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白遠京上午在沐風樓喝酒聽曲，下午回燕子園處理事務(wù)，晚上做著同一個噩夢。每周里他會失蹤幾個時辰，連曲臨江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年二十九的深夜，失蹤了幾個時辰的白遠京把曲臨江叫到了密室。

　　“天羅山堂的老爺子已經(jīng)與蘇家取得了一致，蘇秀行要逼平臨君表態(tài)了。顧西園明天清早準定會來燕子園，你替我去辦件事。”

　　只要白遠京交代，從不多問一句的曲臨江聽完那件事后沉思了良久，才說：“真的要這樣嗎？”

　　“要立竿見影，只能這樣?！?/p>

　　“你決定了？”

　　“是。”

　　曲臨江沒有再多問一個字?！?/p>

　　年三十清晨，街上還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行人，燕子園的大門被人敲響了。

　　顧西園闖入客廳時滿臉的倦容，看上去一夜沒睡。

　　白遠京正在用早點，輕聲說：“坐下吃兩口?！?/p>

　　桌上擺著幾碟精致的小吃和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粟米粥。

　　“不用了。”顧西園長眉緊鎖：“談?wù)掳??！?/p>

　　“好?！卑走h京拿起熱毛巾擦了擦嘴，端起一杯新泡的烏龍茶。

　　“白河峽谷的事情一直進展不順利，蘇秀行又總是躲著我。魏長亭在天啟的生意原本一直托付給顧家，昨天忽然來了封急信，說要交給淮安的江氏。我手下那些門客，平日里吃飽喝足了就聚眾鬧事，官府那頭都是我盡量兜著。昨晚上有幾個敲了一夜的門說要走。盤纏不要，薦書不要，什么都不要，就是要走。都說瑞雪兆豐年，怎么就屬我凈觸霉頭？”

　　“喔，喝茶。”

　　“都什么時候了？遠京我告訴你，白河峽谷可是咱們倆一起挑的頭。我過不好這個年，就賴在你家不走了。你也別想睡覺。”

　　“事趕事都湊到一塊了，你就真不知道原因？”白遠京淡淡地笑。

　　“足智多謀的白公子，現(xiàn)在跟我談什么原因？有何良策，趕緊拿出來?！?/p>

　　“你憋了這么久都不來燕子園，還以為顧公子自己能處置呢?！?/p>

　　“屁話。我能處置妥當還找你？大過年的家里一攤子事夜里有得忙活，我大清早的不睡覺上趕著找你貧嘴來了是不？”

　　“平臨君都解決不了，我就更束手無策了?！?/p>

　　“白遠京！”顧西園有些生氣了。

　　“說這些不是逗你玩，你這么聰明一個人，當真就想不清楚？”白遠京將茶碗擺在桌上：“你下不了的是決心。”

　　“唉。”顧西園嘆了口氣：“有什么辦法，說吧?！?/p>

　　白遠京盯著平臨君的眼睛看了很久，將一枚龍血玉環(huán)推到他的面前。

　　“這不是頭一次去沐風樓時，見你帶的那個白釉玉環(huán)有些寒酸，送給你的小物件嗎？”

　　“是?！?/p>

　　“什么意思？”

　　“還給你?！卑走h京的手在龍血玉上停了片刻，一分分收回來：“我的主意你如果聽了，就再也做不成朋友?！?/p>

　　顧西園瞳孔收縮，看看龍血玉，又看看白遠京。

　　“臨江，把東西拿出來吧?！卑走h京低呵。

　　曲臨江一襲黑衣，扛著麻袋從側(cè)廳走了出來。他走到顧西園面前，將麻袋往地上隨手一扔，解開袋口。袋子里是一個人，穿著上千金銖的紫狐裘，嘴里塞了團麻布。不知道曲臨江用了什么手段，他香甜的睡相如同嬰兒。

　　“楊億之？！”顧西園大叫出來。

　　“給我。”白遠京攤開手，曲臨江把那柄片魚的薄刃連鞘放在他掌心。

　　白遠京緩緩地抽出薄刃，雪光反射得刀鋒上寒泓一閃：“我的辦法很簡單，殺了他?！?/p>

　　顧西園像不認識這個人似的瞪大了眼睛，良久才低沉地說：“你瘋了。”聲音在他喉嚨里滾動，有些微微地顫抖。

　　“皇帝病危，朝局已經(jīng)到了千鈞一發(fā)的關(guān)口。辰月與天羅的決戰(zhàn)一觸即發(fā)。這種時候，你還想腳踩兩船，誰都不得罪，可能嗎？”白遠京將刀刃遞近了幾分。

　　“要表明態(tài)度，也不用殺了楊億之！他的族弟是楊拓石，緹衛(wèi)的衛(wèi)長，手里有整個的羽林天軍?！?/p>

　　“事到如今，不會將籌碼都壓在辰月身上吧？”白遠京問：“希望我沒有看錯你，平臨君?！?/p>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

　　“別的辦法也許有，可我的辦法只有這個。殺了他，把頭交給蘇秀行。門客是你的，魏長亭的生意是你的，白河峽谷還是你的。我們做不成朋友，可以做兄弟?！?/p>

　　顧西園這個才智過人的天下豪富額頭上開始冒汗。他平生不是沒有殺過人，可手下三千門客，亡命徒招之即來，根本不用他親自動手。可今天，他卻被逼到了這個份上。此時顧西園才注意到，整個燕子園里安安靜靜，一個下人都看不到，只有落雪簌簌的聲音。

　　顧西園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他終于明白，為什么白遠京只有三十歲，卻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

　　時間在這一刻走得很慢。顧西園的視線最后落在了那盆暗紅色的粟米粥上，一陣反胃，他低下頭嘔吐起來。

　　腥臭的氣味里，一只帶著白玉扳指的手陡然抓住了龍血玉，死死地摳在掌心。

　　年三十的安邑坊熱鬧非凡，每家青樓都張燈結(jié)彩。妓女們好些人早已經(jīng)無家可歸，還有些想趁著春節(jié)多賺幾個贖身錢，對她們而言開心的事情已經(jīng)很少了，過節(jié)就成了最大的日子。只有沐風樓有些不合時宜，大門上掛著謝客的牌子。

　　沐風樓不是窯子，雇的都是天啟的窮苦人家。年三十誰不想吃口團圓飯？所以柳歡根本沒打算開張。下人們走之前把屏風都撤了，偌大的中堂里就擺著一張長條桌。小醉到燕子園生拉硬拽，把曲臨江連帶著白遠京拖到了沐風樓。除了他們?nèi)齻€人，柳歡在無聊地剝著花生，安老爺架著腿，給那架很有些年頭的胡琴上油。

　　“你們都死了兄嫂是怎么的？”沒有外人，小醉說話全不顧禮數(shù)。

　　屋子里還是靜悄悄的。

　　“都是無家可歸的人，難得湊在一起過個年，自己還不圖個熱鬧，真不拿自己當活人了是不？”小醉見還是沒人搭理他，一把揪住了曲臨江的耳朵：“蛐蛐兒，平日里就屬你鬧騰，今天怎么回事？”

　　“別鬧?！鼻R江用了幾分力氣，把小醉的手打開。

　　“你！”小醉天天在大門口迎客，手上本就長了凍瘡，被他這一打疼得不行，淚珠子已經(jīng)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好了好了，老朽說兩句。古人講得好，從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大過年的想家，有心事都正常?！卑怖蠣斕靻⒐偾粚嵲谥v得差，也不曉得是隨哪個夫子讀的圣賢書，動不動還喜歡吊書袋。但凡完整講完一句話，不把在場的人笑翻誓不罷休。這些人里小醉笑得最開心。安老爺無兒無女，流浪到天啟，柳歡看他拉得一手好琴，就聘在樓里，這一呆就是五年。小醉雖然有時候沒心沒肺，心腸是頂好的。常常從廚下偷些安老爺最愛吃的五香牛肉，拿牛皮紙包好塞在他懷里?？腿藗兇蛸p幾個錢，換季的時候就給安老爺添置幾件新衣裳。安老爺嘴上不說，心里拿她當女兒疼。本想開解下氣氛，結(jié)果又吊錯了書袋，眼看著小醉破涕為笑，也算沒白說一場，于是見好就收：“算了，老朽還是別說了?！?/p>

　　他這個收場實在經(jīng)典，把不茍言笑的柳歡都樂得錘了錘桌子。

　　白遠京滿腹心事，實在不想講話?？伤吹奖娙藨┣笏频哪抗猓雷约涸倏逯?，這個年就不要過了。既來之，則安之。白遠京打定了主意，聲音也洪亮起來：“咱們包餃子吧?！?/p>

　　“今天不包餃子?！绷鴼g說。

　　“沒買菜嗎？”白遠京一說話，曲臨江也放開了：“我來操辦?！?/p>

　　“廚下都備好了。今天我下廚，炒幾個菜。既然是新年，就好好喝一次?！绷鴼g難得一次講這么多話。

　　“我要吃宮保雞丁?！毙∽砼e手。

　　“你能不能有點追求？”曲臨江擠兌她。

　　“我就這點追求。怎么了？你不服氣？嗯？嗯？”小醉那雙大眼睛差些沒瞪到曲臨江臉上。

　　安老爺哈哈大笑：“老朽！”他看到眾人鄙夷的目光，聲音降了幾個調(diào)：“老朽……老朽吃便好，吃便好?！?/p>

　　外面不知誰家的姑娘點燃了爆竹，噼噼啪啪的響聲里沐風樓終于有了些年味。

　　酒菜擺上桌，才知道柳歡的手藝實在精湛，大家吃得好不歡喜，連平素不喝酒的安老爺也破例飲了幾杯。正吃喝得高興，柳歡拿手背將唇邊的幾滴酒碰掉，輕輕說：“你們等我?！?/p>

　　她從廚房出來時，手里捧了只漆木盤，盤子里好大一盆晶瑩的米飯。

　　小醉才扒了一口，忙不迭地喊香：“歡姐，剛才炒菜的時候沒見著，你還藏了一手啊?！?/p>

　　“去，沒大沒小?！绷鴼g笑斥她。

　　白遠京只動了一筷子，就停了手。

　　“怎么？”小醉瞧出了不對。她再看，曲臨江咀嚼著飯粒，那么魁梧的一個漢子，眼里居然冒出了淚花。

　　“這是怎么了？”好容易把氣氛調(diào)動起來，小醉急得跳腳。

　　“是九原的和酥米啊?！卑走h京說完，無聲地一口接一口吃著。

　　曲臨江轉(zhuǎn)過身一抹眼淚，三兩下把飯扒個干凈，又去盆里裝來吃。

　　“歡姐?！敝形玺[著去燕子園叫九原游商的時候，小醉見柳歡不置可否，原來連米都買好了。這個平素冷漠的姐姐，心里也有所期待吧。

　　飯里是什么滋味，白遠京和曲臨江最吃得出來。多少年沒有回去過那個荒僻的故鄉(xiāng)了。年少的時候想，要闖出一番名頭再衣錦還鄉(xiāng)。如今回首，故鄉(xiāng)的山水都已經(jīng)記憶模糊了。曾經(jīng)最希望獲得親口贊許的親人，成了一抔黃土，再想見面已經(jīng)天人永隔。

　　“何必呢？”小醉放下了筷子。

　　“這碗飯，是個心意。”柳歡說：“都是四海飄零的游子，吃了它就算到家了吧?！?/p>

　　白遠京吃完了一碗飯，舉杯凝視著柳歡，什么也不說，仰頭將酒喝完了。

　　酒飯吃到這個時候，大家都有些感傷。

　　還是小醉挑頭：“不吃了不吃了，放煙火去。”

　　她不由分說，拉著曲臨江就往外跑。原本只在門外放，被幾個相好的姐妹看到了，硬拉著小醉去月棲湖：“晉北那些姑娘不知從哪里弄來了新鮮貨，一放到天上有九條龍沖出來，紅紅綠綠的喜慶得很。”

　　小醉圖新鮮，非要過去看。曲臨江原本還有些感懷，煙火在眼前炸響，好多年沒弄過的玩意兒了，他也覺得有趣。小醉纖手一拉，姐妹們都是羨慕的眼光瞧著他，看得心里火一樣熱，吆喝一聲看我的，早沖到了煙花陣里。

　　安老爺見機得很，提著胡琴走到院子里，拉起新春廟會必唱的《龍鳳合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