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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SD鐵三】-毛玻璃的距離

2023-04-02 19:26 作者:柒位數(shù)達(dá)成  | 我要投稿

【鐵三】毛玻璃的距離

好像沒有需要特別提醒的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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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水土的調(diào)性。比如新京,地處繁華,寸土寸金,城市太新而人太拼命,每個人都在努力往上爬,看得見頂點的榮耀、看得見身邊的荊棘、看不見腳下的骸骨。


數(shù)百公里之外的舊都,固然有許多舊記憶,卻因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權(quán)利中心,留下的多是那些繁復(fù)、華麗而空乏的雍容閑雅。

?

走在舊都老街上很容易分清本地人與外地游客,老舊的本地人臉上總是同時凝結(jié)著矛盾的安寧與蕭瑟,只有游客才雙目閃亮興致勃勃,將別人的凋落當(dāng)成自己的消遣。


而湘南恰巧處于舊與新之間,巧妙地結(jié)合了歷史與現(xiàn)代,不用外地人來評判湘南,他們自己已經(jīng)將古老融進(jìn)新生活,也給青春故事以深沉底蘊(yùn)。


鐵男就是湘南的一個外地人。他十月底到的,正是臺風(fēng)季,天公不作美,十天有八天在狂風(fēng)大作和陰雨連綿里掙扎,剩下兩天通透到讓人輕易忘了糟糕經(jīng)歷,其實不過讓人透口氣好迎戰(zhàn)下一場風(fēng)雨。


他賃下房子的下一秒就想退租離開這鬼地方的。房東如釋重負(fù)將鑰匙塞進(jìn)他手心里,而他正看見一張報紙打著旋突然拍上出租屋窗子,展露給他陰濕烏青的頭版頭條,關(guān)于遙不可及的戰(zhàn)爭和近在眼前連日暴漲的油價。


這是湘南新舊間隙里的兵荒馬亂,是青春侵犯進(jìn)秩序的橫沖直撞。


幸好鐵男沒錢了,后來他無數(shù)次感激窮困,囊中羞澀挽留了他。要么就是他并不真想走,天意偏愛他,饋贈他留下來享受美妙如《芙林達(dá)》的湘南海岸的金色冬天。


當(dāng)然,鐵男沒看過《芙林達(dá)》,他對所謂藝術(shù)一竅不通。他是說這條海岸線柔軟得像一群豐潤的年輕女人,正嬉戲在伊甸園般的叢林里,有光穿過枝椏凝結(jié)在她們健康光澤的肌膚上,撩撥著他想捏上去的欲望


——而這段話也是三井壽翻譯過后的委婉說法,鐵男的原話粗俗得多——多到三井壽不好意思直接復(fù)述。


鐵男按著三井的說法想過去,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年輕到還帶著三分孩子氣的高中生形容得十分貼切?!澳愫芏础保樋谫澋?,順便推斷三井的心事也許是失戀。


“那當(dāng)然?!比f,


毫不謙虛地挑眉炫耀。


鐵男即刻否定了“三井失戀”這個想法,推斷這小家伙還是個沒實戰(zhàn)過的雛。真失戀的人不會在提到情欲時如此傲慢,他們再也鼓不起初生牛犢的勇氣了。


三井是鐵男前幾天新認(rèn)識的朋友。


就算是朋友吧,萍水相逢是種緣分。自從離開家鄉(xiāng),鐵男這些年走走停停已經(jīng)逛了大半個本州,自然也認(rèn)識了天南海北不少朋友。只是每個地方他停留都不超過三個月,他行蹤不定,舊朋友很難尋他,而他又總有新朋友打發(fā)路途寂寞。


那天的晚霞極美。湘南的冬天常見到晚霞,半邊天藍(lán)半邊橙紅對撞出絢爛。而三井出現(xiàn)的那個傍晚比尋常冬日更美,金燦燦的霞光鋪得滿天滿海,撲上海岸的浪尖都璀璨如鉆石火彩,層層疊疊輕唱愉悅的歌。


鐵男仰在沙灘上,當(dāng)自己是鑲著金邊涂滿瑰麗色彩的天地畫布里隨意的一筆。他傍邊三只平盤盛著貓糧,原本松散堆砌,此時已經(jīng)被貓咪的打鬧弄得散落在沙灘上,引逗著貓咪的鼻尖湊在沙粒中到處嗅。


都是流浪貓,他眾多朋友當(dāng)中的一種。它們不怎么喜歡他,它們來只為開飯,他知道,他吸煙,貓咪普遍討厭煙味。只有一只特別些,才開始獨立求生的幼年玳瑁貓,扒住他的仔褲,鋒利的爪尖刺透了粗糙棉布,扎得他又疼又癢。


他點了一支煙開始想,他在貓咪眼中算什么呢?或者貓咪根本看不見他,他的貓糧是貓咪從沙粒中自己尋來的,完全是貓咪自己的功勞。而他付出的那點兒廉價貓糧,于他不過是吸到掐不住的煙屁,他享受了虛浮飄渺之后的冗余品,他沒有挾之要求貓咪在乎他的權(quán)利。


“你不像有愛心養(yǎng)貓的人?!比f。


年輕男生所有的重量都在影子里,影子漆黑深沉砸中鐵男的眼睛,而少年本身輕飄飄浮在霞光中,虛幻近乎透明。


鐵男被砸得停止了腦子里的信馬由韁。他以為看見了游魂。猛然間,玳瑁貓蹬開他的腿,他被貓咪踹醒了,真是荒謬?!翱磥碡堃策@么想?!蔽ㄒ徊幌訔壦呢堖浔硹壛怂鴥商f進(jìn)少年懷里讓鐵男嫉妒。


“那你真是白養(yǎng)了它。”三井說,


用替鐵男遺憾的悲憫聲調(diào)感嘆小畜生無情無義,手指卻寵溺地在幼貓下巴處撓了兩下。


他的輪廓被夕陽的金色光芒勾勒,他的面目更深藏在長到下頜的柔軟發(fā)絲后面,他是秘密,全身都寫著“快來猜我”。鐵男接受了邀請,撿走幾塊大些的石塊扔遠(yuǎn),示意三井過來坐。


鐵男對自己的形象有清晰認(rèn)識。他深知自己身上生人勿近的草莽氣質(zhì),不曾回避也不打算改。


他體格健壯。發(fā)達(dá)的肌肉塊代表他擁有不俗的爆發(fā)力和人身安全上的威脅。


他不修邊幅。他走過太多地方,駕著他的機(jī)車常年風(fēng)吹日曬,早磋磨得如風(fēng)化的巖石表面般粗礪。而他停下來時候找的生計也都是些粗活,比如現(xiàn)在他上工地方是碼頭搬運(yùn),他實在精細(xì)不來。


他日常穿搭集中于T恤和仔褲,冷了披一件牛仔夾克、熱了干脆打赤膊,直觀上簡單而有野性。也可以說粗俗。


他頭發(fā)胡須都生得很快。下巴的清爽只能維持大半個白天,此時夕陽西下,已經(jīng)又生了青噓噓的胡碴。而頭發(fā)因為懶得打理干脆留長了,打著卷黑漆漆地垂在脖頸,像非洲草原上天生地養(yǎng)有得吃就吃飽了打盹、餓了就再去奔命的,被本能驅(qū)使著的獅子。


四處游蕩沒人關(guān)注的生活方式造就了他外化的隨心所欲和膽大妄為,縱然此時坐在沙灘上處于更低的位置,他仍會給人以壓迫感。事實上從他開始來這片海灘喂貓,每天掃過各色來往人潮,還從沒有主動靠近他的。


三井肯挨著他坐下來,叫他另眼相看,于是他知道了這個十六歲少年正在放寒假,無所事事所以來海邊看風(fēng)景。他還看見了三井臉頰上的淤青,有那么一瞬,鐵男想他主動走過來是不是想找他幫忙打架,但他沒問他也沒主動提起。


他安靜地在他身邊逗貓,顯然魂還游離于天外,那雙劍眉因眉心糾結(jié)尾端挑得更高,一雙清澈漂亮的眸子偏偏搭配了烏青的望而可知睡不好的眼窩。一個有心事、沒眼力見的,單純又頹喪的,陷入矛盾中的少年——這是鐵男給三井的初步定義。


不過少年心事嘛,通常就那么幾樣。既然臉上帶傷,多半遇見校園霸凌吧。給他講述他身邊貓群壯大過程時,鐵男分心猜謎。當(dāng)然此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發(fā)現(xiàn)三井是校園霸凌當(dāng)中的主動方是許久之后的事。


他覺得他肯定對。他的人生見識,要說大富大貴那是沒有,要說青春年少的中二期煩惱,呵,誰還沒年輕過呢。他自信地笑了笑,手空握擋風(fēng),啪一聲,火苗竄起點燃煙草,飄出一段嗆得逼出潮濕海風(fēng)的干爽。


跟著這聲“啪”,三井眼神轉(zhuǎn)過來,鐵男自然遞過一支去。吸煙發(fā)圈是他所在的粗人圈子日常生活的基本禮儀,代替了斯文人之間的“打擾、對不起、請多關(guān)照”。


“不?!比f,


搖搖頭,目光焦點遠(yuǎn)離那點不經(jīng)意就會忽略掉的火光,重新回到蕩漾在耳邊的波濤里。


第一次鐵男以為三井靦腆。在被拒絕次數(shù)多了以后,他終于好奇到忍不住,掐著煙卷再次遞過去,“既然不吸,干嘛總看我點煙?試試,嘗過第一次,以后就習(xí)慣了。”


“你聽過命運(yùn)線斷裂的聲音嗎?啪的一聲。輕輕的一聲。從嘈雜人群傳來、從遙遠(yuǎn)天邊傳來、從深邃淵底傳來。從此,一切都變了。”三井說,


喃喃地。


這個新線索該怎么猜呢?巴掌?家庭暴力?鐵男自顧自吸著煙,今天講到他在新縣漁港的見聞,描繪著天剛蒙蒙亮?xí)r候,成百上千漁船強(qiáng)行撕開清晨,一起發(fā)動馬達(dá)涌出海港,氣勢壯闊。


“那時的天色跟現(xiàn)在很像,”他伸展右手指向天邊余暉,“新縣的清晨從右邊亮起,湘南的黃昏從右邊暗下去。但總有那么一個時刻,清晨跟黃昏亮得差不多。”


“所以日出與日落擦肩而過了?!比f,


手自顧自撫摸玳瑁貓,向西眺望。


三井正感傷,又從感傷里扎出了刺,不知在諷刺太陽還是自嘲,或是看全世界都不順眼。許是無意間手重了,貓咪感到不舒服,張開嘴露出尖牙,從三井手里翻起來,蹬開他輕巧落在沙地里,抖了一陣毛,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


終于開始露出裂隙了嗎?一個包裹嚴(yán)實的男生不如一個有弱點的男生可愛。不止男生,都一樣,誰愿意去接近一個披著厚厚鎧甲滿身都寫著拒絕的陌生人啊。鐵男覺得有趣,拍拍三井肩膀招呼到:“貓都回家了,咱倆也別悶著了。走,帶你去兜風(fēng),痛快痛快。”


雖然三井從不問他不肯提的故鄉(xiāng),作為交換,他也從不問他所好奇的“三井的命運(yùn)”,但這次看似無意的袒露之后,他們的閑聊自在了許多,以至開學(xué)前一天三井主動要求去鐵男家認(rèn)認(rèn)門。


第一次造訪,他提著剩下的貓糧和盤子,跟在他身側(cè),穿過沙灘、護(hù)堤、海濱公路、路邊綠化草坪,一路東張西望仿佛去探險。到后來他走得比主人更理直氣壯,竟沒人覺得不對,也是他們獨特的相處方式。


鐵男租的屋子離海濱很近。他喜歡看開闊風(fēng)景,就是看中了這片海才租這里。房子只有一層,顯然常年出租,室內(nèi)裝修簡陋,老舊地板因為靠海太濕已經(jīng)有些腐蝕,墻紙帶著潮氣細(xì)看有水滴流過的痕跡,一扇狹窄木門打包藏起馬桶和花灑所處理的個人隱私,另有隔斷將臥室分出去,用素色毛玻璃單拉門,好歹給主人留了一層薄面。


房東自然不會給他帶家具,他一個人暫居沒有奢華要求,租下來那天,先奔舊貨市場去,淘到的都是能湊合就行的簡易品。


“你家跟你很般配?!比f。


鐵男想三井的隱含意思是粗糙、實用、缺少風(fēng)情。他從櫥柜里取了一只碗,打開自來水管沖刷過,接了半碗水才問“喝水嗎”。他沒有杯子,也從沒想過需要招待客人。


而他心說你們這種家境良好、有些小錢、豐衣足食、熱愛用品牌來標(biāo)榜自己品味的少年如何懂漂泊的人?你們的人生已經(jīng)平順到只能用強(qiáng)說愁的悲傷來宣揚(yáng)自己的存在感。風(fēng)情?那是生存里最沒用的事。


他端著那半碗水回頭,卻見三井壽饒有興趣地研究他的簡易木框沙發(fā),挨著毛玻璃隔斷擺放的他通常吃飯時才坐一會兒的雙人位。


“有點窄啊,還短。鐵男,你能換個大的嗎?”三井說,


滾上沙發(fā)去,翹著腿勉強(qiáng)躺下。


他看著瘦,其實快一米八了,已經(jīng)是成年人身量,只是肩膀窄,乍一看不顯個頭??伤藭r晃著腳尖,腦袋枕著手,大眼睛眨巴著透出孩子般的天真,連他新添淤青的眼角都帶著童話趣味,像只撒嬌耍賴的幼年貓咪。


年幼稚嫩總讓人心生愛憐放松警惕,獨立如鐵男尤其吃這一套。他一個多年以來走南闖北自信能一力承擔(dān)一切的成年人怎么會跟孩子計較,他日常沒地方釋放的愛心正好傾瀉。


他忘了剛才關(guān)于少年自尋煩惱的批判,倚住茶幾開始為遞過去的是碗而感到慚愧,仿佛欺負(fù)了小朋友?!盀槭裁匆獡Q?我夠用?!?/p>


“我不夠!我要找你借宿?!比f,


并在鐵男手里喝了一口,吐出粉紅的舌尖舔了舔唇。


鐵男被三井將雀占鳩巢的意圖講得毫不客氣給逗笑了,“那給你換張床好不好?!?/p>


幾天之后,鐵男真的丟掉沙發(fā)安裝新單人床時,一邊拿扳手挨個緊過螺絲,一邊想自己是不是上了當(dāng)。清晨的光束照在他粗大的手上,活潑得讓他晃神。


三井來找他借宿的次數(shù)并不頻繁。與他自己就是一個家不同,三井是有家的。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喂完了貓,鐵男駕機(jī)車帶三井兜風(fēng),逛過湘南的大街小巷。雪白的大燈刀鋒般劃開前路,他們遠(yuǎn)遠(yuǎn)甩掉各自的孤寂。


最后一站是橫濱某棟高級公寓入口,馬達(dá)聲忽然停止,午夜頓時陷入靜謐。


“那我回家了,我再去找你玩,你等我啊?!比f。


鐵男騎上他的機(jī)車,笑說“那再見了”,掛檔加油,屬于他的嗡鳴再次驅(qū)散了夜。


他主動拉開他們的距離,極速、決絕,干脆如他搗騰了多少次的機(jī)車,不敢說貴重,難得合主人脾性,他花大心思調(diào)教出來,就為讓自己過癮。


他是這樣一直努力將日子過得不用努力的人。貪圖痛快的人。無拘無束的人。


其實有那么幾次,鐵男在歸途中無意間慢下去,慢成沒目的的閑逛,吹著風(fēng)回想剛剛告別三井時候那孩子臉上的神情能不能算戀戀不舍。


一定是錯覺。腦子斷定是他的錯覺。他們不過是偶然遇見的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陌生人,是各自察覺到沙粒間藏著貓糧才湊在一起的,萍水相逢的兩只貓咪,吃飽了就各回各家的關(guān)系。


他在一枚枚重復(fù)拉進(jìn)、甩開的路燈間自覺已經(jīng)在湘南滯留太久。風(fēng)開始暖了,更多溫潤氣息從海上滾來,空氣沾染上沉重的咸味。危險的直覺在催促他啟程,這次停留已快半年。


湘南的海再美,看多了也枯燥。不知札幌的雪化了沒,現(xiàn)在去能不能趕上殘存的留白。


可他逃離的構(gòu)思總是因三井的再次到訪而消散。跟三井一起消遣,是料峭春寒里悄無聲息融化掉的雪,一汪瑟瑟,清淺剔透,于無心處浸潤凍了整個冬天的堅實地表,待風(fēng)起又干澀成痂,再想細(xì)看已了無痕跡。


春柳婀娜,隨風(fēng)搖曳。


下午兩點多,一天中最熱時候,海浪層層翻起,浪尖閃爍陽光,滿眼璀璨。鐵男正在碼頭卸船,淺灰的工作服早變成深灰色,安全帽壓得很低,汗珠一連串往下滾。


遠(yuǎn)遠(yuǎn)有人拿著喇叭喊他,他愣了愣。肩膀上的箱子碼進(jìn)平板車,他推著半滿的車朝喇叭走去。


“誰找我?”


“一個半大小子,是你弟弟?發(fā)長,大眼睛,比你好看?!?/p>


鐵男敲了下對方胳膊,把車送去倉庫,自己往貨場門口的保安室去,半路摘了安全帽,陽光晃得他瞇起眼睛,抬手擦過潮濕的額頭。


“哎!”三井喊,


高舉著手搖晃。


他在逆光里。他是情緒、是感受、是俯沖扎進(jìn)海里的鷗。鐵男看不清他的臉,但他可以想,的確比他好看,也許在笑,應(yīng)該在笑,圓眼睛瞇成了縫,他那只手搖得那么快活。他是炎熱午后他嚼得咯吱響的冰塊,讓他渾身舒爽。


他邊走近邊收斂神色、望向遠(yuǎn)方,怕對視會被三井看透?!澳銇砀陕铮俊彼f得簡直懶得張嘴,站在貨場門口點了支煙。


“來看看你上班的地方,真遠(yuǎn)吶,你干嘛不在這附近租房子要去湘南?”三井笑,


笑得陽光燦爛,手搭涼棚往貨場里頭眺。


很久之后的午夜夢回,鐵男想過也許就為了遇見三井。但他立即掐斷意欲野蠻生長的感傷,亦如掐斷指縫間那點火光,在被漆黑淹沒的房間里罵自己太矯情,這話簡直像花花公子獵艷,他可沒有當(dāng)花花公子的天分。


“你弄反了,我先租的房?!彼蛄恐踝由暮竽X勺。


“那你就該在湘南找活干。喂,你還多久下班?”三井問,


笑嘻嘻轉(zhuǎn)過來,浪尖濺起光芒無數(shù)。


在湘南找活也可,對鐵男來說都一樣,建筑工地就不錯,通常不倒班,因為市內(nèi)夜間不許開工擾民。但三井又說他下午放學(xué)早很無聊,讓鐵男再換一個。


再換就是夜班了。相當(dāng)一段日子他過得黑白顛倒。早上九點下班,回家補(bǔ)覺補(bǔ)到天昏地暗,直到三井放學(xué)來找他,一起去街上,消磨到晚上九點他去上班,聽三井說再找他玩,他隨口回一句再見,駕著他的重機(jī)獨自丈量一枚枚值守在方寸間的路燈。


青春肆意如野火燎原,三井主導(dǎo)的故事當(dāng)然不止喂貓那么簡單。事實上,鐵男有些日子沒去海濱了,他忙得沒空想起曾在他身邊打鬧著從沙粒中翻貓糧的與他沒多少關(guān)系的流浪貓咪,他的閑暇都在品嘗三井對他開放的新領(lǐng)域。


那是個聰明的少年,包括展露給他的稚嫩和任性,是拿準(zhǔn)了他不會跟孩子計較。鐵男發(fā)現(xiàn)這點時并未驚訝,他早有心里建設(shè),高中男生成天忽閃著一雙水汪汪的圓眼睛賣萌才古怪。


而跟同齡高中生混在一起,三井本性畢露,仰起頭讓長發(fā)滑開,挑起傲慢的眉毛,笑得囂張,成日打架惹事領(lǐng)頭淘氣。


比如搶新出的游戲卡、比如嚇唬路上遇見的帶著鄙夷向他們張望的乖寶寶,比如某天他們在餐廳里無意聽見隔壁桌男生嘲笑學(xué)校球隊教練胖得像個球。


三井突然變了臉色,眼中充斥狠戾,嘴角咧得歪斜,明明前一秒還在說笑。


他手里尚未開封的礦泉水瓶長了眼睛一般,直奔那個口無遮攔的花襯衫男生的后腦,硬塑料瓶嘭地炸開。三井抄起椅子接著砸,跟三井的那幾個男生,染黃毛的小胖子、人高馬大的飛機(jī)頭、一臉兇相的單眼皮,都跟著沖上去。


那桌幾個男生自然不肯吃虧,同樣年輕沖動的半大小子,下手沒輕重,隨便抓到什么都敢當(dāng)武器。花襯衫被礦泉水瓶打得順著脖頸淌血,手握玻璃酒瓶掄圓了往三井腦袋上砸。


眼見三井躲不開,鐵男伸手把他拽回來,翻腳側(cè)踢在花襯衫上印了個巨清晰的腳印。而三井沒空跟他道謝,撈著個玻璃口杯又砸過去。他們打到咖啡館老板把他們勸走,又去后巷接著打,再打到治安巡查的車堵住巷子一頭,他們才灰溜溜從另一頭各自逃跑。


安撫了同伴之后,三井跟著回了鐵男家。少年人光著膀子仰在小小客廳里專為他裝的單人床上,單薄的身板多處深深淺淺的傷,新的紅腫、舊的淤青,跟調(diào)色盤差不多。


鐵男心說他還是幫他打了架,雖然過程比最初以為的迂回曲折。他已經(jīng)記不清他們最初遇見時,自己有沒有假設(shè)過他求他幫忙要怎么回應(yīng)。


他氣惱了,覺得上了這小東西的當(dāng),故意拿棉簽沾了酒精往三井的開放傷口上擦過去,疼得三井直叫喚。


“就沒有碘酒嗎!”三井嚎。


鐵男下手更重,沒好氣地答:“用完了。忍著吧?!?/p>


“那有酒嗎?給我喝兩口?!比倚?。


鐵男瞪了一眼過去,“沒有。”


“哎,鐵男,你為什么不喝酒?”三井問,


眨巴著眼睛。


鐵男伸手遮住三井大半張臉,特別是那雙會撒嬌的大眼睛,扭頭望向窗外,天邊最后一抹霞也睡了,現(xiàn)在是星星的游樂場,“我開快車。我還沒活夠。我去上班了。”


手心處,三井的睫毛翕動,癢得他的雞皮疙瘩順著血脈爬遍全身??上氖植粔虼?,堵不上三井會撒謊的唇線清晰的嘴巴。


“不上夜班行嗎?我自己沒意思?!比f,


沉下調(diào)子。


似有幽怨,也可能是不舍。沉得如一塊鉛落入井中。砸穿了水面,帶著氣泡一路下沉、下沉。很快,水彌漫回去,平靜無波,好像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


值班室用廉價燈泡,光色昏暗而慘白。鐵男腳下散落許多煙頭,掐癟了,折彎了,狼藉著?;覡a是八百度高溫掠過的證據(jù)。


他又磕出一支,咬在牙齒間,摸到火機(jī)摁兩下沒點著。他晃了晃手里攥著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機(jī)再摁,啪的一聲,橙紅的火苗在眼前躥動,


“命運(yùn)線斷裂的聲音”……三井這樣說過。


這條線索該怎么解?巴掌?皮鞋?鞭子?球桿?破碎的玻璃?摔得直顫的門?磕在水泥地面上的腦袋?指虎打斷的鼻梁?頂在背后的黑槍?“呵呵……”鐵男低聲笑了一陣,這些都是他埋葬在故鄉(xiāng)的命運(yùn)。


他有多久沒想起家了?跟大多漂泊的人不一樣,他不思鄉(xiāng),因為沒什么可懷念的。


他唯一舍不下的小妹妹要是活到現(xiàn)在該跟三井差不多年紀(jì),她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上碎g不配擁有那么可愛的孩子,她回去當(dāng)小天使了。


與他有血緣的所有人,只剩了一個喝點酒就家暴的畜牲,他小時候?;孟氚阉匈u酒的殺掉。他當(dāng)然做不到,而畜牲總能活得活碰亂跳的。


從前成日聚一起胡鬧的朋友們鬧掰了,早放過狠話再見要收他的手。原因復(fù)雜,非要長話短說就是分贓不均。利字當(dāng)頭、義算個屁。


他身后沒有可以回頭的故鄉(xiāng),他眼前沒有可以抓住的方向。他走到哪兒都是命運(yùn),跟誰都是萍水相逢的緣分。


煙結(jié)了半指長的灰,無聲滑落,再添一段寂寞。天快亮了,一包煙快報銷了,值班室里煙氣飄渺得跟仙境差不多。他另抽一支,用手里快燃盡的煙尾對火續(xù)上,深吸一口,他這個老煙槍都開始咳嗽。


鐵男推開窗子,讓涼風(fēng)吹進(jìn)來,卷走彌漫了整夜的五味雜陳。天邊的云開始沾染上色彩,是朝陽的熱情。他見過大半個本州的晨光,數(shù)湘南漂亮。這塊新舊交織的土地,有與眾不同的活力。


不知道三井失眠時會不會想起斷掉的命運(yùn)線,那小子的眼窩總是烏青。但愿他別把秘密藏得連自己都忘了,他還沒猜到呢,真是好奇。


手里最后這支煙也燃到了盡頭,鐵男眼睛微瞇,隨手將火光摁滅在窗子上,蹭出一道焦黑的破折號——暫且如此吧。


不良業(yè)務(wù)鐵男很熟,當(dāng)初年少輕狂還挺驕傲的,湊一起吹牛、在街上游蕩、打游戲泡迪吧,乃至聚眾鬧事、敲詐勒索。時隔幾年不良們的想象力倒也沒什么進(jìn)步。


其中他最喜歡玩機(jī)車和小鋼珠,他享受它們帶來的心跳過速。背井離鄉(xiāng)之后,他想過為什么賭博會讓人上癮,似乎不全為贏錢,輸了往往比贏更上頭??蛇@玩意又不像吸煙或者吃藥,實打?qū)嵧踢M(jìn)去他叫不上名字也說不清原理的復(fù)雜化合物,不過是些花里胡哨的機(jī)器,怎么就叫人心癢難耐呢?


他沒有結(jié)論,只有戒斷過程中自己與自己的不停拉扯,那段日子他就跟被卷進(jìn)波輪洗衣機(jī)似的,還是甩干桶,在渴求里瘋狂打轉(zhuǎn),被甩得面目全非。他拿自我懲罰當(dāng)剎車片,把自己折磨到狼狽不堪才爬出來。


他懷疑三井的不良也是一種自我懲罰,因為那家伙在諸多不良業(yè)務(wù)中選了最不劃算、最耗力氣、最容易出意外的一種來沉迷:打架斗毆。他把精力釋放在拳頭和血腥味上,疼到他沒心思去想他想的地方。


當(dāng)然鐵男沒問過。他們一如既往不聊他們各自回不去的過去,也不聊他們誰也看不清的未來。他們只分享此刻?;ㄩ_當(dāng)季,行樂當(dāng)前,他們能攥在手里的,只有此刻。


難得三井的朋友都挺不錯,肯跟著他胡鬧。在鐵男看來,三井帶領(lǐng)的小團(tuán)體根本算不上不良,職業(yè)不良是無根的惡意、是互相的傾軋,或是有利可圖的活計、求生的手段。


而三井他們只是一群胡鬧的孩子。他們空虛無聊,他們?yōu)樗麄兊目仗摕o聊焦慮不已。他們精力旺盛又迷茫無著,所以當(dāng)他們當(dāng)中出現(xiàn)了一個特別會挑頭的人,自然就站在了他們最前面。


這就是三井壽,不但會挑頭,還勇往直前絕不肯往后縮,倒很鼓舞人心。至于說打架水平一般,鐵男自嘲,果然有一次就有每一次,反正他看著,三井吃不了大虧。


他看高了自己。


按理說不應(yīng)該,鐵男是刀尖上滾過來的。直到遇見三井不知哪次惹上的一個生著狹長眼睛的男生來報仇。他覺得賴自己太有信心不如賴湘南的夏天太熱烈,燒得他輕狂起來。


鐵男耷拉著懶洋洋的眼皮,“那你想怎么了結(jié)?”


堵他的男人,湘南本地職業(yè)混混,狹長眼睛找來撐腰的二十五、六的男青年,穿戧駁領(lǐng)黑西裝、戴黃金蛇骨項鏈,眉又濃又粗連在一起,肆意占領(lǐng)隆起的眉弓骨。


連心眉上下打量鐵男,滿眼盤算,“本來想斷你條腿。不過我剛好有單生意缺個生面孔,你給我跑一趟,干得漂亮這事就算揭過去。”


鐵男厭惡得像吃了蒼蠅,仰頭打量回去,“你腦子有毛病吧,我干嘛答應(yīng)?!?/p>


連心眉笑道:“是你放話沖你來別碰三井吧。”


鐵男滿不耐煩,揮手帶起風(fēng),像要揮開他隨口說的大話,“說說你也信,那小崽子關(guān)我屁事?!?/p>


連心眉倒不執(zhí)著,點了支煙轉(zhuǎn)身就走,狹長眼睛跟上去想說什么沒說出來,另外的三、四個人更沒話。


鐵男心臟突然攥緊,他們是準(zhǔn)備找三井去。一股血沖上他腦子,揚(yáng)聲道:“加點錢,我不能白干?!?/p>


連心眉摟著狹長眼睛轉(zhuǎn)回來,似乎料定能談成,“這次辦得利落,下次加錢給你,咱們來日方長?!彼麑﹁F男壞笑,拍拍狹長眼睛肩膀,“你陪三井玩幾天,省得鐵男不在那小家伙寂寞?!?/p>


一念便是一個故事。一場冒險,一枚春芽,一發(fā)轟然炸開的煙花,一條胸口新生的血脈。夜已經(jīng)深到街邊的霓虹燈牌都滅了,把光藏進(jìn)另一半世界。


具體內(nèi)容不宜對少年人說明,鐵男只說去辦事,消失了幾天。再回家,正遇見三井趴在床上對著鏡子給腮邊新添的傷口抹藥膏。


“你去哪兒了?”三井問,


棉簽懟在臉蛋上,盯著鏡子。


鐵男站在門口,帶回滿身風(fēng)塵,遠(yuǎn)遠(yuǎn)看著鏡內(nèi)更遠(yuǎn)的三井。面目看不清,只有那對眼睛,漩渦似的,往深淵里鉆。


“你到底去哪兒了?!比謫?,


丟開鏡子回頭,沉著臉坐起來。


鐵男忽然發(fā)現(xiàn)三井長大了,從前半真半假的孩子氣正在褪去,像只蛾子,咬破繭往外鉆,觸角遇風(fēng)硬挺,顫抖著捕捉四面八方涌來的世界。“我可以歇幾天。不上夜班了。去幫我打包一碗拉面,很餓?!?/p>


這個悶熱的夏夜,云層聚集,潮濕的海風(fēng)愈發(fā)腥咸,掀起層層疊疊的浪,拍碎在岸上。海邊這棟租來的家里,鐵男睡里間,三井睡外間,隔著單層毛玻璃拉門,各自聽著嘈雜的濤聲,各自想著心事,在彼此漸漸安穩(wěn)的呼吸中漸漸入夢。


鐵男開始給連心眉干些來錢快的臟活兒。出去辦事通常連著幾天不回家,回家以后連著十天半月無事可做。


臟手的事他早做過,在他跟三井現(xiàn)在差不多年紀(jì)的高中生時代,在同學(xué)們?yōu)榱丝凕c、偏差值、排名和暗戀班里最漂亮的女生而絞盡腦汁時,他在不良與混混的邊緣討生活。


他摸著良心說,他真沒多少道德感,從不為下黑手而背負(fù)心理負(fù)擔(dān)。也許因他血管里所流淌的血,一半繼承自那個喝酒家暴的畜牲,他懷疑他的心也是臟的,他的存在就是罪。


過去的日子跟著他指縫里升起的煙氣飄散,現(xiàn)在的活計做完就完,如夢醒他從不去回味,畢竟誰跟夢較勁呢。唯一讓他高興的是他有了足夠的時間陪三井了。


三井繼續(xù)投入地偽裝不良,成日拉著他的小兄弟和鐵男胡鬧到深夜,好似一群發(fā)情的貓。他的小團(tuán)體里壯大了狹長眼睛和跟狹長眼睛的幾個其實更不良的男生。


“我跟他算不打不相識吧,哈?!比φf,


告訴鐵男,相處多了,他還挺喜歡狹長眼睛的。


鐵男不曾解釋,也囑咐過狹長眼睛別什么都說。他私下去問連心眉,用不用這樣脅迫自己,既然答應(yīng)給他做活兒就是生意,他收錢辦事,他的脅迫很讓他不爽。


連心眉給鐵男點了支煙,笑說鐵男多慮了,是狹長眼睛樂意跟三井玩?!叭?,真不錯?!彼倚?。


鐵男將煙摁滅在連心眉的機(jī)車頭盔上,哼了一聲,“他不是這一路的人,別招惹他?!?/p>


而必須出去辦事時候,再回來鐵男總覺得三井看他的眼神太狠,看得他心虛。那就是兩團(tuán)漩渦,要把人卷進(jìn)深不見底的淵。他有種奇怪的錯覺——他確信是他的錯覺——三井知道他去干嘛,擔(dān)心他,在等他回家。


這個錯覺讓他柔軟。


金燦燦的十一月,火舌躥動。“我下周出去辦事?!辫F男掐著煙向三井提起,用他居然能一邊挑眉毛一邊耷拉眼皮的懶洋洋的神態(tài),比從前加上一句,“想要禮物嗎?”


在路人都熙熙攘攘奔向向往,在具體到同伴們匆匆忙忙跑向小鋼珠店時,三井偷偷抓了一把鐵男的衣角,留他一起墜在隊尾,甩開足夠嘀咕悄悄話的距離。


“我想那些貓了?!比f。


鐵男拍了下三井肩膀,示意他跟上,閃身鉆進(jìn)旁邊巷子,大步流星去找他的機(jī)車。家里的貓糧放久了,半路上他們鉆了一趟寵物商店,挑了兩包干糧和十來罐貓罐頭。


他們向湘南海岸跑去,向著最初。他們撕開風(fēng),揚(yáng)起發(fā)尾和衣襟。他們踩碎了秋天,追尋時間的另一邊。


雖是深秋,天氣尚暖,湘南地界得天獨厚,冬日前后總有艷陽。下海是不太行了,但海濱休閑散步的很多,三五成群的好友,出雙入對的情侶,還有友達(dá)以上戀人未滿的曖昧,恰恰般配此刻的溫暖斜陽。


他們從前常待的那塊臨堤沙灘正有幾個孩子在踢球,其中機(jī)靈的看見來了這么兩個家伙,長發(fā)、工字背心、夾克外套,一個面相兇狠、一個面色陰郁,趕緊叫上小伙伴抱著球跑了。


鐵男快活地笑出來,“你倒是笑一笑啊,你都嚇著孩子了。”他在等三井懟回來的,知道他可從不肯在言語上吃虧。


可鐵男沒等到。三井臉上顯露出不該有的疲憊,垂下眼睛閉緊了唇,斜瞟他一眼,很快將眼睛埋進(jìn)沙子里。


見三井悶悶的,鐵男只好表現(xiàn)得快活些,揚(yáng)起調(diào)子,“好久沒回來。你還記得嗎?貓咪總是很喜歡你?!?/p>


“還來得及嗎?”三井說,


抱著蜷起來的小腿,像受了委屈,又像心中有愧。


這陣子三井該沒遇上什么不痛快吧?鐵男回憶著,一時不確定三井的話在指什么,貓?他?還是他自己?


他扯開一袋貓糧,嘩啦一聲,聽就知道干脆易碎。濃香涌出來,他抓了一把灑在附近,希望風(fēng)把味道擴(kuò)散開。他們太久沒回來,貓咪大約早忘了,甚或已經(jīng)換了一批。


他又開了兩罐貓罐頭,動作故意放慢到他想出答案:“永遠(yuǎn)來得及。只要開始,就不晚。”他伸手憑空劃過眼前青碧的海岸線,“我決定旅行時候也問過自己,是不是異想天開。我已經(jīng)走了好幾年,挺痛快?!?/p>


“沒想過盡頭嗎?”三井說,


下巴頂在膝蓋上,挑起那雙漩渦般的眼睛望著海。


鐵男心說三井許是后了悔。可惜,人一輩子,不就是在后悔和勸自己別后悔中度過的么?;仡^路不是誰都有機(jī)會走,一萬個里未必有一個?!叭?,路長著呢,人生不能浪費(fèi)在如果里。我還有很多想去沒去到的地方,我其實還挺惜命的,沒打算這么早遇見盡頭?!?/p>


終于有只玳瑁貓循著香味找來,熟門熟路跳到三井懷里,粉嫩的小舌頭一下下舔漆黑的鼻尖,爪子往三井胳膊上扒拉,要他抱它。


“還是它吧?!比f,


帶著驚喜,抱起貓咪,大半年前能捧在手心的幼小貓咪已經(jīng)長大到得放進(jìn)臂彎了。


鐵男也覺得驚訝,這只黑底金斑紋的小貓看著不起眼,倒挺長情,“它喜歡你,把它帶回家養(yǎng)著吧?!?/p>


“你還走。我家養(yǎng)不了……養(yǎng)了再扔了,比一開始就沒養(yǎng)它,更傷它心……”三井說,


越說聲音越低,漸漸不可聞。


鐵男只聽到前一半,他說他還走。原來他知道他會走。雖然他已經(jīng)在湘南滯留太久,也太久沒想啟程的事。他們不止沒有過去未來,連現(xiàn)在都岌岌可危。他們,還來得及嗎?


他們再也等不來另一只流浪貓。


鐵男拍上三井肩膀捏了一把,招呼到:“晚上有場公路賽,帶你一起去,看看熱鬧。走,先陪我跑一趟賽場路段。”


貓糧散落在沙灘上,也許,玳瑁會去找他的同伴來飽餐。與他們無關(guān)了。三井的胳膊像藤,穿過側(cè)腰、捆住胸腹,生長成牢籠,網(wǎng)住他。鐵男在不知不覺中睡下去,于大夢中突然驚醒,心跳得比時速200更快。


車燈噴出雪亮的刃劃開濃稠凝滯的漆黑深夜。車是原來的車,夜卻罕見地黑,上次濃到如巨妖張口吞噬天地是他送別他對家鄉(xiāng)最后那點念頭時候。


他把機(jī)車駕得像要拿光刀捅開巨妖黑洞洞的喉嚨,破開夜、破開風(fēng),不破不立。他撞破比賽劃下的界線,無暇慶祝,拿上彩金匆匆奔向起點去接三井,那里是獨屬于他的終點。


他們回家,三井熟門熟路窩進(jìn)毛玻璃隔斷下的他的床。鐵男關(guān)了燈,自顧自回拉門另一邊。


時逢朔月,窗外一絲光都沒有。眼前純粹的黑放大了觸感,充耳的綿綿濤聲是海的喘息和傾訴。波濤舔過夜空,遮掩海底的翻滾。


里間外間都無聲無息,但鐵男知道三井醒著。他也醒著,咬住盒里最后一支煙,舍不得點。他跟三井只隔了一層薄薄的毛玻璃,脆如蝴蝶翅膀,他的力量可以輕易打碎的障礙。


他叼著過濾嘴叼了很久。隔壁突然一聲咳嗽,打破平衡。他拇指猛然摁動打火機(jī),啪的一聲!


一點溫暖的火光驅(qū)開黑暗。不過半寸來長的火苗,被微風(fēng)吹得搖晃,卻堅持著,填滿整間屋子,是光明的力量。直到火機(jī)燙手,鐵男將那點火移動到煙頭上,可他叼這支煙太久,過濾嘴濕透了,竟沒點著。


果然是命運(yùn)吧,斷掉的聲音。


鐵男決斷地掐掉過濾嘴,直接點燃,火機(jī)丟到一邊去。這次動作很快,以免再陷入同一場困境。他深吸口煙,沒有過濾嘴格外嗆。暗紅的光點閃了閃,遠(yuǎn)不如明火來得亮,連自己飄出的一縷縹緲都照不見。


他輕快地說:“三井你回去吧?!?/p>


“你讓我……回哪兒?”三井說,


聲音打顫,拼命壓抑著,似有說不盡的委屈。


“回你想去的地方。你別怕,去試試,不行再回來,我等你。”


深得不見底的夜空終于透出些藍(lán),藉著新一天的第一抹微光,隱約可見一只纖長靈巧的手顫抖著貼在毛玻璃隔斷上。


另一只粗糙寬厚的手,隔著毛玻璃握回去,十指相扣的位置。玻璃很涼,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nèi)耐度?,掌心終于從冰冷中察覺到一絲捂出來的暖意。


此后,三井真的不再來。


鐵男也不再跟少年人去街上混時間,有空閑便獨自佇立在窗子前,看著海吸煙。海,依舊,日日潮起潮落,不知為誰時時刻刻不停地唱。他忽然有些厭倦,開始疑惑自己是不是說了句大話。


也許哪天他會突然走掉,撕毀他許下的諾言。也許他等的不是三井再回來,而是他的耐心到盡頭。


有時他熱切地希望他的大話到了保質(zhì)期,有時又希望那一天永遠(yuǎn)別來。點煙時他想吸完這一支就去找三井,他愿意最好,不愿意就強(qiáng)迫他愿意。等吸完他又改了主意,把之前的沖動跟煙屁一起摔在地上,再狠狠踩幾腳。


轉(zhuǎn)眼又到了冬天,房東來找他要房租了。他說明天就搬,到明天又續(xù)了一年租金。也許用不了一年那么久,誰知道呢,留點兒念想也好。


在他等的念想到來之前,先等到了狹長眼睛告訴他三井有場硬仗要去打。鐵男直覺,是時候了。他自然要跟去,見證故事的結(jié)局。


他終于知道了關(guān)于三井的故事,算不上婉轉(zhuǎn)曲折,卻比他從前猜的都更讓他心疼。原來三井所說的那一聲“啪”,是髕骨滑脫的聲音,獨屬于他的命運(yùn)線,從未向他開放過的領(lǐng)域。


鐵男當(dāng)晚收拾東西走人,剩下大半年的租金都沒要。他換了落腳的地方,在新租的旅館里猜測會不會去找他,他這個逃跑到底有沒有意義。


多半不會吧,他苦笑,根本是自己自作多情??慈畬χ@球哭得那副慘兮兮的樣子就知道,他永遠(yuǎn)不會再放開那顆橙色的皮球了。


至于自己,把手頭的活兒料理干凈就走吧,早該啟程。湘南太有活力,適合綻放青春。他老了,蹦跶不動了。


那天,他其實不是特意去跟三井告別的,只是被追得緊,隨便挑了一條人少好加速的路。不過讓他有機(jī)會再見見三井,追他的人也不算全然討厭。


三井壽剪了清爽短發(fā),在醫(yī)院門口跟他解釋說不過是檢查舊傷。場面太尷尬,鐵男點了支煙,“啪”的一聲,他明悟,斷掉的命運(yùn)線的這一邊,他是過客。他們相伴了溫暖而短暫的一程,如今到了各自往前走的路口。


追兵又至,他跨上機(jī)車將自己融入灌滿街路的晚風(fēng)里。如過去無數(shù)次道別,他隨口說了句“再見”。他在后視鏡里看著目送他的三井,他確定了,三井臉上是有些戀戀不舍。雖然他沒有再說再找他玩。


鐵男挺高興。不是每一個后悔的人都能回頭,三井很幸運(yùn)。


他也很幸運(yùn),他要離開湘北了,繼續(xù)他的旅行。上次想過去札幌看雪,現(xiàn)在去要等很久才行。不過他的時間多的是,他并沒有英年早逝的打算,可以一邊等下雪,一邊慢慢回憶,或者遺忘。


那個有了成年男人模樣的孩子啊,他們其實,只是萍水相逢的關(guān)系,最近的距離,隔著一層毛玻璃。

——完——


同人-【SD鐵三】-毛玻璃的距離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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