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現(xiàn)在是某年某月某日星期某的某時某分，天上一朵云賞臉，在我掀開電腦那一瞬間松開了太陽，今日的天氣得以在此篇中被寫為是“晴”。之所以采用這樣的開頭，是因為我想通過這樣的方式讓文章獲得自由，正如寫就時間、其時天氣一般，無非是打開文件，刪補幾字便可決定。自由對這篇文章很是重要，畢竟《虞美人草》中的諸位，以及對其冷眼觀之道讀者，實在算不得自由。

? ???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固執(zhí)地講“持之以恒，不亂節(jié)奏”?！对娊?jīng)·大雅》當(dāng)中也有一句叫做：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似是勸誡人們善始善終。此句在我來講，在現(xiàn)代而言，當(dāng)是“鮮克有初”才對。一層一幢建起來，房子就一定要住進去人；一草一木種下去，夏里就一定要長出來蔭。但何時何處去建這房，種這樹，乃是莫大的難事?，F(xiàn)在許多時候，每天大量地接受信息、編碼語言、執(zhí)行任務(wù)，卻根本不知如何去開始，看了無數(shù)教育性的文字，于是腦子里不斷想象自己在奔向目標(biāo)的長跑中可以像帶著慣性的輪子一樣準(zhǔn)確無誤地滾動起來，事實上，輪子壓根沒有被啟動過。立在原地的輪子，和椅子沒什么兩樣。今日這篇也是如此，我讀了許多夏目漱石，盡可能析得小說中所有的美，我想，沒問題的，開始吧。于是十根手指貼在鍵盤上，良久，淺棕色的背景紙上仍沒有一個文字。但腦子確是有許多文字呼之欲出的，它們只是缺少一個口徑夠大的洞。于是我把手從鍵盤上移開，伸向友人買的草莓飲。在這當(dāng)兒，我想到王小波的一大妙招——走投無路時，就去抄一個。我選擇了以村上春樹的散文篇《當(dāng)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為對象，究其根本，無非是因為其篇之題亦選擇了以雷蒙德·卡夫（Raymond Carver）的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為對象。村上的解釋為，前者是他敬愛的作者，因而化用了其標(biāo)題。我的解釋為，村上是我敬愛的作者，因而化用了其標(biāo)題。

? ?? 說回這本書。小說的意象通常是讀者探得作者思想核心的關(guān)鍵。開始這本小說之前，我翻閱了許多有關(guān)虞美人的資料。而讀完這部作品后，卻大呼上當(dāng)?！队菝廊瞬荨吠哪渴渌≌f最大的不同便是，它不再采用內(nèi)嵌式敘述的手段，而是不斷在文章中通過大量的比喻同直抒胸臆相結(jié)合的方法把內(nèi)心所想袒露在讀者面前。虞美人作為小說的標(biāo)題，乃至核心意象，甚至不承載一絲纖細(xì)的情感。而對小說文體來說，過于直白地表情達意的缺點，除思想的韌性欠佳外，便是整體敘事節(jié)奏之錯亂。大量觀點長驅(qū)直入，在結(jié)構(gòu)上擠占了情節(jié)的藝術(shù)性。為彌補這一點，夏目漱石甚至不惜直接以寫作者的身份跳進敘述中，以此提醒讀者后續(xù)文字的鋪陳方式。例如，在寫到宗近、孤堂、甲野家門前的三輛馬車時，作者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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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說只得依照前后順序，將這三輛人力車各自承載的使命，分頭加以敘述……趁著郵差的車篷在風(fēng)雨中搖曳著一散而去的當(dāng)兒，小說的敘述也便移向了別處……只聽得“喀拉拉”的聲響，鴿子們剛拽開，就有一雙黏濕成一團的草鞋踏進了門下脫鞋的地方——小說的敘述，就此轉(zhuǎn)向第三輛車所負(fù)載的使命。

? ? ?此類行文方式常見于宋元話本及明清小說中，作者常以“諸位看官牢記話頭”之語提醒讀者，進而暫時擱置所述情節(jié)，轉(zhuǎn)而補充其他故事線。這實際上是在作品全篇所敘之事過于龐雜的情況下，作家無力在維持小說戲劇性和思想性之時，將埋伏線索的壓力轉(zhuǎn)移到讀者身上的做法。通過提醒讀者對故事情節(jié)的主動記憶，作家得以全身心將另一條線寫好，待到各線索需要交匯之時，一句“說回……”即可。此雖取巧，但頗為有效，只是用在《虞美人草》當(dāng)中，弊端便明顯得過分。

? ? ?作者以明治維新后新舊之交的日本社會為舞臺，似圖通過關(guān)系錯綜繚亂的男女關(guān)系表現(xiàn)時代背景下的思想沖突和政治變革，但終究沒有將這史詩感展現(xiàn)出來。通篇文字全部粘附在自然風(fēng)光和人物對白之中，且無論是寫山水還是寫對話，作者都在主觀情感抒發(fā)上操之過急。世代交替之際的人文景觀和思想道德領(lǐng)域的變化，在本作中幾乎是空白的，所有景物描寫都圍繞著主要角色的旅途展開、所有的對話都在主要人物之間進行，沒有對風(fēng)土人情的充分展示、沒有對社會變革的深層探討，甚至沒有對賦予主次角色之外任何人物以任何描寫。宏大的創(chuàng)作背景之下，寥寥幾個角色看似復(fù)雜的關(guān)系并無法撐起這張大網(wǎng)。以《西線無戰(zhàn)事》對比，后者特意加入了河對岸的幾個法國女人為了獲得食物而將身體出賣給主人公一行人的情節(jié)，此類角色和情節(jié)的加入不止是為了豐滿小說的人物塑造和故事情節(jié)，更是能夠側(cè)面反映出在特定時代背景下生活著的人物群像。只有“一群人”與“幾個人”交織在一起，文章才能得以豐滿。

? ?? 此外，《虞美人草》誠然塑造了一系列性格上耐人咀嚼的人物形象，如刻苦而虛榮的小野、悲觀厭世的甲野、超脫樂天的宗近、高傲絕情的藤尾等，但作家本人在塑造這些角色的過程中投入了太多個人立場，導(dǎo)致人物的層次性大大降低。藤尾母女在小說中幾乎全部以負(fù)面形象出現(xiàn)，且這“負(fù)面”，并非是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自我感知到的，而是夏目以作家的身份直接攔在人物和讀者之間，告訴人家：這是個壞人。為了防止讀者感受不到對此二人的厭惡，作者恨不得在每一次描寫二人時均插入自己獨白。這是非常破壞閱讀體驗的事情。此處并非個人臆測，乃是有書面材料佐證。夏目漱石在得知讀者十分喜歡藤尾后，曾給好友小宮豐隆寫信道：“每天都在寫《虞美人草》。藤尾這女子不配得到那份同情。她是個令人嫌厭的女子。雖有詩意，卻并不溫順，還沒心沒肺的，弄死這家伙乃是這部小說的最終主旨。要是無法干凈利落地弄死她，那就得救她一把?？傻镁攘说脑?，像藤尾這樣的，作為人，還是差了些?！毕哪繉ⅰ皶r代病”與“個人病”融為一體澆鑄在個別角色身上，并試圖以角色的死亡作為藥引，牽出“道義與真誠”這一藥方，看似做了時代背景下的衛(wèi)道者來批判明治社會，實際上卻是將自身無法探知的社會問題囫圇為個體問題吞咽、消化下去，最終只以“此地所盛行者，皆為喜劇”籠統(tǒng)作結(jié)。事實上，作為一篇世情小說，文中女性視角的缺失開頭是極大的敗筆。本文開頭所說《虞美人草》中的人物并不自由，便是這個原因。

? ? ?需要說明的一點是，《虞美人草》嚴(yán)格來講是夏目漱石的一本炫技之作，加之上述種種缺陷，盡管受眾甚廣，但作者本人并不喜歡這篇小說。只是無論如何難堪，夏目漱石本人高超的文飾能力與深厚的文化底蘊仍然為作品帶來了相當(dāng)?shù)拈喿x價值。文章之推進如行云流水，由大量俳式句連綴砌成，輔以作者旁征博引的典故引用，可謂是字字珠璣。似乎，當(dāng)我們在讀這篇小說時，實際上就是欣賞一位文學(xué)大師的跨時空表演。讀完這本書，你什么都學(xué)習(xí)不到，甚至細(xì)細(xì)咀嚼回味一番后，還要因自掏腰包買了門票而后悔。但即便如此，這場文字大秀作罷，你還是會不禁感嘆：真美。

? ? ?我很是喜歡在寫作時突然地加入一些小小的文字性的惡作劇，這些小把戲幾乎只有它的作者懂得，但想到閱讀者看到它們時心中的疑惑與感嘆，臉上總不由得掛出笑來。在給一位友人的詩中，我借用了高爾基的丹柯。他同樣掏出心來，但并沒有因心臟燃盡而倒下。火焰在破碎的那一刻最為明亮，我讓他自己摔碎了心臟，只為了給對方更亮的光。當(dāng)然，我是希望會有這么一位丹珂，愿意為了她那樣摔碎心臟，即便這是個文字上的把戲。類似這種沒什么人會在意的小心思，我總會構(gòu)思很久，大學(xué)時每一次的文創(chuàng)作業(yè)，我都會用老師的名字的各種變體為角色命名。這些著實令我快樂。若忽然有一天，它們也被別人看懂，我想那便是甲野和宗近的交情吧。當(dāng)然，如果這二人相遇，恐怕還要就怎樣的做這游戲更好些來爭論一番。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23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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