者:【南朝】劉義慶
王子猷[1]居山陰[2],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3],忽憶戴安道[4]。時戴在剡[5],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注釋:
[1]王子猷:王徽之字子猷,王羲之之子?!2]山陰:舊縣名,治今浙江紹興?!3]左思:西晉著名詩人。其《招隱詩》寫隱居田園之趣?!4]戴安道:戴逵字安道,東晉著名文士,當時隱居不仕?!5]剡(shàn扇):今浙江紹興嵊州市。
賞析:
本文選自《世說新語·任誕》。
王徽之作為東晉名門貴胄,曾身居顯位,又負一時才名。不過他既沒有留下什么可以稱說的政績,也沒有留下什么不朽的文字?!稌x書》是為他立傳的,標名青史,這又是很大的榮耀。但他的傳記的內(nèi)容,竟只是史官從《世說新語》中采拾來的幾則瑣細的故事,如他暫居別人家空宅,便令人種竹,聲稱“何可一日無此君”,以及上面這則“雪夜訪戴”之事。讀史至此,令人易生疑惑:這樣的瑣事,也值得堂而皇之地載入史冊嗎?
《晉書》修撰于唐初,那是一個門閥士族政治勢力開始衰退卻又依然保持著崇高聲望的時代,東晉名士的風采在唐人心目中尤其是值得羨慕的典范。其實到了晚唐的杜牧,猶在詩中寫下“自古南朝多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潤州二首》其一)這樣滿懷向往之情的句子。而一說到“東晉風流”,只要是讀過些古書的,恐怕沒有人不知道王子猷種竹、訪戴之事。這幾乎成了歷史上士族文化、士族人生姿態(tài)的象征。如此說來,這些瑣細的故事就不能視為無足道的了。
人在世間生存,大多情況下是受功利愿望支配,受社會一般行為標準制約的,我們暫且把這稱為“日常生活程序”。但人還有同這不甚諧調乃至相背離的一面,那就是人的自由的自然的天性,它躍出于日常生活秩序的情態(tài),我們可稱之為“興”?!芭d”這東西容易給人帶來麻煩,古訓“三思而行”,就是要人凡事不要受一時興致的蠱惑。譬如一個慳吝之人在酒興中會豪情大發(fā),作出一擲千金的許諾,日后為了賴帳而又不失面子,那要懊悔好幾天;倘是真的已經(jīng)當場“擲”出了,那就夠悔恨一輩子了。但一個人倘事事都盤算得很精明,永遠也不受情緒的影響,那也真是絕無趣味:不僅在別人看來面目可厭,在自己也活得難過。所以,人既是順俗的,又是向往脫俗的。
東晉是中國歷史上士族勢力最強大的時代,特別像王謝那樣的高門,擁有不受皇權影響的社會地位和財富,他們的子弟憑著血統(tǒng)的高貴,便可以安享尊榮,這是一個真正的貴族階層。貴族制度當然有它不合理的一面,但那些名門貴胄也因此獲得了相當程度的尊嚴和自由——因為他們無求于人,不需要看別人的顏色行事。而尊嚴和自由,其實是人的天性所要求的東西。在后來貴族消失、皇權強化的時代,一般讀書人為了混一點可憐的功名利祿,連走路的腳步、說話的聲氣都得小心謹慎;然而即使如此,危險依然存在。這種扭曲的、受壓迫的生命狀態(tài)使他們對六朝貴族的顯為自由舒展的生命狀態(tài)生出無限企羨,那是很自然的事情。“東晉風流”的歷史價值,就在于它所顯示的人生的可能性。
王子猷雪夜訪戴所表現(xiàn)出的,還不僅是任由情興的名士風度,它還由此生發(fā)為一種具有唯美情調的人生姿態(tài)。山陰那個“四望皎然”的雪夜,對酒的王子猷遙望室外晶瑩純凈的世界,在寂寞清寒中究竟體悟了什么呢?這里有微妙而不可言說的感受。于是油然吟出《招隱詩》的句子,想起隱士避俗而任其本真的高懷,想起隱居在風景如畫的剡縣的戴逵,想到如此良夜,二人對酌,漫話古今的雅趣。一條船便在這雪夜里駛出了。
“興味”這東西很奇怪。倘若它是在情投意合者之間共同地產(chǎn)生的,它就是如空氣一樣彌漫著的氛圍;倘若你拿它向一個不在場的人說明——哪怕是情投意合者,它就會在剎那間消失無蹤,只剩下毫不相干的辭語干癟癟地掛在嘴邊,成為再滑稽再愚蠢也不過的怪物。所以只要王子猷一腳踩進戴逵的家門,他就只有把這一次造訪解釋成具有某種現(xiàn)實理由的行動,因而既然他是“乘興而來”,就必然要“興盡而返”,這才不致于把他的“興”——在雪夜里升起的生命的美感包括想象中友朋相對的諧和破壞掉?!把┮乖L戴”并非是有目的的行為,它的意趣只在路途中。那在曹娥江上穿過杳渺的夜色的行程,是完全擺脫日常生活程序、使生命在某個特異的時空中融入自然而轉化為一支無聲而曼妙的音樂的過程。
這確實是一個瑣細的故事,但它卻有一種動人之處。即使我們可以拿另外的事實來說明東晉名士未必真的那么高雅,他們?nèi)匀挥泻芏嘤顾卓尚Φ牡胤?,但在這個故事發(fā)生的時刻,生命終究呈現(xiàn)了自由的、唯美的、不假借任何“意義”而自我完足的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