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同志

黑暗之眼
觀察者

“歐瑞格？”科德小心翼翼地叫出這個名字。他的腦袋在漂浮，徘徊在介于精疲力竭和幻覺臆想之間的某處。
“歐瑞格？”他又說了一次，檢查著自己確實把送話器設置在那臺偵察車的頻段上。
“是的，長官，”歐瑞格的聲音傳來，沙啞而疲憊。科德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的舌頭是干的。
他們在三天前跟丟了獵物。鋼鐵戰(zhàn)士就那樣直接消失了；前一秒斥候還在說能夠看見他們，接著送話器里就充滿了困惑。最終，一種感覺發(fā)麻的無奈鉆進科德心頭，就像潑了一桶冰水。鳥卜儀屏幕上顯示的只有靜電，仿佛空氣本身變成了一場滿是干擾信號的暴風雪。
在丟失獵物之后，他們又沿著同樣的方向繼續(xù)堅持前進了十二小時。除了核對方向和狀態(tài)，沒有人講話?？频卤３种察o，即使索取最新報告的本能在騷動。他們在沉默中停駐了四個小時，最后科德下令沿著和之前相同的方向重新出發(fā)。除了簡單的命令確認之外沒人再說話。他們之前已經(jīng)走了兩周，兩周時間全靠從密封服吸管里吸取循環(huán)水和營養(yǎng)膏維持。他們后來再也沒有看到任何東西，無論車輛輪廓還是風中的一縷電碼。起初他還能在送話器里聽出其他人聲音中的不安。后來它們就淡化成了呆滯平板的音調，就像外面的霧氣。就連薩查和余下那些他自己的乘員都變得沉默寡言。他沒法說自己責怪他們。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是否還感覺活著。
“有什么事嗎，上校？”歐瑞格問。
科德喘了口氣。他不確定自己為什么要開始這個對話。
“我應該怎么辦，歐瑞格？”這句話在他想要收聲之前就被說了出來。緊隨其后的是一陣沉默。我聽上去好弱，他想，虛弱，崩潰，瓦解。
“容我直言，長官，那可不是指揮鏈的運作方式。”
科德幾乎要笑起來。他感覺頭暈。
“我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是吧，歐瑞格？我一直追蹤的鬼魂消失了，不是嗎？”
“如果這里是過去庫?？四戏降钠皆貛?，那我們可以在看到它的邊際前重新回溯之前走過的二百公里路程。他們可能在那片區(qū)域內的某處，或者根本不在那里。”歐瑞格沒有挑明那些事實的含義。他沒這個必要。
科德按下送話器準備回話，但什么也沒說出口。在幾秒伴隨咝聲的沉默之后他松開了傳輸按鍵。他閉上眼睛，仍舊讓送話器開著。他開始留意到車輛的熱量和噪音，自己服裝密封處汗液的溫熱潮濕，履帶滾動所發(fā)出的拖沓的喀噠聲，薩查每隔幾分鐘為了舒服而扭動身子的方式。仿佛他的意識和感官在尋找一些東西來取代那個在他內心徘徊不去的念頭。
我錯了。
在最新一次瞭望的三小時之后他呼叫了一次全體暫停。整個團分散成一個環(huán)形，炮口和傳感器向外，動力、供熱和供氣降到最低水平。他命令全體乘員睡覺。不過，他想，他們之中究竟有多少人能睡得著。他就不能，不用試就可以知道。
幾分鐘以后他又打開了聯(lián)絡歐瑞格的送話器。
“這附近可能存在什么地點嗎？”
“在平原的北端曾經(jīng)有個定居點，同樣也有一處避難所。如果取直線而且夠快的話，我們也許可以在三十六小時內到那兒。”
“你是在說我們應該設法脫險？”
“那不是你這么問的原因嗎？”
“他們就在這兒。我們弄丟了他們，但這里還有其他的。”他停了停，意識到這些話不假思索就被說了出來。
“你相信那個，長官？我的意思是你認真的？”
“是的……”他開口道，接著他聽見真相疲倦地從自己口中涌出?！耙驗榭傄幸粋€原因不是嗎？這一切發(fā)生的原因，荷露斯與帝皇開戰(zhàn)的原因，鋼鐵戰(zhàn)士來這兒的原因，我們來這兒的原因，我們要去哪兒的原因?！?br/>“我們要去哪兒？”
他低頭看著鳥卜儀屏幕上閃爍著符文的地方。
“我不知道。”
“有時候……有時候，知道答案并不會有所幫助?！?br/>“不……也許吧……但我們必須相信他們存在?！?br/>“你在試圖說服誰，長官？我，還是你自己？”
“我們倆?！?br/>“好吧，我——”
“上校，”阿巴斯的聲音打斷了歐瑞格的?？频赂杏X疲憊在一股腎上腺素的刺激下后退了?！拔艺盏揭粋€信號。非常微弱，但它就在哪里。正北七十五度方向?！?br/>科德開始操作送話器。他現(xiàn)在能聽到那個信號了，在靜電聲中時隱時現(xiàn)。那里面有什么東西。它聽上去像是說話聲。
“全體單位，這里是戰(zhàn)爭鐵砧。啟動引擎和武器。朝向正北七十五度。新月隊形。低速謹慎。”
他們出發(fā)了，履帶緩慢地咔噠咔噠旋轉。喃喃低語似的信號在車輛間傳遞著。
“我看見什么東西了！”在他們走了五公里之后，阿巴斯的聲音傳來。
“穩(wěn)住?！笨频抡f。
“目視接觸，”阿巴斯呼叫，“那是臺坦克。無法識別型號?！?br/>他們靠近了一點兒?？频聨缀跄芨杏X到整個團里的每一雙眼睛都在掃描著他們的視野和屏幕。
靜電里微弱的響聲突然變成了一個人在說話。
“……求助，有人能聽到……”
“我不喜歡這個，”齊康妮亞的聲音傳進來，“為什么我們之前都沒有聽見他們呼叫？”
“也許他們關了動力，直到看見我們?！睔W瑞格說。
“繼續(xù)靠近?！笨频抡f。
“……拜托，噢泰拉的黃金大門啊，”那個失真的聲音傳來，“拜托，我能看見你們了，拜托……”
這時科德看見了它。淺丘下方是一臺征服者，它的炮塔扭在一旁，長長的炮管端部碰到了地面。沙塵和腐蝕把它紅黑兩色的紋章磨成了一系列帶著凹點的補丁。
“阿卡西安破陣者，”薩查說，“出來有一陣子了。看不到任何損傷?！?br/>她是對的。這臺機器看上去完好無損，但它傾向一側，右邊履帶掩沒在灰色的泥巴硬殼里。
“拜托，”那個聲音又說話了，“拜托。我知道你們在那。我們剩下的能源不多了……”
“長官，我們要怎么辦？”薩查問。
科德正盯著那臺征服者的車身。
“長官？”
“全體單位停止。歐瑞格帶斥候靠近。讓你們的眼球盯好它的車身。其它單位留在原地。保持警惕。”
科德把他的送話器切換到那個求助的聲音說話的頻段。
“未知單位，這里是塔蘭七十一團的科德上校，請表明你的身份?！?br/>“謝天謝地，”那個聲音嗚咽著。男性，科德想?！爸x天謝地……”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帶著濕氣，讓科德幾乎能聽到對面的眼淚。
“表明身份，”他又說了一遍，扭頭朝薩查示意。她點頭回應之后便將眼睛對準了她的炮瞄器。主炮已經(jīng)裝填過了。
“炮手托爾森……”那個聲音喘息道，“阿卡西安八零七團?！?br/>“你狀況如何？”
“我的狀況……你看不到嗎？”
“聽我說，托爾森。發(fā)生了什么？”科德問。送話器那端傳來一聲抽噎，但接下來他聽見那個男人吸了幾口氣。當聲音再次傳來時它變得鎮(zhèn)定了一些。
“我們撞上了一支向東移動的敵軍單位，”那個聲音說?？频赂械竭@句話令自己的皮膚一陣戰(zhàn)栗；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屏住呼吸。“我們損失了兩臺。我們跑了。接著履帶陷住了，我們掙脫不出來?！?br/>“你的指揮官在哪，托爾森？”
“我們……”那個男人的話停頓了一下，“我們開始缺少空氣……”
科德眨了眨眼，突然間意識到流過自己舌端的空氣?！爸皇Ｄ阕约毫?？”
“是的，但我可以開它，這臺車，我是說。我想如果它被弄出來的話還可以開動。”
科德點了點頭?？瓷先ミ@臺機器可以從困住它履帶的軟地上推出來。他接通了送話器的另一個頻道。
“歐瑞格，告訴我你看到的?！?br/>“它陷住了，但可以脫困?！?br/>“那附近有別的情況嗎？”
科德把他的視野切換到戰(zhàn)爭鐵砧炮瞄視角的放大顯示。就在那臺困住的坦克和三輛散開的偵察車遠處，霧氣在高低錯落地盤卷著。
“可見范圍內沒有，長官，”傳來歐瑞格的回答。
科德對自己點了點頭。
“阿巴斯，”他說，“讓墓穴召喚和她的推土鏟到前面去。把那臺機器弄出來?！?br/>“是，”傳來簡潔的回復。
“托爾森，我們正準備把你從那兒弄出來，重新動起來。然后你要跟著我們。”
當他們開始作業(yè)時，他關掉了那個男人的哭泣和感謝聲。
片刻之后阿巴斯的中隊出現(xiàn)在視野里。裝備著推土鏟的處決者“墓穴召喚”在最前頭，它的三個同伴在兩側和后方以V形散開。科德拖近他的視野，追蹤著那些戰(zhàn)車。讓陷住的坦克脫困，那是一件事，但他正在考慮的不是那個。他所想的一切都是那個幸存的坦克乘員剛才提到的敵軍。如果他們能讓那個男人更加冷靜一些，去操作坦克的鳥卜儀，或許他就能反向追蹤到敵人最后的位置。在塔蘭的這片與世隔絕的角落不會有很多鋼鐵戰(zhàn)士巡邏隊，而那或許意味著他們剛剛偶然獲得了一條線索。
當他把視線返回到受困的坦克時，霧中有什么東西吸引了他的眼球。他不知道剛剛看到了什么，它太模糊了，僅僅一個影像之后它就消失在霧氣遮蔽中。
他把炮瞄器轉了回來。那座泥丘遠處的霧氣再度變得厚重起來。
他張開了嘴。它究竟是什么？
他的皮膚發(fā)冷。
如果它是……一個身影……
墓穴召喚距離被困的坦克已經(jīng)不足十米了。
不，那不可能。除非……
他的手落在送話器上。
“托爾森，”他說，試圖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zhèn)定。送話器發(fā)出劈啪的聲音?！肮馐е熬S持了多久？”
“長官……？”托爾森的聲音因為放松而顯得疲憊。
墓穴召喚已經(jīng)將它的炮口轉向了后方。支撐鏟刃的活塞開始伸長，讓它落在地面上。
“多久？”
霧氣沿著被困坦克后面的土丘散去。
一個身影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石墨一般黑，凋零土地的灰塵從它的關節(jié)和裝甲板上灑落。它不是人類，甚至也不是改造人。它是一個半機械人。一個泰萊克斯。而它正直直地向下盯著科德。
“全體單位！”吼聲從他的喉嚨里咆哮而出。
那臺困住的坦克爆炸了。熔融金屬的射流從車身的各個方向激射而出。墓穴召喚在射流穿透它車身的時候爆炸開來。一團等離子從死去的戰(zhàn)車中飛出，擊中了另一臺坦克，讓它翻到一邊，就像一個被小孩推倒的玩偶。
那個半機械人端起它的大口徑熱熔武器開火了。一道紅色的氖射流穿透霧氣，接觸到阿巴斯的坦克，剎那之間，一個白亮的光球憑空而出。
在白亮的光芒刺入他的視網(wǎng)膜時，科德猛地把頭從視野前扭開。戰(zhàn)爭鐵砧在層疊而來的爆炸沖擊波下顫抖著。有許多聲音在他周圍叫喊，在送話器里叫喊，充斥了狹小的坦克車艙。他努力眨眼，想消除烙印在視線里的那些明亮耀斑。越過它們他能看到有形體正在鳥卜儀屏幕上運動，紅色的威脅圖標正從地面的死亡沙塵之下升起，朝他圍攏而來。在赫倫德做夢時，記憶中佩圖拉波說過的話重新浮現(xiàn)。
“我們是什么？”佩圖拉波問。
這個問題令赫倫德驚訝，但答案來得不假思索。
“我們是鋼鐵?！?/strong>
“那鋼鐵的用途又是什么？”
“去承受。去切割?！?/strong>
“去成為戰(zhàn)爭的武器?！迸鍒D拉波點了點頭，轉過一半身體，他強化身軀上的裝甲板彼此交疊。他舉起一只手臂并翻轉過來，仿佛在檢查連接在它背部的武器。赫倫德并不清楚它具體的設計，但還是認出了爆燃充能盤和供能管線?！暗覀冋诖蛞粓龊瓦^去不同的戰(zhàn)爭。我們的刀劍已失去鋒緣，我們的盾牌已失去力量。那個在我們設想中存在的宇宙是一個謊言?！?/strong>
夢境終止了，佩圖拉波緩緩隱去的形像化為他傳感器里盤旋的霧氣。
一瞬間，消逝的夢境和記憶的感覺仍然殘留不去，比其虛幻本質更顯真實，盡管它們已經(jīng)無影無蹤。他顫抖了一下，他的無畏機體也同感般的發(fā)出嘎吱聲。他轉過頭環(huán)顧周圍，試圖回想起自己在那里，以及自己在做什么。
在他左邊，一列黑色的崎嶇巖山從漸薄的霧氣中升起，高聳入云，一道斜坡向下通往視線之外的谷地。突擊小組正列隊于他身后，停駐在堅硬的坡地上。4171號斯巴達那方磚似的身影在他左邊若隱若現(xiàn)。歐倫和高頓站在他身后不遠處，小組其余的戰(zhàn)車在他們周圍組成一個鉆石陣形。他們全都將引擎和系統(tǒng)的能源降到了最低狀態(tài)。他現(xiàn)在記起他們在哪了。一個聲音正在講話，當他醒來時，它最后的話語劃過他的意識。
“——出一個明確目標。我們可能在任何方向遭遇抵抗。”
他仍然感覺自己沒有完全適應當前的狀況。條件反射一樣，他檢查了自上次意識清醒以來的時間滯差。只過去了不到一秒。他注視著時間一秒秒跳過，感覺到自己最近的記憶終于回來了。
他和他的小組正停留在低矮丘陵地帶，靠近一個被塔蘭上的人類稱為尼頓的地區(qū)。他們停下來是為了決定下一步繼續(xù)前進的方向。
“東方……”一個新的聲音顫抖著從送話器傳來，用盡了力氣，引起一番喘息。那聲音消失了，赫倫德能感覺到送話器中的沉默厚重得令人不自在。
“你讓我們向東，導航者？”他問。
“是的……”那個沙沙的聲音說道。那聲音令赫倫德雙拳緊握起來。即使通過送話器，它聽上去還是像沙子在磨擦玻璃?！傲芽p打開。它的氣味在召喚。夜的味道如同蜜糖。水流向東方即使并無溪流，唯有眼睛……像那暗月般的眼睛……”
“安靜，”他吼道，導航者沉默了下來。
赫倫德只在那個生物被裝進斯巴達4171時見過它一次。那不是一次他希望重溫的經(jīng)歷。它以一種不尋常的優(yōu)雅移動著，滑行、扭動和轉向都不具備可辨別的模式。它頭部和手部露出的肉體是灰色的，上面有縱橫交錯的黑色血管突出于皮膚之上。一塊金屬板覆蓋著它的前額，將第三只眼鎖在閉合的塑鋼葉片后面。下面的雙眼整個都是血紅色的，中間的虹膜像一個破碎的漩渦。赫倫德知道它的名字：海斯-塔爾。他——因為它曾是一名男性——曾經(jīng)是為佩圖拉波的艦隊掌舵的導航員之一，就在它一頭扎進恐懼之眼中心的黑色恒星時。當戰(zhàn)艦落入那個異界的時候，他們仍舊還睜著自己的第三只眼。這殺死了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并將剩下的人統(tǒng)統(tǒng)轉化?！昂诎抵蹖Ш秸摺痹w是這樣稱呼他們的。當赫倫德接受這個任務的時候，他成了少數(shù)知曉它們存在的人之一。這是一項他并不喜歡的榮譽。
每當他不得不與那個變異的導航員交流時，都會渴望自己能重新忘記它們的存在。但沒有海斯-塔爾，他們的任務是不可能完成的；那個導航員能看見，或者說感應到他們所搜尋的目標，盡管那種感應看上去就像那個生物自己一樣古怪。
“我們向東去，”赫倫德對著待機的送話器說。他開始行走。坦克們的履帶紛紛開始轉動。
“鐵甲……”導航員的聲音滑進他的耳朵。
“嗯?！?br/>“我看見你了，鐵甲……”赫倫德聽見這句話，同時忽然確定在自己的鐵棺里感覺到了什么，某種柔和的東西正滑過他殘余皮膚的紋理，有著又長又細的手指的東西。導航員的聲音又回來了?！拔摇匆姟懔恕瓘乃劳鲋缚谥欣氐囊豢|血肉……我看見你蜷縮在自己的墳墓里……我看見了你的夢……”
赫倫德看見周圍的土地，但突然間一切都不同了。霧氣仿佛被陽光燒掉一樣褪去。一切都變得燦爛、清晰和明亮。一切都在燃燒。他的腳步在移動，在他身邊西卡然、捕食者和狩獵者車體的方型輪廓投下一池池影子。當他朝它們看去時聲音也同樣傳來，像是刀刃的鳴響和子彈裝填進槍膛時的卡嗒咔噠的歌聲。
“什么？”他開口說道，但話停在嘴邊，因為導航者的聲音再次傳來。
“我……看見……你了……我看見了全部……我看見了源頭……而我……”聲音中斷了。赫倫德的視線突然清晰起來，同時那種有手指在浸泡著他身軀的液體中攪動的感覺也消失了。他正在大步走過地面，他的傳感器剝開了霧氣，這不是光線的作用，而是那些不斷滾動的刻板的數(shù)據(jù)流。他不知道為什么斯巴達里的導航者把視線從自己身上移開了。
“什么？”他又說了一次，好像要把它從紛亂的思緒中去除。
“我看見你了，而我……”海斯-塔爾低語著，仿佛正陷入沉睡?！啊液鼙??！?br/>赫倫德繼續(xù)循著向東的路線行進，努力不去聽那些在他的思緒里揮之不去的導航者的話語。核心段I的主人在他的洞穴復合體中會見了阿格尼斯。
這些地下空間共有三層，位于第一個被并入無影迷宮這一地下要塞的區(qū)域。它從前的名字是藍寶石城避難所，但是鋼鐵戰(zhàn)士在將其重建之后剝奪了這個名字。核心段I是它新的名稱，而第四軍團率直的高效眼下充斥著它的每個角落。密集的勞工隊穿梭于它的通道，把彈藥、盔甲和補給拖到需要它們的地方。刺眼的燈光和新鮮空氣從已修復并悉心維護的照明和通風系統(tǒng)中送向過道和房間。每扇門和升降井前都有一名衛(wèi)兵。大多數(shù)都來自隸屬于軍團的人類部隊。鋼鐵顱骨和單位編號標記在他們的盔甲和皮膚上。軍團士兵監(jiān)視著更加關鍵的區(qū)域，外側大門或者在室內巡視，仿佛磨舊的鋼鐵雕像。
靠近中央指揮區(qū)域的一串稀疏的房間被交給了阿格尼斯和他的隨員。他們被允許自由行動，不管在哪里，都沒有人對他們的出現(xiàn)表示質疑。荷露斯之眼打開了所有的門。即使如此，他們仍然一無所獲，除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塔蘭是處戰(zhàn)場，它吝于給出勝利而熱衷痛飲任何踏足其地表者的鮮血。阿格尼斯已經(jīng)在無影迷宮里走了很遠，瀏覽過作戰(zhàn)計劃，目睹了滿是軍隊和機械的洞穴。這一切都沒能讓他知悉別的東西，除了鋼鐵戰(zhàn)士正試圖以他們慣常贏得戰(zhàn)爭的方式——將敵人碾得粉碎——打下塔蘭的事實。他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沒有可疑的真相，沒有隱瞞，什么也沒有。
他的直覺出錯了嗎？他們所追獵的真相莫非只是個幽靈？
最后，是科技女巫建議他們改變策略。阿格尼斯最初表示了反對，但隨著過去的時間從幾天變成了幾周，而幾周又串成數(shù)月，他終于同意他們已經(jīng)沒有折中余地了。如果真有什么東西被隱藏著，那么只看事物的表面是不會有任何發(fā)現(xiàn)的。他們必須撕掉表皮看向深處，而那意味著他們可能要做一些事，而想到這他的舌頭嘗到了一絲膽汁的味道。
當房門打開時他轉過身去。進來的鋼鐵戰(zhàn)士比大多數(shù)星際戰(zhàn)士要矮一些，他的面孔遍布著傷疤和縫合的痕跡。本應是左眼的地方一顆銀色的球體朝外瞪著，而右眼則帶著蒼綠色的冷峻迎接阿格尼斯的目光。來者的左臂夾著一頂帶有紅黃兩色百夫長冠羽的頭盔，右臂則憩于一柄入鞘短劍的劍柄上。青銅色的閃電矢印在他胸部和肩部盔甲染污的鋼鐵上。在他身后站著兩個帶有軍團精英人字形花飾的戰(zhàn)士。這個鋼鐵戰(zhàn)士的名字是沃爾克，他統(tǒng)御著大部分的無影迷宮，而他在這里的原因是阿格尼斯召喚了他。
阿格尼斯等待著。
過了漫長的一刻之后沃爾克開口了。
“核心段一的指揮官向人類戰(zhàn)帥的特使致以敬意和問候?！蔽譅柨说拖骂^顱，剛好足夠展示尊敬，而又不足以表現(xiàn)順從。
“我們很榮幸，同時我們對你為協(xié)助我們的任務而付出的努力表示感謝?！卑⒏衲崴沟拖滤麕е^盔的頭顱，小心地確保他的姿態(tài)沒有像沃爾克一樣低。他相應的俯首深度告訴了在場的每個人哪一方有著更高的權力。最重要的是讓沃爾克知道。在身后他聽見蘇塔-努依序鞠躬時發(fā)出的沙沙聲。“很高興看到你親自前來滿足我們最新的要求。”
沃爾克的表情閃爍了一下，他帶著疤痕的面孔皺了起來。
“我們對你無所不應，特使，但我不明白的是這個要求有何關系？”
“他不傻，這家伙?！碧K塔-努說，她的聲音是只有他的頭盔送話器才能收到的耳語?！斑@可能會造成問題?！?br/>他忽視了它。
“關系？”他讓這個詞停留了片刻。“一切都有關系?！彼粗譅柨私饘傺巯路降囊粔K肌肉抽動了一下。
“如果他不愿服從，還有其它辦法-方式可以使用，”蘇塔-努在他耳中說道。
“主軍械庫供你隨便察看。全部七十二個?！?br/>阿格尼斯點了點頭，仍舊維持著與對方的對視。
“鐵之主的戰(zhàn)爭準備非常充分?！?br/>“向來如此。”
“一場漫長的戰(zhàn)爭……”
“無論需要什么?！?br/>“需要是由判斷那一需要的人來決定的。”
沃爾克大笑起來，深沉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內滾動。他覆甲的身軀隨著聲音晃動著。阿格尼斯從沃爾克扭曲的嘴里看見斷裂的牙根一閃而過。
“你可曾放棄過一次讓自己聽起來像條傲慢的***的機會？”
“有時吧，”阿格尼斯抬起手解下了他的頭盔。接著他露出微笑，走上前去緊緊扣住沃爾克伸出的拳頭?！暗憬o的機會太多，讓它顯得不夠禮貌?！?br/>“克索尼亞是不是只出產(chǎn)嘴巴利落的弱雞，還是說你是獨一份？”
“奧林匹亞是不是還是只出產(chǎn)笨蛋和攻城垃圾？”
“只有二者的極品。”沃爾克的傷疤再次擰出一個微笑?！耙姷侥阏婧?。即使在這一切當中，兄弟，見到你真好?！?br/>“這一切？”
“這場戰(zhàn)爭。從卡梅林和瑞德斯星群到這里是一段漫長的路途?！蔽譅柨藦谋亲訃姵鲆豢跉猓瑩u了搖頭。“沿著一條奇怪的軌跡?！?br/>“是的，”阿格尼斯說，維持著他的表情和頭部一動不動，“而且很多東西變了?！?br/>“是的。的確如此。”沃爾克謹慎地說，眉頭緊皺?！澳惴顟?zhàn)帥之命親自前來。作為他的代表。雖然我從沒想過這種榮耀會落在你的身上?！?br/>“我同樣沒有想到?！?br/>沃爾克揚起一側的眉毛，但沒有再問。
“同樣如你所見，我被剪掉了翅膀。一只呆在鋼鐵棲木上的獵鷹?！彼洱X一笑，點了點自己左眼的金屬眼球，然后指著阿格尼斯?！安贿^就算用一只眼睛，我也能把你從天上打下來。”
“我表示懷疑。除非半瞎狀態(tài)莫名其妙地提升了你作為飛行員的技巧。”
“哦呵。所以高踞官位并沒有束縛住你的利爪。很好。他們是否仍然叫你——那個荒謬的稱號是什么來著？無疤者——是這樣對吧？”
阿格尼斯微微一笑，接著嚴肅地沉下臉來。
“發(fā)生了什么？”他問，“從伊斯塔萬之后，第四軍團發(fā)生了什么？”
“大屠殺之后我去了卡西安漩渦。”沃爾克將手指攥成拳頭，陶鋼與陶鋼擠壓發(fā)出咔咔聲?！肮ハ萑麪柤又車膿?jù)點。但原體召喚我們至此，所以我來了。我確信戰(zhàn)帥通悉我們一切的行動?！彼柭柤?，沒有去看阿格尼斯。
“很多東西變了，老朋友?！卑⒏衲崴拐f。
“內戰(zhàn)的結果。”沃爾克點點頭，他的嘴緊繃著。阿格尼斯回想著那個他曾認識并與之并肩作戰(zhàn)幾乎十年的中隊指揮官。站在他面前的戰(zhàn)士是同一個人，還是與其奧林匹亞血統(tǒng)不相稱的那種智謀與無情集于一身。但是眼下一種負擔流露在外，仿佛一些不能說的想法在他內心翻騰。
“你們?yōu)槭裁丛谶@？你的軍團為什么要打這場戰(zhàn)爭？”
“你就此問過原體了？”
阿格尼斯點點頭?！澳悄阋呀?jīng)得到了答案。”鋼鐵戰(zhàn)士轉身朝門口走去。從極遠處傳來的隆隆聲震動了靜止的空氣。一縷灰塵從天花板落下。屋里的每個人都抬頭看去。
“地面轟炸，”蘇塔-努說，“他們又開始攻擊了，和預期的一樣?！?br/>沃爾克的眼睛朝她瞥去，接著又落回阿格尼斯身上。
“你的時間安排真不是一般的糟糕，兄弟。我需要很快親臨現(xiàn)場，但軍械庫眼下任你檢查……特使?！崩淅涞恼秸Z氣回到了他的話里，同時他生硬地指向自己的兩名護衛(wèi)之一?！八_克會做你們的向導。”
“我很感謝?！卑⒏衲崴拐f。沃爾克以鞠躬回應，接著便轉身消失在門外。
阿格尼斯看著塔達克帶著頭盔的空白面孔，也戴上了自己的頭盔。蘇塔-努傳來的聲音在頭盔閉鎖的一剎那就響了起來。
“那個家伙既危險又聰明。”
“他從前是這樣的，”他答道，朝門口走去。塔達克跟在他后面出去，爆矢槍低垂在手中。
“他的出現(xiàn)，以及這名向導的在場有可能導致我們的行動變得復雜。”
“我不確定自己會容忍你正在暗示的東西?！?br/>他們走出房間，開始沿著外面一條彎曲的通道走去。一陣警報開始響起。黃色的燈光開始在天花板上閃爍。另一道震動從地板傳來。他無法抑制地感到腎上腺素正在血液里飆升。
“你應該克服自己的抵觸，”蘇塔-努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我們可能不只需要殺他一個。”
“這沒有必要。”
“任何手段都可能是必要的。”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