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 二十九、月影之下
翌日清晨,云中市鎮(zhèn) 云中府衙莫名被屠的事已傳出數(shù)日了,僅僅相隔數(shù)十里,這市鎮(zhèn)卻依舊從早到晚忙碌喧鬧,仿若那駭人之事是千里外的遙遙傳言一般,無人在意。商家客店一早便開門營業(yè),貫穿市鎮(zhèn)的主路上也是早早地便有貨車行人往來不絕,就連路邊的花子,甚至還要比平日起的更早幾分,癱坐在路邊街角,打量著那些眼前的過客財主,不知哪位會施得自己的善緣。 不多時,自路口有個帶著斗笠的壯漢,牽著一架牛車緩緩走來,將載貨的牛車小心地停在了花子近處,那壯漢則是繞到牛車靠墻一側(cè),整理起車上的貨物來。 “大爺,愿意賞點么?”牛車旁的花子往這壯漢身側(cè)靠了靠,輕聲問道。 壯漢頭也不轉(zhuǎn),只是趁著彎腰的檔口,從后腰扯了一串掛錢,塞到了的花子手中的破布袋里,然后直起身,搬了一個麻袋,瞧了一眼街面上往來的眾人,繼而再彎下腰,低聲問道:“城里有動靜么?” “戒嚴(yán)了,城里的伙計,日子可不好過呀————”花子沒好氣的說著,就像是隨口與人攀談,連眼神也沒和壯漢對上過。 壯漢嘆了口氣,又取出一掛錢,掖到花子身后去。 “————說是從外地來了個大官,頂了前幾天入了土的縣令,帶著兵來的,像是在查府衙被屠的事,就這么多。” “知道那大官是誰么?” “沒聽說————倒是那些新來的嘴嚴(yán)的很,來過這的,連官帶兵,別說是在街面上,就是在飯館里也不多說一句。大爺,在您之前已經(jīng)有好幾撥人來打聽過了,不是咱伙計沒本事————這些人,怕也是懂行的————” 壯漢聽著,手上的活計卻也不耽誤,車上原本雜亂的各色貨物,儼然已有了些規(guī)矩模樣。 “伙計,這點事,可不值兩掛錢————” “那咱再多送個消息————這些外來的也跟伙計問過些事————” “都問了什么?” “打聽這幾日出入城的武人————放心,該說的,不該說的,伙計有數(shù)。咱好歹也知道,養(yǎng)活咱的是誰————” “謝了————” 講完了話,壯漢也裝好了車,又再牽著牛車,緩緩向前。而那花子,依舊癱在墻角,瞇眼瞧著過往行人,與壯漢來前沒什么兩樣。 那壯漢牽著車沿著主街緩緩前行,兩側(cè)街市已漸漸熱鬧起來,早點攤、菜攤、肉鋪、糧鋪,還有客?!? 只是這云中先前最大的一間客棧,開了幾個月,一直也沒掛個招牌,前幾天還沒來由的關(guān)了門,又被官兵抄了個遍————壯漢眼前的正是這家客棧,店門上釘了木板,門前還立著兩個官兵,像是值了一夜還沒換過班,扶著手里的長槍,睡眼惺忪。 壯漢將車?yán)娇蜅2贿h(yuǎn)處的一家肉鋪,將車上的兩個麻袋扛在肩上,走進(jìn)店里就有伙計來接著,店主看著壯漢,放下手里的剔骨刀,擦凈了手,迎了上來。 “兩頭羊?”店主是老雇主,也沒寒暄。 “放好了血的,安心收拾。只是皮子要費些工夫,得看得過去————” “聽著了!現(xiàn)錢結(jié)吧?” “不急,過兩日一起算吧————” “成,慢走不送!” 店主擺手,壯漢沒回,只是徑自拉著牛車走了。店里的伙計只是瞧著店主,店主也沒多話,揮揮手,伙計們繼續(xù)手里的活計。取出麻袋里的羊,燙了水,去了皮,分筋拆骨,各自無話。 少傾,街面上行人漸多,肉鋪的生意也熱鬧起來,東街的飯館,南市的商棧,還有附近的鄰里街坊,陸陸續(xù)續(xù)都來訪過了。在這云中有各自營生的,要的多是鮮肉,有多有少,都是今日要食的;也有往來行商,或是江湖上的散人,買些風(fēng)干的臘肉,充作干糧。云中不遠(yuǎn)便是草原,放牧的農(nóng)戶不少,牛羊也多,市鎮(zhèn)里肉鋪自然也多。這間鋪子雖也只開了幾個月,卻也著實有了不少實在生意。 臨近晌午,街邊的房內(nèi)已看得見炊煙了,肉鋪的生意漸漸冷下來。順著主街,從旁邊巷子里繞出個大漢,粗布麻衣,草帽草鞋,拎著掛錢走進(jìn)店里。 “老板,來串臘肉,給兄弟們開伙!” “你們臭腳行,掙得還挺多!”店主笑呵呵的,開起玩笑來也不客氣,那大漢聽著也是哈哈大笑,沒一點的不樂意。 “三兒?早上東村送來的羊肉,取兩掛來!”店主轉(zhuǎn)頭朝著里頭的伙計嚷嚷,倒是那大漢,臉上的笑意消了。 “老板,這是?” “知道你們辛苦,拿回去給伙計們熬湯,好好補補。吃得好,體體面面的,之后干活也利索!我說的對吧?” “成,聽著了!現(xiàn)錢結(jié)嗎?” “過兩天吧,等你們踏實了再來找我————” “那我就把肉拿走了,謝謝老板!” “慢走不送!” 大漢擺擺手,店主兀自轉(zhuǎn)身回了店里,大漢則是拎著肉,徑自鉆進(jìn)了巷子。繞了兩繞,過了三個岔口,確認(rèn)沒人跟著,便走到深處一座大院門口,敲了兩敲,門內(nèi)回了一聲,又敲了兩敲,便開了門。門內(nèi)大院里,是一伙二十來個和大漢一樣打扮的魁梧漢子。 “把頭,這是?”門口將大漢迎進(jìn)來的小伙子率先開了口。 “東村來的————” 聽了這話,二十幾個大漢各自靠了過來,心照不宣。 “副都尉那邊說了啥?” “讓弟兄們都提前收拾好,兵器盔甲都要一并帶走;只是面子上別漏了,前幾天的事可能有人盯著。兩天之后,去北邊跟副都尉匯合。” “““是!””” ? 云中白日里雖是熱鬧得很,到了夜間卻是靜的出奇————畢竟是四省交匯之處,來往的也不全是善類,只要是不想惹上事的,太陽落下后就都早早地各回各家。如果說白天是商人、武人、官人的云中,那夜里就是賊人、歹人、兇人的了。賊人銷贓,歹人劫財,兇人攬活,都在夜里,都在黑市————也就是這夜間最僻靜卻也是人最多的地方。 “兩個人?”夜半子時,云中鎮(zhèn)北的巷子深處,黑市外場的入口處,值守的武人盤問著要入門去的一胡一漢兩個漢子。 穿胡服的漢子稍矮,氈帽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著頭發(fā),黑色的面罩遮著臉,皮衣下看不出藏著些什么,卻亮著下顎至脖頸的長疤在外; 穿漢服的漢子略高,一頭短發(fā),身上只一件單衣,也沒帶兵刃,卻用面具遮著臉,看不出模樣。 “是,兩個人,來交活兒的?!贝鹪挼氖呛耍曇羯硢〉糜行┛桃?。 “知道規(guī)矩吧?既然要入場,至少得露面————” “活計見血,不便露面————這是東邊那伙的援引,還望通融?!焙苏f著,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交給看守??词嘏c同伴核對過,便將兩人放了進(jìn)去。 說是黑市,卻看不出集市的樣子,只是一條接著一條交錯穿插的巷子,一間連著一間低矮昏暗的茅屋。 兩人入了外場,只管往里走,胡人在前,漢人則在身后,將一只手搭在胡人肩上,緊緊隨著。路上各有行人往來,進(jìn)進(jìn)出出,卻各自不論,甚至互相不會看上一眼。也有三兩蒙著臉的,卻都是一身夜行的黑衣,匆匆而過。 兩人走了一會兒,尋到了一間掛著銅牌的屋前。門開著,胡人對著牌子敲了兩聲,便進(jìn)了屋,關(guān)了門。屋內(nèi)人又多點了一支蠟燭,坐在一張窄桌后面,雙手反扣拖著下顎,這才看出是個女人。 “呦,還都是不露面的~~”桌內(nèi)女人先開了口,嘲弄著來者的謹(jǐn)慎,“我這里可沒有那么大的活兒,兩位怕不是走錯地方了?” “活不在這,只是來換個消息”胡人答話,聲音仍舊沙啞,“有人要收城里縣丞的尸,還點了要用白毛的狼皮裹回來,有這事吧?” “那倒是有~~~”女人聽聞,輕笑一聲,“掛活兒的時候就覺得稀奇,果然是用來走消息的。這可不合規(guī)矩呀~~~” 說著,女人向面前的胡人伸了一只手,胡人便從懷中取出個布袋放了上去。女人掂了掂袋子,裝的不是重物,隨即打開,取出一段絹帛,看了一眼胡人,兀自起身進(jìn)了內(nèi)屋。 少傾,女人又從內(nèi)屋出來,重新坐回桌后。 “你們確實應(yīng)該蒙面,這等要人命的消息,可是得謹(jǐn)慎著些~~” “可以換了嗎?”胡人隨即問道。 “你給的消息有人要,那你要的,我便給你?!庇谑菍⒁唤匕撞歼f給胡人。胡人接了,便打開與身后的漢人一起看過。漢人點了點頭,胡人便將白布拎到一旁的燭火上,燃盡了。 “看來,這消息你也對上了?”女人問話,胡人不答,只是起身與漢人出了門。 這時自女人身后的內(nèi)屋轉(zhuǎn)出兩個大漢,見來人已走遠(yuǎn),低聲問女人:“要不要將這兩人擒?。縿偛潘麄儙淼南?,城里可是有人出了大價錢要的,若能再挖多一些,想必能多撈不少!” “怎么,你是在這呆夠了?”女人也回著,卻沒甚好氣,“城里那些花了錢的,怎的也是外來人————蒙著面進(jìn)來的,怎的也是這里人。該向著誰,還要我教你?” “是,是我糊涂了————” “按規(guī)矩辦事,別動些歪心思。將這消息收了,通知買主來取?!? “是” ? 另一邊,兩個漢子從黑市出來,徑自往鎮(zhèn)北而去,行了三里有余,直至到了鎮(zhèn)外荒蕪處,方才停下。 “別是走錯了吧?怎么選了這么個地方————”漢人兀自呢喃著。 身后不遠(yuǎn)處便是民房,卻儼然沒有燈火,身前則是鎮(zhèn)外,并無村落,也無農(nóng)地,而是郁郁蔥蔥半人多高的茅草叢。 “在不在,回個話?我把人帶來了!”漢人將面具摘下,借著月光,依稀看得見他臉上散布的花斑。 這時草叢中也有了響動,鉆個一個瘦高的黑影來,腰間別著把不帶鞘的劍,也用黑布裹著臉,看不清面貌。 “將前面那人的面罩摘了!”那黑影說話,聲音有些粗,聽著大概是個男人。 “我們要的人呢?”漢人————花豹卻沒動手,只是四下又望了一圈,才開口發(fā)問。 “當(dāng)然在別處,我又不能總帶著個活人等在這里?!? “那你先將那人帶來!”花豹將胡人拉到自己身側(cè),依舊用右手緊緊扣住胡人的肩膀。 黑影沒答話,只是盯著花豹這里。 半晌,嘆了口氣,花豹將胡人的氈帽摘了,亮出一頭潔白的亂發(fā)。 黑影這才又動起來,順著草叢邊緣,朝著稍遠(yuǎn)處一座茅屋走去?;ū惭褐?,沿著民房院墻,在影中緩緩跟著。 “那里?!弊吡艘粫海谟爸钢婚g屋,對花豹說。 “你將人帶出來!”花豹將胡人藏到身后,絲毫不敢大意。 “你將那人給我!”黑影右手按住劍柄。 良久,胡人似乎在花豹耳邊說了什么,花豹聽了,重新將胡人拉到身前,左手將胡人的面罩扯了下來。 只是被扯下面罩的胡人低頭側(cè)臉,看不清相貌的黑影無奈,緩緩向花豹這邊靠近。 咣當(dāng)———— 關(guān)人的屋子那邊無端傳出聲響,不等黑影反應(yīng),胡人便喊了一句“動手!”花豹以驚人的腳力在轉(zhuǎn)頭間已逼至黑影身前。 黑影霎時拔劍橫砍,被花豹一拳打在手腕,連劍帶鞘都飛了出去。黑影急忙轉(zhuǎn)身,堪堪躲過抓向肩膀的另一只手,卻被花豹飛起一腳踢在后心,整個人摔進(jìn)半人高的草叢?;ū泵ψ愤^去,卻已不見了那人蹤影。 “難得你也失了手。” “他背后不知什么防具,硬的很,像踢在鐵板上一樣?!? 白發(fā)的胡人慢了一步,從懷中取出三段鐵釬,拼成一根,也蹚到了花豹身后,撿起被花豹打落的劍,摸了摸劍柄,量了量劍身。 “縣城官兵的配劍。”白發(fā)胡人——賀先生將劍遞給花豹。 “那就是縣丞的私兵了,難怪?!被ū裁靼琢丝h丞為何會在逃跑途中被劫走。 兩人并肩朝關(guān)人的屋子走去。 屋子前站著蜀老板和墨燕。 “人呢?”賀先生開口詢問。 “死了?!蹦嗷卮?,臉上掛著不甘。 “你————” “你別怪她————門窗都設(shè)了機(jī)關(guān),那縣丞還被下了毒,除非我們真的交出白狼,否則橫豎是活不了的?!? 躬著背的蜀老板替墨燕求著情,賀先生也便沒有發(fā)作。 “白狼呢?”賀先生接著問。 “沒跟著我。你不會真要把他交出去吧?” “不會。只是————那個黑衣男應(yīng)該也是草原人?!? “女人”花豹突然插了話,“那是個草原女人。” ? 黑影在草間穿梭,確認(rèn)剛才的花臉大漢沒有追過來,才從草叢中站了起來。 “果然是你————” 一個身穿皮衣的白發(fā)男子立在黑影身前不遠(yuǎn)處,黑影這次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卻不由得咬緊了牙關(guān),握緊了拳頭。 然而,黑影沒有動手,而是壓住了沖動,頭也不回轉(zhuǎn)身逃走。 “大丫頭,”白發(fā)男子——白狼,向背對自己的黑影,冷冷喊了一句,“想殺我,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