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黃溪記

作者：【唐】柳宗元

北之晉[1]，西適豳[2]，東極吳[3]，南至楚越[4]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shù)，永[5]最善。環(huán)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6]，西至于湘之源[7]，南至于瀧泉[8]，東至于黃溪[9]東屯，其間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shù)，黃溪最善。

黃溪距州治七十里，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黃神祠[10]。祠之上，兩山[11]墻立，如丹碧之華葉駢植，與山升降。其缺者[12]為崖峭巖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黃神之上，揭水[13]八十步，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若剖大甕，側(cè)立千尺，溪水積焉。黛蓄膏渟，來若白虹，沉沉無聲，有魚數(shù)百尾，方來會(huì)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頷龂齶。其下大石雜列，可坐飲食。有鳥赤首烏翼，大如鵠，方東向立。自是又南數(shù)里，地皆一狀，樹益壯，石益瘦，水鳴皆鏗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14]，山舒水緩，有土田。始黃神為人時(shí)，居其地。

傳者曰：“黃神王姓，莽之世也[15]。莽既死，神更號(hào)黃氏，逃來，擇其深峭者潛焉?！笔济L曰：“余，黃、虞之后也[16]?！惫侍?hào)其女曰黃皇室主[17]。黃與王聲相邇，而又有本，其所以傳言者益驗(yàn)。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為有道，死乃俎豆之[18]，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陰[19]溪水上。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歸為記，以啟后之好游者。

注釋：

[1]晉：周代國名，今山西和河北南部一帶?！2]豳（bīn賓）：古邑名，今陜西旬邑西。這里泛指陜西一帶?！3]吳：古國名，今江蘇等地?！4]楚：古國名，今兩湖、兩廣一帶。越：古國名，今浙江等地?！5]永：永州，今屬湖南。　[6]浯（wú無）溪：源出湖南祁陽西南松山，東北流入湘江。唐詩人元結(jié)愛其勝景，居于溪畔，并起此名（見《浯溪銘序》）?！7]湘之源：湘江源頭，在今廣西興安縣海陽山。　[8]瀧（shuāng雙）泉：水名，未詳?！9]黃溪：又名黃江，位于今湖南永州市東。源出陽明山的后龍洞，北至祁陽，合白水注入湘江?！10]黃神祠：后稱黃溪廟，故址在今湖南永州市福田區(qū)黃江口右側(cè)?！11]兩山：黃神祠后山稱百嶺，與江對(duì)岸寨子嶺兩相對(duì)峙，二嶺陡峭異常?！12]缺者：指寨子嶺面對(duì)黃神祠大門的一個(gè)凹陷缺口處?！13]揭水：提起衣服渡水。語見《詩經(jīng)·邶風(fēng)·匏有苦葉》：“深則厲（不脫衣服涉水），淺則揭?！薄14]大冥：川名。川：平地?！15]莽：王莽，新朝建立者。初始元年（8）稱帝，更始元年（23），被赤眉、綠林等農(nóng)民起義軍殺死。世：后嗣。　[16]黃：黃帝，神話傳說中人物。軒轅氏部落首領(lǐng)，后為炎黃部落聯(lián)盟的組織者。虞：虞舜，傳說中有虞氏部落長，炎黃聯(lián)盟首領(lǐng)。王莽自稱“予皇初祖考黃帝，皇始祖考虞帝”，故云承黃、虞之后?！17]黃皇室主：王莽女嫁漢平帝，平帝崩，王莽立劉嬰為孺子，尊后為皇太后。王莽廢劉氏即位，改皇太后為定安公太后，不久又改稱黃皇室主（見《漢書·王莽傳》）?！18]俎豆：古代祭祀用的器具，此為祭祀、崇奉之意?！19]山陰：指寨子嶺下黃溪北岸。

賞析：

柳宗元于唐順宗永貞元年（805）因王叔文事件貶為永州司馬后，寄情山水，形諸筆墨，寫了不少游記。此文是他隨永州刺史韋中丞前往黃神祠求雨，暢游黃溪后所作（另有《韋使君黃溪祈雨見召從行至祠下口號(hào)》詩，系同時(shí)作）。林紓稱：“黃溪一記，為柳州集中第一得意之筆?！保ā读难芯糠ā罚?/span>

全文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交代黃溪的位置。本文題為《游黃溪記》，但一開始并不徑直寫出黃溪，而是敷設(shè)筆墨，步步進(jìn)逼。先概述以山水見稱的州，大筆淋漓。下“永最善”三字，文章迭進(jìn)，帶出永州勝景。再著一“環(huán)”字，將視線集中永州。爾后，推出以山水著名的村子，使范圍進(jìn)一步縮小。在幾經(jīng)跌襯之后，黃溪才赫然在目，進(jìn)入卷面。作者在用筆時(shí)，頗似圍野狩獵，逐漸圈小區(qū)域。這樣不僅讓人們了解到黃溪之所在，而且通過層層烘托，突出了它的美，文章亦自然過渡到第二部分。

下文描寫黃溪之美。這部分主要是圍繞黃神祠、初潭、第二潭而展開的。

黃神祠無甚可寫，則寫祠上兩山陡立如墻，山上并排長著紅花綠葉，這些花葉“與山升降”，隨著山勢高低起伏，神采宛轉(zhuǎn)，奇趣橫生。隨后，筆鋒轉(zhuǎn)至窟洞?？叨刺幱谏介g的凹陷缺口處，形狀別致，洞內(nèi)自是一派清幽。以上寫山寫洞，仿佛是順手拈來，實(shí)際甚有深意。作者對(duì)于祠宇不作正面的刻畫，而是通過側(cè)面的山與洞，用壯觀的和奇巧的畫面交互映襯來表現(xiàn)，因此顯得格外有力。

寫初潭，先概括一句“殆不可狀”。這是為什么呢？文章從觀賞感受落筆，給讀者設(shè)置了懸念，迫人追讀，引人入勝。接著勾勒潭之全貌：“若剖大甕，側(cè)立千尺”，突出其高深的特征。然后對(duì)潭中細(xì)細(xì)地描繪：“黛蓄膏渟”，這是水色，既有青綠純凈的色感，又具潤滑如脂的質(zhì)感；“來若白虹”，這是水流，使人欲見水波漾漾的美景；“沉沉無聲”，這是水聲，“無聲”，也是“聲”的一種表現(xiàn)，說明溪水積而成潭，既深且厚，故而無聲，倍增探幽攬勝的興致。如果說對(duì)水色、水流、水聲的種種描繪是電影中一個(gè)個(gè)搖曳生姿的全鏡頭的話，那么以下二句對(duì)游魚的描寫則是一個(gè)特寫鏡頭：“有魚數(shù)百尾，方來會(huì)石下”，活現(xiàn)了游魚悠閑嬉戲的情態(tài)。于魚見水，絕非閑筆。

作者在完成了游魚這個(gè)特寫鏡頭后，又將鏡頭對(duì)準(zhǔn)第二潭上的石頭：“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頷龂齶”，不但寫出了石形的參差怪異，而且賦予生命力?！捌湎麓笫s列，可坐飲食”，與上石相對(duì)照，一奇一平，亦具妙趣。忽然又涉筆寫到“有鳥赤首烏翼，大如鵠，方東向立”，與上文的“有魚數(shù)百尾，方來會(huì)石下”，兩個(gè)“方”字表明，魚也鳥也，都是作者此游即目所見，寫景狀物之間，并沒有忘記自己的存在。隨后，描繪南方數(shù)里之外的壯樹、瘦石、水鳴，以及大冥之川的山舒、水緩、有土田……使整個(gè)畫面境界開闊，尺幅之中具萬里之勢，給人以無盡的詩意。

第三部分寫黃神的傳說。這部分意在說明黃溪、黃神祠名稱的由來，是文中不可少的筆墨，使山水增加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不過寫神也還是寫人。“始黃神為人時(shí)，居其地”，“逃來，擇其深峭者潛焉”，“神既居是，民咸安焉”，還是一個(gè)平常人的樣子。后來老百姓“以為有道，死乃俎豆之，為立祠”，這才成了“神”，但又“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陰溪水上”，也還是與老百姓接近的。作者在《時(shí)令論上》說過：“圣人之道，不窮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利于人，備于事，如斯而已矣?！睂扅S神這一段，是符合這個(gè)宗旨的。

《游黃溪記》寥寥不足五百字，在藝術(shù)上卻很具特色。首先，變換視角，體物入微。作者善于在統(tǒng)一和諧的基調(diào)上，運(yùn)用多種藝術(shù)手法，從多種角度來刻畫景物，使形象生動(dòng)豐滿，立體感甚強(qiáng)。比如山主要呈靜態(tài)，作者卻別出心裁地描繪其動(dòng)態(tài)：“兩山墻立，如丹碧之華葉駢植，與山升降?！彼话愠蕜?dòng)態(tài)，作者就既不放過寫其動(dòng)態(tài)之美：“峻流”，“水鳴皆鏗然”；又精心刻畫其靜態(tài)之美：“沉沉無聲”，“水緩”；或用烘托法寫水：“有魚數(shù)百尾，方來會(huì)石下”；或用比喻法寫水：“黛蓄膏渟，來若白虹”，其表現(xiàn)技巧的高超真令人驚嘆不已。

其次，作者寫游記，處處體現(xiàn)“游”字，其特征即在里程的記錄上。如“黃溪距州治七十里，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黃神祠”；“黃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自是又南數(shù)里”，“又南一里”：讀來亦如作者之親歷其境。此類文字雖平常，卻不容忽略過去。

這篇游記寫于元和八年（813），作者謫居永州已經(jīng)八年有余，久居南荒，自不免抑郁孤獨(dú)；黃溪山水之勝而不為人所知，其孤獨(dú)也相同。末段寫的黃神，她是因?yàn)槭У粽慰可蕉泳佑诖说?，作者的遭遇和黃神也很相似；而黃神為人時(shí)給人民做了很多好事，“死乃俎豆之，為立祠”，也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作者寫山水稱“黃溪最善”，寫“黃神”又不吝惜筆墨。這些，都是值得我們反復(fù)咀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