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5年

柏林，機場

天有不測風云。

剛還挺正常的放著晴，突然一陣風刮起，然后一盆雨直接倒下來，老天就是這樣，完全不講道理。

黃乾川和謝冬嵐帶著兒女，從國防軍駐地頂著大雨一路開到機場。

這次名義上是中央讓黃乾川拖家?guī)Э谌プ鲇^摩考察，寫份報告，實際上因為他博士的畢業(yè)論文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被挖了出來，然后稀里糊涂的成了學界的眾矢之的，天天出門被堵門，上課學生扔紙團，弄的太大了，得去避避風頭。但老實說，他之后的升遷估計沒希望了。

“不就是那篇《人形論》嗎，”他這樣跟領(lǐng)導(dǎo)說的，“我小組里的成員半路跑掉了，我收掉了爛攤子，那個困難年代誰仔細看論文啊，連查重率都不要我們自己校準了，能積極當國家棟梁才是關(guān)鍵，導(dǎo)師大筆一揮就過了，我就算畢業(yè)了。

陳年舊賬翻出來算，我是真不知道那群人有何居心?！?/p>

但是，基于學界考據(jù)主義風潮的復(fù)興，領(lǐng)導(dǎo)也沒辦法。他只能老實的離開。倒是報銷開銷幫了他大忙。他可以在公務(wù)之余，帶孩子好好玩一玩。

柏林是返程站，也不是他不想去別家，某個領(lǐng)導(dǎo)之前和德國工廠簽了合同，因為國內(nèi)流水線的讓德國工廠代加工了一家技術(shù)驗證機，正好謝冬嵐是飛行員出身，就讓他們坐這飛機返程。

省了油錢，甚至連機票錢都省了。黃乾川看著后座的孩子和副座的妻子，偷笑一下，領(lǐng)導(dǎo)真是懂得如何省錢啊。

他望了望天，想起了那天。

也是這樣陰沉，欲雨卻一直沒能下下來。

他穩(wěn)當?shù)匕衍囬_進停機坪，在空軍特屬的的露天停車場停好。

“雨大，坤海，傘?！?/p>

黃坤海從后座拿了把傘遞給母親，然后拿起更大的，和他的身形毫不相符的傘，遮著妹妹在一邊等著，等父母把行李從后備箱里拿出來。

一家四口撐著一大一小兩把傘走向塔臺。卻在塔臺吃了閉門羹——指揮官不在，他們只能轉(zhuǎn)向民用航站樓，去咖啡廳找那個指揮官。

終于找到了那個指揮官，他慢慢悠悠的說，飛機在，但雨大，不適合起飛，晚點再說。

黃乾川差點沒把這么多天的火全撒出來，想起妻子的身體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鐵人素質(zhì)，便忍住了。

“我們?nèi)ネ饷娴忍烨??！?/p>

一家四口離開“員工專用”咖啡廳，走到候機處。黃乾川把行李丟在一邊，看著越下越大的雨，聽著航班延遲起飛的廣播，想起了那年今日。

但還沒等他沉溺于過往，黃秋云打了個噴嚏，把黃乾川從沉思中拉回現(xiàn)實。

“是淋雨了嗎？”他緊張地抱住十歲的女兒，看向黃坤海，后者用怨念的眼神看著父親。

“我發(fā)誓妹妹沒淋到雨。”黃坤海說，“我自己倒是額頭濕了。”

黃乾川看了看行李箱，走的時候匆忙，也沒有給水壺換上熱水。

邊上的謝冬嵐開口了，“去買點熱的，讓他們暖身子吧?！?/p>

黃乾川站起身，對著冬嵐。

“你看著秋云，我?guī)Юず＿^去?！?/p>

他牽著坤海的手走向便利店。坤海和他小時候真的很像，稍一不注意就從冷柜里拿了一瓶可樂出來，乾川瞪著他，他便只能不舍地放回去。

排隊買單，便利店不大，甚至小于北蘭島事件發(fā)生前的虹橋機場那個全家，里面只有幾個人在買單，但不知道為什么，黃坤海和前面的那個金發(fā)男孩產(chǎn)生了摩擦，又因為黃坤海操著一口剛學的，極其拙劣且充滿了國防軍兵痞氣的德語和那個金發(fā)男孩的英語構(gòu)成了語言障礙，終變成了肢體沖突。

“停下，”黃乾川聽到便利店里面開始扭打起來，跑進來把兩人拉開，“咋了跑出來啥不學好散打?qū)W好了？”看了看，對方?jīng)]有傷痕，得虧漢斯的格斗技術(shù)不行。

那個金發(fā)男孩的母親也趕了過來，做了同樣的動作。倒是很奇怪，那個男孩生得金發(fā)碧眼，標準的英國人面孔，但母親卻是一頭黑發(fā)，扎了個簡單干練的馬尾辮。

“抱歉?！?/p>

“沒事，沒傷?！?/p>

盡管不是母語，但依然是熟悉無比。熟悉的語氣，熟悉的語音語調(diào)，還有熟悉的發(fā)音習慣。

兩人同時回頭，看見了飽經(jīng)滄桑但又熟悉無比的臉。

店員終于打開了柜臺的隔板，走出來問，“沒事吧？”

黃乾川笑了。

“沒事，我們認識?！?/p>

他把錢放在柜臺上，重新對著那女子。

“好久不見，戴暮靄?！?/p>

戴暮靄也一樣把錢放在柜臺上。

“的確，好久不見?！?/p>

兩人領(lǐng)著孩子，從便利店走出來。一路無言，也許是沒想好說什么？只是有一個默契，把兩個孩子分開，防止再起口角。但兩個孩子似乎也能讀出大人的心事一樣，不敢再亂胡鬧出聲。

雨勢小了，但聲音變大了，好像專為這兩人一樣。

走回原來的地方，謝冬嵐先看見她的丈夫，然后看見了戴暮靄。

黃乾川把熱飲遞給謝冬嵐，指了指邊上的戴暮靄，說：“讓我們.”

“獨處一會?！倍瑣拐f，她的眼神堅定，她很清楚這兩人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她也知道現(xiàn)在該做什么，乾川心領(lǐng)神會。

她轉(zhuǎn)身，對著那個男孩，“你想看飛機嗎？”

男孩青澀地說了個yes，和剛剛在便利店里打架的兇悍截然不同。冬嵐看向暮靄，得到的是默許。

“我?guī)Ш⒆觽兿热C庫，你們倆好好敘敘舊?！?/p>

她帶著大包小包離開了，留下他們。

繁忙的大廳里好像只剩下了他們兩人一樣，不再有喧囂的廣播聲，也不再有吵吵嚷嚷的人流聲，只聽見雨，潑灑而下，在外面的玻璃幕墻上奏起低沉的樂章。時間慢慢的過去，雨漸漸地小，但兩人還是默不做聲。

二十年的久別，又是突然重逢，勾起了兩人那段不算很美好但又揮之不去的回憶。但無論過去如何，現(xiàn)在總是熟悉且陌生的。兩人都沒計劃到今天會重逢，緊張與不安的氣氛彌漫著空曠的待機大廳。

黃乾川收起了一向隨和的笑容，刻板且嚴肅地看著玻璃外面的雨景。戴暮靄則坐在凳子上，一言不發(fā)。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人同時開了口，卻是不同的話：

“對不起。”

“你還好嗎？”

她怔住了。

“為什么要道歉？”她放棄了自己的對話主動權(quán)，“我們本來就互不拖欠了。”

“如果真的互不拖欠，”他說，“我們就不會足足僵在這里半個小時了?！?/p>

她嘆了口氣，“當年不辭而別有我的問題。”

“但主問題在我。”他說，“我不是那晚喝醉了吹牛發(fā)了那封該死的郵件，不至于到這個地步?！?/p>

她沒有打斷他，他接著說下去，“所以我在猶豫要不要來機場追你，最終過來，只看見你入閘的背影。”

“我等你等了一個小時?！?/p>

他嘆了口氣。

“也許這就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吧。”

她站起來，兩人往登機口那邊走。

“最近怎么樣？”

“還好。除了因為你一走了之導(dǎo)致草草結(jié)尾的論文被挖出來算賬之外一切都挺好的。

你走了之后很多天我都沒法回去工作，直到那個傍晚和冬嵐上了次天，我徹底清醒了。

后來算運氣好，一直在后勤處干，勤勤懇懇業(yè)余寫點文章，教教書，也算能糊口。

你呢？”

“離開之后，我去了法蘭克福，找了個文職做，后來轉(zhuǎn)工作，轉(zhuǎn)著就成了查爾斯家的文員。

你知道我的，能力尚可，分析眼光獨到，我撒了個謊，跟他們說我沒有家人，她們家母親心軟，就索性入了他們家籍貫?！?/p>

她揚了揚頭。

“歐根·查爾斯，現(xiàn)在我使用這個名字?！?/p>

“那那個孩子？”

“那是老亨利的私生子，叫馬特。這個孩子是他們家唯一的繼承人，所以我一直以他母親的身份介入他的生活。我?guī)е?，在柏林打理查爾斯家的產(chǎn)業(yè)。

但前兩天，老亨利車禍死了。馬特必須回去辦理手續(xù)，接管整個家族?！?/p>

“他太年輕了?！?/p>

“但他必須這樣做，這是他的使命?！?/p>

“那樣子的話壓力會全部落在你的身上，你的擔子不會輕啊，這種大家族的勾心斗角絕不會少，如果這樣……”

“就算是，那也是我的命運，就像你常說的那樣。”

黃乾川長嘆一口氣。

“只能祝你好運了?！?/p>

兩人走到了登機口前，止步，雨停了，他的對講機響了。

“雷達顯示我們有個起飛窗口，你最好趕快過來。那小伙子我讓他走回去找媽媽了?！?/p>

“收到?！彼戳艘幌聦χv機，“讓他來E區(qū)，他媽在這?！?/p>

他轉(zhuǎn)身對著她。

“那就在這里分別吧。”他說，“我一直都覺得，你和我就像是硬幣的兩面，也許我們是如此的相似，但我們就是無法朝向同一個方向?！?/p>

她笑了笑，“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只能是朋友?！?/p>

他轉(zhuǎn)身，向登機口走去，雨點聲變大，而雨滴稀疏，忽然聽見后面?zhèn)鱽硪宦暎骸霸僖??！?/p>

他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沒有回頭，從登機口的長樓梯走下，頂著雨走到機庫，爬上飛機。

“爸爸剛剛很沒有禮貌哦?！秉S坤海說，

黃乾川瞪了一下他，轉(zhuǎn)頭坐到副駕駛位上，關(guān)掉對講機。

“打開電源開關(guān)，檢查襟翼放下，發(fā)動機功率10:7:7:10，安全帶綁好。”他檢查了一圈，“好了，我們可以起飛了。”

謝冬嵐把飛機慢慢地往前開。

“你回應(yīng)一下孩子啊?！彼f，“盡管這不好回答，但是別不睬人家啊?！?/p>

他沒有說話，看著航站樓那邊。航站樓上，一大一小兩個人影也在看著飛機，面對著幾經(jīng)一樣的問題，作出了一樣的沉默。

他終于開口了，和她是一樣的回答：

“不說再見，是因為不必掛念。

不必掛念，是因為緣分已盡。

前程渺茫，來日方長，路不知通向何方。

亂世之中，唯望平安?！?/p>

發(fā)動機轉(zhuǎn)速達到最大，飛機起飛，把所有的情絲，掛念，寄托，愧疚以及其他的一切的情感都留在那個短暫放晴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