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阿蒙

“繃不住了......”

當這句話從一個二次元異世界風格的JRPG角色嘴里說出來時，大多數(shù)玩家都已經(jīng)滿頭大汗、一臉便秘得快要“繃不住了”。

“你盡力去狂用戰(zhàn)技......”

這句網(wǎng)感十足的口頭用語出現(xiàn)在戰(zhàn)斗場景中時，再帶感的BGM與特效頓時黯然失色，我們立馬被激烈的戰(zhàn)斗甩了出來，就算“狂用戰(zhàn)技”也阻止不了出戲。

圖源水印

“也用不著自己去送啊......”

在多次切換繁中與簡中確定這句話沒有在陰陽怪氣玩家打得菜，只是想表達“沒必要特地去送死”時，我們?nèi)滩蛔『蠡冢?strong>為啥沒花時間好好學學日語，不然“也用不著自己去送”。

一周前，《異度之刃3》在發(fā)售當天就以優(yōu)秀的戰(zhàn)斗系統(tǒng)與出彩的角色設計獲得了海內(nèi)外玩家的一致好評，斬下了M站媒體89分，IGN8分、GameSpot8分的好成績。

結(jié)果誰能想到，最終首先在國內(nèi)互聯(lián)網(wǎng)廣泛出圈的，居然是上面這些爛梗翻譯。

而作為“深度負責”本作簡體中文翻譯的譯者@ 黃金的魔術師，在A站一番具有爭議的言論，更是在這把火上澆了一捧油。面對網(wǎng)友對某些不合時宜翻譯的質(zhì)疑，他說：“做這行不需要職業(yè)素養(yǎng)”。

種種情緒加持之下，感覺被譯者以及其翻譯雙重嘲諷了的玩家前天給任天堂送去了投訴信，昨天網(wǎng)上就沸沸揚揚傳出了“更新之后立刻更替簡中文本”、“譯者已被開除”等傳聞。

這并不是第一次“流行語”在游戲本地化中引發(fā)爭議。例如經(jīng)典乙女游戲《大正×對正愛麗絲》STEAM版中曾出現(xiàn)“奪筍啊”以及“試試就逝世”等等，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淪為爛梗的過氣流行語。

但因為游戲熱度與體量無論如何都比不上《異度之刃3》，才讓討論范圍僅局限于內(nèi)部玩家群體。

圖源水印，出自《大正×對正愛麗絲》

所以在很多對游戲文本保持敏感度的玩家眼里，這個話題吵起來不過是早晚的事兒。但同樣從事游戲本地化工作的譯者少狗椿卻說，如果把同樣的事放到前幾年，故事很有可能就是另一個結(jié)局了。

曾參與過《茶杯頭》DLC、《萊拉是誰（WHO‘s Lila）》等游戲本地化工作的個人譯者少狗椿在接受我們的采訪時回憶到，按照過去玩家群體對流行語的態(tài)度，絕對不會有今天這樣大范圍的抗議聲。

?少狗椿此前參與翻譯的作品

“那時候還是會有（其實現(xiàn)在也有）玩家覺得用流行語挺好笑的，會在測評里夸譯者‘接地氣’。”

在微博廣場搜索“游戲翻譯 接地氣”，你會簡單明了地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被專門截出來表揚“接地氣”的翻譯文本，都是因為使用了流行語。

“偶買噶，不要998，不要888，只要5披薩幣！”

?

“如何評判翻譯質(zhì)量的好壞？”這個問題在國內(nèi)有個一言以蔽之的答案——“信、達、雅”，但如果把翻譯局限為游戲里，網(wǎng)友們又會多出一個要求“接地氣”。

這是因為在普通玩家眼里，“游戲翻譯”與“游戲本地化”幾乎是可以畫等號的，盡管后者被要求在特殊物品與人物上要調(diào)整為當?shù)赝婕沂熘膬?nèi)容。

例如國際版的《王者榮耀》中就添加了外國玩家熟悉的DC漫畫角色小丑、神奇女俠、超人等角色，并調(diào)整了部分英雄原畫讓他們看起來更“歐美”。

但由于資金以及人力的限制，外國游戲在適應中國市場時，往往只能做到從文本上靠攏中國玩家的習慣，連中文配音都成了奢求，所以“接地氣”也就成為了玩家對游戲翻譯的硬需求。

但少狗椿卻告訴我，它并不算是游戲開發(fā)者會刻意強調(diào)的需求。就算是在游戲氛圍輕松與活潑的《茶杯頭》DLC本地化工作中，“開發(fā)者也只是（對譯者）說'從中文里找一個有類似意思/幽默效果的表達就可以了'”。

而要求譯者刻意往文本中添加流行語來“接地氣”的，更是少之又少，“大部分的開發(fā)如果得知譯者要這么翻，估計都不會同意的，除非是《主播女孩重度依賴》這類風格的作品?！?/p>

也許你還記得BB姬此前聊過的《主播女孩重度依賴》，這款無論是主題還是游戲畫面都以互聯(lián)網(wǎng)流行文化為題材的游戲，在該作的翻譯中也出現(xiàn)了大量的流行語，卻完全沒有招致玩家的厭惡，反而是成為了巨大的加分項。

難道是玩家“雙標”嗎？就這個問題，我又找了幾張類似游戲里出現(xiàn)流行語的截圖給少狗椿，試圖從他專業(yè)的角度分辨出玩家對翻譯“玩?！钡臉藴示€到底是什么。

出自《我的朋友佩德羅》

但他卻全然沒有管所謂的標準，只是說：“這么翻行不行，重點恐怕還是貼不貼角色.......如果跟角色的人設不沖突的話那當然完全問題?！?/strong>

因為《主播女孩重度依賴》的主角本來就是重度網(wǎng)絡依賴者，所以就算從她口里說出“絕絕子”，我們也不會覺得奇怪。

但《異度之刃3》不同，作為典型的JRPG，本系列一直都具有著熱血且相對嚴肅的氛圍，配合宏大的世界觀設定與深刻復雜的劇情，因此角色對話與場景描繪往往充滿了文學性。

正是因為本作的高人氣與“正劇”的風格，這幾句俏皮的流行語才如此突兀得引起了玩家們的群情激奮，短短幾天內(nèi)就在國內(nèi)各個游戲論壇掀起了猛烈的抗議聲。

可當一張歐美臉的冥界王子，操著一口純正的京片子說出：“我不記得地府有你這號人啊，伙計？哪個單位的？”時，我們卻沒覺得有什么不合適還咔咔一頓夸，怎么到了《異度之刃3》里又不行了？

這是因為同樣作為“流行語”，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

出自《哈迪斯》

在最先對《異度之刃3》中的流行語發(fā)出吐槽的帖子里，貼主給“繃不住”和“上去送”添加了一個限定詞：生命力極短，這也是這兩個詞為何那么不受玩家待見的重要原因。

在飛速發(fā)展的網(wǎng)絡詞庫沖擊下，脫離當下的網(wǎng)絡語境很難判斷一個流行語的意義。比如“繃不住”原意為“忍不住想哭”現(xiàn)在則更傾向為“忍不住想笑”。

但一款游戲的壽命可不僅僅是發(fā)售當年，我很難想象10年后的新玩家打開《異度之刃3》看到“上去送”，是會想到已被當代網(wǎng)友拋棄的爛?！八蜏嘏边€是有什么更時髦的理解。

少狗椿還認為“現(xiàn)在的很多流行語背后可能會承載其他含義，或者讓人聽了感覺不舒服?！?/p>

“比如’那也不能上去送’這類表達可能常見于對戰(zhàn)游戲的直播，到后面大家在打?qū)?zhàn)游戲的時候都會用，甚至在很多引發(fā)爭吵和不快的場合里也會出現(xiàn)，很多人看到這類表達就會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在這種情況下譯者還不分語境強行塞進譯文里，玩家心生反感也很正常?！?/p>

如果把這些被部分網(wǎng)友厭惡的短命流行語定為“下等詞”，那“畫餅”、“摸頭”、“操”這些雖然誕生于流行文化，但至少把時間線拖動個10年也能廣泛應用的詞語，則幾乎可以算得上“上等詞”了。

一方面，這些詞語只用改變原文本中的一兩個字眼就能飛速增加玩家的親切感，另一方面也能體現(xiàn)角色所在的背景以及情緒?！?strong>流行語也不是一點好都沒有。它反映了當下的思潮和集體情緒，是個很好的語言琥珀”，少狗椿說。

可一個讓人遺憾的事實是，在目前網(wǎng)上沖浪的環(huán)境里，“下等詞”一定比“上等詞”要更受人歡迎。在B站發(fā)個視頻帶上一個“卷起來”，就能涵蓋“內(nèi)耗”、“攀比”、“資源浪費”等多種語意，而且獲得更高的播放量。

這也不是你我的錯，別急著喊“中文已死”，只是生活的壓力讓人們在工作之外，實在是懶得“好好說話”了。既然一個詞能表達我的情緒，還能蹭上最近的熱度，為什么還要浪費時間去和陌生網(wǎng)友斟酌用語呢？

但這不代表我們就應該接受這些流行語逐漸侵入游戲中，“工作明明是該認真去做的事，但是那些亂加流行語的譯者把工作和閑暇時上網(wǎng)沖浪給搞混了。”少狗椿忍不住吐槽到。

而在曾因《極樂迪斯科》、《漫野奇譚》高質(zhì)量翻譯大受好評的輕語工作室R君看來，流行語之所以不能隨意地替換原詞，是因為“無論你把譯文改成什么樣子，要使玩家一眼就能看出原文的意思在哪兒。如果偏離了原文本意，甚至改成了只有目標語言中的一部分玩家群體可以看出的意思，那么這個翻譯就是失敗的。”

這回到了我們對文本翻譯最初的評價標準——“信達雅”。在少狗椿看來，這些幾乎是一個本地化工作者最基礎的職業(yè)素養(yǎng)：“要對翻譯負責，如果做不了就不要接，不能只顧著賺錢。”

《異度之刃3》中出現(xiàn)的翻譯錯誤

但實際上，國內(nèi)能真正做到的本地化工作者實在是少之又少，盡管存在著像輕語工作室這樣為玩家提供高質(zhì)量保障的本地化團隊，但極低的準入門檻也讓這個行業(yè)變得魚龍混雜。

“有很多普通的翻譯公司，對游戲本地化一無所知，但是看著這行的收入比較高，就也開始接游戲本地化項目了，結(jié)果沒有經(jīng)驗、流程混亂、（再加上）公司只向錢看，最后拿出來的東西根本不能用。”

最早被大量吐槽的志愿者漢化版《哈迪斯》

部分網(wǎng)友則認為罪魁禍首要歸于玩家本身。玩家對于“接地氣”的強制需求，使得劣幣逐漸驅(qū)逐良幣。如果所有譯者都盲目追求“能被截圖出來發(fā)微博”，那么最簡單的方式必然就是往里面無腦塞梗。

不過話又說回來，隨著越來越多制作組開始注重中文本地化，就像少狗椿說的一樣，玩家對于翻譯已經(jīng)逐漸有了品鑒能力?！芭械穆曇粼絹碓酱螅竭@次的《異度之刃3》可能算是到了一個頂峰。也能看得出來玩家社群的觀念也在變化，這是好事。”

而翻譯這個東西，如果能做到玩家在游戲過程中完全意識不到它的存在，才是最完美的形態(tài)，不是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