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糖】有情(一篇完)

(上)
樂正綾從小就不太像個閨閣小姐。
打娘胎里,就氣勢十足,擠走了自己的嫡親哥哥。
自出生后,一如算命先生說的那樣,虎虎生威,抓周時把一干物什掃落在地,扯下了爹爹的腰帶哈哈大笑起來。
那時樂正家尚未發(fā)跡,還不是現(xiàn)在的皇商,小小的一個商人家,出了這樣一個“嬌蠻”小姐,鄰居們笑一笑,也就拋在腦后。
樂正綾六歲那年,樂正家得了御賜的“皇商”牌匾,還是御筆,一家上下籌備迎御筆入府的前一天,恰恰好是她便宜哥哥的十二歲生辰。
樂正綾不知道父母早已去了信,小小的她傻傻地生著氣,爹娘不要哥哥了嗎?
皇帝賜的一塊木牌子,能怎么的?
就,就算它不是木頭做的,也抵不過自家哥哥!
樂正綾看仆從來來往往,腳步如飛,看著看著就生了怨氣,十二歲可是本命年,這樣的大日子,在所有人眼里都不如那塊牌匾!
攥了攥自己的小荷包,樂正綾做了決定。
彼時樂正府里忙忙亂亂,喜氣洋洋,無人注意到這個小團子動作麻利地從后門“哧溜”一下就跑了。
那是樂正綾人生中第一次偷溜出家門。
沒有仆從跟隨,沒有母親耳提面命,什么要求都沒有,萬事隨心,樂正綾恍然間覺得空氣都好像香甜了幾分。
不是好像,香甜的氣息切切實實,樂正綾大眼睛一亮,朝著棉花糖攤子邁開小短腿。
新出爐的棉花糖,潔白如云,尚有些微熱氣,風輕輕一吹,它就涼了個徹底。
樂正綾吧唧幾口,便有些膩味了,單純的甜味,沒什么意思,還糊了她一嘴糖汁兒,黏糊糊的。
尋了個垃圾堆,把剩下的大半個棉花糖隨手一扔,樂正綾把目光又投向餛飩攤子,偷跑出來的目的已經(jīng)完全忘記。
餛飩老板為人實在,打底的湯放了干蝦出味,一碗餛飩湯鮮味美,只要五個銅板就能買到一碗的價錢實在劃算。
樂正綾摸摸圓鼓鼓的小肚子,看著又剩了大半的食物苦惱。
樂正家從商,樂正綾從小就不缺錢花,不喜歡的東西說丟就丟絕不心疼,可這餛飩,她著實有些喜歡,想著這大半碗就這么倒掉便有些心疼起來。
洛天依小團子就是這樣出現(xiàn)在樂正綾面前的。
一身深藍棉裙,頭發(fā)束成雙丫髻,一張小圓臉粉白細嫩,嬰兒肥的臉并不掩五官精致,還有一雙亮堂的眼睛,清澈見底,寫著渴望。
她站在樂正綾桌前,絞著手指,一副想要湊近一些又不敢的模樣。
要是吃飽前,樂正綾可能會覺得這是誰家的小孩要來搶她的餛飩。
天時地利人和,樂正綾把那大半碗餛飩向她推了推,招呼她來吃。
洛天依有些怕,左右看了看,確定樂正綾確實是招呼自己,才小心地上前。
看起來這小家伙比自己還要小些,樂正綾撐著下巴看得有趣。
洛天依的筷功不佳,夾起餛飩又會不小心落回碗里,干脆放下筷子用勺子吃。
明明是餓了才會來到自己面前的小孩,吃餛飩的時候卻不見狼狽,一小口一小口吃得認真。
也許是跟自己一樣從誰家偷跑出來的小孩,忘了帶錢又想吃東西的小可憐。
樂正綾沒有與她結交的想法,待她吃完就準備各回各家。
一條小尾巴便跟了上來。
一直跟到樂正府門前。
樂正綾只好頓住腳,回身問她,“你不回家嗎?”
洛天依委屈低頭,又絞起手指,“我,我沒有家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好辦法,洛天依微微亮了眼睛,“我可以給你做丫鬟嗎?”
“我吃得不多……”有些沒底氣。
“但是我很有用!”底氣足了。
“可是帶你回家,我就會被爹娘發(fā)現(xiàn)我偷跑出來的事情了?!睒氛c為難,“又會挨打的?!?/p>
“哦……”洛天依沮喪地低下頭去,“麻煩你了,但還是謝謝你的餛飩?!?/p>
“那我走啦!”小小的粉團子盡力露出甜笑來以示自己并不擔心未來,擺擺手,準備離去。
“等等?!睒氛c終究不忍。
于是那天,樂正小姐因偷跑出門被雙親狠狠揍了一頓,饒是她皮糙肉厚也被打得哭天喊地。
也是那天,樂正綾有了一個玉雪可愛的粉團子丫鬟洛天依。
(中)
洛天依自六歲起,就成為了樂正綾的丫鬟。
說是丫鬟,因為年紀小,樂正府里也沒什么她能做的活,生活過得和樂正綾差不多。
樂正父母也有意收她做干女兒。
看兩老的意思,有些把她許給樂正綾哥哥的想法。
干女兒的事情是兩老在她和樂正綾面前說的。
童養(yǎng)媳的事情是她無意間偷聽到的。
童養(yǎng)媳確實是更讓人放心的兒媳啊。
于是樂正小團子抱著洛小團子撒著嬌要她陪她偷跑出去玩的時候,洛天依拒絕了。
她要做一個讓干爹干娘放心的童養(yǎng)媳。
不然會被趕出去的。
洛小團子還記得,遇到樂正綾之前,自己的爹娘不喜歡女孩兒,每天都惡狠狠地兇她,嚇唬她要把她趕出家門。
她三歲生日的那天,娘親被診出喜脈,那是她過得最快樂的一次生日。
弟弟的出生讓一家人生活和美起來,爹娘再也不會嚇唬她要把她扔掉了。
可是孩子再小,父母嚇唬她的事情也會當真,洛天依一直沒有安全感。
為了不被趕出去,她盡力做一個好女兒好姐姐。
爹娘覺得甚是舒心,對兒女雙全且聽話感到十分滿意。
天不遂人愿,洛小團子的安全感快要回來的時候,仇家上門了。
混江湖的就是這點不好,指不定哪天,就有人要來滅你滿門。
啊忘了說,洛家就是江湖人士。
爹爹說你們快走,提刀上去就沒再回來。
娘親帶著她們走了很遠,仍有追兵。
那時弟弟才兩歲多點,離不開人,在娘親懷里懵懵懂懂地傻笑,以為只是出去逛逛,孤身一人的母親狠了狠心。
“天依,看見那座城了沒有?你朝著那兒去?!?/p>
洛天依小小的心臟便縮了縮,她不懂滅門是什么,也不懂爹爹再也回不來了,她只想到一件事,爹娘果然不要她了。
小小的孩子仰著頭望她的母親,憋著滿眶淚水。
她想求求娘親不要扔掉她。
可從小,爹娘就教過她,洛家人不能哭。
人活一口氣,洛家的女孩兒也得做巾幗,哭哭啼啼不像樣子。
母親咬緊了牙根,掏了最后一荷包銀錢放在洛天依手心。
“以后見到江湖人,不許說你是洛家人,聽見沒有?你發(fā)誓!”
洛天依抽抽鼻子,吭吭巴巴發(fā)了誓。
“走吧?!蹦赣H牽著弟弟轉過身去不看她。
“再也不許回來?!?/p>
洛天依輕輕嗯了一聲,向著母親指的那座城走去,還是沒忍住,捧著那個荷包無聲流淚。
我就哭這一次,在爹娘都沒看見的地方。
入城不久,錢就花完了,被客棧老板趕了出來,六歲的孩子找不到掙錢的路子,開始在街上游蕩。
遇到樂正綾的時候,她剛從青樓老鴇那里偷溜出來。
青樓啦老鴇啦小孩子哪里懂,得虧洛天依看老鴇身邊的壯漢不像好人,堪堪打了基礎的輕功倒也能讓她溜出來。
只是出來了,想到老鴇應承的好吃的還沒兌現(xiàn),就有些沮喪。
自己好歹把飯吃了再走才對啊。
于是叫樂正綾占了便宜,半碗餛飩得了個丫鬟。
那可是她絞盡腦汁想到的好辦法。
看她在樂正府里這四年,吃得好喝得好穿得好,自己的決定多英明,給阿綾的哥哥做童養(yǎng)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樣還可以天天見到阿綾不是嗎?
洛天依趴在樂正綾床前,戳了戳她肉肉的小臉蛋,笑嘻嘻的。
午睡中的樂正綾撓了撓被戳的地方,小嘴巴吧唧吧唧,翻個身繼續(xù)睡。
洛天依便往床上爬了爬,又去戳她的肉臉蛋。
樂正綾已經(jīng)十歲了,最近卻有變胖的趨勢,想到這家伙每天活力十足精神百倍的,居然還能越來越圓,真是難以置信。
樂正綾睡夢中一直覺得臉頰癢癢的,撓了好一會兒,還是癢,半夢半醒間聽到女孩的笑聲。
“讓我看看是誰如此膽大,居然攪和我的清秋大夢!”樂正綾簌而睜開眼睛,一把抓住了還想作亂的小丫鬟,兩個人笑成一團。
“阿綾越來越懶啦!都要胖成球了可怎么辦?”
洛天依躺在樂正綾邊上,有些幸災樂禍,“嫁不出去的噢。”
“哼╯^╰”樂正綾輕哼了哼,“就算我胖成豬,皇商家的上門女婿,有的是人要來做?!?/p>
“略!豬豬綾!”洛天依用手按了按樂正綾的鼻子,做了個鬼臉。
“略!豬天依!”樂正綾不甘示弱,手指也戳了過去。
兩個人又笑作一團,好一會兒才下床收拾好,去上族學。
樂正家的族學,上午教授男孩的課程,文韜武略,劍法騎射,下午教授女孩的課程,琴棋書畫,管家女紅。
樂正綾磨了雙親好久,才得了上午也能旁聽的資格,每日里上午精神百倍地去蹭課,中午好好睡一覺,下午在課堂上神游天外。
樂正綾學的東西她得陪著學,樂正綾不學的東西她得幫著學。
倒是托了她的福,小時練的那一點點武藝基礎沒被落下。
總之,為了成為樂正家的童養(yǎng)媳,洛天依付出了百倍努力。
在樂正綾胖到雙親都看不下去的時候,她們倆一人得了匹小馬駒,順了樂正綾想策馬的心。
十月深秋,樂正家出動上山,去給樂正哥哥過生日。
洛天依在幾人身邊忙前忙后,把丫鬟職責完美完成,順便,偷偷看了未來丈夫幾眼。
不像樂正綾胖成球的模樣,是個清雋公子,一身書卷氣息。
洛天依偷偷紅了臉頰。
來樂正家做丫鬟真是特別英明的決定,包吃包住包穿包用,還包相公。
樂正父母對洛天依的表現(xiàn)也十分滿意,回去后經(jīng)??粗Φ靡荒槾认?。(為文風只好放棄姨母笑一詞)
洛天依心下大定,知道自己的未來穩(wěn)了。
啊,終于穩(wěn)了。
洛天依心下感嘆,難得在沒有樂正綾的地方也笑得開懷。
沒多久,便有人送信過來。
樂正家大公子被魔宮宮主擄去做面首了!
洛天依聽到這個消息時,默默抬頭看天,無語。
萬惡的江湖。
(下)
樂正龍牙與墨清弦的女兒貓兒出生的時候,她的小姑樂正綾與洛天依都滿了十六,早該是相看夫婿的年紀。
卻一直沒有看得上眼的。
貓兒的爹娘不走心,把她扔給了哥哥虎子,虎子才多大?
少年老成也不能這樣用??!
于是小貓兒是兩位小姑子帶大的。
別人家的孩子牙牙學語,要么先喊爹要么先喊娘,放在貓兒身上,她第一句話喊的“姑姑”。
可把兩位小姑子樂壞了,爭論著那一句“姑”到底喊的哪一個。
貓兒懵懵懂懂成長的年歲里,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日里看著自己的爺爺奶奶恩恩愛愛,看著自己的爹爹娘親恩恩愛愛,看著自己的兩位小姑恩恩愛愛。
待她到了上族學的年紀,還得看著自己的哥哥虎子和同學堂里的幾個青梅恩恩愛愛。
【怒摔狗碗!這狗糧我不想吃!】
樂正家的兩個孩子不得用,兒子單純善良,簡稱傻得可愛,女兒率直勇敢,簡稱傻得魯莽,兩老賦閑在家,含飴弄孫的時候,家族生意由貓兒的娘親和洛小姑打理。
那時樂正綾和洛天依已經(jīng)二十有二,是遠近聞名的優(yōu)質剩女。
大把大把的男人湊上門想做樂正家的上門女婿。
那些男人貓兒湊熱鬧看過了,都是些沒有上進心的垃圾。
貓兒都看不上眼,她的姑姑爺奶更看不上眼。
但在貓兒眼里配得上自家兩位小姑的好男人,人家又不屑于做上門女婿。
這個道理兩位小姑倒也看得明白。
索性樂正家的香火已經(jīng)傳了下來,樂正家也養(yǎng)得起樂正綾這二傻子。
待得貓兒及笄那年開始籌備婚事,兩位小姑子也到了而立之年,再沒有人上門提求娶的事情了。
貓兒的夫婿算是她自個兒選的,幼時族學里見過幾面,是樂正家當時請來的西席之子。
一來二去倒也能算是個竹馬。
今年還考取了功名,得了個秀才頭銜,立馬就來提了親,準備把婚事辦了再接著考功名。
貓兒看家中對他都挺滿意,便點了頭。
家里忙碌半年,成親那天是個好天氣,不涼不熱,叫人不容易疲累。
黃道吉日可不是隨手算算的。
貓兒早早地下床準備,兩位小姑過來幫忙。
“一梳梳到尾,”墨清弦念完第一句,低低地笑了,“我們貓兒都要嫁人啦。”
墨清弦笑著抹了抹眼角,把梳子遞到洛天依手里,“貓兒是你們倆帶大的,梳頭也有你們的份。”
貓兒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彎著嘴角,“多虧了兩位小姑,貓兒生得幸運。”
洛天依擺擺手,笑瞇瞇地,“我們貓兒自然幸運?!?/p>
“那可不,也不看看貓兒是誰!”樂正綾跟著笑。
兩人一人為貓兒梳了一下頭。
“二梳梳到白發(fā)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p>
新娘子打扮好了,蓋上蓋頭,上了花轎。
拜天地,洞房,敬茶,回門。
樂正府里一切都沒有變,變得只是貓兒的心境。
她給自家爺奶爹娘奉了茶,轉頭去找小姑。
花園湖心亭里,水面影影綽綽泛著太陽光,洛天依與樂正綾面對面坐著。
談天說地,嬉笑怒罵。
說得急了,樂正綾不小心被茶點嗆到,捂嘴猛咳。
洛天依急忙幫她撫背順氣,喂茶擦嘴。
小姑已經(jīng)是三十歲的人了,卻不見老,貓兒站在花園里靜靜地看著。
忽得生出一分羨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