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無欺 / 第二章:燈火通明

第二章:燈火通明
夕陽漸沉,殘霞失色,長夜將至,L城的茉莉河橋下,濕滑的青苔掩蓋了行人的足跡,是余暉無法觸及的地方。角落堆積著無人認領的木箱和尼龍包,在這片陰影中,河面反射的粼粼波光黯淡了許多,已經(jīng)由金黃,變?yōu)槿缁鹨话愕木p紅。
不一會兒,在直行河道的盡頭拐角,河邊鱗次櫛比的建筑也跟著轉(zhuǎn)彎,遮住了下潛的落日,那一瞬間,波光也猛地熄滅。仿佛是以此為信號,一盞燈亮了起來——小小的、溫暖的金黃色火球,像袖珍的太陽懸掛在橋下,使得剛剛滋生的黑暗又縮回了角落。接著又是一盞、第三、第四盞……運河之上,一個個小太陽升了起來,兩條發(fā)光的絲帶點綴著河岸,金色的紋路在城里漸漸蔓延開去,攀上那最高的鐘塔,如同金碧輝煌的巨樹巍然聳立,閃閃發(fā)光的葉片使黃昏也黯然失色,夕陽似乎羞愧地鉆進了地平線,于是夜幕降臨。
一個男人站在門外,緩緩地換了一口氣,晚風拂動河畔初開的茉莉花,自那花叢間而來,初夏夜特有的清芳刺激著他的鼻腔。男人的手在門把手上頓了幾秒,這不是緊張,他告訴自己,只是習慣而已。將空氣吐出后,他轉(zhuǎn)動把手,推開了門。大廳內(nèi)坐著幾個男人,其中有個戴著扁平的帽子,見到有人進來,便與其攀談:“今天是你這一組最后一天嗎,索斯?”
“是啊,明天休息?!边M來的這個叫索斯的男人不慌不忙地答到,帶上了門。
“不錯,看來今天很有搞頭了?!绷硪粋€男人說著,似乎有些高興地指了指桌上,“可以嗨到天亮咯。”
索斯循著他的手指望去,上面放著兩瓶酒,在酒館里也屬于很高級的那種,黑色的瓶身塞著軟木塞,酒刀就躺在一旁。
“不夠的話,我房里還有?!蹦侨擞终f。
“你們還真是奢侈??梢允强梢?,但得等我巡邏完。”索斯平常是個不怎么喝酒的人,但這么高級的東西擺在面前,就算是最正經(jīng)的人也想舔兩口,否則是暴殄天物。
“快點搞定吧,要是遲了就沒你事了!這是維因好不容易搞到手的,可沒時間等你,哈哈!”戴帽子的男人笑道。
對此,索斯一邊推開了通往更深處的門,一邊回應道:“饒了我吧。天有不測風云,難免有突發(fā)狀況——我是說,給我留點兒,不然要你好看?!闭f著便走了進去,關(guān)上了門,后面爆發(fā)出哄笑。
來到最上層,索斯帶好了必要的維修工具、記錄本、發(fā)信器、個人物品,以及武器之后,還沒有就此出門的打算,轉(zhuǎn)而走向了洗手間。仔細端詳著鏡子前的自己,索斯自認為自己的臉已經(jīng)有了中年男人特有的滄桑,因為在下方有一些胡茬,為了保持和年齡相符的外貌,那是他每次刮胡子時刻意留的。有一次一個女人對他說“這樣看起來比較靠譜”,于是他就這么做了,不管怎么說,男人都希望自己靠得住。
索斯從鏡子前離開,來到窗邊向外張望,平日喧鬧的城市,這會兒在夜色里如滿天繁星,人來人往的大街小巷,每一個角落都溫暖明亮。這里的人們習慣用光來驅(qū)逐威脅,如銀河般閃耀的城市,無數(shù)燈火匯成銀河,普照著一個個夜晚,將黑夜的不詳拒之門外。
這時,從不遠的河邊傳來了報時的鐘聲,沉悶的金屬撞擊,頗有些神圣的氣氛。它的鐘聲總是會在入夜后才姍姍來遲,這座歷史悠久的鐘塔,大概也到了神志不清的年齡吧,但索斯總是以此為起始的信號,拜其所賜他才有這幾分鐘閑暇。聽到這聲音的索斯走了出來,和其他人打完招呼,便開始了這最后一天的工作。繁華的城市在夜色里總是如滿天繁星,也正因如此,幾乎不會有人注意到某顆星星的熄滅,只是在燈光恢復前,人們總會避開那些黑夜的角落,仿佛它們一開始就不在那里。索斯的工作——燈光維護師,說的浪漫一點,就是將這些逝去的光芒喚回來。
除了處理人們報告損壞的燈、巡邏排查是否有故障的燈,在必要的時候還要和某些不速之客正面對峙,就是這樣一份無聊與危機并存的工作,索斯干的年數(shù)已經(jīng)達到兩位數(shù),這期間他也遭遇過意外,視力和聽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傷。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他沒有父母,出身于孤兒院,和重要的人也早就分別了,所以也無牽無掛,沒什么念想,工作之余陪同事喝酒閑聊就心滿意足了,手腳也都還靈敏,所以他常說,自己挺適合這份工作。
順利處理了幾個燈光故障后,沿著發(fā)光的河岸逆行,索斯來到了報告中的下一處地點:幾堵矮墻與斜坡交錯的構(gòu)造,一直延伸到了一棟建筑的后方,然后轉(zhuǎn)彎進入黑暗,仿佛要通往另一個世界。這里不知是何時建成了這個樣子,別說通車,即步行使都要繞著圈子走,看了讓人想要把規(guī)劃師痛斥一頓。本應照亮這片區(qū)域深處的唯一燈光已熄滅,球形燈仿佛爆炸了一般,碎片散落一地,索斯看到碎片楞了一下,因為那里簡直成了最合適的犯罪場所。這種破地方不拆了,留著做什么?索斯這么抱怨著,翻過矮墻,一邊把手伸進包里,一邊沿著斜坡向里走過去。
“?!”
然而,還未到拐角,一個怪異的聲音驟然響起,讓他斂步,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響聲正來自于拐角后的黑暗中。聲音一開始就仿佛剎不住似的,緊接著是有什么在地面上摩擦的聲響,如同有人扭打在一起,索斯愣了一會,一瞬間在他腦海中閃過了同事對著美酒大快朵頤的畫面,使他有些煩躁,但還是馬上邁開腳步,繞過矮墻朝著拐角奔去。到拐角邊上,響聲仍然斷斷續(xù)續(xù),索斯靠墻停了下來,窺探著拐角后的狀況。由于燈光熄滅,索斯要看清發(fā)生了什么很困難,但可以確定的是有兩個男人在那邊搏斗,并且其中一方的動作快得驚人,另一方被動地防御躲閃著,但身手也非一般人所能及。這場景勾起了他不好的回憶,雖然想要聯(lián)絡其他人,但緊迫的時間讓他再次行動起來。
黑暗中亮起一道錐形的光,打在兩人身上,在后方的路面上投射出長長的影子。兩人幾乎是同時停下動作回過頭,看見了拿著手電筒的索斯,并且他的另一只手上握著的,是一把帶著掛飾的手槍。同時索斯也看清了,那其中一方血紅的雙眼,讓他脫口而出:“吸血鬼……”就在這下一刻,另一方的男人率先反應過來,一記重拳落在了吸血鬼的腹部,又接了一拳在臉上,使之后退了幾大步,然后自己迅速向后拉開了距離。與此同時,索斯也抓準了這一瞬間,對著那名吸血鬼扣動了扳機,數(shù)道火光過后,一個彈匣耗盡,吸血鬼身上留下了幾個紅色的孔,發(fā)出痛苦的聲音,但仍未倒下。索斯連續(xù)空扣了幾下扳機,發(fā)出撞針撞擊的聲音,那名男子聽見后又立即一個箭步?jīng)_上前,但吸血鬼突然以驚人的速度向側(cè)面閃身,躲開了攻擊,趁著對方?jīng)_過頭的短暫間隙躍上房頂,隨后不知所蹤,只在地面上留下幾灘血跡。
那個人望著吸血鬼離開的方向,停在原地,似乎在大口地喘著粗氣,索斯收好武器,握著手電筒走了過去。
“喂,你還好么?”
“……!”男人猛地向索斯轉(zhuǎn)過過來,那警惕的目光讓索斯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索斯看到他的臉上還算干凈,只有一處擦傷。他說:“放松,放松。我是……呃,不是吸血鬼?!?/p>
男人無視了他的話,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伸出了手:“謝謝,你沒來就麻煩大了?!彼抗庾兊蒙晕⑷岷土艘稽c,于是索斯也伸手回應了他。男人自稱萊瓦特,并非本地人,在城里想要抄近道回旅館,迷了路才誤入此處,遭遇了吸血鬼。這不過是他的一面之詞,索斯還是覺得他的動作與反應異于常人,但對方提供了身份文件,上面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之后索斯干凈利落地更換了燈,光明重新降臨。兩人離開運河附近,準備帶萊瓦特前往附近的診所就醫(yī),在那診所周圍,也有一處故障的地方。
千株火樹驅(qū)散著黑暗,索斯吸進一口氣,感到裹著熱量的空氣充盈著肺葉。他回頭看向走在身后幾米處的萊瓦特,萊瓦特像個游客一樣東張西望,而他的視線所指,只有再熟悉不過的街道和稀疏的行人。
“你在看什么?”索斯問他。
“沒啥?!比R瓦特說道,但仍在四處觀望。
“如果你在找剛才的吸血鬼的話,還是算了吧。到處都是燈光,而且還有這么多人,吸血鬼討厭它們,也討厭我們?!?/p>
萊瓦特突然停止了張望,轉(zhuǎn)過頭來注視著索斯,讓他有點不自在。萊瓦特說:“你覺得有沒有不是這樣的吸血鬼?”
“啊?你這是什么鬼問題?還有不是這樣的么?”
“……算了,當我沒說。”他自顧自地又結(jié)束了話題。在這之后兩人一直保持著沉默,索斯不禁加快了腳步。
索斯借了診所的電話,聯(lián)系專業(yè)部門關(guān)于吸血鬼的事之后,看了看時間,比正常巡邏的時間已經(jīng)晚了不少,為了能美美喝上一杯免費的高級酒,他馬不停蹄地離開診所,拐進了附近一條深巷,又投身到工作中去。
然而禍不單行,索斯拿出手電筒朝著深處照去,和剛才一樣,又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本該在那一片的幾個球形燈已經(jīng)不復存在,只有碎片散落一地……
“……”索斯突然感到到一絲不自然,燈泡接觸不良是常有的事,但以這樣連續(xù)而暴力性的形式損壞……如同被人蓄意破壞。他注視著燈的碎片,幾十分鐘前在那個黑暗拐角的記憶閃過腦海,他試圖將那些記憶拼接起來。漆黑的夜、破碎的燈、人跡罕至……他有種不好的預感,視線從碎片上移開,放眼四周,索斯很快就注意到了,在那個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張報紙鋪在地面上,上面壓了幾塊磚,乍看之下極為普通,但現(xiàn)在的情況下索斯不會漏掉任何一個可疑之處。
索斯小心翼翼地移開了磚頭,然后準備掀起報紙,卻受到了阻礙,報紙仿佛是被粘住一樣貼著地面,于是索斯用力揭開了它,然后,很輕易地就發(fā)現(xiàn)了這阻礙的源頭。他握緊了手電筒,背脊發(fā)涼,不禁站起身來。
報紙下面是一小片黑色的物質(zhì),又像是非常深的紅色,在地面上像是液體凝固所形成的形狀。索斯總會把事情往壞的方面想,所以在他眼中這十有八九是血,干枯的顏色看上去已經(jīng)超過一天,也排除了之前那個吸血鬼逃至此處留下血跡的可能。他握緊拳頭小聲咒罵,心想調(diào)查兇殺案這種事可不歸我管,但他還是忍不住思索起來。
這片血跡的形狀倒很耐人尋味,如果是倒在此處的人的血,這近乎圓形的血跡未免也太過規(guī)則,量也很少,何況周圍沒有沒有拖動產(chǎn)生的拖痕,也沒有滴落的血斑,所有的血僅此一處,血要怎樣才能流成這樣?仿佛不是從人體里流出來的一樣。
為了不落下工作,索斯一邊思考著,一邊開始著手更換燈泡,他已經(jīng)爐火純青到可以一心二用了。
還有另一個疑點:如果是想要隱藏這片血跡,這方法也太過簡陋,要是因為時間倉促倒可以理解,但放置在這里這么久也不來處理就不正常了,莫非是抱有僥幸心理?如果自己是犯人,肯定會——
索斯猛地停了下來,不僅是手的動作,連呼吸也一并停止。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件讓他不得不把所有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周圍的事:如果自己是犯人,會怎樣?
不是因為可笑的僥幸心理,反而是為了保險,如果一定要選擇一個處理血跡的時間,那正是夜深人靜的夜晚,將燈破壞之后,這種人跡罕至的角落,便是最適合的地方——也就是在此時、此地。
索斯隱藏著自己的氣息,周圍靜悄悄地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動靜。
由于緊張,自己似乎產(chǎn)生了幻覺,在那黑暗之中有誰在窺視著嗎?索斯打著手電掃過四周,但理所當然地,空無一人。
“是誰,會是誰?”他在心中一遍遍問著,但不管怎么想,所有的思路都指向同一個相關(guān)者。
“萊瓦特……”索斯心中映出了那個人的面孔,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jù),但關(guān)于他的一切都是那么不正常。在上一個地方遇到的那個男人,獨自一人與吸血鬼搏斗著,有著矯健的身手,還有他那奇怪的問題。
你覺得有沒有不是這樣的吸血鬼?
索斯越想越確定,萊瓦特和這件事肯定脫不了干系,但他到底有何企圖?吸血鬼……對,吸血鬼,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他和吸血鬼在搏斗著。這些怪物并不經(jīng)常露面,雖然很難想象它們會靠近眾多燈光去搞什么破壞,但如果真是吸血鬼蓄意破壞了燈光,那將是非??膳碌恼髡?,而與之對抗的萊瓦特……難道他是專干這一行的?可如果是這樣,他又為何要刻意隱瞞?
這血又是誰留下的?是人,還是吸血鬼?吸血鬼沒有溫柔到使人留下如此規(guī)則的血跡,吸血沖動會使它們會更加瘋狂;同理,在面對人時,也不會毫無反抗地靜待自己血流滿地。如此一來,他能夠想到的狀況就十分有限了……索斯沉靜在這漸入佳境的思考中,待他注意到周圍并非真的空無一人時,那黑暗中的威脅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聽到響動的索斯急忙打斷了思考,轉(zhuǎn)身后退并抬起手電筒,這就看到了那個身影,然而,那并非萊瓦特。
一名女性站在狹長的道路中央,長長的影子投射到盡頭的墻上。她的衣著雖然和季節(jié)不符,但仍舊是一般女性的服飾,不過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那引人矚目的雪白發(fā)絲一塵不染,編成的三股辮繞肩垂至腰間,輝映著手電筒的光芒。但更讓索斯無法移開目光的是她的眼睛,在手電筒的金光照耀下,她的雙眼仍舊是如血一般的緋紅,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她是誰,是何時出現(xiàn)在那里的,索斯全然不知,但她是吸血鬼這一事實已經(jīng)把他所有的思緒都沖走了,他連忙拿出槍,擺出瞄準的姿態(tài)。
今天可謂是工作以來最倒霉的一天了,索斯心想,注視著身前的吸血鬼,一眼都不放松,本是素未謀面的面容,卻不知為何有股久違之感。
“別動!不然就開槍了!”索斯故作鎮(zhèn)靜,象征性地發(fā)出警告,心臟的鼓動卻已如雷鳴一般。子彈對吸血鬼基本只有牽制作用,但至少能夠爭取到寶貴的時間。
對方面對槍口沒有任何動搖,但也沒有進一步行動,她的視線游移不定,最終停在了索斯身后的某處,吸血鬼的視覺在黑暗中凌駕于人類,索斯隱隱約約感覺到她看著的,是那血跡。然后,她的表情變得有些扭曲,看向了自己,銳利的目光仿佛審視一般,索斯感到渾身不自在。
“那個東西,為什么會在你手上?”對方突然問道。
索斯感到這家伙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但他沒有在意太多。
“你在說什么?”
“回答我!”吸血鬼怒目圓睜地低吼著,向前逼近了一步,索斯有些退怯,但為了變得更加可靠,即使是做給自己看,他也不愿意服軟。
索斯將手電筒放到地上,空出的左手伸進口袋,按動了一個按鈕。
“和你無關(guān)!”接著他大喊了出來,右手就這樣扣動了扳機。
……
這個名叫萊瓦特的男人在小巷中小心翼翼地走著,時刻注意著自己的腳步聲。在診所急不可耐地浪費了近二十分鐘,出來后他就立即動身前往了索斯所在之處。萊瓦特當然知道索斯去了哪里,那必定和他本該前往的地方是重合的,因為決定那個地方的人正是自己。
那個激動的聲音隔著幾面墻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回答我!”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萊瓦特感到心率驟然加快,自己來到這個城市過了近五天,一次次地延長停留計劃,這期間他一直尋找的就是這個聲音的主人。緊接著還有另一個聲音:“和你無關(guān)!”這也是他聽到過的嗓音,隨著槍聲響過,萊瓦特終于按捺不住,不顧造成的響動,邁開了腳步。絕不能錯失良機。
在他到達聲源附近之前又經(jīng)過了一分鐘左右,各種聲音在中途就戛然而止了,一片寂靜,這讓他有些擔心,又放慢腳步,重新謹慎起來。
萊瓦特緊貼著墻,用余光瞥向那個方向,看到了在手電筒的錐形光區(qū)內(nèi),被吸血鬼壓倒在地的索斯,深紅浸染了他右臂的衣袖,槍不在他的手上。壓在他身上的吸血鬼,那個發(fā)色雪白的女人,即使發(fā)型不同,但毫無疑問就是她,如假包換,萊瓦特一眼認了出來。
萊瓦特屏住呼吸觀察著,那兩人卻一動不動,沉默中只有輕輕的喘息聲,顯然來自于那個吸血鬼,她絲毫沒有注意到萊瓦特,只是直直地注視著下方,然后,她緩緩地俯下了身……
吸血沖動。那是萊瓦特再熟悉不過的景象,沒有吸血鬼能抗拒得了血的誘惑,對人類來說略帶鐵銹味的紅色液體,在它們鼻子里會有怎樣的氣息呢。
砰!
吸血鬼觸碰到索斯的手臂前,那靈敏的余光捕捉到了槍口的閃光,她瞬間就做出了反應,離開了索斯的位置,后方不遠處的黑暗中隨即亮起火花,這一發(fā)子彈打空了。
無論是什么氣味,在槍聲響起后都會被硝煙味所覆蓋,已經(jīng)完全從吸血沖動里恢復正常的吸血鬼抬起頭,怒火中燒地看向子彈出膛的方向,視野里映出了人影,對方身處黑暗,在吸血鬼看來卻十分清晰。
在只有一束手電筒光芒的小巷里,對峙可謂是毫無懸念,然而她卻沒有任何動作,表情也由驚訝所取代。
“你……你是……”她望著那個對自己開槍的男人,那熟悉又懷念的身影,還是和從前別無二致。
她叫了那個人的名字:“特拉夫?!?/p>
萊瓦特——特拉夫點了點頭,這名字只是個簡單的文字游戲。他手中的槍是在周圍的地上撿的,那應該是索斯的,不過掛飾不知去哪了,也許是弄丟了。
但現(xiàn)在這些都是雜事,特拉夫甚至沒空去關(guān)心索斯的死活,他的眼中帶著各式各樣的情緒,如同遭到背叛的憤懣、懷疑,以及認清這不過是自己一廂情愿的無奈,共同構(gòu)成了他的話語。
“住手……給我離開那人?!?/p>
“可是他……”意識到有什么不對的吸血鬼有些慌張,試圖解釋,但特拉夫毫不留情地打斷,他以低沉的嗓音說道:“吸血鬼?!?/p>
“不對,我沒……”
“艾莉絲維特。”
“……”
特拉夫帶著近乎沉入水底般的語氣和眼神叫著吸血鬼的名字,讓她徹底中斷了話語。這才是他平時的樣子,他就是用這樣的姿態(tài)去執(zhí)行一次又一次的任務,這次也應該如此,眼前的是無法抗拒吸血沖動的吸血鬼,有著無可比擬的強大,僅此而已。這么一想,反而輕松了許多。
艾莉絲維特就這樣沉默地立在原地,她看了一會倒在地上的索斯,然后把目光切回到特拉夫身上,赤紅的瞳孔仿佛訴說著某種決心。
“……實在說不上是個好的再會?!碧乩蛘f著,放低身姿,雙手舉起手槍,六十年前的手槍,使用方法卻是那么熟悉,他再次扣動了扳機。
槍聲回響,艾莉絲維特向后退了半步,痛苦地咬緊牙關(guān)。子彈射中她的左肩,淺色的衣服上浸出了紅斑??v使是艾莉絲維特,也會感到疼痛嗎。
特拉夫有些吃驚,因而沒有連續(xù)開第二槍,艾莉絲維特仍在緊盯著自己,他卻沒有從她的表情中感到敵意。
他問道:“為什么不躲開?”
艾莉絲維特捂住左肩,說:“為了讓你相信?!?/p>
“相信什么?”
“我仍然是你見過的我。”
“我見過的就只有……”
說到這里,特拉夫突然想起了在V市的遭遇。
也許是少了30年積淀的緣故,艾莉絲維特比之前在V市的樣子弱勢了許多,但她的話語卻和那時一樣,依舊顯得曖昧含蓄。不過特拉夫還是從這話里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確有著某種聯(lián)系,對她來說是過去,對自己卻意味著未來。和此前一樣,艾莉絲維特似乎有著讓人無法用行動去否定的力量,自己剛剛還認為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吸血鬼,現(xiàn)在又因為她的行為而動搖。
特拉夫依舊舉著槍瞄準,說:“從他身邊讓開?!?/p>
“他沒對你做什么嗎?”
“什么也沒做,那血跡是我留的。如果想要我相信你,就給我讓開?!?/p>
“……”
艾莉絲維特聽罷,舉起雙手無言的向后退去,直到她退至手電筒光芒的邊緣,就快要溶于黑暗時,特拉夫才解除了瞄準姿勢,艾莉絲維特也隨即停止了后退,此時她離索斯已經(jīng)足夠遠了。特拉夫慢慢走了過去,仍舊做著隨時舉槍的準備,到了索斯邊上,他蹲下來撿起手電筒,查看了索斯的傷勢:衣服被整齊劃破,破口有如利刃閃過,上臂有好幾處瘆人的傷口,但都不致命,更多攻擊的恐怕是鈍性沖擊傷,使得他不省人事。
一擊斃命對艾莉絲維特來說應該不是難事,但人還活著,她沒有置他于死地。
這時,雙方都察覺到從自己趕來的方向,有什么逐漸接近著,可以聽出那是雜亂的腳步踏在地面上所發(fā)出的聲音。特拉夫向后看去,猜想這就是索斯在診所叫來的專業(yè)人員了,但他也很清楚面對艾莉絲維特,這只不過是自找麻煩。
“偏偏在這種時候……”艾莉絲維特十分不快,她趁著特拉夫轉(zhuǎn)移目光時放下了手:“我會在鐘塔,特拉夫?!痹捯粑绰?,特拉夫連忙回頭,再次舉起手槍。
“喂!”
但特拉夫沒有開槍,他的手指放在扳機上遲遲沒有扣下去。艾莉絲維特不再說話,只是露出了一副不明所以的笑容,便縱身一躍,離開了手電筒的燈光范圍,待特拉夫撿起手電向上照去,她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
特拉夫握著槍的手垂了下來。為什么剛才沒有開槍?這不是有沒有用的問題,從放她走的那一刻起,特拉夫知道,自己已經(jīng)與任務背道而馳了。雖然如此,他卻沒有什么實感,因為他感覺自己應該還有什么更重要的目的,只是心中殘存的那少許“迷霧”,仍然如濃云般環(huán)繞著。
索斯仍舊昏迷不醒,對此特拉夫感到無能為力,也不想惹火上身,于是干脆地站了起來,在那些厚重的腳步聲抵達之前,朝著另一個方向離開了小巷。
……
L城那座標志性的鐘塔坐落在茉莉河畔,有如參天巨樹的主干巍然聳立。特拉夫來到鐘塔腳下的橋底,地面有些濕滑,幸好有燈光才不至于滑倒。河道的寬度只有窄窄數(shù)十米,橋下有一小片人跡罕至、仿佛與世隔絕的空間,角落里堆積著無人認領的木箱和施工用的木板,特拉夫翻開其中斜靠著的幾塊,露出了下方的尼龍包。
當然這并非最初所攜帶的背包,只是在當?shù)刭I的。來到L城后,特拉夫三番五次地延長時限。已經(jīng)過了五天,不可能把裝備都帶到投宿的旅館,況且也一時半會兒用不上,于是他只留下了必須的東西,而把其他的都一股腦塞進了買的尼龍包藏在此處,只在必要時才過來自取所需。
特拉夫用了兩天時間熟悉L城的大致情況,尤其是那些行人較少的場所。趁這兩天他也用手表做了在V市難以進行的語音記錄。為了尋找艾莉絲維特的蹤跡,他幾乎實施了能想到的一切手段,甚至包括一些較為極端的做法。燈光維護師索斯的出現(xiàn)出乎意料,而且從結(jié)果上來說,現(xiàn)在還無法判斷是好是壞,所以只能擱置。
打開尼龍包,特拉夫拿了自己慣用的手槍,至于用不用得上,就得看對方的態(tài)度了。他不認為自己是個和平主義者,找上門來的麻煩他很樂意奉陪到底,不過萬事付諸暴力也不是他所希望,雖說任務所指定的是后者,但決定權(quán)在他手上。
現(xiàn)在,他要去另一個地方,在那個地方,他有必要和某人推心置腹地談一談。
……
“這是我最享受的時刻了。”盤著三股辮的艾莉絲維特一見面就說道。她看上去有點開心,衣服也換了一套,身上沒有任何之前的痕跡,不過依舊和V市時一樣,是和季節(jié)格格不入的衣服,也許吸血鬼感受不到季節(jié)的溫度吧。
“……”
特拉夫無言地望著周圍的景色,茉莉花的清芳沁人心脾。
這里是鐘塔的上層平臺,可以看到城鎮(zhèn)的邊界,若不是在如此的高處,也許真會認為整個世界都是亮堂堂的,然而那邊界之外依舊是一片漆黑。燈火交織構(gòu)成的網(wǎng)覆蓋著所有的樓宇,好似捕捉了一只巨獸,這只巨獸卻安分地出奇。
“看風景?”有所感觸的特拉夫重新問她。
“不,”艾莉絲維特否認了他本來覺得正確的話,“是與人說話。離開C城之后我很少這么做了?!?/p>
特拉夫心中不免產(chǎn)生了一絲疑惑,她所說的“人”,到底是指什么,是“人類”嗎?于是他試探性地問:“你不是討厭人類嗎?”從一般人的角度看,這語氣中不乏一絲嘲諷。
艾莉絲維特眼中閃過了一絲驚訝,仿佛在反問“為什么你會這么認為”,她說:“這不早都是陳年舊事了嗎?”但緊接著,她就似乎明白了什么:“原來如此,你又……”結(jié)果她沒再說下去。
“這鐘每天只響一次?!卑蚪z維特話鋒一轉(zhuǎn),看向身旁的龐然大物,那盤面上一長一短的兩根指針,它們的每次移動都仿佛有千鈞之勢。這實在是毫無征兆,但大概也很符合她的作風,所以特拉夫沒有插嘴。
“每次都是,本該提醒人們夜幕降臨,但總是慢半拍?!?/p>
特拉夫同意她的話,這幾天他也有同樣的感覺。
艾莉絲維特問:“你知道為什么嗎?”
他心中已有答案,但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他想知道自己的答案是否和艾莉絲維特一樣。
“這座城市,已經(jīng)沒有夜晚了?!卑蚪z維特自顧自地說著,仿佛在稱頌著豐功偉績一樣,“太陽西沉之后,燈光就取而代之,人類將本不屬于他們的夜晚搶到了自己手中,而與此類似的事情我們想都沒想過,這是人類與我們血族不同的地方。你們很厲害?!?/p>
這和你們有什么關(guān)系?特拉夫心想,他說:“但是這終究是為了對付你們吸血鬼的。”
“我不喜歡這個稱呼……”艾莉絲維特看著那些用來對付自己的東西,“的確,我對這些是有點不適應。有時我很難不對人類心存芥蒂,但我也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明白并非所有人都不可饒恕。而且告訴我這些的,是你?!?/p>
“……那你為何還要殺人?”
“我殺人并非因為他們是人類?!?/p>
“那吸血呢?”
“量不致死?!闭劦轿?,艾莉絲維特搖了搖頭,回答很簡短也很干脆。
“那就不要再殺無辜的人了啊?!边@幾乎是本能的回應,但說出這句話的同時特拉夫就后悔了,不該如此,自己不該對一個吸血鬼這么說。仿佛是為了驗證他的焦慮,艾莉絲維特沉默了一會,然后用一種略微陰沉的語氣說:“為什么?人類不也會殺害我們血族的同胞嗎?他們難道是死有余辜的?”
特拉夫知道那不是疑問,而是質(zhì)問。
“……”
“盡管過去將近百年,那場肅清仍然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那不也是你們發(fā)動的嗎?”
特拉夫雖然沒有直接參與過那場肅清,但也不止一次地執(zhí)行過剿滅吸血鬼的行動。站在人類的立場,自然可以大義凜然地反駁,況且對方也一樣,雙手沾滿鮮血。
艾莉絲維特的這些話,比起對死去同胞的懷念或惋惜,更多反而是為了自己種族立場的辯護。
為什么殺吸血鬼?從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自己只會想到吸血鬼總是對人們虎視眈眈,是不可忽視的威脅,遇到艾莉絲維特后,特拉夫的這種思維受到了沖擊,盡管知道她也曾殺死過許多人,但最近的遭遇讓特拉夫看到了某種“變化”。雖然工作使他必須要表現(xiàn)的冷酷無情,作為士兵,他現(xiàn)在應該代表自己的陣營,他本想要說些什么,但那些反駁的話就是講不出來,并非是由于愧疚之類的情緒,而正是有人在質(zhì)問他才會這樣,因為他只是遵從了命令。
就如同一個受人指使的殺人犯遭到受害者家屬的譴責,啞口無言。并非推卸責任,事實就是如此,否則一個出于信念而行動的人不會在乎指責。
“……是啊?!?/p>
對于只能這樣回答的自己,特拉夫感到無奈,背上的汗?jié)u漸多了起來。氣氛簡直降到了冰點,特拉夫沒再看她,猶豫著該怎樣離開,若是找不到一個好的理由可沒辦法從她手里脫身。
過了也許十分鐘,又或許只有一分鐘,視野的角落里突然傳來一聲輕笑,特拉夫驚訝地轉(zhuǎn)過頭,當然,只是自認為驚訝,他還是板著一張臉。艾莉絲維特卻帶著笑意說道:“你真是善良?!?/p>
對于這樣出乎意料地的評價,他感到了不解:“什么意思?”
“吸血沖動——你們是這么稱呼的吧,還記得嗎?”
特拉夫當然不會忘記這個詞。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甚至是人類對抗吸血鬼的直接原因。
“血對我們血族來說不僅是力量的源泉,更是無上的精神享受——只是不是食物。”她繼續(xù)說。
那是和本能一樣的沖動,并且愈發(fā)瘋狂,從那些被襲擊的人的慘狀就可見一斑。諷刺的是,特拉夫知道,吸血鬼卻并非完全依靠血為生,是的,即使沒有血,它們也并不會死。
“一旦嗅到血的氣息,就會逐漸失去自制,要控制在吸血的同時留人一命,實在是異??嚯y。每名血族都是如此,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看見特拉夫沉默的樣子,艾莉絲維特似乎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我要向你道歉,因為我騙了你?!?/p>
她的語言風格過于跳躍,此刻,特拉夫甚至沒察覺到自己發(fā)出的疑惑。
“……啥?”
“的確有許多人類沒有傷害過我們,但我們血族不一樣,必須吸血身體才能正常成長,這是我們生存的一環(huán)?!?/p>
艾莉絲維特頓了一下,到這里特拉夫總算知道了,她想要說什么。然后她很簡短地說了這么一句話。
“所以對于你們來說,只要我們活著,就沒有一個是無辜的?!?/p>
“……”
盡管預先猜到了她想說的,但特拉夫還是無言以對。特拉夫驚異于為何她能這么輕易說出對自己種族不利的話。難道她是想表達,自己是站在雙方的立場考慮的嗎?為什么要告訴自己這些?
“你認真的嗎?”他只能這樣問。
“我一向認真——包括我之前說的,我終究站在自己的同胞這邊?!?/p>
實在是想象不出她會有別的回答。
“我答應你?!卑蚪z維特又說,“雖然忍耐很是痛苦,但我不會再殺你認為無辜的人類了?!?/p>
特拉夫并不清楚“你認為”是怎樣的標準,盡管感覺她話里有話,但來自未來的他知道,她確實這樣做了。他想起自己在V市說過的話,自己確實不需要什么理由來這樣要求她,因為根本沒有理由,只是一時沖動而提出了要求,但就是這一時沖動的要求,艾莉絲維特卻同意了。
“難道你對我言聽計從嗎?”這又引出了新的疑問。
“不,因為你相信我了?!卑蚪z維特說,“相對的,我也有一個條件?!?/p>
看著她似乎有些期待的表情,特拉夫感到一陣無奈,但如果自己犧牲什么就能換來這樣的結(jié)果,那毫無疑問是值得的。
……
第二天上午,陽光明媚,回到旅店休息了一晚的特拉夫再次來到了鐘塔腳下,艾莉絲維特已經(jīng)在那里等他了。和昨天不一樣的是,這次她戴了一頂寬大的米黃色遮陽帽,穿著也換成了這個符合季節(jié)印象的衣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透過遮陽帽滲透的陽光,讓她的皮膚看起來更加接近人類了。
兩人并肩走在橋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只是從身邊經(jīng)過,偶爾有人回頭,也只是對艾莉絲維特那雪白的頭發(fā)感到在意,但沒人感到異常。對于沒有接觸過吸血鬼的人來說,僅僅是戴上帽子、隱藏利齒就能混淆視聽,當然,這畢竟是在陽光下,也不像V市那樣戒備森嚴。
橋走到了盡頭,二人來到了茉莉河的另一邊。
“到了?!?/p>
特拉夫順著艾莉絲維特的手看過去,那是一家靠河的咖啡露臺,招牌上寫著“燈火通明”,但此時未到中午,更別提夜晚,所以不用指望燈光了,不過座位空出了許多。艾莉絲維特徑直走了過去,坐在了靠外的角落,仿佛早就找好了位置,她用手示意還停在原地的特拉夫,于是特拉夫也跟了過去,放下背包坐在了她對面。
服務員很快就靠了過來,但艾莉絲維特只是把頭偏向河的那邊,特拉夫也沒有和女性進咖啡店的經(jīng)驗,于是自顧自地點了兩杯黑咖啡。服務員看了看艾莉絲維特,雖然遲疑了一會,但還是笑著點了點頭,退開了,她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但兩人的關(guān)系完全不是那樣。
特拉夫用手撫摸著圓形的木制桌子,深色的桌面被打磨過,但依舊有些粗糙,顯出一股年代感。
“品味真差?!卑蚪z維特轉(zhuǎn)過頭來調(diào)侃般地說。
特拉夫?qū)ψ约浩肺妒艿劫|(zhì)疑感到有些不快,于是他說:“兩杯都是給我點的?!?/p>
“那我要分一杯?!?/p>
“……知道了?!碧乩蛘f完,把頭望向剛才她看過去的方向,那里只有碧波蕩漾的河面,倒映著湛藍的天空,沒什么好看的,于是他又把視線移回近處,露臺邊上整齊地放了一排花盆,種著深藍色的鳶尾花。一想到和本是抹殺對象的敵人同坐一桌,特拉夫就將頭轉(zhuǎn)了回來,對艾莉絲維特說:“那么到底是什么?”
那自然是對昨天遺留問題的發(fā)問。
艾莉絲維特說:“我還沒告訴你我來這個城市的目的吧?!?/p>
“你又要講故事了?”
“呵……”艾莉絲維特忍俊不禁,“看來你已經(jīng)習慣了。”
“……”
“你還記得嗎?以前我曾管理過孤兒院,有一群人類的孩子們?!?/p>
“?!”特拉夫猛地盯了過去,但只看到她那停在桌面上的目光,一動不動地,仿佛在回憶過往。
于是特拉夫問:“那些孩子怎么樣了?”
艾莉絲維特搖了搖頭:“不知道。孤兒院在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孩子們沒有受傷,被人們分散帶到各處去了。”
“什么時候的事?”
“大約30年前……你離開后大概半年吧?!卑蚪z維特補充道,“不過即使沒有那場大火,我也遲早會和他們分開,畢竟我是血族。每當有孩子因為調(diào)皮而受傷流血,我都極力克制自己,那真是相當難受,所以大火也許算是件好事。我說的對嗎?”
“誰知道?”
“不過正因為我已經(jīng)忍耐過了,所以現(xiàn)在再繼續(xù)忍耐也不是第一次了?!?/p>
“……”
特拉夫完全不知道,這也是當然的,這些事對他來說還未發(fā)生,但他的驚訝不止于此。艾莉絲維特竟然會開辦人類的孤兒院,這其中到底有怎樣的原由?她在他心中的形象越來越不像吸血鬼了。
特拉夫試探性地問:“你沒有想過再來一次嗎?”
聽到他這么問,艾莉絲維特反而露出了有些疲憊的笑容,但她的語氣依舊很平靜:“算了吧?!?/p>
“……”
“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了。我是血族,那時大概不過是心血來潮,因為那些孩子比較特殊,但現(xiàn)在他們的長相我可能也認不出來了?!卑蚪z維特停頓了一下,“夢已經(jīng)醒了?!?/p>
十幾秒的沉默。這時,服務員端著咖啡過來了,艾莉絲維特對她報以微笑,輕聲說“謝謝”,于是服務員也禮貌地鞠了一躬。
服務員走后,艾莉絲維特望向特拉夫說:“我這么做對嗎?”
“講禮儀是'人'之常情?!碧乩蛎蛄艘豢诳Х?,有點苦但很濃厚,鼻腔里灌滿了咖啡的氣息。
“我不是問這個?!?/p>
“自己的事只有自己知道?!?/p>
“……是啊?!卑蚪z維特說完,便沒再追問。接著特拉夫問了每個孩子后來的情況,艾莉絲維特有問必答,只不過大部分孩子都不明去向,只有少數(shù)人現(xiàn)在還有消息。艾莉絲維特這次來到L城,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你可能不記得那些孩子了,但他們一定還記得你吧,就像我一樣?!卑蚪z維特說。
“即使只有一面之緣?”
“印象是最重要的。去買束花吧。”艾莉絲維特指了指特拉夫的身后,他回頭望去,在咖啡露臺同一條街的不遠處,有一間花店。
“送禮用的?”
“你去了就知道?!卑蚪z維特的表情意味深長,“如果太久,咖啡我?guī)湍愫鹊?。”特拉夫站了起來,離開露臺朝著花店走去,途中回頭看了看,艾莉絲維特依舊坐在那里,喝著她自己那份咖啡。
“歡迎光臨?!蓖崎T而入,花店的店主是一個中年女性,帶著笑容的臉上顯露出歲月的刻痕,這是為生活而奔波的人的常態(tài)??粗昀锏娜f紫千紅,特拉夫這才想起忘了問應該買什么花,于是說:“有什么推薦的花嗎?送禮用的?!?/p>
“請問對象是男性還是女性?”
“……女性吧那就?!?/p>
“女性的話……您覺得茉莉花怎么樣呢?這可是L城的象征。”女性店主指著旁邊的一株盆栽問,她的笑容里看不出什么心機。
“茉莉……那就這樣吧。”特拉夫表現(xiàn)地像是思考了一番,不過他根本不知道各類花卉代表的含義,這時他覺得自己還真是個要面子的人。
店主將特拉夫指定數(shù)量的茉莉花按他的要求包好,這些白色的小花比起河邊的要更加水嫩,想必是經(jīng)過了精心養(yǎng)護。就在特拉夫付了錢準備離開時,店主突然叫住了他:“等一下!先生……呃……”特拉夫回過頭去。
她的眼角似乎不知道該看哪里,四處游離,但最后還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和特拉夫四目相對。
“請問……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見過?……很久之前?!?/p>
“……”
這時,特拉夫突然明白了,艾莉絲維特指的是什么。難怪她買花卻不指定花的種類和對象,那根本不是為了送禮,只是為了眼前這個人,特拉夫看著那經(jīng)歷了生活風霜雨雪的臉……30年,這是一段異常漫長的時光,讓懵懂無知的小孩變得成熟,讓精壯的成人變得年邁體衰。改變一切,這是時間的力量,現(xiàn)在,特拉夫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人類正在與時間抗衡。
但是對于這個女人來說,三十年前見過的人現(xiàn)在毫無衰老地出現(xiàn)在眼前,那是不可能的。
“抱歉,如果是這樣,我沒什么印象?!碧乩蛘f完這句話,就轉(zhuǎn)身離去了,臨走前,他從茉莉花束中取出大約一半,插在了店門口的盆栽上。
“她還好么?”特拉夫回到了咖啡桌前,艾莉絲維特對他說。特拉夫坐了下來,拿起自己的咖啡喝了一口,還是熱的,不過感覺不出少沒少。
“還好?!?/p>
“那就好,她是那時的女孩子里最年長的?!卑蚪z維特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杯就這樣空了。
特拉夫把買來的花束放到了桌上,推了過去:“是你的熟人,你不去露個臉?”
正端著空咖啡杯的艾莉絲維特停了下來,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樣子,又抬頭看向他,仿佛在問“就這個樣子?”但她卻說:“我只是來看看就夠了。謝謝你的花。”說完,她拿起那束茉莉花仔細聞了聞,然后解開包裝,離開座位,把花插在了那一排鳶尾中間。特拉夫見狀也一口氣喝完了剩下的咖啡,拿起背包站了起來。
“走吧。”艾莉絲維特看著花店的方向,然后還是回過了頭。
“去哪?”
“你決定?!边@么說著,她自覺地走到了后面。雖然如此,把艾莉絲維特帶到自己所住的旅館絕對不行,特拉夫也沒有什么可去的地方,只能漫無目的地在城里穿行,但一路上艾莉絲維特都沒有任何不滿的聲音,反而是一臉溫和看著周圍的建筑和人群。
就這樣不知不覺,特拉夫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那是昨晚的那條小巷,就是在那里他遇見了艾莉絲維特。于是特拉夫轉(zhuǎn)身走進了那條小巷,他敢肯定身后的艾莉絲維特不會趁著四下無人而襲擊自己。來到深處,特拉夫發(fā)現(xiàn)燈泡已經(jīng)被更換了。地上有灘發(fā)黑的血跡,應該是昨晚的索斯留下的,艾莉絲維特也沒有什么反應,吸血鬼只會對新鮮的血液產(chǎn)生沖動。
“這個。”背后傳來了艾莉絲維特的聲音,特拉夫回過頭去,她正從地上撿起什么東西,定睛看去是一個小十字架,特拉夫感覺有些眼熟,直到艾莉絲維特從衣服領子里掏出自己的十字架,那是在V市見過的十字架,他這才發(fā)現(xiàn)這兩個十字架驚人的相似,尺寸也不謀而合。
但艾莉絲維特把兩個十字架比了比,卻說:“果然是我弄錯了嗎?”
“給我看看?!碧乩驈乃掷锝舆^十字架,仔細看了看,沒有看出什么端倪,于是收進了口袋,“之后我再還回去?!?/p>
接著,兩人離開了小巷,現(xiàn)在特拉夫有地方要去了,對于接下來的事他也有了個底,他來到了與索斯分別的診所門口,這個診所有一定的規(guī)模,和那條小巷的距離也不遠,按理說索斯應該就在這里。
"你別進去了。"特拉夫?qū)Π蚪z維特說,“他不會想看見你的?!?/p>
“我想也是?!卑蚪z維特露出了無奈的表情,“我也是時候離開了,你也是這么打算的吧?”她看著特拉夫的背包,那不是橋下的尼龍包,而是他自己的背包,自從上午見面起就一直背著。這么一來,也沒必要多費口舌了,于是他朝著診所內(nèi)走去。
“特拉夫。”
“……怎么?”特拉夫停下腳步,但沒回頭。
“還有機會見面嗎?”
“你這什么意思?”
“我也多少察覺到了……你背后應該有什么隱情?!卑蚪z維特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不會深究,但你終究還是個人類,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
“30年?!碧乩蛘f。
“……”
“30年后,V市?!?/p>
“……又是這么久啊。”
特拉夫板著臉回過頭,不過艾莉絲維特卻在笑著:“我知道了?!?/p>
“下次見面可能不是你想象中那樣了,你怎么鬧都行,但是——”
“我不會殺人的?!?/p>
“……那就這樣?!碧乩蛲崎_了診所的門,“再見?!?/p>
“嗯……再見?!?/p>
門關(guān)上了。
……
特拉夫快步走在診所內(nèi),索斯的房間已經(jīng)問到了,他果然在這里。離時間結(jié)束還有20分鐘左右,對于接下來要做的事來說并不算充裕。
回想起剛才與艾莉絲維特的對話,導致30年后V市遭到毀滅性打擊的罪魁禍首,看來竟然是自己,而且這場災難整整醞釀了30年。但是特拉夫也沒有別的辦法,他必須要保護這段歷史,V市的災難是不可避免的,正是由于那場浩劫,人類才更加重視起和吸血鬼,尤其是與艾莉絲維特的對抗,如果沒有這段歷史,甚至連“獵人”的建立都可能無從談起,除非能確保消滅艾莉絲維特,否則這種程度的巨大犧牲是絕不能容忍的。這也是在任務說明里提到過。
來到索斯的病房前,特拉夫敲了敲門,很快從內(nèi)部傳來了“請進”的回應。
“……”
這是一間漂亮的單人間,有著巨大的占了半面墻的窗戶,白色的內(nèi)壁反射著透過窗簾的陽光。病床上的那個人看到進來的特拉夫,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你好?!碧乩蚬们疫€是給出了問候。
“……萊瓦特?”
“我是來看望你的……不過好像沒那個必要了。”特拉夫看向索斯,他穿著病服,但看著一點都不像個病號,手臂上纏著少許繃帶,整個人倒是看起來生龍活虎,尤其是那床邊的臺子上還放著一個帶著軟木塞的黑色酒瓶。
“我也很驚訝自己還活著?!彼坪跤行┎惶牖貞浿暗慕?jīng)歷,“不過真虧你知道我在這兒?!?/p>
“我昨天可是也在這里?!?/p>
“哈哈,好像是這么回事,那,還有別的事嗎?!?/p>
“有,這個?!碧乩蛘f著,取出了那個東西,“我剛剛給你撿回來的?!?/p>
索斯看到那個,不禁把手伸了過去。
“這是……我的槍。昨天他們都說沒看到來著……”
“畢竟飛得有點遠。對了,還有這個?!碧乩驈目诖锶〕隽藙偛艙斓氖旨埽f了過去。
“連這種東西你都撿來了……”
“這是你的東西吧?”
“是啊,還挺重要的?!彼魉褂行涯畹乜粗莻€十字架,“畢竟是我自己做的。你知道嗎,這個東西要這樣用?!彼行┑靡獾財[弄起來,隨著一聲清脆的金屬聲,那原本看著像密不可分的十字架竟從中間分開,變成了兩個大小相同,但是更扁的十字架,而且那其中一個……
“這是……”
“不錯吧?這東西就送給你吧?!闭f著,索斯把分成兩半的十字架又遞了回來。
“你不要了?”
“不要了,過去沒什么好懷念的了?!彼粲兴嫉乜粗赃叺木破俊?/p>
“……那好吧。”
特拉夫接過了十字架,看了看表,說:“我差不多該走了。”
“走之前回答我一個問題吧?!?/p>
“你說。”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外地來的旅客?!碧乩蚱届o地說,他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沒變過,這些事他都有所預料。
“我知道了?!彼魉拐J真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那我也回答你一個問題吧?!?/p>
“什么?”
“你之前問過的那個問題——有沒有不是那樣的吸血鬼——我認為是有的。”他說。
“……”
“我不太確定那個人是不是吸血鬼,但如果是的話,我就會這么回答你。”
他這么說的時候,轉(zhuǎn)過頭去,眼神又移向了窗外,不過那里被窗簾遮住了。
“我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特拉夫看不到索斯的表情,于是轉(zhuǎn)過身,走出門去。
……
特拉夫趁著周圍沒人,來到了診所內(nèi)的一間空病房,關(guān)上窗戶、拉上窗簾、鎖上房門,打開了手表的語音記錄。“這里是特拉夫,第二次跳躍前,L城?!彼麑χ直黹_始報告,手表上的時間還有幾分鐘。
“取得了吸血鬼艾莉絲維特的最新情報,是有關(guān)下次跳躍將要抵達的C城,這對下一階段的任務也會有所幫助——”
特拉夫按下了暫停鍵,沉默了十幾秒,然后又再度開始。
“情報還有另一方面的內(nèi)容,由于過于復雜,更詳細的匯報會改日進行。這里只說重點:這一信息包含了另一個可能的選擇,雖然可能會與任務的直接目標背道而馳或者有別的風險,但不會改變根本目的,并且有可能規(guī)避對歷史的重大改變。”
“我將留意更多細節(jié),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報告完畢?!闭f完,他按下了停止鍵。
接下來,特拉夫都靜坐在病床上,沒有任何行動,直到時間歸零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