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theoldestcat /?鳴謝：漆黑之牙、阿嵐

※本文發(fā)表于哆啦A夢的壁櫥，請勿轉(zhuǎn)載※

由渡邊步執(zhí)導(dǎo)的《大雄的綠巨人傳》是一部極具爭議的《哆啦A夢》電影。一方面，本作在日本本土上映之后隨即遭到大面積的負面評價，撻伐之聲不斷；另一方面，也有很多人對這部作品給予了極高的贊譽。

而對于這樣一部充滿了爭議的作品，人們們對于其制作幕后的了解往往十分有限。在今天這篇專欄中，我們翻譯了兩篇與《大雄的綠巨人傳》相關(guān)的導(dǎo)演訪談。這兩篇訪談包含了大量重磅內(nèi)容，甚至可能會顛覆很多人對于這部作品的印象……

《大雄與綠色巨人傳》的挫折（2012年采訪）

注：這部分內(nèi)容出自2012年《Anime Style 002》的渡邊步專訪，采訪者為Anime Style的總編小黑祐一郎。這篇采訪一共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側(cè)重于渡邊步從進入業(yè)界到執(zhí)導(dǎo)《大雄的恐龍2006》這段期間的經(jīng)歷，第二部分為執(zhí)導(dǎo)《綠巨人傳》期間的經(jīng)歷，第三部分主要為與渡邊步執(zhí)導(dǎo)的《謎之彼女X》及《宇宙兄弟》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下面為這篇專訪的第二部分。

小黑：（在《大雄的恐龍2006》）之后，我們就遇到了《哆啦A夢? 大雄與綠色巨人傳》這部沖擊性的作品……您如何評價這部電影？

渡邊：嗯……相當難受的話題啊。

小黑：怎么說呢，故事從一開始就進展得非常曖昧，這種曖昧在結(jié)尾處達到了頂峰，過去的哆啦A夢從沒有過這樣的電影呢。

渡邊：是啊。出現(xiàn)這種情況，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們在劇本還沒寫完的情況下就開始了制作。不少導(dǎo)演都說過，碰運氣是沒法拍出好作品的。從某些角度看，電影的內(nèi)容需要被劇本制約著才行。遺憾的是，《綠色巨人傳》沒做到這一點。加上我并不完全理解、認同這個企劃，所以積極性也不高。就這么帶著疑問開始了工作，所以我需要一邊畫分鏡一邊努力尋求這些疑問的答案。當然，角色也沒定下來。特別是樹小子這個角色，以及莉蕾這個作為女主角出場的角色，我很難定下他們所處的立場。那么為了把故事講下去，只好不讓角色觸碰這些問題。

小黑：這部電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只靠隨波逐流展開故事呢。

渡邊：當然，作為一個故事，有高潮也就必定有回落，可這時的我已經(jīng)走了好遠卻仍沒看到轉(zhuǎn)折點。說到底，定下這個企劃的過程就頗費周折。雖然這些事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重提也改變不了什么，不過還是說一說。其實本作的企劃原本是要以《歡迎光臨繆西豪森城堡》（原作題《搬家去幽靈城堡》）為基礎(chǔ)擴展成長篇電影，因為內(nèi)容上混雜中世紀與現(xiàn)代，所以我想做成以前東映漫畫祭那樣有點粗俗無聊的輕喜劇、武打劇來著。

小黑：原來如此。

渡邊：再多說一點，我真是受不了那種“大雄他們?nèi)チ宋粗牡胤剑龅經(jīng)]見過的人，碰上敵人，在哆啦A夢的支援下打敗敵人，好了該說再見啦”的長篇套路，《大雄的恐龍》也是這樣的。如果不用這種套路那該怎么畫呢，這么想著我就選出了《繆西豪森城堡》這個故事。正進行得挺順利，卻突然在某個時候推倒重來了，因為藤子pro那邊傳話來說，想做《再見樹小子》。

小黑：嗯。

渡邊：《再見樹小子》是短篇，做成長篇就要原創(chuàng)大半的劇情，到最后還是做成了大家去植物王國，和敵人戰(zhàn)斗的故事。即使不情愿，以我的身份也不得不接受這個方案，畢竟沒法選擇內(nèi)容呢。更要命的是，在劇本階段就沒能達成一致，我跟編劇大野木（寬）先生沒法好好相處。

小黑：劇本難以進展？

渡邊：是啊，這并非是大野木先生的能力和態(tài)度有問題，只能說是素材太難用了。同時也因為我對《哆啦A夢》的感情過于強烈，要求過于嚴格了吧。我主張“《哆啦A夢》應(yīng)該這樣做”，他提出“為了破解困局應(yīng)該那樣做”，這兩種思路在我看來完全不能相容。

小黑：能具體問問是哪方面嗎？

渡邊：首先是以什么為基準的問題。既然《哆啦A夢》里有植物星人出場，而且還有魔法和時空傳越，那么我就要做成那種“一切皆有可能”的故事。其實《哆啦A夢》本身就是一部包含一切創(chuàng)作自由的作品，但實際上要做到什么程度，給它劃定一個范圍，這就比較難以把握。把那么多的要素全混在一起的話，故事就會變得失控。還有，原案與劇本里寫的植物星人盯上地球的理由，以及角色行為的動機等等，直到最后我也無法放下對這些東西的排斥感。結(jié)果在劇本階段也沒能對其反復(fù)琢磨，上述問題只能全部保持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倉促進行下去了。

小黑：在劇本沒定稿的情況下就開始畫分鏡，其中也有日程緊張的緣故吧。綜合大家的意見，只有先這樣辦了。

渡邊：是啊，不得不這樣。這企劃進展之初就如此混亂，我心中的疑惑和猶豫自然就會變得越發(fā)強烈。不該把孩子們卷進來吧——我從根本之處就開始疑惑；應(yīng)該加入更有效地運用樹小子生命力的內(nèi)容吧；樹小子應(yīng)該是個不受任何束縛的強大生物吧……故事越是發(fā)展，就越是肯定植物世界的生命力，構(gòu)圖漸漸變得像是科學(xué)與生物的對決。那么這場戰(zhàn)斗的結(jié)局又會是怎樣的呢？情節(jié)越發(fā)接近高潮，而我也不得不越發(fā)妥協(xié)。

小黑：總之，面對外部給予的宏大主題，您必須拿出一個答案來。

渡邊：是啊。但我不想搞得那么是非分明，問題并不在于分個是非對錯上?？稍龠@么僵下去，電影就會漸漸發(fā)生可怕的崩壞，我也得放棄拍電影了。我心中毫無具體的答案，最終決定“好，就跟著感覺走吧！”跟著感覺走，放棄解釋說明，然后突然出現(xiàn)奇怪的場景?！胺凑龖?zhàn)爭就是很奇怪的嘛”，這么想著就漸漸地把自己也說服了。“突然出現(xiàn)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反而更有沖擊力呀”，不用這種理由自我安慰的話，分鏡就畫不下去，然后現(xiàn)場就會騷亂起來?！斑@電影，到底會去向何方呢”。

小黑：恐怖故事啊。

渡邊：想到這我發(fā)現(xiàn)藤子老師在《再見樹小子》里同樣沒給出答案呢。漫畫里植物星人們給地球人“再等你們100年”的緩期，并未當場下結(jié)論。老師留給后世的問題，我能在電影里回答上來嗎。打個比方，普羅米修斯的火雖然不是原子能，但也是點燃了一把無法熄滅的火。我對當時跟我合作的演出宮下新平說“正因為解答不了，所以做成這樣子了”。真是恐怖故事?。嘈Γ?。世上那些無聊的作品估計都是這么做出來的吧。

小黑：那么有些地方是故意做成讓觀眾看不懂發(fā)生了什么、看不懂事情的經(jīng)過嗎？

渡邊：是啊，若非故意，又怎會做得那么玄乎。雖然覺得對不起觀眾，但只能跟著感覺走了。融合啊，融合啊……不選擇將理念濃縮成一個結(jié)論，而是漸漸向著更廣更深的地方發(fā)散。所以那個爺爺才會在獨白中談生命、談戰(zhàn)爭，但關(guān)鍵之處越說越模糊。

小黑：原來如此，謎團解開了（笑）。

渡邊：所以內(nèi)部試映時真是不得了，誰也沒看懂，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呢，心想“大概今后，我沒機會再執(zhí)導(dǎo)《哆啦A夢》了吧?！弊羁杀氖?，費盡周折制作出來的東西，卻無法傳達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拍動畫、電影的機會正一次次地從我手中溜走，真是做了件要命的事啊。

不過我也感覺到了一種奇怪的清爽。并非自我辯解，但我確實慶幸著自己沒把哆啦A夢和大雄攆到一個愚蠢的境地，真是太好了。即使在各個方面都有問題，我心里也認為自己保護了《哆啦A夢》。但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種想法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可當時只有那樣想，才能讓自己堅持下去。

小黑：就是說對《哆啦A夢》這一標題，表示出了自己的誠意。

渡邊：是的，我不想做把植物連根拔起那樣的高潮，直到如今還在考慮有沒有什么更好的方案。但是這和爭論《哆啦A夢》該畫些什么是兩碼事，那個標題（“綠巨人傳”）的立場，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也同樣很難處理。

小黑：再確認一點，問題出在對環(huán)保主題的態(tài)度上，還是哆啦A夢他們的行動上？

渡邊：兩者都有吧。總而言之，不該把這種環(huán)保似的主題帶入《哆啦A夢》中。

小黑：當佐料的話沒問題，大聲宣揚它就不太對味了，是這樣吧。

渡邊：是的，其實在電影里，像是“來守護綠色吧”這樣的臺詞，我一句也沒用過。觀眾如果看了那部電影，即使臺詞里沒有，也肯定會往環(huán)保方向想。只看影片前半那一小段土地開發(fā)的內(nèi)容，敏感的人馬上就會意識到“哦，這是關(guān)于環(huán)保的故事”。但是不能做成那樣的電影啊。

小黑：原來如此。

渡邊：而且在環(huán)保主題的選擇和表現(xiàn)角度上也有問題。（在最初曾有這樣的橋段，）大雄想拯救森林里的樹，接著把其中的一棵帶回家了。然后把這棵樹擬人化，變成了樹小子去疼愛它，然后，他們一起去森林玩耍，用哆啦A夢的道具把森林里的樹木變成玩具，然后，開心玩樂。

小黑：誒，初期的大綱或者劇本里是這么寫的嗎？

渡邊：是的。但是我絕對不畫那種東西。無論怎么想，讓森林里的樹木變形這種事本身就是一種奇怪的做法，看著就沒法發(fā)出“哇，真開心”的感慨。因為他們和樹小子一樣是樹啊？！不能讓樹小子站在那種位置上，否則這么一搞到故事最后就完全沒有說服力了。樹小子學(xué)習(xí)地球的問題，最后的高潮里站在植物星人面前說了非常好聽的話，“地球人也在努力著”……別說蠢話了。在開頭階段就全堵在一起，可能有人會想“不用擔(dān)心那么多，去干就是了”，但我不能把責(zé)任推給工作人員們，強迫他們硬干。

小黑：只能說原案還有劇本就是這么寫的，也沒有別的辦法。

渡邊：是的?！半m然我接受不了這個故事，不過就這么往下做吧，這半年要加油了”，我沒有辦法這么安慰自己。所以我反復(fù)咀嚼品味，即使不明白什么意思，但還是絞盡腦汁地想辦法……

小黑：另一個問題是，對環(huán)保主題的看法？

渡邊：是啊，要做的話就要做出更有品味的東西來，又不是想講綠色外星人進攻的故事。然后我就想，能不能試著把舞臺只放在地球上呢。

小黑：突然有外星人跑來說“珍惜綠色吧”也挺那啥的，這本來就該是需要地球人內(nèi)部自己解決的問題。

渡邊：這種思考方式確實太簡單了。到結(jié)局那里，我還是沒法放下內(nèi)心的排斥，所以方向拐到了“在環(huán)保之前還有別的事要思考吧”。我把對戰(zhàn)爭的思考，悄悄地放進了莉蕾和大雄的打斗中，加入“不聽我說的，是想與我為敵嗎？”之類的臺詞，在這種方面努力著。本來想做出那種更純粹的東西，但到底還是半瓶醋罷了。

小黑：說起來，本作的標題是“綠色巨人”，最開始的劇情原案真的曾計劃讓綠巨人似的東西出場嗎？

渡邊：嗯，我想原本預(yù)定是有什么東西出來吧（笑）。這標題不是我起的，我甚至還對這個標題持否定態(tài)度?；藥變|，干了些什么蠢事。在《綠巨人傳》之后，周圍人對我的態(tài)度就開始變得愈發(fā)微妙起來，包括在做上一部電影時還那么溫柔的人。我意識到了，只要拍了部爛片，人們的態(tài)度就會急轉(zhuǎn)直下，那會兒我?guī)缀跏チ怂械呐笥?，哈哈哈哈?/p>

小黑：（笑）

渡邊：所以我發(fā)誓再也不做自己無法認同的工作了，必須做些像樣的東西才行。

《大雄的綠巨人傳》導(dǎo)演訪談（2008年采訪）

注：這部分內(nèi)容出自《大雄與綠巨人傳》的官方FANBOOK。從導(dǎo)語來看，本期采訪在電影于日本本土正式上映前完成。感謝漆黑之牙提供訪談原文。

渡邊步導(dǎo)演對親情的細致描繪被大家公認?！洞笮鄣目铸?006》之后，渡邊導(dǎo)演時隔一年再次歸來了。對藤子·F·不二雄充滿了敬愛之情的渡邊導(dǎo)演在電影里傳達了什么樣的想法呢？2月某日，電影剛做完之后，我們拜訪了新銳動畫（《哆啦A夢》動畫的制作公司）。

——您對原作故事《再見樹小子》有著怎樣的印象？

渡邊：讀到這篇時，縱使我已長大成人，但仍覺得這是個復(fù)雜的故事呢。故事里提出的問題一個也沒有解決，簡直像是懸案了。我感覺要解讀出F老師想用什么形式想傳達什么樣的道理非常困難，畢竟老師自己也沒留下明確的答案。

——想做成傳達什么道理的電影嗎？

渡邊：并不是的。在這方面人們各有好惡，像有些人就覺得不應(yīng)該在電影里把道理明確地講出來。我所關(guān)注的，始終是大雄和樹小子的關(guān)系。樹小子是從大雄的想象力與溫柔中誕生的，這部電影要畫些什么，靈感——或者說突破口——就在此了。最早看完原作后的直接感想就是，大雄和樹小子的關(guān)系真好啊。但不能直接按這種感覺去畫，因為我不想讓它成為一部只在那講道理（僅僅強調(diào)信息性）的電影。

——在原作里，您有什么印象特別深的場面嗎？

渡邊：有一個常會被人忽略的地方，就是大雄帶樹小子去后山散步那段，其中哆啦A夢的臺詞觸發(fā)了我的想象。樹小子并不是剛出生，而是作為樹木在后山生活了一段時間，這一點和從蛋里剛孵出來的皮助不一樣呢。他覺得孤單時，身邊的大樹應(yīng)該會和他說話吧。有著這樣的回憶，后半樹小子的想法和行動就有說服力了吧。

——電影里綠色天線那段令人印象深刻

渡邊：那個道具是我自作主張創(chuàng)作的，連名字也沒加上。雖說我可以選擇把它簡單地設(shè)定為能了解植物心情的道具，但這樣一來樹小子的存在又算是什么呢。

樹小子必須是人類和綠色之間橋梁般的存在才行，因為樹小子不會說話，所以通過他傳達情感就必需費一番周折。而跳過這個周折的過程，直接用方便的道具來了解森林的、土地的心情，那樹小子的存在就變得沒有意義了。所以那東西可能只是單純的風(fēng)車而已，沒有任何效果吧。不過，要是能成為觸發(fā)什么的契機就好了呢。

——說起來秘密道具基本都沒怎么出場，這有什么意圖嗎？

渡邊：這次，我不想把故事搞得那么黑白分明。雖然也有人希望看到輸贏明確的故事，但我無論如何也不想做成那樣。與其用方便的道具讓人類和植物一決勝負，我更愿意花時間去描繪大家如何守護重要的東西。

這部電影描繪了大雄和樹小子的親密關(guān)系，我不想用秘密道具來壓過兩人之間的故事，所以才讓哆啦美把方便的道具都帶走了，切斷了退路（笑）。

——鞋子這一小道具在象征兩人關(guān)系方面發(fā)揮了很好的作用呢

渡邊：就像是弟弟和哥哥在一起的心理，弟弟會想和哥哥做同樣的事吧。樹小子和大雄一起出門時，我想他最初的愿望應(yīng)該就是想穿鞋子。鞋子既象征兩人的關(guān)系，也象征身為植物卻能行動這件事。此外，鞋子也是貫穿電影的重要小道具，像莉蕾的鞋子，胖虎的鞋子等。一開始沒什么計劃，但隨著故事的發(fā)展，我就覺得這里該用鞋，那里該用鞋，連最后一幕都是鞋（笑）。

——野比家的場面，表現(xiàn)得比平時更溫暖呢

渡邊：大雄想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是怎樣回到日常生活的呢，說到底，哆啦A夢電影就是講這個的，都是從大雄日常生活的經(jīng)歷中與產(chǎn)生的想法中展開故事。

那么大雄平常都在想什么呢，想哆啦A夢、想朋友、想爸爸媽媽吧。在平淡的日常里，發(fā)生了略顯奇異的事情，經(jīng)歷了相遇與分離。像這樣跟著大雄走下去，就必須讓爸爸媽媽出場才行。

——那么，下回的作品……

渡邊：今后我希望能在不破壞作品世界觀的前提下，繼續(xù)做出留有F老師余韻的哆啦A夢作品呢。想把單行本第2卷的《搬家去幽靈城堡》做成電影喔。誒，我在做完《恐龍》后也說過同樣的話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