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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2019.10.12)

2023-05-15 15:45 作者:tl0048  | 我要投稿

木偶

Tailor Tam/2019.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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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拉汶的酒館許久未曾出現(xiàn)泰羅的身影了,久得快讓老板荷根忘記上次跟泰羅道別時答應(yīng)他的那件“小事”。他可想得美,我不會再答應(yīng)這個混蛋任何好事了——荷根每次都恨恨地對酒客們?nèi)绱诵Q,盡管這是他第三次“不得不”答應(yīng)泰羅的請求。

更夫吹過第二次號時,泰羅用他爽朗的笑聲推開了酒館的木門,仿佛只是跟酒鬼們在外混了一個晚上就回來了。

“老規(guī)矩,一滿杯朗姆酒,不兌水。”泰羅自顧自一屁股坐到吧臺。

“老規(guī)矩,一整個故事,不賣關(guān)子?!焙筛溃陔p方對視的一瞬間,又如常爆發(fā)出一陣不知廉恥的大笑。

一口上好的朗姆酒下肚,泰羅的飽嗝和故事脫口而出。酒館里不需要回家的光棍們和不怕死的丈夫們默契地圍坐到吟游詩人的身邊,獵奇的渴切目光讓他們看起來像十歲的男孩兒盼著睡前故事。

文森特,我們就給主人公安上這個名字吧,就像奴隸販子都叫拉蒙,吟游詩人都叫泰羅,酒館老板都叫荷根。

文森特生于格羅尼亞,背景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商人家族,在格羅尼亞跟一棵樹一樣常見。不常見的是,文森特出生時右手便多了一根手指,一二三四五,六。

我知道各個地方對于多指者有著迥異的迷信,有的人相信是詛咒,是惡魔造孽的證明;有的人相信是奇跡,是女神眷顧的印記。而格羅尼亞人的迷信是,多齒的人貪得無厭,多耳的人煽風(fēng)點火,多趾的人庸碌一生,多指的人好逸惡勞;欲要破除,須得去掉不該多出的地方。

父親難以直視文森特那雙無辜的小眼睛,刀子都已經(jīng)架在他的多指上了,始終沒法忍心把刀切下去。最后父親心一軟,扔下刀子,夫妻倆相擁而泣,互相安慰道,至少這孩子現(xiàn)在沒病沒災(zāi),以后的路讓他自己走吧。

文森特一天天長大,家人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不但沒病沒災(zāi),腦子還比普通孩子的好使,三歲時已經(jīng)學(xué)會讀寫,五歲前掌握了基礎(chǔ)算術(shù),九歲的年紀(jì)已經(jīng)可以勝任家里生意的記賬,讓身為商人的父親訝異不已,甚至暗暗慶幸當(dāng)初沒有切下那根似乎危險的手指,否則可能會讓這孩子失掉了靈性。倒是家族中的老人,總是背地里長吁短嘆,這孩子聰明得可怕,但愿多出來的那根手指不會要了他的命罷。

文森特家的生計雖然衣食無憂,但父母自覺家族的小生意養(yǎng)不住這個孩子的本事,于是合計之后,決定送他到格羅尼亞數(shù)一數(shù)二的商隊當(dāng)學(xué)徒——那時文森特剛滿十三歲。臨行前,父親再次讓他作出一個承諾,盡管這承諾已經(jīng)做過千百遍了:我發(fā)誓,我花的每一枚第納爾都是我自己掙回來的。

五年來,文森特隨商隊見識過帕拉汶帆流如織的港口,體驗過窩車則凍入骨髓的冬夜,獵獲過杰爾喀拉城外森林的野兔,豪飲過巴瑞耶特產(chǎn)的椰棗酒,諦聽過圖爾加大草原的狼嚎。文森特汲取著整個卡拉迪亞大陸的陽光雨露,身材越發(fā)舒展,四肢越發(fā)頎長,品貌越發(fā)不凡。當(dāng)他每每在商隊行伍中鮮衣怒馬地進(jìn)城時,總會惹得城中的良家女孩們?yōu)橹畡尤荩膊环婪诺募伺髵伱难?。少年的懵懂難敵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自從在德赫瑞姆被一名愛他愛得發(fā)瘋的酒吧女仆誘入人事后,他眼前的世界便不再單純,第納爾對自己來說不再是賬目上的簡單數(shù)字。

文森特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女人,而且需要更多的女人,意味著需要更多的第納爾。他知道商隊每天都有上萬第納爾的流水進(jìn)出,文森特壯著膽子從中攫取了一筆不多不少的錢,他信賴自己的頭腦,只要做得夠好,沒人能夠發(fā)現(xiàn)。父親讓他作出的承諾并未完全遺忘,但只是在他沉浸于溫柔鄉(xiāng)時不速而來的陣痛。讓女孩兒們困惑的是,文森特在上陣前老是背地里自言自語一番,其實他只是在說服自己:我不是賊,我會把錢再掙回來的。一翻身,他又把女孩兒擁入懷里,順便將油燈吹熄。

商隊頭領(lǐng)其實早在兩個月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文森特私吞公款的瀆職行為,看在與文森特家族世交的份上,頭領(lǐng)悄悄放他一馬,用自己的錢填上窟窿,平日里則對文森特旁敲側(cè)擊地教訓(xùn),文森特只是低下腦袋不說話。沒成想,即使來到盛產(chǎn)馬肉和牛糞的圖爾加城,這個少年竟然還是將家族的榮譽與商人的原則拋諸腦后,再次為了來路不明的女人中飽私囊。頭領(lǐng)當(dāng)即像揪住黃鼠狼一樣把文森特從營帳趕出來,向整支商隊宣布了文森特的罪狀,并聲稱將要通報格羅尼亞商會。這意味著文森特作為一名商人的生命終結(jié)了,甚至他這輩子再也回不去格羅尼亞了。頭領(lǐng)一臉嫌惡地將一袋第納爾扔給文森特作為了結(jié)的工錢,最后拋下一句——你可別把這筆錢全花在女人身上了——便一腳將他踢出了商隊。

心灰意冷的文森特考慮過自我了斷,他想赤身奔往圖爾加城外的茫茫草原,總有一群餓狼會把自己撕成渣滓,吃得只剩骨頭。一夜過后,也許出于怯懦,也許出于勇敢,文森特拋棄了自盡的念頭,將目光駐留在東邊延綿不絕的崇山峻嶺處。

庫吉特以東的世界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卡拉迪亞人來說都是一片空白,而文森特暗暗告訴自己,在山的那一邊,絕不會只有絕望和死亡,要是自己能夠打通來往東方的商路,他將擁有一支、十支、乃至一百支日進(jìn)斗金的商隊,什么女人、名譽、金錢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說不定格羅尼亞商會還要央求他賞臉榮歸故里呢。反正,情況還能比現(xiàn)在更糟嗎?

當(dāng)然,老天爺毫無意外地給我們的主人公賞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文森特為了置備登山的家伙踏遍了整個圖爾加城,盡管這座城還沒有帕拉汶的一半大。冰鎬,繩索,馱馬,干糧,干肉,油脂,火把,釘鞋,棉衣,向?qū)А驅(qū)Х吹故亲铍y找的,因為沒有一個庫吉特人愿意當(dāng)他們的向?qū)?,每個庫吉特人對山那邊的世界都有著迷信般的忌諱。只有一名滯留在酒館的薩蘭德人自告奮勇,聲稱自己已經(jīng)成功越過大山兩次了。文森特將信將疑,但眼下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只好用手頭上剩下的第納爾預(yù)付了向?qū)б话氲某陝凇?/p>

薩蘭德向?qū)ьI(lǐng)著文森特往圖爾加的東南方向走,文森特一度懷疑這個看似不甚可靠的向?qū)⒁那拿撽犔踊厮_蘭德去了,但當(dāng)向?qū)槲纳刂赋稣綆X最平坦的一處豁口時,文森特差點兒忍不住要抱著他親一口。

文森特忘記問薩蘭德向?qū)?,既然他知道這是通往東方最易走的通道,為什么自己不開發(fā)一條商路呢?而向?qū)М?dāng)然沒有告訴他,這是由于此地同時也是氣候最復(fù)雜的位置,上一刻藍(lán)天白云,一眨眼便可能迎面遇上兇暴的風(fēng)雪。這正是文森特的白日夢所碰上的喪鐘,那陣無法預(yù)料的狂風(fēng)將他大部分的裝備和糧食席卷至峭壁之下,以及那名意外地忠誠乃至為之獻(xiàn)身的薩蘭德向?qū)АN纳爻蹲●W馬的韁繩死死貼住崖壁,抱住了自己和馱馬的性命,但這時他似乎已經(jīng)明白命運女神的態(tài)度了——卡拉迪亞容不下文森特。

也許出于怯懦,也許出于勇敢,文森特遏制住直接跳下冰封懸崖的念頭。回頭下山?jīng)]有必要了;其實沒有了向?qū)?,文森特自個兒也沒法原路返回,他只好待風(fēng)雪稍為平息后,硬著頭皮往前推進(jìn)。半天光景,他終于牽著馬攀到了絕嶺的制高點,一陣風(fēng)廓清了雪霧,展現(xiàn)在文森特眼前的是他心之所向的東方。

東方,看不見平原,看不見森林,更加看不見人煙,而是一座接一座的險峰峻嶺。

文森特癱坐在沒有溫度的山巖上,只剩馱馬打著不快的響鼻。這回是失了魂的文森特由著馱馬牽著自己在山中游走,這匹牲畜憑著天生的感召,領(lǐng)著文森特走到一處隱藏在群山中的山洞,此處避風(fēng)避寒,洞外甚至長著紅綠相間的植株。文森特不禁定睛一看,紅色的竟是一顆顆飽滿的紅茄。再靈光的腦袋也顧不得細(xì)想眼前的異景,已然饑腸轆轆的文森特甚至沒心思摘下紅茄,便跪在地上捧著紅彤彤的果實狼吞虎咽起來。

一聲斷喝鎮(zhèn)住了文森特。他這才想到,這山里,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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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羅說得口舌生煙,趕緊啜下一大口朗姆酒。老板,我上次拜托您老的那件小事,情況怎么樣啦?

荷根冷笑一聲,你今天可答應(yīng)了我不賣關(guān)子,要是敢耍老子,下次兌在你酒里的就不一定是水了。至于那件“小事”嘛,等你講完這個故事再回答你。

泰羅自知理虧,做了個鬼臉,繼續(xù)娓娓道來。

喝住文森特的是一個老人,他蹙眉盯住文森特,一手指向隱隱散逸著淡煙的洞中,示意文森特隨他入內(nèi)。這會兒,文森特才嗅到從山洞飄出的氣息,非常清淡,但是意味著老人在山洞里煮著熱食,文森特對此是無法出于虛偽的禮節(jié)婉拒的。

老人煮的是一鍋稠湯,文森特直到灌下滿滿一碗后,才弄明白湯里有剛才的紅茄,切碎的蘑菇,以及某種不知名的野菜。說不清道理,盡管文森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心如死灰,卻在喝完這一碗熱湯后淌出了澀咸的淚水,繼而是決堤般的嚎啕大哭,仿佛再次出世的嬰兒。老人只是不動聲色地背手佇立一旁,眼神里的同情閃閃縮縮。

過了好一會兒,文森特才有心思對老人打量一番。但見老人的須發(fā)是不存雜質(zhì)的銀白,瞳仁的顏色是不容置疑的深黑,面目輪廓像庫吉特人,卻要比那些馬背上的漢子——怎么說呢,更經(jīng)過老天爺一筆一劃的雕琢,得把庫吉特人的臉精心削掉一層才能完成這樣的作品。盡管他的外表無法掩飾老邁的年紀(jì),老人可能比文森特的祖父還要老,但他的腰板比床板還要硬朗,眉宇間總暗示著不甘命運擺布的嘲弄,而這正是文森特此刻亟待得到的希望。他把空碗遞給老人,又要了一碗熱湯。

文森特帶來的物資和馱馬并未為他從老人處賺得多少面子,老人并沒有出山的打算,但一下子多出的兩張嘴——特別是多了一張馬嘴——讓洞里所留無多的存糧告急了。從群峰的指縫漏出的山泉,以及天氣晴朗時寶貴的陽光,孕育著這方得天獨厚的峽谷腹地。紅茄的植株是老人從外面帶回的,而蘑菇和野菜則是這片小天地的恩賜,老人偶爾還能用陷阱獵獲野物,給兩個人開開葷。

老人不是卡拉迪亞人,這一點是在文森特文森特費了一番功夫試圖與老人溝通,盡力打消他吃掉自己馱馬的念頭時才確定的。老人的母語多是單音節(jié)或雙音節(jié)的詞語,音節(jié)平穩(wěn),節(jié)奏明快,一如他方方正正的臉龐。老人為了與文森特溝通,母語中也間雜著庫吉特語和斯瓦迪亞通用語,說明老人并非憑空出現(xiàn)在卡拉迪亞之外的絕地處。經(jīng)過再三確認(rèn),老人最后向文森特一臉不屑地表示不會碰那匹馱馬的一根毫毛。

文森特滿腦袋的物價漲跌和市場規(guī)律在這個山谷里毫無用武之地,為了填飽肚子,他只好從頭學(xué)起生存的原始本領(lǐng)。憑著好使的腦子,也在某種程度上憑著他多出的手指,文森特在試圖自食其力的方面倒是突飛猛進(jìn)。正是在老人指導(dǎo)他設(shè)下第一個陷阱時,他們才驚訝不已地發(fā)現(xiàn)雙方的共同點——右手多出的一根手指。

老人的訝異很快轉(zhuǎn)為憤怒,但很快再次冷卻成無可奈何的悲哀。他說,總是這樣,永遠(yuǎn)都是這樣,躲得再遠(yuǎn),木偶總能找到自己。

文森特在理解“木偶”一詞的時候遇到了障礙,老人指手畫腳了一番,最后只好搖搖頭,從山洞里的一堆雜物處翻出了一大包用油布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物事。

包裹里是許多具半身大的木制人偶,特別之處在于人偶的四肢關(guān)節(jié)乃至五官口目均綁縛著堅韌的細(xì)線,連接至一面手掌形狀的裝置。盡管聞所未聞,文森特一眼便已看出這些人偶能夠在一雙巧手中發(fā)揮何等本事,他甚至暗自嘆道,為什么卡拉迪亞人從來沒想出過這種玩意兒?

木偶的面目勾畫細(xì)致,清晰可辨,但并非卡拉迪亞任何一國的繪畫技法,有的慈眉善目,有的兇神惡煞,有的嫵媚動人,有的齜牙咧嘴,有的長得像文森特,有的長得像老人。文森特對著木偶們兩眼放光,著了魔似的將木偶一具一具仔細(xì)翻看,看它們的神情,看它們的軀體,看它們因歲月流逝而產(chǎn)生的細(xì)微裂痕,越看越能咂出木偶的精妙之處。

老人一番躊躇,最后長舒一口氣,從文森特手里奪過一具頭戴冠冕的木偶,當(dāng)他用手操縱起木偶的提線時,木偶國王仿佛通過那一根根絲線汲取著老人的生命力,趾高氣揚地背手踱步,與真人的坐立舉動一時無二。文森特像個七歲的天真男孩一樣看得兩眼發(fā)直。

文森特像條流浪犬一般央求老人把這門手藝教給自己,老人沉吟良久,按住匍匐在腳邊的文森特的頭顱,將他的額頭按到地上反復(fù)三次,終于開口道,手臂伸直,手指放松。

這對再奇異不過的師徒除了解決口腹之欲,便沒日沒夜地在山洞里演練木偶戲。老人一邊用雙手操縱著木偶的喜怒哀樂,一邊從口中吐出抑揚頓挫的文辭,山洞里的閃爍不定的火光映照著一幕又一幕失落的傳奇,洞里回響著老人母語的異國口音,文森特自覺超越了時間的鴻溝與空間的壁壘,正在與這名神秘的老人一同操持密不外傳的神圣儀式。

文森特聽了一遍又一遍,終于弄明白這些木偶共分三套,講述的是這么三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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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之死。

老國王治國理政有道,萬民擁戴,可惜的是王位一直后繼無人。直至年近半百時迎娶了王國首富的大家閨秀,新王后才為這個國家誕下了名正言順的男性繼承者。

老國王老來得子,分外呵護(hù)自然是人之常情,他命人將王宮里陳列的所有兵器甲胄通通收歸庫房,王家侍衛(wèi)們只可隨身攜帶鈍器,所有高于一層的窗戶都用磚塊封至巴掌大的洞,厚得鑄鐵球砸上去也一聲不吭的地毯鋪遍了宮廷,供給王室的佳肴不允許有一根骨刺。

百密總有一疏,小王子趁三名年輕保姆放松警惕聚在一塊兒談笑時,爬上了老國王舉辦宴席的長桌,從未體驗過痛楚的他出于好奇,一手抓住燭臺上那只雀躍閃爍的火精靈,小手掌立馬燙得通紅,然后起了駭人的水泡。

但是他沒有哭也沒有鬧,甚至沒有流下一滴童稚的眼淚,這前所未有的痛楚刺激讓他產(chǎn)生了難以言喻的快感。老國王雖然覺察到子嗣的異常反應(yīng),但只認(rèn)為這是屬于王族血脈的無畏無懼,同時一反平日和藹的面目,帶著處決敵人的冰冷神情下令,將三名玩忽職守的保姆處以極刑。而極刑——老國王的眼神流露出從來無人察覺的殘酷——就是火刑。

盡管王后緊緊把王子摟在懷里,并捂住了王子的耳朵,但那三名年輕保姆在融化骨肉的高溫中發(fā)出的尖叫還是不可避免地穿透了母親單薄身軀的保護(hù)。火焰,尖叫,死亡,快感,以一種悲劇式的偶然植入到王子的腦海,邪惡的種子無聲地生根發(fā)芽了。

老國王已死,新國王萬歲。

新王頒布了一系列新法,其中一條是將所有的極刑統(tǒng)一為火刑,并由國王定期監(jiān)督執(zhí)行。百姓們發(fā)現(xiàn)新王越來越熱衷于對法律動刀子,越來越多的罪名,越來越多的死刑,而國王“監(jiān)督”火刑執(zhí)行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人們無法忽略國王在聽見受刑者撕心裂肺的慘叫時愈發(fā)難以掩飾的鬼魅笑容。

國王的惡癖仿佛日益腫脹的毒瘤,整個王城的人都心照不宣,但卻無人膽敢指出,默默承受國王的暴虐,只求下一個葬身火中的不是自己或愛人。直到某個清晨,人們發(fā)現(xiàn)四方城門被陌生的士兵從外封鎖,城門上張貼的啟事宣稱王城突發(fā)瘟疫,未經(jīng)國王批準(zhǔn)不得進(jìn)出。當(dāng)聒噪的人群尚在爭論應(yīng)該回家還是沖擊出城時,他們身后的街道涌起了滾滾濃煙,城里的富人區(qū)和貧民窟都未曾幸免,繼而是火焰,尖叫,死亡,甚至踩踏而死的人比燒死者還要多。

為數(shù)不多的幸存者聲稱,他們親眼看見了國王兀自在馬背上舉著火把,沿著街道一路狂奔,蒼白的臉上洋溢著難以名狀的純粹的喜悅。

人們最后在王宮焚毀的廢墟里只找到了那頂燒熔了一半的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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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侶之死。

當(dāng)僧侶依從教規(guī)將腦袋上的頭發(fā)削得一干二凈后,他被教會委以第一個使命,也是他余生的唯一一個任務(wù)。

為神塑造完美的像。

他見過神的像。誰沒有見過神的像呢?正如經(jīng)上描繪的神,不悲不喜的臉孔從不睜眼,背負(fù)著九十九只手,沉重得壓彎了神的腰,神向世人跪下,仿佛人才是神崇拜的對象。

那些手多得嚇人——所有宗教都必須有嚇人的本事——而且沒有哪兩只手是同樣的,有的戴著放貸者的珠寶戒指,有的長滿了老兵才有的厚繭,有的無名指被截斷了一節(jié)像出千的賭徒,有的纖細(xì)光滑如同待嫁的公主。

僧侶曾是一名頗具天賦的銅匠學(xué)徒,在皈依神的教會前,經(jīng)常會被神的塑像深深地吸引,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半晌,貪婪地挖掘塑像每只手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但最后總是不滿這些塑像未能臻于完美。當(dāng)?shù)弥獮樯袼芟竦氖姑涞阶约杭缟蠒r,僧侶下定決心,即使為此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僧侶在教會中試遍了所有能夠得到的材料,紅土,陶瓷,翡翠,瑪瑙,黑鐵,黃銅,白銀,黃金,始終沒有造出完美的神像。于是僧侶離開了教會,立誓在完成使命前絕不再踏入教會半步。

僧侶路過一片還未來得及被清掃的戰(zhàn)場,遍布著直直指向天空的旗幟、長矛和尸體的手。僧侶看到了那只曾經(jīng)屬于一名老兵的手,盡管已然了無生氣,但讓僧侶如夢初醒,塑像最好的素材,難道不是來自最像神的人嗎?

人們從來不會懷疑,為何那名腦袋光禿禿的僧侶總愛在戰(zhàn)場和墓園里轉(zhuǎn)悠,尤其是在沒有月亮的黑夜,他們甚至暗暗欽佩僧侶的虔誠和堅定。只有一個無傷大雅的疑慮:僧侶背上的黑色行囊不知怎么地越來越大、越來越重。

隨著僧侶所收集的手愈多,收集的難度也愈大,自從上次在墓園處取得早逝新娘的纖纖玉手后,僧侶已經(jīng)有一周的時間沒有找到合適的素材了,并開始擔(dān)心防腐劑還能發(fā)揮多久的功效。

懊惱之際,僧侶想起了自己的誓言,為了完成使命,即使為此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凡人也應(yīng)該為這一使命獻(xiàn)身。僧侶流浪到更遠(yuǎn)的村莊和城鎮(zhèn),與每一個落單的路人攀談,其中有些人從僧侶處獲得了神的啟迪,有些人則再也沒有出現(xiàn)。終于,又一個沒有月亮的黑夜,僧侶背負(fù)的巨大行囊盛滿了九十九只來自不同主人的手,重得壓彎了腰。

現(xiàn)在只差最后一步工序了。

僧侶憑著最后的一口氣回到了教會的門前,朝著大門雙膝跪下,腰直不起來,展開了包袱,亮出背負(fù)著的九十九只手,從此永遠(yuǎn)合起了疲憊不堪的雙眼,不悲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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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女之死。

沒有人知道她的親生父母是誰。養(yǎng)父母告訴她,如果不是那個冬日清晨仆役提前打開了宅門,她無疑已經(jīng)凍死在養(yǎng)父母的門前。養(yǎng)父母家中一直無后,所以決定收養(yǎng)這個女孩兒。

童年的她,健康,沉默,陰郁,狡黠,像一球含著不祥花蕊的花苞,在這個善良殷實的家庭中,默默出脫為一名散發(fā)著奇異魔力的少女。養(yǎng)母一句一句教給她的童謠,在每個清早和傍晚準(zhǔn)時從她稚嫩的嗓子響起,甜膩而詭譎,讓養(yǎng)母也不禁聽出了神。

自從在十六歲時撞見了仆役夫婦的人事后,她便開始展露出對于人性和欲望的天才般的敏銳。一點尚未蒸發(fā)的天真,幾許剛剛萌發(fā)的嫵媚,再加上適量雄性難敵的曖昧,不費多少功夫,就將打理牛群的小伙子、家里廚房的伙頭和鐵匠鋪的年輕學(xué)徒玩弄于鼓掌之間,乃至這三個男人在整整一年的光景間竟互不知情。在堆滿小麥的庫房,在菜梗橫陳的廚房水槽龐,在后門外齊人高的樹叢,上演著一出又一出月亮見了也羞紅臉的戲份。她最愛的把戲是,一邊以輕若游絲的鼻音哼曲,一邊解下兩人的衣裳,一曲哼完,二人正好坦誠相見,男人往往已如癡如醉任其擺布。

?沒人知道那個秋夜發(fā)生了什么。沒人知道宅子是怎么燒起來的。沒人知道為何全家主仆直至燒死都沒有呼救。沒人知道為何這家人收養(yǎng)的女孩兒沒有了蹤影。只有她知道,既然養(yǎng)父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卻不肯接受她用擅長的把戲收買自己的沉默,那她就只好在那天晚餐的肉湯里偷偷撒下能放倒母牛的藥粉,再“不小心”地打翻燭臺,帶走了只有養(yǎng)父和自己知道藏在哪兒的私房錢,再次成為了一名孤兒。

這筆錢帶給了她一段比享受男人更美好的時光,揮霍一空后,她并不意外地選擇了將自己賣給巡回各地演出的歌舞團(tuán)。所謂的歌舞團(tuán),也曾只存在歌聲和舞姿,但那么多的女人,那么多的男人,那么多的貧窮,那么多的欲望——到了如今,在更夫宣布午夜來臨前,歌舞團(tuán)的演出可以帶來同樣多的笑聲與淚水;午夜來臨后,歌舞團(tuán)的后臺就是更加精彩的皮肉集市。

她很快從歌舞團(tuán)的前輩們學(xué)會了鞭子的妙用,繼而順理成章地掌握了各種精妙的刑具裝置和繁復(fù)華麗的施虐流程,爐火純青的拷問技巧讓國王的劊子手也自愧不如,皮帶和鐵鏈、鉚釘與鋼針是她賴以施展愛之魔力的法器。她成為了歌舞團(tuán)之夜的無冕皇后,明碼實價地販賣比一般歌女更昂貴的痛苦和刺激,每個城市都有富人或不能說出名字的貴族拜倒在她用哀嚎織就的旗幟下。

不費幾年光景,她又賺夠了贖身的錢,選了一個沿海的城市自立門戶,名聲卻越傳越廣了,在這樁生意最鼎沸的那年,從各地絡(luò)繹不絕而來的華貴馬車甚至堵住了城門口,她的一顰一笑足可以叫一名年輕貴族傾家蕩產(chǎn)。許多慕名而來的新客人對她那間甜蜜囚室中的大鐵籠浮想聯(lián)翩,而這恰恰是她現(xiàn)在最愛的把戲:當(dāng)榨干了一名男子的家財、理想和未來后,她便將那名依舊神魂顛倒的男子鎖進(jìn)鐵籠中,然后喚人從街邊帶來一名乞丐或奴隸——這個沿海城市的一項特產(chǎn)——然后逼迫那名已失去一切的男子,眼睜睜地目睹另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免費躺上她那張平時貴得難以想象的大床。

她如同瘟疫般降臨世間,最后也成為了瘟疫的化身。床笫間不知何時滋生出致命的病癥,城內(nèi)外的男人,然后是女人,開始在全身上下不間斷地發(fā)炎,流膿,結(jié)疤,最后以難以名狀的可怖面目死亡。城里瘋狂的追求者仍然鍥而不舍地敲響她的大門,這些男人仿佛是從地獄破土而出的亡靈,襤褸的衣衫沾滿了黃綠的膿液,眼眶深得可以裝下一枚雞蛋。疫情隨著城里的男女不再共枕同眠而遏止了,但她很快變得比她的感染者更加不堪入目,渾身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曾經(jīng)如云的秀發(fā)大把大把地掉落,她尖細(xì)牙齒在不見天日的閨房里成了駭人的獠牙。

積怨已久的居民們將這名叱咤一時的歌女逐出了城墻,她被掃帚和釘耙趕到城外的海灘。當(dāng)人們后來找到她僵直的尸首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坐在了大海沖來的浮脹男尸上——最大膽的人猜想,也許她在死前一刻,還試圖重操舊業(yè)賄賂死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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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甚至忘記了當(dāng)初的雄心壯志,廢寢忘食地琢磨著木偶們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關(guān)節(jié)、嘴巴和眉眼的機巧靈敏每每讓他咋舌嘆服,究竟東方的手工匠人如何竊得神靈的天工?

老人用夾雜著母語、庫吉特語和斯瓦迪亞通用語的滑稽口音,跟文森特作了一個嚴(yán)肅的交易:老人教會文森特木偶戲,文森特負(fù)責(zé)贍養(yǎng)老人直至送終。文森特在答應(yīng)他前不忘問清老人當(dāng)下的年紀(jì),老人先舉起八根手指,然后再亮出四個指頭。文森特并非擔(dān)心自己需要在老人身上浪費多年青春,反而是憂慮老人在教會自己前撒手人寰。

這個交易對于文森特來說不算壞,在接下來的三年光景里,這對世間難尋的師徒相處得倒是其樂融融,但是每當(dāng)文森特問及老人住在山洞以前的往事,他總是搖搖頭不說話。腦袋和手指都好使的文森特下了一番苦功,木偶戲也不是難事。不難發(fā)現(xiàn),文森特擺弄歌女的木偶特別多。然而,文森特鉆研得越是認(rèn)真,老人的神情便越發(fā)憂心。文森特不解,老人只是長嘆一口氣,似乎在提醒自己,背過身道:“它們只是木偶,不是人,只是木偶而已!”

那一個傍晚,老人沒有吃文森特端來的野兔肉和野菌湯,甚至在床上沒有起來,只說:“我的線快要斷了?!蔽纳禺?dāng)然聽懂了,臉色一沉,遵照老人的吩咐,將三具木偶列在床前,文森特則頷首低眉地跪坐在一旁。

山洞里的火光搖曳不定,使得文森特的臉看上去更加瘦削,眼窩更深——這幾年來營養(yǎng)雖然匱乏,但他好歹也長成一名英氣逼人的小伙子了。老人開腔:“你,很聰明,很勤快,這很好?!?/p>

老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不知是因為語重心長的思慮還是油盡燈枯的疲憊,然后才說:“你從這里出去,回到草原,回到森林,回到你的家去。最好不要再碰木偶了?!?/p>

文森特低著的頭猛地抬起,盡管沒有說話,但他雙眼射出的如炬目光赤裸裸地宣示著憤懣和拒絕。臨終的老人卻沒有膽怯,直接回視文森特的眼睛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從你第一天留在這兒開始就知道。我不是要反悔,只是盡最后的努力。忘記木偶吧。否則死的不止你一個人?!?/p>

這下子文森特站了起來,臉色鐵青,扭頭就要走出洞外去。老人以微弱但堅定的聲音叫住了他:“好了!好了。站住。這三個木偶,你只能選一個帶走。剩下的,陪我留在這里?!?/p>

文森特稍為放松,仍面有慍色,他皺眉思考了片刻,然后走到老人床邊,伸手握了握老人已經(jīng)發(fā)涼的手掌:“成交?!辈怀鲆馔猓纳叵癖鹱约旱拿妹靡粯佑秒p手抱起了歌女的木偶。老人突然一手捏住文森特的手腕,用盡最后一口氣道:“記住,它只是木偶!一具木偶——”

第二天蒙蒙亮,文森特匆匆將這個生活起居了三年時光的山洞封起,被封住的是沒有了氣息的老人、沒有了觀眾的木偶和沒有了傳承的故事。他將歌女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蟄伏了三年之久的馱馬背上,踏出了第一步,離開這處也許不再有人造訪的山谷。

在接下來的幾年里,文森特吃的苦頭不比以往少。

圖爾加的日間集市是他首選的演出地,但庫吉特的老牧民瞧見他一身襤褸衣衫,以為又是傾家蕩產(chǎn)的白皮膚賭徒,或者哪場戰(zhàn)役落單的逃兵——這些人往往能帶給你難以想象的麻煩,甚至惹上血光之災(zāi)——牧民們懶得正眼看他,紛紛擺出牛糞伺候的架勢,他只好落魄而逃。

在沙瑞茲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文森特亮出木偶,待圍觀的男女看出那是一具女性的人偶,便一邊咒罵一邊散去,衛(wèi)兵們毫不客氣地把他和褻瀆神明的“偶像”扔出城外。

前往維魯加的路上,文森特又不幸遇到綠林兄弟會的好漢們,他費了一番口舌才讓那些好心人相信,木偶只是“領(lǐng)主少爺弄壞的玩具”,他只是帶回給村里自己的三個孩子玩玩。文森特在好漢們的將信將疑中保住了木偶,而付出的代價則是那匹任勞任怨的老馱馬。

在維魯加城墻下,文森特跟那些滯留城外的難民一起湊在篝火前取暖。在那個被饑餓和寒意兩面夾擊的秋夜里,文森特終于找到了他的第一批觀眾。月兒慘白,陣容凜冽地包圍著他們的森林偶爾傳來叫人膽寒的鴉鳴,并不旺盛的篝火慵懶地濺出虛張聲勢的火星,文森特清清嗓子,一開口就是蒼涼的東方口音,仿佛老人借著某種密不外傳的儀式從他身上復(fù)活了,歌女的身姿和吊詭的傳說迷住了篝火前的每一個難民,以及守在城門前的羅多克衛(wèi)兵。

后面的事情,自然是守門的衛(wèi)兵把他獻(xiàn)給了衛(wèi)兵隊長,隊長把他獻(xiàn)給了維魯加的鎮(zhèn)長,鎮(zhèn)長把他獻(xiàn)給了維魯加的領(lǐng)主,領(lǐng)主把他獻(xiàn)給了羅多克國王,羅多克國王最后把他獻(xiàn)給了斯瓦迪亞的老國王——作為和談的貴重禮物之一。這是文森特第二次踏進(jìn)蘇諾,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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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一下!你讓我找的東西,就是那個嗎?”荷根一個激靈,揪住泰羅的衣領(lǐng),差點兒從吧臺后一躍而起,眼珠子瞪得銅鈴般大小,把湊在一起聽故事的夜貓子們嚇得退了一步。更夫在街上走過了第一遍,酒館里的聽眾們倒是有增無減,有些后來者甚至在豎著耳朵聽人介紹前頭的情節(jié)。

“對,沒錯,就是的?!碧┝_撥開荷根的手,臉上掛著的正是那副賣關(guān)子賣得興起的得意笑容。“那荷根老板倒是說說,我拜托您的那件小事辦得怎么樣啦?”

“你讓我找的東西,”荷根并沒有在意泰羅的調(diào)笑,眉頭逐漸蹙起,“我派去的冒險者找到了。”

“那么——”泰羅的笑容凝固了,放下將要舉起的酒杯,眼神里流露出不易察覺的驚異,“木偶真的在那里?”

“是的?!焙筛袂槟氐攸c頭,“東西的確就在你告訴我的那個山洞。那些冒險者沒能全都活著回來,還花了我一筆不少的第納爾,那東西——就是木偶,眼下就躺在我的地窖里。”

“把它拿出來!”這會兒輪到泰羅躥起來,揪住荷根的袖子,“眼見為實!”

“你先把故事講完,”荷根甩開他,斟滿了泰羅半空的酒杯,“木偶自己又跑不了。要知道,這故事可花了老子大價錢?!?/p>

泰羅只好呷了一口朗姆酒,繼續(xù)開口,入迷了的聽眾又豎著耳朵圍起來。

進(jìn)城的那個晚上,文森特就被作為宴會的重頭戲,向斯瓦迪亞的王室以及一眾領(lǐng)主獻(xiàn)上享譽整個貴族圈子的木偶戲。

當(dāng)晚演出一如既往地成功,老國王甚至當(dāng)眾開玩笑,說自己差點兒就想把風(fēng)情萬種的木偶納為新妃了。志得意滿的文森特一反出山初時的低調(diào)沉默,竟鞠了一躬道,她可是鄙人的貼身伴侶,如果陛下樂意,能否先為鄙人安排一位枕邊人呢?

俏皮話又惹得君臣上下一陣哄笑,包括坐在老國王右側(cè)的公主——文森特已經(jīng)留意到這位正值妙齡的公主對自己頻送秋波,這番話說出來,可是別有深意吶。

作為獎賞,文森特被特許留在宮廷里的貴賓客房過夜。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客房里奢華的天鵝絨大床上,枚舉著曾經(jīng)睡過這張大床的顯赫權(quán)貴,腦海中又描摹起公主那張精細(xì)白皙的臉龐,自己當(dāng)商隊學(xué)徒時可是連做夢也沒敢想到這樣的際遇。文森特不免懷著些許的惡意想起當(dāng)年商隊頭領(lǐng)給自己的那一腳,不知道那個可惡的老頭子看到當(dāng)下的自己會作何感想呢?今天的一切可得感激我親愛的塞拉呢。

沒錯,文森特已經(jīng)悄悄給歌女起了名字:塞拉,就是格羅尼亞方言中的情人,而這位好情人不會把他的第納爾揮霍一空,還能替自己贏得財富和名望,從前碰上的那些敗家娘兒們根本不及她的十分之一。更加不可告人的是,文森特為了遏制心頭潮起的欲念,早已在每個夜里緊緊擁著塞拉入眠,比蜜月時的情侶還要甜膩呢。文森特把身一側(cè),正念著把他的塞拉抱到這張大床上呢,但見那位斯瓦迪亞的公主正坐在墻角處癡笑著凝視自己。

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思念佳人過于心切,還是自己勞累過度而眼前發(fā)花。的確,在演出過多場大大小小的木偶戲后,他便發(fā)覺自己的身心越發(fā)虛弱了,偶爾還有心悸虛汗的征兆。文森特不禁想起,老師父的身子骨本來尚稱得上康健,自打他纏著老人學(xué)藝開始,老人的身子便眼見著一日不如一日,乃至一命嗚呼——難道那些用于操縱木偶的絲線,真的存在汲取生命的魔力?

他甩甩腦袋,試圖擺脫掉這些沒頭沒腦的念頭,連忙從床上坐起,揉了揉雙眼,再往房間角落處望去——不,我沒眼花,那是,那是親愛的公主?

公主勾魂奪魄的眼神鎖住了文森特,一對纖纖玉腿邁向呆坐床上的他,左手從后勾住文森特的脖子,右手解開了床上掛著的帷幕,二人順勢傾倒在散發(fā)著玫瑰氣息的床墊上,激起的風(fēng)流擾動了床頭的燭臺火光。在這層輕紗織就的幕布之后,一出比文森特的木偶戲還要精彩的戲碼上演了,房間里卻空無一名觀眾。

唯一不對勁的是,眨眼間,公主那頭金色秀發(fā)變成了黑色,黑得仿似塞拉頭上的云絲。

帷幕背后的纏綿愈演愈烈——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文森特發(fā)現(xiàn)塞拉頭上那散亂的黑色發(fā)絲變得更長、更多、更粗,在翻轉(zhuǎn)騰挪之際,公主的臉龐竟又漸漸幻作塞拉妖艷的眉眼。此時塞拉騎在了文森特之上,他的手足四肢不知不覺間已被一圈一圈的黑發(fā)纏住,逐漸失去了掙脫的力量。文森特氣如牛喘,視線泛白,但箍住脖子的頭發(fā)讓文森特只能發(fā)出細(xì)弱嘶啞的嗓音。塞拉的眼睛仍然一寸不移地緊盯著他,不帶一點兒憐憫,嘴角的微笑機械得不像人類——文森特已經(jīng)快要忘記她根本不屬于人類的事實了。

正當(dāng)文森特的意識陷入沉淪之際,周遭安靜得能聽得見細(xì)針墜地的聲音,他耳畔忽地響起了老師父臨終的囑咐:

“記住,它只是木偶!一具木偶——”

仿佛抓住了即將飄過的救命稻草,就在那么一剎那,文森特使出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一個翻身撞出了床上的帷幕,順勢帶倒了床頭的五頭燭臺。燭火引燃了那些不祥的黑色絲線,塞拉馬上面露痛苦的神色,張開嘴巴作尖叫狀,但是半點聲音也擠不出來。

火燒得異常地迅速,順著木偶的絲線燃著了整張大床和帷幕,塞拉在火光中又漸漸褪下了人的皮囊,帶著球狀關(guān)節(jié)的肢體怪異地扭曲著。文森特尚未喘過氣來,只好在地上仰面往后爬退,靠著房門站了起來,但是客房中的火勢已然無法控制了。他顧不上任何的細(xì)軟行囊,打開房門便頭也不回地逃了出去,已經(jīng)失去了呼救的理智。宮廷里的仆役們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火勢蔓延開來,沒見過這陣勢的男女們慌不擇路、上下逃竄,沒有一個人想到攔住臉色慘白的文森特。趁著衛(wèi)兵們接水撲火的亂局,他竟溜出了斯瓦迪亞的王宮,在城堡的熊熊火光映照下一路逃亡,直至筋疲力竭時倒在了不知道哪條后街的垃圾堆里。

天色蒙亮,文森特被街道上的躁動吵醒了,那是王室的禁衛(wèi)軍在通告全城居民:一名來自羅多克的奸細(xì)騙取了老國王的信任,半夜里在宮廷中縱火行兇,謀害了萬民愛戴的老國王和純潔無瑕的公主。新國王臨危受命,下令通緝這名長著六根手指的危險奸細(xì),同時斯瓦迪亞王國麾下的大軍已經(jīng)向背信棄義的杰爾喀拉開拔,國王將以正義之名處決每一個無恥的羅多克叛徒。

老國王已死,新國王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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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生著的這一切有些熟悉,但文森特可沒有時間和心思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他一聽見“長著六根手指的奸細(xì)”,便知道無疑指的是自己了。

眼下最要緊的事是保住性命。

盡管尚未從昨夜的狂亂和恐懼中喘息過來,文森特在第一時間就想到,自己的外貌和特征無疑已被搜捕的士兵們掌握,想要活下去,他就不能再當(dāng)“會耍木偶的文森特”了。

趁著人們都跑到街上湊熱鬧的空當(dāng),文森特潛入了某家宅子的后廚,把一柄新刀子在爐灶里燒得通紅,咬住一根木柴深吸一口氣,手起刀落,那不該存在的第六根手指終究還是被他自己處決了。一鼓作氣,文森特將滾燙的刀子貼在了自己的左臉上,疼得眼前發(fā)黑,那張俊俏的臉龐就此失去了半壁江山,但好歹士兵們不會一下子認(rèn)出自己來。

他壯著膽子在蘇諾城里的橫街窄巷穿梭,沿途踩著流浪狗的糞便和隔夜的菜渣尋到了北邊的城門。并不意外,城門早就被斯瓦迪亞士兵重重把關(guān),出城的人均被一個個仔細(xì)查驗。正當(dāng)文森特躲在轉(zhuǎn)角處苦苦思索時,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差點兒把他的魂兒嚇跑了。在做好最壞的打算后,文森特回頭,卻發(fā)現(xiàn)迎面的不是刀劍棍棒,而是一張熟悉的臉——不是別人,正是當(dāng)年把自己踢出商隊的頭領(lǐng)。

文森特直視頭領(lǐng)凌厲依舊的眼神,脫口而出的第一句:我不是奸細(xì)。頭領(lǐng)端詳了好一會兒,最后長嘆一口氣:我答應(yīng)了你的父親,不管是死是活,也要把你帶回格羅尼亞。

格羅尼亞的商人跟蘇諾的關(guān)系不錯;或者說格羅尼亞的商人跟卡拉迪亞每一座城鎮(zhèn)的關(guān)系都不錯。商隊頭領(lǐng)趁著衛(wèi)兵們忙活了一整個白天的勁兒,趕在城門關(guān)閉前通關(guān),好心的士兵看在商隊頭領(lǐng)以及一袋第納爾的面上,只是草草檢查了商隊里幾十號人馬,對那個因為不聽話而燙傷了臉的新奴隸也沒有起疑,反正這家伙只有十根手指嘛。

文森特在前往薩哥斯的路上聽說,斯瓦迪亞的大軍在進(jìn)攻羅多克王都杰爾喀拉的路上,憤怒地從地圖上抹掉了幾條村子;除此以外,在商隊離開蘇諾的第二天,城里又遭到了那名羅多克奸細(xì)的縱火破壞,半個貧民窟連同上百條不值錢的人命都被燒掉了呢。文森特知道不是自己干的,而且也隱約猜到了是誰干的,但是這些話只能憋在肚子里,畢竟自己只是商隊頭領(lǐng)買貨時附贈的奴隸而已。

當(dāng)商隊的船舶在薩哥斯的港口揚帆起航時,文森特天真得滿心以為,自己好歹撿了第二條命,即使是奴隸的枷鎖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直到出海后第一個不詳?shù)奈缫?,文森特被船上接連不斷的驚呼慘叫嚇醒,他提心吊膽地從船艙攀上甲板。

文森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在斯瓦迪亞的王宮里見到了平生最可怖的物事,直到在這條歸鄉(xiāng)的船上碰到了瓜熟蒂落的噩夢。月光慘白,濤聲幽幽,商隊的成員們——包括商隊頭領(lǐng)——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貟煸趦蓪訕歉叩奈U上,仿佛是一面用人體織就的船帆。一陣來自深夜和深海的風(fēng)刮過,那面代表著死亡和絕望的船帆竟隨之鼓蕩起來。這些男子大都已經(jīng)絕了氣息,被處刑般的絞首懸吊著,懸在他們脖頸上不是別的——正是塞拉那黑得發(fā)亮的發(fā)絲。

船上的所有火把和燭燈已經(jīng)熄滅,這一點倒沒有讓文森特感到意外。一具人形慢慢從陰影走出月光,無論文森特如何向自己否認(rèn),但他還是看清了,那是一具已經(jīng)燒至焦黑的木偶,他這輩子也忘不了那陪伴了自己多少個難眠之夜的面容輪廓。焦尸似的塞拉緩步向文森特走來,她沒有張嘴,文森特卻聽見了這輩子最瘆人的情話,偏偏來自歌女那出木偶戲的臺詞:我的情人呵,你永遠(yuǎn)也離不開我。

也許對宿命般的詛咒有所防備,文森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隨身攜帶火種的習(xí)慣,這是他唯一所知的對抗死亡的武器。桅桿上許多雙暴突著的眼睛,好像紛紛投來了目光,要作為最后的觀眾向這場生與死的演出獻(xiàn)上注目禮。文森特翻出了貼身存放的打火石,但在恐懼和窘迫的夾攻之下多番嘗試點火均告失敗。眼見燒得龜裂的木偶就要進(jìn)到文森特面前了,塞拉張開臂膀,發(fā)絲從甲板的各處縫隙蛇行鉆出。

文森特一反手扔掉了沒有用處的打火石,似乎要放棄對昔日情人的抵抗了,那些獵奇的眼睛表露了不屑的鄙視;但他不知怎的從背后掏出了一枚來自庫吉特的火折子,張嘴就朝著包圍自己的黑發(fā)好一頓猛吹,火星一旦散落到極易燃著的絲線上,便像點著了引線般迅猛蔓延,充斥著發(fā)絲的整條船轉(zhuǎn)眼即滿載著火焰。文森特一個側(cè)滾,順勢翻過了船舷,讓塞拉撲了個空。

在文森特翻身落海的一瞬間,在那張焦黑可怖的面孔之下,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塞拉仍然飽含情愫和哀痛的眼睛。

天亮之后,另一艘商船救起了失去知覺的文森特。人們找到他時,訝異地發(fā)現(xiàn)他毫發(fā)無損,而且竟被一簇奇長的黑發(fā)攔腰捆在一塊燒得焦黑的木板上,這才不至于溺死或凍死在無情的海里。直到被送回薩哥斯,他才從死亡邊緣的恍惚中清醒過來,把那艘格羅尼亞商船上發(fā)生的事情講出來——當(dāng)然,出于自保,他將塞拉的角色換成了一群蒙面且蓄著長發(fā)的海盜,而他付了足夠多的代價來買命才僥幸生還。后來,曾有其他商船在發(fā)現(xiàn)文森特的海域嘗試打撈,但終究一無所獲。

木偶的詛咒在他的腦海中深深地刻下了印記,使得文森特選擇了這輩子的最后一個職業(yè):伙夫。人們不明白的是,這個沉默寡言的伙夫白天黑夜輪著在兩個廚房里干活兒,卻愿意只收一份工錢。只有時刻身處在火與熱之中,文森特才能得以入眠,盡管他常常無故驚醒,思疑著在火光之后,總有兩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

事實上,文森特在洞中老人合眼斷氣之后動了個小念頭:除了摯愛的歌女木偶,他將國王的木偶也一并帶走了。他打算的可周全了——萬一貪新厭舊的觀眾們看夠了塞拉的嫵媚,國王木偶將繼續(xù)讓他在舞臺上立于不敗之地。然而他失算的地方是,木偶可以毫不費力地飾演人類,木偶國王的威嚴(yán)足以騙過治下的臣民,時至今日,誰知道它現(xiàn)在頭上又頂著哪個王國的王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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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這個故事的人,”泰羅仰頭把小半杯朗姆酒一飲而盡,“正是薩哥斯碼頭附近一家老酒館的伙夫——對,就是那家水手和海員們最愛光顧的老店——這個伙夫就叫文森特!”

“所以說,”荷根仿佛代表了一眾聽眾發(fā)問,“這個故事是真的?”

“真也好,假也好,”泰羅似乎對杯中物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重重地砸下杯子,“相信故事的人多了,不就是真的嗎?”

一陣讓全場毛骨悚然的沉默,似乎超越了自然秩序的不詳力量凌駕人世,隨時可能造訪這些瑟縮一角的可憐蟲。

“不不不!哈哈哈!你們可要笑死我了!”泰羅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狂笑,好像已經(jīng)憋了整整一個晚上,“其實,還有另一個老伙夫告訴我,那個叫文森特的家伙,雖然的確長了六根手指,但那是他在格羅尼亞老家賭骰子時出老千被揪住,叫人家把多出來的手指砍掉了!他在格羅尼亞待不下去了,只好跑到薩哥斯混口飯吃呢。

“當(dāng)然,文森特臉上也有一道燙傷的疤,那是一次通宵的賭局后,他在上工燒火時打瞌睡,一不小心趴在了燒紅的鐵條上落下的!”

“什么?那你說的木偶呢?”一個坐在泰羅左邊的漢子,聽故事聽得最久的他不禁問道,“荷根說了,現(xiàn)在就有一具木偶在他的地窖下呀!”

“哈哈哈!呵呵呵!”這回輪到柜臺后的荷根爆發(fā)出笑聲了,“對不住了,老伙計,咱們這出雙簧戲精彩吧?地窖里沒有木偶,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除了好酒,啥也沒有!”

聽罷故事的人們紛紛散開,或是惆悵若失,或是回味無窮,但他們無一例外帶著一肚子摻了水的酒回到自己的安樂窩去了。

更夫走了第五巡,到了后半夜,荷根的酒館也要打烊了。這個當(dāng)口兒,堆得高高的第納爾壘在泰羅和荷根中間,那是他們在分成今夜賺得盆滿缽滿的酒錢呢。

“老規(guī)矩吧,我三你七!”泰羅也覺得困了,打了一個大呵欠。

“兄弟,不得不說,這次的故事太棒了!”荷根爽快地將一把第納爾往泰羅那邊一推,“我可不是守財奴,這回就多給你分一成!”

敲門聲響起了。他們兩人抬頭往酒館門望去。

敲門聲再次響起。但是二人發(fā)現(xiàn)敲門聲并非來自酒館的門口。

敲門聲越來越多,越來越急,越來越重,仿佛是許多雙手在同時敲門。終于,他們發(fā)現(xiàn)被敲的門是酒館后的地窖門。

泰羅和荷根面面相覷之時,先開口的反倒是荷根:

“我說,除了歌女的木偶和國王的木偶之外,還有一個木偶是什么來著?”


木偶(2019.10.12)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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