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九日,是程硯秋同志逝世二十五周年。為了紀念這位卓越的京劇藝術家,本刊編輯部約請了馮牧、吳祖光、翁偶虹、白登云等同志舉行了一次座談會。下面發(fā)表的是他們在這次會上的發(fā)言摘要。

在座的都是有才能的學者,我的筆下、嘴上都不行。(馮牧:您肚子里行啊!)我與程先生合作過一段時間,一起演了不少戲,我就說點戲里的東西吧。

我們開始接觸時,我是周歲二十八,程先生是三十一,俞振飛同志是三十二周歲。他們都對京劇事業(yè)有不少貢獻,比起他們,我就沒法說了。(吳祖光:沒有您,他們也就沒法說了。)

我實在佩服程先生,在藝術上有著非凡的才能,演了許多有特點的戲,塑造了許多中國古代真、善、美的婦女形象。有人說他光演悲劇,其實不然,他不是只演悲劇,什么戲都演。可有一樣,他演什么樣的戲,就是什么戲的感情。他早年演的《花舫緣》,就是寫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愛上了大畫家唐伯虎的故事,這個戲就是一個饒有風趣的喜劇呢。

很多人都覺得程派藝術就是唱,其實,程先生的藝術不光是唱,依我看,他的表演決不亞于他的唱,不論是演丫環(huán),還是小姐,也不論是演個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表現得都很恰當。就拿《鴛鴦?！穪碚f吧,王五姐第一次見到小生謝招郎時的表演就非常出色。程先生扮演的王五姐在門樓上,見到樓下走過來一個少年,他那微微一驚的動作,就把小姑娘心里對謝招郎的愛表現出來了。王五姐一轉身,見嫂子正瞧她呢,便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充分表現了青春少女那種羞羞答答的情態(tài)。這段戲,他做得好極了,比唱一句大腔還傳神。后來謝招郎找了個機會,借住到王五姐家,倆人私訂了終身。沒幾天,謝招郎的親戚催他回家,兩個人也來不及說話就要分別了。俞振飛同志扮演的謝招郎依依不舍地邊走邊回頭,王五姐扶著椅子干著急,邊上有人,沒法兒說話呀,心里這個急呀,就別提了,這點戲全憑著眼神來領,兩個人心里的話全從眼睛里表現出來了。提到這,有個插曲,五一年我們在東歐演出,代表團里有位青年作家說:“我在重慶,看過程先生的《鴛鴦家》,演得好極啦?！边@說明他的表演,新文藝工作者也一樣可以接受。四六年在上海,我曾動員他再演這出戲,他說:“我露著這么兩只大手,多不好看哪?！笨梢?他對藝術是非常嚴肅的,年紀大了以后,就不演小姑娘的戲了。另外,還有一個很能反映出程先生表演才能的例子,就是《青霜劍》里申雪貞和方世一在洞房那一場,申雪貞刀刺壞蛋方世一的動作就象真的在殺人一樣。他不是象一般人演戲時那樣,舉刀一扎就完了,而是倚在方世一身上,好象是用了全身力量才能扎進這一刀,形象地表現了弱女子力氣不足的特點。

程先生的基本功非常扎實。就拿《牧羊山》來說吧,這是寫古代婦女對公婆盡孝道的故事,朱春登的嬸娘把趙錦棠婆媳二人趕去牧羊,中途,忽然起了大風雪,把他們沖散了,這段戲最后趙錦棠的下場是很吃功夫的,顯示了程先生的深厚功底。趙錦棠唱到“呼呼的狂風怎樣行”時,在“狂風”后,“噠、噠”我給下了很重的兩楗子,讓他緩一大口氣,然后唱出“怎樣行”,不緩氣地邊唱邊跑圓場,在跑圓場時,他上身不動,就跟刮風似的,最后手拿鞭子,走三個下身著地的“滑步”,下場。每演到此,觀眾的掌聲不斷,一直把他送進下場門。他在《長坂坡》里的“跑箭”,也很見功夫,這是王瑤卿先生給他說的。假箭藏在這只袖子里,那只手抱著孩子,張郃在后邊追,他就象鬼魂似地往前跑。扮張郃的劉春利功底也很好,圓場跑得相當溜,但還是比不過程先生,因為程先生要是不讓他,就能跑到他前邊去。

程先生的話白也好,嘴皮子上有功夫。他演的《青霜劍》里姚媽媽給申雪貞提親那一場,申雪貞所有的話白都很典型地反映出了程先生在念白上的功夫。每次演到這場快要結束的時候,都有許多觀 眾不禁 落淚。

程先生不但唱、念、做好,武功也好。過去,他曾和榮蝶仙學過打把子,雙槍、刀、劍全行,演《女兒心》時,他就用上了雙槍。他舞劍時用的都是真劍,不用木頭的。可以說,這是他下私工苦練的結果。

程先生的唱,的確好聽,他也確實下了很大功夫。開始時,我不喜歡他的唱,嫌它溫。那時,我白天在“富連成”打了半天,晚上去中和戲院給他打,也有點累了,他一唱[二黃慢板〕,我就要困,但后來我上癮了,越聽越愛聽。聽他的戲,就得先聽一陣子,過后才能把你吸引住?！赌裂蛏健防铩坝戯垺币粓?是程先生的拿手好戲之一,過去演大義務戲,后頭是梅蘭芳、楊小樓的《霸王別姬》,前邊常唱這出“討飯”。其中有一段唱,雖然只是幾句〔散板],但必能獲得幾個滿堂彩,尤其唱到“眼見得餓死在那、那、那 …… ”后邊一個拖腔,觀眾就準備好了,但不鼓掌,怕把腔給攪了,直到唱完“席棚外邊”以后才叫好。《梅妃》里有一段〔二黃慢板〕“初不信水東流君王他薄幸”,這是個大腔,般唱法末一個字都落在板上,可他唱時卻落在眼上,令人聽著新穎、別致,所以每次演到這,總是博得全場觀眾的熱烈鼓掌。程先生的唱,內、外行都喜歡聽,王瑤卿先生就曾以很佩服的口氣對我 說過:“老四(指程硯秋先生)會唱!”

程先生的人品、藝術都好。他的藝術可以說到了高峰了,的確稱得上是個表演藝術家?，F在有的報刊上稱為表演藝術家的人很多,實際上有些人夠不上,得讓觀眾心服口服,瞎捧不成。我這話說得可能有點過火了。馮牧同志、吳導演、翁先生都比我知道得多,還是請他們多談談吧。

【白登云發(fā)言??郭永江記錄、整理??1983.3《戲劇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