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我以為他們會朝杜國走哪！”給重有點納悶地摸了一下腦袋，幾天的冰天雪地，剪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茬子一下就很茂盛地生長了起來。

　　界明城沒有作聲，可他心里也有給重一樣的驚訝。他用余光掃了一下其他人，修士們都放下手中的干糧，吃驚地往著從北門走出來的那支軍隊，只有黑瘦修士搖頭不已。

　　反射著星光的雪原上能見度很好，最深的夜色也不能掩蓋真騎的身影。遠遠走來的這支騎兵軍容嚴整，每一排都并排走著七八頭香豬，本該是火紅的戰(zhàn)旗在夜里看上去象是發(fā)黑的血色，森林一般在夜風中獵獵作響。騎兵們是安靜的，空曠的雪原上聽不見說話的聲音，不上蹄鐵的香豬踩在結了冰的道路上只是發(fā)出輕微的吱吱聲，混合著旗聲在午夜聽起來充滿了壓力。騎兵們原本閃亮的盔甲都被用血污和泥土掩蓋了光澤，不開鋒的馬刀和箭矢都還安全地躲藏在鞘囊里面。

　　真騎應該早就知道在山坡上安營的是長門修士和那個年輕的行吟者，經(jīng)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并沒有朝這堆篝火投去一眼。界明城可以看見領頭騎士的錦帽和他背上的河洛長弓，雖然沒有打招呼，界明城依稀覺得流風朝他們欠了欠身致意。

　　真正讓他意外的還是流風身邊那個矮小的騎士，沉重的鐵盔把她的面容遮蔽的嚴嚴實實，可是窈窕的身影說明那就是年輕的領軍旗主靜炎。

　　真騎的規(guī)模沒有遠看起來那么鼎盛。出營的騎兵大概只有兩百多人，每人身邊都帶了四五頭香豬，這大概是真騎所有的香豬了。他們裝備也比大營里的士兵強得多，背負的長弓都在雪光里淡淡反射著金屬的光澤。走在兩邊的掌旗兵炫耀似地高舉著他們的長槍，任由戰(zhàn)旗在夜風里飄揚。香豬走的很快，騎兵們沒有讓它們奔跑大概只是為了不弄出太大的響聲?？深l密的步子說明真人已經(jīng)不再愛惜它們的體力了。

　　等到沉默的騎兵從身邊完全經(jīng)過，修士們還在注視著真騎的背影。即使是最外行的人也能體味到騎兵們身上的殺氣，他們是去打仗的！對于長門修士來說，戰(zhàn)爭或者是造物欲望所產(chǎn)生的最壞后果了，每個修士的表情都很沉重。

　　“怎么樣才能讓大道為人所知??！”給重悲哀地不住搖頭。他原以為去往杜國的小路可以化解一場不必要的戰(zhàn)事呢！黑瘦修士點點頭，又搖搖頭。出征的真騎對他來說似乎并不意外，但也還是讓人不快的事情。

　　界明城抬眼又望了眼大營，對給重說：“你說的也不錯啊，他們是往杜國去了呢！”修士們這才紛紛抬頭遠眺，大營的騷動正在慢慢安息下來，一支規(guī)模更加龐大的隊伍正在開出南門，隱隱有馬嘶從那里傳來?？礃幼硬挥玫刃奘總兺瓿赏聿停菭I帳就會空空如也。

　　看了一會兒，界明城忽然對那黑瘦修士佩服的五體投地，他扭頭問修士：“夫子不是早都猜到了吧？”

? ? ? ?黑瘦修士一臉的苦笑：“我們只是不喜歡和軍隊打交道罷了，不過，那位旗主真是好大的殺氣啊！”界明城仔細回憶了一下，也沒有想起哪里不妥。靜炎給人的印象是個很銳利成熟的姑娘，一個經(jīng)驗老道的領軍，可他沒有覺得那是個多么危險的人物。只有在她用那頂鐵盔阻絕了視線交流的時候，才讓他有一點點熟悉的感覺，就像熟悉在鞘里安睡得那柄“八服赤眉”。

　　篝火上的鐵罐還在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篝火已經(jīng)漸漸黯淡了下去，每個人的晚餐都吃得心不在焉。界明城躺了下來，把腦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他的嘴里還機械地咀嚼著一塊干肉，目光卻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那片深邃的夜空。

　　“我還是不明白?！苯o重問黑瘦修士，“他們?yōu)槭裁匆欢ㄒゴ蛘棠?？?/p>

? ? ? ?“這個問題和你剛才那個問題沒什么不同??！”給暗笑道。

　　“給暗你明白了么？”給重不服氣地置疑。

　　“我不明白?。　苯o暗理直氣壯地說，“等我明白的時候，苦修也就該結束了?！?/p>

? ? ? ?黑瘦修士還是搖著頭，他今晚看起來就象個搖頭蟲：“給暗說的也對也不對。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有些原因是共通的，有些還是特別的。靜炎旗主既然領兵出征，這里有些道理一定是旗主才知道?！?/p>

? ? ? ?“滿嘴廢話！”界明城聽得恨恨的，他好像開始明白怎么樣做一個睿智的人了，只要不停地說廢話，那就一定不會出錯。雖然流風和靜炎都沒有詳細告訴過他們具體的形勢，界明城總覺得黑瘦修士知道的要比他們都多一些。

　　可是，到底為什么靜炎要出擊呢？夜風送來一絲若有若無的香豬氣息。是啊，絕佳的時刻，連風向都是東南風，香豬的味道都不會成為問題，這樣一支軍隊本身就等于成功的夜襲。

　　可那又能說明什么呢？區(qū)區(qū)兩百來人。界明城不知道有多少休國軍隊正在天水集結，但兩百人所能造成的傷害總是非常有限的。要是他是這支真騎的領軍，他會象靜炎一樣連夜拔營南返，卻不會撥出一支精銳人馬去飛蛾投火。要是顧慮休軍隊的追擊，他大可以在沿途安排幾支襲擾的隊伍，不但同樣可以牽制休軍的追擊步伐，付出的代價也會小很多。可那個年輕旗主的腦袋里，到底在轉著什么樣的念頭呢？界明城雖然背負著六弦琴，卻自認從小就在學習兵法，這次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和真正的軍人之間原來有這樣大的差異。

　　從這里到天水總還有百余里地，要是放任香豬奔跑的話，真騎大概可以在一兩個時辰以后抵達天水。

　　“他們會在最黑暗的時刻發(fā)動攻擊吧？”界明城暗暗地想，他想象著掠過夜空的長矢和兵器碰撞時飛濺到火星。為什么走到哪里都能看見這樣的場景呢？不同的只是規(guī)模罷了。

　　修士們想的也差不多。

　　給重正在回憶山谷里遍布的尸身，天亮的時候大概會看見更多這樣的景象，就在他們要去的天水。

　　他的眼皮才剛剛在血腥的想象里變得沉重，就忽然驚醒了。

　　“誰在喊！”他問。

　　沒有人回答，可給重看見自己的伙伴們都坐了起來。晚風似乎送來了什么聲音，但是又瞬間恢復了沉寂。

　　界明城站在大石頭上，用力眺望北方，他什么也看不見。如果不是大家都聽見了那聲音，他一定會以為那聲音來自自己的想象。他望了眼白馬，疲憊的白馬這時正激動地用蹄子敲擊著地面，精神百倍的樣子。

　　“這么快？”界明城喃喃地自語，“這就開始了？”又是一陣夜風，這一次，大家清晰地聽見了尖銳的號角和慘叫。

　　流風收緊了韁繩，胯下的香豬憤怒地咆哮著彈跳不已。

　　夜北高原寒冷的氣候是香豬的大敵，短暫的沖刺就讓不少香豬一頭栽倒在地上。即便如此，跑發(fā)了性子的香豬們?nèi)匀槐┨缋?，追著退卻的休國騎兵不放。

　　從這點來說，休國人幸運得多，雖然他們退的很快，卻是井然有序的，起碼他們不會在約束坐騎的時候受傷。

　　流風在第四聲收兵號中才把筋疲力盡的香豬控制住，這是他今夜的第三頭香豬了。他看不清靜炎的神色，不過旗主的不滿完全可以想象。

　　流風的情況算是比較好的，在遭遇戰(zhàn)中沒有太大損傷的真騎卻在收攏兵力的時候折損了好幾名騎兵。

　　靜炎的臉色確實很難看，她總是充滿笑意的彎彎的眼睛現(xiàn)在瞇得細細的，嘴唇也抿得發(fā)白。要不是那頂又重又大的鐵盔，身邊的衛(wèi)士也一定會害怕得躲開：火旗旗主的脾氣，真是象烈火一樣的。

　　她在乎的不是倒了一地的香豬和十幾個人的傷亡，本來她就打算把一半以上的兵力和坐騎消耗在天水鎮(zhèn)前，讓她不安的是這次遭遇戰(zhàn)本身。

　　“旗主……”流風聲音干澀，“流風有辱軍令……”

? ? ? ?“算了。”靜炎淡淡地說，“現(xiàn)在不說這個，先把隊伍收攏了?！绷黠L的心中忐忑不安。要是靜炎惡狠狠地對他說：“流風額真，你不是旗中第一神箭么？不如自斷右臂吧！”他倒會覺得踏實很多?？墒庆o炎那輕飄飄冷淡的神色讓他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靜炎自己并不是一名優(yōu)秀的戰(zhàn)士，但她是個卓越的領導者。她的情緒可以輕易地轉達給全軍。需要發(fā)火的時候，她會毫不猶豫地收起平時的甜蜜模樣，兇狠的就像護崽的母豹。但這次，她并沒有對流風說出什么狠話來。

　　遭遇是意外的，但不算突然。

　　這樣的夜晚，一隊奔馳的騎兵在幾十里外就能聽得清清楚楚。

　　天水還不曾出現(xiàn)在視線之中，喧囂的馬蹄聲就傳入了真人的耳中。流風認真地聽著：“八百人左右的輕裝騎兵，距離大概只有二十里了?！膘o炎皺了皺眉，真人在這個上不接天下不著地的荒野里已經(jīng)駐扎了好幾天。

　　除了那隊不知深淺的休國前衛(wèi)騎兵，休軍還不曾采取過積極的攻擊行動。突如其來的夜襲，而且全都是騎兵，只能說明兩件事情：一是足夠的休國援軍已經(jīng)抵達了天水，二是指揮權不再在那個謹慎的游擊將軍蘇平手中。如果不是靜炎也在同一時間策劃了夜襲，這八百人的騎兵足以對撤退中的真人造成巨大的傷害。

　　她勒住了坐騎，輕輕拔出了馬刀。這是柄河洛鍛造的優(yōu)雅長刀，薄而明亮的刀鋒遙遙指著蹄聲滾來的方向：“列隊！流風左隊，驚瀾右隊，十里內(nèi)沖擊，用箭矢不用短兵器。兩輪沖擊后收攏于現(xiàn)在位置?！眱擅~真輕聲把命令傳達了下去，真騎迅速列成了兩隊，騎兵們的目光都緊緊盯著靜炎的長刀。與休國騎兵相比，真人的動作幾乎是無聲的，除了他們的訓練有素以外，沒有安裝蹄鐵的香豬也是個重要的因素。盡管這給他們在驛道上的行軍帶來頗多不便，但也使行軍安靜了很多。

　　八百匹戰(zhàn)馬就足以使大地震動。

　　流風看著路邊枯草上的積雪也在蹄聲里紛紛墜落，心頭忽然變得一片火熱，夜北大高原與真地的草原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執(zhí)弓搭箭，正欲對自己的武衛(wèi)營發(fā)令，忽然看見長刀劃出了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靜炎已經(jīng)縱騎沖了出去。

　　“旗主……”流風大驚失色，靜炎雖然是軍隊的統(tǒng)帥，卻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家，武功比多數(shù)的騎兵都要不如。那本來沒有什么，因為她不是靠自己的武力來統(tǒng)率真騎的。可是在戰(zhàn)場上，區(qū)別就非常大了。但以靜炎的性子，有誰說得動她？流風收住呼聲，帶著百人隊迅速跟了上去。

　　靜炎的嘴角微微帶著笑意，兩百對八百，沒有足夠的氣勢，這仗會很難打。

　　她相信自己的舉動已經(jīng)把士兵們的士氣調動起來了，誰都知道她的騎射并不比繡花更強一點。

　　第一輪沖擊對休國騎兵是一個災難。他們的目標是幾十里外的真人大營，而不是對面沖過來的另一隊騎兵。十里的距離對于面對面奔馳的香豬和夜北馬來說只是幾個瞬間。當休國前鋒看見真騎的時候，劈頭蓋腦的箭矢已經(jīng)紛紛落了下來，手持長槍的休國騎兵連取盾牌的機會都沒有就倒了一地。后續(xù)的騎兵也并沒有因此取得一點喘息的機會。真人擅長連珠箭，他們并不瞄向某個具體的目標，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把手中的箭矢都投放到道路中間的騎兵當中去。八百人的長長隊伍給真騎很好的習射機會，雕翎破空的聲音在馬蹄聲中也顯得那么尖銳刺耳。只是在隊伍交錯以后，休國騎兵才回過味來。

　　“掉頭攻擊！掉頭攻擊！”流風和驚瀾對自己的騎兵高呼。靜炎安靜地勒著她的香豬站在一邊，她的工作已經(jīng)完成了，下面是她的將領和士兵的工作。真騎沒有能馬上投入第二次攻擊，不少虛弱的香豬在頭一輪狂奔后就倒在地上。這給休國騎兵爭取了寶貴的時間，這是休軍的精銳，他們的反應也非常的快。

　　“靠近他們！打散他們的隊形。”帶隊的休國軍官對自己的騎兵們喊著。真騎的威力在于他們的箭雨，要是能夠靠近他們短兵相接，即使是剽悍的真騎也不能在以一敵八的格斗中占到便宜。

　　“游擊蘇平！”靜炎認得那軍官的聲音。這個謹慎地近于膽小的軍官在戰(zhàn)場上卻毫不含糊，一語中的。靜炎從來不怕以寡擊眾，要是對手的意志被摧毀，越多的人數(shù)只意味著越多的尸首。但這個軍官和他的騎兵卻沒有被頭一輪攻擊中的慘重損失嚇到，而是馬上進入了接戰(zhàn)狀態(tài)，這是靜炎不愿意看見到。

　　“流風！”靜炎喊，指著揮舞著長槍的蘇平，他正把部屬分為兩隊來與真騎對沖?！鞍阉o我射下來！”

? ? ? ?“得令?！绷黠L雙腿一夾，香豬率先沖了出去。他的弓弦滿滿，長矢精準的瞄著蘇平頭盔下方一寸的咽喉。松弦的剎那，坐騎忽然一晃，倒了下來。

　　游擊將軍蘇平應該感謝夜北的高寒，要不是流風的香豬支撐不住，那一箭已經(jīng)要了他的命?，F(xiàn)在那支箭只是釘在了他的頭盔頂上，顎帶差點把他勒的斷了氣。

　　近四百步的距離，那箭竟然還射穿了頭盔，在他頭皮上犁開了長長的一條口氣，鮮血汩汩地涌了出來。蘇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望見遠處那個真人跺了跺腳，取箭再瞄，接著視線就被鮮血模糊了。

　　流風沒有得到第二箭的機會，涌上來的真騎和休國騎兵阻隔了他的視線。他惱火地跳上另一頭香豬，跟著部下們沖了上去。

　　這次真騎沒有得到多少放箭的機會，倒是休國人的長槍挑穿了幾個真騎的胸膛。滿地的馬尸人尸使雙方的速度都慢了下來。負傷的蘇平還能在副將保護下有條不紊地打亂真騎的沖擊，然后在混亂中把他的人馬帶出去。被打亂隊形的真騎沒有能夠再次投放出精確度足夠的箭雨，靜炎不得不四次吹響收兵號來防止自己的士兵漫無目的地追擊到敵人中間去。

　　遭遇戰(zhàn)的結果是一百多休國騎兵的死傷和十來個真騎的損失，但香豬的損失將近三分之一。

　　靜炎并不想怪責流風，雖然他的失手大大消減了可能的戰(zhàn)果。蘇平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本身是個很大的問題。他帶著全部手下八百名騎兵投入這次夜襲，只能說明現(xiàn)在在天水坐鎮(zhèn)的休國將領級別要高得多。而且，真騎也都看見了，休國正規(guī)軍不像天水守軍那么好對付。如果蘇平?jīng)]有受傷，戰(zhàn)斗僵持下去，真騎的損失會比現(xiàn)在高得多。

　　是什么人想到讓這樣一隊騎兵來夜襲呢？靜炎的眉毛在鐵盔底下緊緊擰了起來。

　　離天亮還早，真騎的夜襲卻顯然不能繼續(xù)。她想著天水鎮(zhèn)里該是什么模樣，想得心都抽了起來。

　　她只打算犧牲一百多真騎的性命來換取大隊的安全撤退，現(xiàn)在卻連自己是否能安全撤回都沒了把握。

　　篝火差不多要熄滅的時候，界明城和修士們看見真騎們緩緩歸來，他們依然軍容嚴整，坐騎卻明顯減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