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仍是少年構造體的感染體在無人的廢墟上持續(xù)徘徊著，偶爾望著天空，做出一些機械而無意義的動作。

忽然，一位似乎是落單的女性拾荒者在廢墟旁停了下來，她似乎呆住了，或是躊躇或是驚詫。仍為完全被感染的構造體并未對她立刻發(fā)動攻擊。

“杰特？？”

不知是聽到了這個名字，還是單純聽到了聲音，少年感染體回過頭，搖搖晃晃地向女性拾荒者走去。

“……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她傷心地嗚咽了起來，從背包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面包，看上去要遞給那個少年，“你恨媽媽嗎？”

少年沒有回答，感染體也無法回答。

“那時候，媽媽要是不把你交給那個叫代達羅斯的公司，我們都只有餓死這一條路啊……”她越哭越傷心，但那個少年還是沒有回答，依舊以那種緩慢的速度向她走去，“聽別的士兵提到你也來這里了，我就想著能再見你一面……”

說到這里，女性已經(jīng)泣不成聲：“但你……你……怎么……怎么變成這樣了……”

在母親的哭聲中，那位少年幾乎是拖著自己的身軀前進著。他身上大多數(shù)機械部分都泛出不祥的紅光；雙眼比充滿血的人類還要紅，簡直紅得透亮；每當邁出一步，那些仍在嘗試接管身體而沒有完全與機體融合的帕彌什就會被擠出來一些，如同巖漿從大地的傷口中不斷流淌。

像學步的嬰兒一般，他踩上了一塊松動的磚頭，從堆積的廢墟上滑了下來。

女性拾荒者連忙去扶起了少年，將似乎是面包的東西遞到他面前：“杰特！！杰特……對不起，媽媽身上只剩下這個了，你快吃吧。”

“啊——"他如同幼兒那樣對母親遞來的面包張開了嘴，然后連那女性的手一起咬了下來。

劇痛促使那位女性慘叫了出來，她似乎仍未察覺，或者說是仍未接受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變成了感染體這件事。

“不要……”麗芙伸出的手卻在空中垂了下去，在場的四人都明白，無論做什么，都改變不了已發(fā)生的事情。我們已經(jīng)目睹了這個少年從奮戰(zhàn)至小隊全滅，到與升格者羅蘭接觸，再到對方以一個挑戰(zhàn)為誘餌將其引誘至此，最后他沒能挺到羅蘭的目的達成就變成感染體的事實。整個過程被紅潮這種天然三維錄像設備精確地記錄了下來。

灰鴉一開始對羅蘭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有些好奇的，現(xiàn)在看來，他只是安排了一出以自己為最終反派的好戲，可是這戲沒有如他所愿——演員提前退場了。

法奧斯之矛投影出的那位女性拾荒者緊握著自己斷掉的手腕，倉皇爬起來開始奔逃，由于整個過程幾乎完全處于較為開闊的地帶，她的身影一直非常清晰。

“為什么要這么恨我?。?！媽媽也只是！！只是想讓我們都活下去而已！??！”女性拾荒者哭叫著，下意識開始自己對自己過去的清算，“我只是選擇了成功率最大的那條路而已??！不是想拋棄你?。?！”

手腕傳來的劇痛讓那位女性跌倒在地上，年邁的她已經(jīng)失去了再次站起來的力量，只能看著那位少年一步一步走近：“……媽媽只是……只是……”

他的手貫穿了女性的胸口，血沫通過氣管涌入口腔，但她還是掙扎著吐出了最后一句話：“媽媽……只是……太沒用了……本以為……能讓我們一家人……幸福地……”

已化為感染體的少年并沒有因為這句話產(chǎn)生任何動搖，他拖拽著漸漸失去呼吸的女性，往街道的盡頭走去，然后在一個位置忽然卡死，如同某種損壞的播放設備般來回抽搐了幾次，原地消失不見。

他有些滑稽的退場方式多少讓氣氛稍微緩和了些。

麗芙沉默了片刻，便再次抬起頭，堅定地看向我們：“……我們走吧，早點解決升格者和紅潮的問題，就能阻止這樣的事繼續(xù)發(fā)生。”

“確實像是你會說出的話。”雖然嘴上似乎滿不在乎，我的內(nèi)心深處卻已經(jīng)被剛才目睹的許多場景極大地動搖了。

這就是升格者的所作所為，他們自詡為更高等的人，殺人不眨眼，其中更是不乏以此為樂之人。是的，他們身上或許有時會出現(xiàn)一些頗為戲劇化的事情，有時甚至會展現(xiàn)出些許人性的光輝，或許也有著沉重的過去，但這一切都無法讓他們擺脫敵人的身份。

“好，我們繼續(xù)出發(fā)吧?！甭段鱽喨耘f沒有什么表情，只是點點頭，繼續(xù)踐行自己作為隊伍尖刀的職責。

075號都市本就是整個大陸上的中心城市，無論拾荒者還是地面勢力甚至空中花園的機動力量本就聚集在此，現(xiàn)在升格者批量潛伏進來，紅潮中出現(xiàn)的類似實際時間簡直可以說數(shù)不勝數(shù)，而灰鴉能夠和有意識去完整記錄整個事件鏈的只是其中極少數(shù)的一部分。但哪怕這一部分，也已經(jīng)足夠多、足夠震撼了。

有時這些人的經(jīng)歷并不是故事，只是慢慢絕望的過程，有時是人和人的斗爭，有時則是仿佛被刻意安排過的、一連串巧合組成的可悲的螺旋。但所有人的經(jīng)歷都是通過不同路徑走向同一個結果的悲劇而已，因為他們最終都沉沒于紅潮，因此才能被我們所看到。

這就如同注定是滅絕的人類用著各種不同方式茍延殘喘，拾荒者過得堅韌，地面組織過得熱血，空中花園過得睿智，但他們終將走向滅亡，不久的將來他們注定會知道這一點。

“我還是無法理解，露娜為什么會變成升格者？”又一個有關親人的事件鏈被完全復原，露西亞似乎對親情產(chǎn)生了更多的疑問，“我聽說她改造失敗后被處理了，難道是在那時遭遇了什么？她為什么會和另一個我在一起？如果阿爾法也是我……為什么會選擇和升格者在一起？

“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蔽倚α诵?，轉身帶隊離開這個曾經(jīng)是實驗室的地方。

“……你是說？”

“社會關系是非常寬泛的概念，放在露娜身上就是‘就算是同一個人，也會因為不同的經(jīng)歷做出不同的選擇?！?/p>

“不同的經(jīng)歷？”露西亞，快步跟上，“如果能重來一次……如果能活在溫柔的環(huán)境中……她們就不會選擇這條路嗎？”

“你的選擇就是最好的證明?！蔽覜]有繼續(xù)細說下去。

“……如果我能知道另一個自己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的話，或許會明白她為什么會走上那條路……”她抬起頭，將手伸向遙不可及的天空。那隱沒在云層中的太陽，掙扎著在她的指縫間垂下了暗淡的光。

這是她從未做出過的動作。

“如果我在她的記憶中，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虛假的，連我的目的也不該在這里的話……”露西亞轉向我，“……也會變得和她一樣嗎？”

“或許會?！北兄ㄎ镏髁x精神，我還是實話實說了。

“如果真的變成那樣了，指揮官會怎么辦？”

盡管這很可能只是她下意識的問題，但我的心頭還是咯噔一下，一個很可能成為升格者陣營一員的身影浮上心頭。

“我會去找你?！蔽彝段鱽?，卻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否聚焦在她身上。

“這是指揮官的自信嗎？”

“我相信你?！编脑捯舴路鹪谡麄€腦海中回蕩。

聽到這個回答，她將伸向天空的手收回懷中，笑容中滲著憂慮與苦澀：“我和她本來就是同一個人，會選擇和她相同的事也不奇怪，你真的要相信我嗎？”

她很少露出如此復雜的表情，只有在碰到與她仍保留的回憶相關事情時才會出現(xiàn)。

“正因為如此，她也會和你選擇同樣的事?！币粋€巧妙的詭辯，應該能讓她得到自己想要的結論。

“你是說……她如果和我的經(jīng)歷相同，她也會選擇站在此處，成為灰鴉的一員嗎？”面對肯定的回答，露西亞眼底的憂慮卻仍未消失。未知的迷茫，缺失的恐懼，以及對知曉真相后，可能面對的離別，一切都像遮蔽太陽的云層一般籠罩在她的心中。

“我會尊重你的選擇，但你必須清楚那是你自己的選擇，而不是被引導和蒙騙的?！币粋€帶有紫色配飾的瓷白身影浮現(xiàn)在眼前，淺淡的微笑如同綺夢般虛幻，但那溫暖確確實實地包圍了我的心靈。

“謝謝你，指揮官。”露西亞嘴角的笑容卻加深了一些，也讓我猛地一顫，回到現(xiàn)實中。

她轉過身去，帶領著小隊大步邁向目標地點，那步伐堅定的一如既往，如同瞄準目標的灰鴉那般，她舒展開自己的羽翼，沖向了被云霧遮蔽的天空

但我卻變得心神不寧，因為意識到了自己的異常。

我絕不是那種看待露西亞如同孩子就不認真對待她的人，更不是會以他人對身邊親密的伙伴進行替代的人?，F(xiàn)在回想剛才的一切，以我的見識、情緒控制能力和各種經(jīng)驗，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對這些紅潮記錄下的故事產(chǎn)生如此劇烈的情感波動才對，甚至自從進入這里，我對賽琳娜的思念仿佛被強化了一般不斷躍出古井不波的心海。

“麗芙，掃描我的腦區(qū)?！痹谒饺随溌分形液艚兄?，“報告任何反常?！?/p>

走在隊伍第二位的她稍稍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走著并同時物理掃描我的大腦，很快便得出結論：“您的腦區(qū)在光譜上有微弱的紅移，但紅移量與腦部結構無關，分布極為均勻，我想是紅潮環(huán)境對我的光學掃描機構產(chǎn)生了些許影響所致?！?/p>

“沒有別的了？”我的目光下意識看向右上方空蕩蕩的窗口。

“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丙愜剿坪跏窍雴栁覇栴}的，但停頓了些許時間，她以另一種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小小不滿，“對指揮官任務中的身體狀態(tài)我一直有記錄……”

“抱歉，我沒有質(zhì)疑你能力的意思，是我多慮了。”望著視野中無限曠遠的天穹，我下意識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