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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歲的我那時正站立于艦船的甲板前端，厚重的雨云乘著十一月的清冷秋風(fēng)，俯身向我壓來。本以為天色就此變暗，但周圍明亮如舊。抬頭望去，竟是那溫?zé)岬南﹃柦噶嗽茖?，將我目力所及的一切毫無遺漏地浸染成金紅色，有如紅色果汁自天空淋下，絢爛而莊重。

不久之后雨云變淡，雨滴落下，極微小的雨，落在臉頰之上毫無水珠擊打面部的觸感，只感覺一絲微涼浸潤肌膚。又是無聲的雨，只有海面上密密麻麻的，被雨點砸出的凹坑才能證明其存在。遠(yuǎn)處偶爾翻起的波浪，腳下緩慢行進(jìn)的艦船，身上綴滿水珠的風(fēng)衣，以及我目力所及的一切，無不被籠罩在這無聲的冷雨之中，一副頗具悲劇意味的景象。

而那往日的記憶——那段本不該淡忘的記憶，在我為這景觀感到震驚之時，陡然沖進(jìn)我的腦海。我頓時頭痛萬分——那段記憶正執(zhí)拗的踢打著我的頭部，似乎在提醒著：“嘿，不準(zhǔn)忘了我哦！”但疼痛很快緩解，那記憶，那曾告誡過自己絕不能忘記的記憶，還是會開始逐漸淡去，甚至到了要完全消失的地步。于是，為了讓這些記憶留存更久，我決定將其記下，用紙，和筆，完完整整的記下，免得它就此消失，無聲無息的消失。

? 對了，這段記憶，是從二十年前，那個景致幾乎完全相同的傍晚開始的。

當(dāng)時是傍晚六點，我剛剛結(jié)束一場重要會議——討論是否介入炎國與烏薩斯之間沖突的會議，正癱倒在辦公室的靠背椅上，閉目休息。不過剛剛閉上眼睛，耳邊就傳來了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我睜開眼睛，模糊地看見那人拉開凳子，緩緩坐下，再定睛看去，是陳暉潔。

“唉，你這次真的不打算讓羅德島介入了？”

沒有鋪墊，直入主題一直是她說話的習(xí)慣，但方才長達(dá)三個小時的，爭論不休的會議讓我異常疲憊，大腦變得遲鈍，竟是花了兩三秒才明白她話語的含義。

“額，肯定不介入啊，他們兩國這架勢馬上就要開戰(zhàn)了，雖說我認(rèn)為他們并不會打得很激烈，也不會造成什么大的影響，但我們此時介入也并不合適，還可能會惹上一身麻煩?！?/p>

?她點頭，表示理解。

“那，卡茲戴爾那邊，你怎么辦?！?/p>

“這個嘛。?！甭牭竭@個問題，我又頭疼起來。雖說日益激烈的沖突是炎國與烏薩斯之間的，但沖突的挑起者無疑是卡茲戴爾。根據(jù)前方干員調(diào)查的數(shù)據(jù)，他們在之前短短三個月時間內(nèi)，在炎烏邊境暗中策劃了十多起小規(guī)模武裝沖突，以及多起自殺式恐怖襲擊，旨在加劇炎烏兩國之間的沖突，使兩國關(guān)系更加緊張。

“卡茲戴爾那邊暫時不是我們可以解決的，我們還是靜觀其變吧。”

我低頭沉思幾秒，給出答案。

“好吧，既然你已經(jīng)決定了?！彼犃T，從座椅上立起身，轉(zhuǎn)身走出房間。

“接下來的時間就會輕松一點了，你要是想休息的話，給我打個招呼就行?！?/p>

我站起身來，朝她遠(yuǎn)去的背影喊道。

她沒有回頭，只是揚了揚左手，身影隨即消失在走廊盡頭拐角處。

。。。

陳暉潔走后，我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閉目休息。但是沒過多久，機(jī)器小車晃晃悠悠地來到我的身邊，傳來了阿米婭正在甲板處等我的消息。

來到甲板上時，忽然驚覺正下著雨，無聲的雨，也是難以用肉眼分辨清楚的雨，只有皮膚上不時傳來的微涼感能夠證明其存在。抬頭看去，披著風(fēng)衣的嬌小身影倚著欄桿，面朝大海。她沒有戴上帽子，估計是這雨太過安靜，令她無法察覺。我走近兩步，故意弄出腳步聲讓她發(fā)現(xiàn)，她動動耳朵，轉(zhuǎn)過頭來，向我拋出日常性的微笑。

“不好意思，打攪你了。但實在是有要事相商，不然不會這么突兀的讓小車去叫你的?！彼f。

“沒有的事，有事就請說吧?！?/p>

“好的?！彼c點頭，下一秒笑容卻完全消失，眼神銳利起來，直直盯住我的雙眼。

“博士，你是真的決定了，不介入這場可能釀成戰(zhàn)爭的沖突嗎?！?/p>

我被她的眼神略微震驚，但很快也鎮(zhèn)定下來。畢竟半小時之前她在會議上極力反駁我時，也是用這種眼神看我。

她端的有著那粉發(fā)女人的影子。

“是的，會議上已經(jīng)說的很清楚了?！?/p>

她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地轉(zhuǎn)過頭去，望著大海。此時此刻，那無聲的雨沒有再下，周圍略微明亮了幾分，有如某種力量將這夕陽的亮度調(diào)高一格。不久之后她重新轉(zhuǎn)過頭來，注視著我，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注視。

“那么，之后應(yīng)該沒有什么事情了。我想請個假，自己一個人出去走走，可以嗎？”她說。

我當(dāng)然是不會同意這樣的請求的，畢竟，她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盡管她有著遠(yuǎn)超同齡人的成熟，一個人獨自出去，對她來說還是太過危險。

不過，就在我想要出言拒絕之時，溫柔籠住西邊夕陽的薄云緩緩開裂，燦爛卻不刺眼的金紅色陽光驟然射來，在我們身上撒下溫暖。不知是直覺使然，還是這里面有著某種宿命性的必然，我不由自主的望向面前女孩的臉龐，驚覺那夕陽業(yè)已在她臉上投下似乎帶有某種隱喻的陰影——她的半張臉泛起金色光暈，另外半張卻是埋在陰影里，難以看清。這一奇異的景象，也使我不由自主的收回了拒絕的想法。

“出去走走是可以的，不過，為了安全，你每到一個地方都要給我發(fā)個信息，報個平安哦?！?/p>

“嗯，一定會的?！?/p>

她點點頭，表情終于變得輕松起來。

。。

回到辦公室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房間里多了一人。我走近仔細(xì)查看，是凱爾希。

“回來了？過來吧，有點事和你說。”和陳暉潔相似，她談話時也習(xí)慣直入主題。

“嗯，說吧?！蔽艺f。

“阿米婭和你說過，想出去走走了吧?！?/p>

“說了，就剛剛?！?/p>

“你也跟著吧?！?/p>

“為什么？”

我感到疑惑，她平時可不會對阿米婭如此不放心。

“她一個人出去太危險，你去了，我放心。不過要記住，千萬不能讓她發(fā)現(xiàn)?！?/p>

“平時可不見你對她這么不放心啊。現(xiàn)在怎么就擔(dān)心起來了？”我調(diào)侃道。

“她第一個目的地是龍門，大概三天后出發(fā)，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吧，她之后應(yīng)該會告訴你她的行程的?！?/p>

她沒有理會我的調(diào)侃，說完便轉(zhuǎn)身走了。

。。

她走后，我將自己扔在沙發(fā)上，閉目思考，想從她方才的話語中找出些什么，可惜的是什么也沒有找到，這在我看來無論如何都僅僅只是一次交代任務(wù)般的交談。但她這一特意叮囑的舉動還是讓我疑惑不已——她平時幾乎不會親自到我辦公室與我交代事情。為什么非要我跟去不可？難道說這是她們兩個有意為之？想讓我明白些什么？

我冥思苦想，始終得不到答案，于是放棄思考，起身來到冰箱旁，取出一罐咖啡打開，一口喝下?？Х葲龅膹氐?，似乎在冰箱里凍了幾年，味道也恰到好處，令人舒爽。

至于她們二人的動機(jī)，我也懶得去想，不過是龍門而已，去便是了，問題的答案自會揭曉，反正我是這樣認(rèn)為的。

我印象之中的十一月，已是深秋，是該穿厚實衣物的季節(jié)。但龍門十一月的天氣端的讓我開了眼界。在車子停在酒店停車場之時，我無意間瞟了一眼溫度，下一秒?yún)s是瞪大了眼睛。30度，這是個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個月份的溫度。我懷疑汽車的溫度計出了問題，特意將其重新啟動幾次，但數(shù)據(jù)依舊沒有改變，30這兩個數(shù)字依舊無比清晰的顯示在屏幕之上。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想要驗證溫度計是否出了問題，下車感受一番便知。但剛一打開車門，我便后悔起來。熱浪瞬間撲面而來，眼鏡鏡片頓時蒙上一層厚實水霧，可想而知車內(nèi)外溫差相當(dāng)之大。外部濕度也是大的離譜，空氣中泥土氣味濃重，估計不久之前下過雨，而且是相當(dāng)大的雨。

從停車場到酒店大門的距離所幸不長，不過天氣的炎熱程度仍然超乎我的想象。雖然我早已脫去外套，并將襯衣袖子卷起，拉到肘部，甚至連褲腳都拉起幾分。但幾步路之后汗水仍舊大量涌出，迅速浸透衣衫。待我走完這段不長的路，一步踏入酒店大堂之時，衣衫業(yè)已可以擰出水來，汗味大得忍無可忍。

快步走到前臺，在美女服務(wù)員難以置信的注視下快速辦好入住手續(xù)，迅速提行李上樓，插卡進(jìn)入房間。又打開行李箱拉鏈，取出換洗衣物，再從中翻出一件收拾行李時隨手塞進(jìn)來的，也是唯一的短袖衫，沖進(jìn)洗手間，先用涼水緩解一番渾身的熱意，再調(diào)成熱水，清洗身體。

洗漱過后，身體舒服不少，我吹干頭發(fā)，在床上躺下，放松身體，以緩解長時間坐車引起的腰背酸痛，但沒躺多久肚子便咕咕亂叫。我這才發(fā)覺自己還沒吃晚餐，可附近并無餐廳。于是翻身坐起，掏出手機(jī)，想要打個電話問問別人。但打開手機(jī)后映入眼簾的卻是之前還沒看完的，阿米婭傳來的信息。為了不漏掉些什么，我只好放下尋找餐廳的事情，將信息讀完。但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在阿米婭的信息里，我找到了可以解決我晚餐問題的地方。在信息里，她是這么說的：

“。。。。這兩天在龍門，除了逛逛景點之外，好吃的餐廳我也是發(fā)現(xiàn)了不少呢。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一家由一位老奶奶開的小店。店鋪雖然簡陋，可老奶奶的手藝堪稱一絕，尤其是炒粉和奶茶，不容錯過！這家在XX路XX號，不太好找，但值得一去！。。。”

。。。

出酒店前特意看了看時間，十一點十分，一個對當(dāng)今的年輕人來說應(yīng)該不算太晚的點，對我而言卻是上床休息的時間，以前每每到這個點我就會情不自禁的感到疲倦。當(dāng)然，這只僅限于羅德島內(nèi)?，F(xiàn)在的我不知為何毫無困意，估計是因為腹中空空，也可能還有點擺脫繁重工作后，渾身輕松的緣故。

出門后左轉(zhuǎn)行兩百米，身體就難以自制的沁出汗水，好在此時突然下起雨來，不小的雨，卻不暴烈，是溫暖而溫柔的雨。雨滴不大，密密麻麻，打在傘上聲音悅耳，有如樂團(tuán)演奏時低沉的打擊樂音。稍微抬頭看去，雨絲已織成幕布，頭頂?shù)穆窡?，五彩繽紛的霓虹燈，以及刺眼的汽車遠(yuǎn)光燈，目力所及的光線以及周圍的景物無不被籠罩在這雨幕中，各色光線變得柔和，各種景物變得模糊不清，依稀見得輪廓，印象派畫作般的場景。

不多時按照手機(jī)地圖指示轉(zhuǎn)入一條小路，拐過幾個彎，一切喧囂全然消失。眼前沒了高樓的蹤影，剩下低矮的，墻體斑駁的平房。腳下變成石板路，凹凸不平，凹坑內(nèi)裝滿積水，濺起時可清晰聞見其惡臭。頭頂上電纜亂如麻線，結(jié)成造型奇怪的團(tuán)塊，難以想象它如何傳輸電力。屋檐低矮，且緊緊相依，雨水在房頂匯聚，順屋檐流下，順便帶走檐上灰塵。我放慢腳步，讓身體盡量縮進(jìn)雨傘庇護(hù)的范圍，才勉強(qiáng)讓自身衣物不被污水沾染。

大概又走三四分鐘，信息里提及的小店悄然出現(xiàn)，是那群低矮破舊平房里的其中一間。

我走過去，略微打量一番店鋪外部，發(fā)覺這家店鋪應(yīng)有不少年頭，招牌很小，且早已褪色，只剩下幾個大字的輪廓。店門很臟，但并不代表店主疏于打掃，這種類型的臟只有歲月可以留下。打量罷，彎起右手食指，輕敲兩下房門后站好，敲門聲低沉厚重，看來這門由實木打造。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實在沒想到今天還有客人?！?/p>

敲過三次門，門后傳來緩慢的腳步聲。不多時，房門打開，一名老嫗笑著道歉，側(cè)起身子將我領(lǐng)進(jìn)店內(nèi)。

“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p>

“沒有的事，我老了，覺淺。對了，要吃點什么？”

她引我坐下，又拿出菜單來，放在我面前。菜品不多，只有正面一版。價格卻是十分親民，比我在酒店看到的要便宜一半不止。但我早打定主意要吃什么，只是拿起菜單假意瀏覽一番，隨后便放下。

“聽說你這的炒粉和奶茶很有名，我就要這兩個吧?！?/p>

“哈哈，小伙子還挺會吃，不過，這么晚了，喝了奶茶不怕睡不著覺嗎？”

她邊說著，邊取過掛在廚房門口的圍裙，有些笨拙的穿上，隨后緩慢踱到洗手臺邊，擰開水龍頭洗手，水龍頭應(yīng)該用了不少年頭，出水并不順暢，伴著怪異聲響。

“不怕的，請盡管做吧。”我回答。

她沒有再說什么，用著幾乎一成不變的緩慢步調(diào)，走進(jìn)廚房。

在她忙著烹飪菜品之時，我趁機(jī)環(huán)顧四周，仔細(xì)打量一番店內(nèi)的環(huán)境。店內(nèi)的物件幾乎都是一般餐館的標(biāo)配，但無一不布滿歲月的痕跡。膠質(zhì)座椅褪色而布滿劃痕，餐桌雖然干凈，但也是布滿不知怎樣造成的傷痕。廚房中的物件也是一樣，只要是我目力所及的，無不是使用多年的老物件，唯有角落處的一個大冰箱，嶄新的有些不合群，更準(zhǔn)確的說，嶄新的格格不入。這種冰箱很是昂貴，一般只有富裕的人家或是有名的飯店才會購買，如今卻毫不合群的立在這里，實在奇怪。

“看什么呢小伙子，東西好啦。”

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她已將食物做好，擺在桌上。炒粉分量夠大，整整裝滿一盤，還配了幾顆肉丸和少許蔬菜，米粉也是軟硬適中。奶茶香氣濃郁，看來用的上等紅茶，輕抿一口，茶香四溢。

“阿婆手藝不錯哦，很好吃。”我忍不住贊揚一句。

她笑笑，也沒說什么，估計是聽習(xí)慣了。

不過，盡管飯菜美味，奶茶正宗，廚房里那奇怪的冰箱還是讓我感到疑惑。若是不能得到答案，我今晚定會心神不寧，無法入睡。于是，我決定斗膽詢問，詢問冰箱的來歷。

“阿婆啊，我有個問題，不知道能不能問?！?/p>

“什么問題啊，沒事，盡管問吧，我這沒什么規(guī)矩?！?/p>

她笑了笑，表示可以詢問。

“也沒什么，我只是想問問，你廚房里的冰箱，怎么來的呀?！?/p>

“哦？冰箱嗎？是一個小伙子送的，和你差不多大的一個小伙子。”

她略微驚訝，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

“為什么他會送個冰箱給你??？”

意外的是，這次她并未立即回答，反而陷入沉默，低下頭，仿佛在思考什么。兩三秒后，她重新抬起頭來，看向我的眼睛，表情凝重了幾分。

“小伙子啊，這說來話長，你。。應(yīng)該知道最近快要打仗了吧?！?/p>

對她情緒的轉(zhuǎn)變，我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兩三秒才給出回答。

“額，聽說過。”

“他呀，是住在這附近的一個富家子弟，有一天閑逛的時候，逛著逛著迷了路，來到了這里，想進(jìn)來歇會，吃點什么，讓我隨便做。我哪知道這些富家子弟們愛吃什么啊，于是就做了個炒粉給他，沒想到他一吃就喜歡上了，之后每個星期都來，一次都不落下。直到上個星期，才沒有來。”

“那為什么沒有來了呢？”

她看我一眼，又閉眼思考兩秒，再睜開眼睛。

“是因為和他一樣的那群富人。他們害怕，害怕萬一龍門守不住了，那群烏薩斯人會來搶走他們的東西。于是他們就跑了，還花大價錢請了雇傭兵，護(hù)送他們逃往其他地方，那個小伙子，也在那群人里面。他臨走前一天，叫人把這冰箱搬到這里來，說是送給我，還留了封信，和我道別。”

說完這些話后，她突然咳嗽起來，我連忙詢問她是否要緊，但她擺擺手，示意并無大礙。

“那你有想過，和他一樣，去其他地方嗎？”

我很清楚這樣的問題很不禮貌，但是不得不問，直覺告訴我，我可以在老人的話中得到些什么。

“去其他地方？算了吧。我這吧年紀(jì)，走不動嘍，而且啊，我哪有錢請別人保護(hù)我，哪有錢買補(bǔ)給啊。雖然我沒怎么出去過，但我知道，在外面的那片荒原上，沒人保護(hù)，沒有補(bǔ)給，不出一天就會出事?！?/p>

“那，要是龍門真的失守了，你打算怎么辦呢？”

“怎么辦？”她皺起眉頭，聲音大了幾分。

“哪有辦法？只能聽天由命嘍。我可是哪都去不了，而且，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走不掉?！?/p>

“為什么這么說？”

我也皺起眉頭，對她的說法表示疑惑。

“呵，小伙子，你以為周圍這一圈的，和我一樣的，住在貧民區(qū)的街坊們，能走得掉？他們和我一樣，沒錢，也沒關(guān)系，哪都去不了，只能留在這里。要是真的打了敗仗，我們這些人，可以做的，也只有祈禱，祈禱那群烏薩斯人，對我們?nèi)蚀纫稽c嘍。”

說完，她搖搖頭，臉上滿是無奈。

見她這樣的表情，我也沒法再說什么，也沒法再安慰些什么，只好起身告別。

走出店門，行二十步左右，是一處不大的廣場，位于貧民區(qū)中央。我走到廣場一旁，找個還算干凈的臺階坐下，捂住腦袋，竭力思考起來。

阿婆的話無疑是讓我震驚不已。原來在龍門這種地方，還有這么一群人，連對只是存在一定可能性的，還未發(fā)生的災(zāi)難，都是毫無辦法，只能聽天由命。他們，是對未來何等的失望，是對目前自身的狀況何等的絕望？在與阿婆的幾句談話中，我可以分明的窺見，在災(zāi)難與戰(zhàn)爭面前，財富這一本不可能與生命相提并論的俗物，卻是可以決定生死，擁有財富，就等于擁有生的權(quán)利，這是何等的荒謬！但它——這一荒謬的事實，卻是赤裸裸的擺在面前，有如作惡多端又成功潛逃多年并持續(xù)作案的重犯，被逮捕后仍嬉皮笑臉，嘲笑著逮捕者的無能。

不知又過了多久，天空再次下起了雨，我站起身，撐起傘，以比來時快的許多的步調(diào)原路返回，迅速的離開這片貧民區(qū)，像是想要擺脫些什么。但那所謂的“什么”無疑是無法擺脫的，它業(yè)已進(jìn)入我的身體，牢牢地扎在我的腦海之中，有如扎根于大地的種子。我終是放棄擺脫，放下雨傘，任由雨滴擊打軀體。依舊是溫柔的雨，也是溫暖的雨，但在此時此刻，大腦卻告訴我，我那佇立于大雨中的軀體，無疑是冷冰冰的。

。。

那晚過后，我在龍門停留了兩天。在這兩天里，除了必要的進(jìn)食，睡眠，以及洗漱之外，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在龍門的街道上行走——幾乎是無休止般的行走，直到筋疲力竭，汗水濕透衣衫為止。我做出如此舉動的目的，便是仔細(xì)觀察，觀察龍門的市民在將要到來的戰(zhàn)爭陰云之下，會有何種反應(yīng)，以此來驗證我的想法是否正確——我曾認(rèn)為這場即將發(fā)生的戰(zhàn)爭并不會造成多大影響，有，也是暫時性的。

可惜兩天以后，阿米婭的消息再次傳來——她已到達(dá)烏薩斯，而且是極為遙遠(yuǎn)的北方邊境。我也只好啟程，乘上火車離開這里，即使自己的想法尚未得到驗證——雖然在小吃店的遭遇已經(jīng)可以說明許多。

。。

火車是朝北開的，一天一夜的行程中，天氣逐漸變冷，窗外草木由綠變黃，再脫光老葉，掛滿白霜。車到站時天氣業(yè)已很冷，呼吸時可清晰看見熱氣冒出。沒有雪，但風(fēng)很大，天空是灰的，沒有層次的灰，也絲毫不見太陽的蹤影，唯有云層散射的泛光能證明其存在。車站很小，人也不多，下車時絲毫沒有擁擠，但并不表明這里的人民素質(zhì)極高，只是上下車人流極小，列車停站時間長，無需著急上車，搶占靠窗座位的緣故。

出站之后看一眼手機(jī)地圖，發(fā)現(xiàn)阿米婭推薦的，在此時依舊接收客人的旅店距離頗遠(yuǎn)，步行過去自然是天方夜譚。于是向四周張望，尋找交通工具。好在運氣不錯，沒多久便找到一部外觀些許破舊的汽車，急忙登上，花三十秒講好價錢。司機(jī)咳嗽兩聲，拉下手剎發(fā)動汽車，開的挺快，一小時便到達(dá)。放下我后一聲不吭干凈利落地掉頭開走，除了必要的交流和幾句談?wù)撎鞖獾暮眩宦窡o話。

下車后按照指示走大約二十分鐘，又穿過幾個大小各異的鐵欄門，便來到一排樓房前。房子看上去挺舊，墻體大多斑駁或是有著大塊脫落，沒脫落的呈現(xiàn)令人不適的臟灰色。樓房形狀也古板，雖說每棟都有三到四層，但從外形上看去無非就是將底層平房原封不動的復(fù)制幾遍，再疊加上去便完事，無比方便且快速的建造方式，可惜毫無美感，產(chǎn)物渾若簡單改造后的廢墟。

打量一番之后，我走過去，輕輕叩門，隨后站在一邊等待回應(yīng)，等待時間不長，十幾秒后門便打開。門后是位靚麗的，身著淡紫色連衣裙的烏薩斯少女，年紀(jì)大概17、8歲，有著湛藍(lán)色的眼睛，身材挺高，未被遮蓋的腳踝處皮膚白皙，臉上同樣。

她將我領(lǐng)進(jìn)房子，讓我在沙發(fā)處坐下，自己則去柜臺取來房間鑰匙和登記簿，又叫女傭——一個肥胖的烏薩斯婦女，端來茶水。我端起茶杯嗅聞，茶葉一般，輕抿一口，味道也是一般，便將茶杯放下，提筆填寫個人信息，沒幾分鐘便填寫完畢，交回給那少女。

“房間很一般，實在是不好意思了?！卑盐翌I(lǐng)進(jìn)我的房間后，她滿懷歉意的說道。

“哪里的事，這種時候你們肯收留我，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蔽一卮稹?/p>

“小事而已，這里是國營農(nóng)場的地方，雖說現(xiàn)在只是暫時租給我們經(jīng)營旅店和餐廳，但也不會遭到審查的，您可以安心居住?！?/p>

我點點頭，接著順便詢問一番用餐的地方，得知樓下就有餐廳，是為附近國營工廠的工人們服務(wù)的，價格便宜，分量還足。

“早上六點半就開始營業(yè)了，如果有需要就可以過來，我周一到周五用餐時間也在那里工作?！彼f。

“非常感謝。但早上六點半我可能還在夢中?！蔽艺f。

她沒再說什么，微笑一下便轉(zhuǎn)身離去，并輕輕帶上房門。

她走后，我走進(jìn)浴室，用涼水清洗面部，之后脫衣上床躺好。十幾小時的顛簸確實令我勞累不堪，才剛剛合眼意識便迅速模糊，隨即沉入睡眠。

期間被從窗戶處傳來的聲響弄醒一次，起身想拿手表查看時間，但轉(zhuǎn)念又放下。畢竟這時我本不該醒來，因為身體依舊疲憊，仍然需要睡眠，要是拿起手表查看時間，睡意必定煙消云散。

可聲響依舊存在，并無停下的征兆。我本想重新躺下蒙頭睡去，但還是似乎被命運安排一般起身走向窗戶，不得不去，要是不搞清楚聲響的來源，我必?zé)o法入睡，身體要是無法休息，后續(xù)的旅程必將出現(xiàn)問題。

打開窗戶時我屬實嚇了一跳，一抔冷水自上淋下，不偏不倚澆在手上，冰的刺骨。抬頭看去，目力所及之處無不被從天而降的白色細(xì)線填滿。原來正下著雨，冰冷的雨，也是貨真價實的雨。伸出手去，雨水滴在手上，溫度相當(dāng)之低，只消溫度下降幾分便能凍成冰塊，和方才自上淋下的冷水無二。我有些驚訝，這季節(jié)居然還能下雨，這可是在烏薩斯北部，十一月的氣溫早已降到冰點以下，此時應(yīng)當(dāng)下雪才對，實際卻是反常的下起雨來，實在奇怪。

不過我并沒多想，重新上床睡覺才是目前必做之事。我關(guān)上窗戶，拉合窗簾，迅速爬回床上躺好，拉上被子合眼，沒多久便重新沉入睡眠。

又不知多久之后醒來，扭頭看向床邊手表，時針指向數(shù)字七，看來三個小時業(yè)已溜走。穿衣時無意間聞到食物香氣，我連忙穿著完畢下樓查看，原來已到吃飯時間。餐廳已基本坐滿，顧客清一色的男性，且穿著基本相同，神色亦然。很少有人交談，顧客們大多低下頭去，以比常人略快的頻率吞食飯菜，很少間斷，是單純?yōu)榱搜a(bǔ)充能量的進(jìn)食。我觀察一番，隨后慢慢走下樓梯，以合適速度穿過餐廳中部過道，避免引起注意。但穿過時不少過道兩側(cè)餐桌的食客依舊注意到我，抬起頭來看我一眼，隨即露出疑惑的神色，不過沒說什么，看一眼后便重新低頭吞咽食物。看來補(bǔ)充能量對他來說比看我重要得多。

挑了個角落位置坐下，我揮揮手，叫來服務(wù)員，要了燉肉，面包，還有一小杯咖啡。食物很快端來，我舀一勺燉肉入口，肉質(zhì)軟爛，湯汁也濃郁美味。

食物分量很大，我進(jìn)食速度也不快，吃到一半時周圍便空無一人，店里也安靜許多。我本以為接下來的時間里可以安靜的進(jìn)餐，沒想到不久后店里來了個看起來不好惹的男人。

此人身材矮胖，圓頭圓腦，滿臉胡須，且形狀詭異，看來不常打理。頭上倒是寸草不生，油光锃亮，甚至可以反射光線。上衣和褲子看上去都是制服，但無不是皺巴巴的，領(lǐng)口還有清晰可見的污漬，估計很久才洗一次。此時他正與酒店的負(fù)責(zé)人——也就是那位接待我的女孩——交談。不過與其說是交談，還不如說是單方面的通牒。那人嗓門出奇的大，談話內(nèi)容在十米之外也能聽的一清二楚，可惜口音濃重，即使我懂得烏薩斯語，也無法完全理解談話內(nèi)容，但從可理解的零散話語中可以聽出，這是個來收稅的。那人不時用手拍擊另一只手中的筆記本，態(tài)度異常惡劣，也時常爆出臟話。而女孩似乎異常懼怕那人，一直在請求些什么，無論那男人言辭何等難聽，她都沒有回嘴，只是一味地道歉與哀求?？上侨瞬缓谜f話，從胸前衣袋里掏出一張賬單模樣的東西甩在桌上，隨后便轉(zhuǎn)身離開，臨走前還特意狠狠摔門，巨大的聲響甚至把我嚇了一跳?；剡^神后，我連忙去看那女孩，發(fā)現(xiàn)她正伏在收銀臺的桌案上，吞聲哭泣。

“沒事吧?！蔽易哌^去，在她身旁凳子坐下，輕聲問道。

她估計沒注意到我的接近，聽到我聲音時身體明顯一顫，迅速抬起頭來，用手背揉搓眼睛擦去淚水，隨后輕輕搖頭。臉上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出現(xiàn)紅暈。

“是來收稅了嗎？”

她點頭。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啊，怎么會哭成這樣？”

女孩愣了一下，眼眶中又有淚水涌出，但她這次很快平靜下來，用桌上紙巾擦去淚珠，深呼吸幾次，開始講起原因。

“那人是上面派來的，也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這樣了，幾天前他就來過一次，說是因為國家準(zhǔn)備要開戰(zhàn)，資金緊缺，要提高稅率，并且要求我們提前交稅?？墒?，這離上一次交稅才過去了一個月，家里的錢已經(jīng)不多了，我們請求推遲繳稅，但他不同意，還威脅要收回我們在這經(jīng)營旅館的權(quán)力。我們沒辦法，只能把家里的錢基本上都給他了，但沒想到他今天又來了，說是稅率又提高了，要我們把錢補(bǔ)上，可是，我們已經(jīng)沒有錢了，連買糧食的錢都不夠了。。。我該怎么辦啊，我媽媽還在生病呢，她病得很重啊。?！?/p>

講這段話的時候，她的聲音一直在顫抖，還伴隨著陣陣嗚咽，淚水也無法控制的從她眼眶中滴落。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拿起桌上的紙巾遞過去。此時此刻安慰的話語對她來說毫無用處，這絲毫無法改變當(dāng)下的局面，只會增加她的負(fù)面情緒。

“那么，沒有想過去尋求幫助嗎？”待她稍微平靜下來后，我問道。

“現(xiàn)在大家都過得不好，能夠吃飽肚子已經(jīng)是萬幸了，哪有機(jī)會幫助別人？不過，還是有好心人的?！?/p>

“是誰？說來聽聽？”我感到有些好奇。

“是個卡特斯小女孩，穿著件大大的風(fēng)衣外套，大概十四五歲吧。她是前幾天來的，恰好碰上了那人來收稅。那人走后，她一直在安慰我，還塞給我一筆錢，并且很堅定的對我說，戰(zhàn)爭很快就會結(jié)束的，讓我不要放棄。。?！?/p>

她的敘述仍在繼續(xù)，但我已無心再聽。十四五歲的，穿著風(fēng)衣外套的，在這種時間出現(xiàn)在這里的卡特斯女孩，無疑是阿米婭。但她為什么偏偏要來到這里？為什么要把我?guī)磉@里？她是在暗示什么不成？我百思不得其解，腦中一片混亂，只好略微安慰幾句面前的女孩，起身走回房間，此時我需要安靜，需要慢慢的梳理腦中的思緒，一旦不及時梳理，一切都將亂套。

回到房間之后立馬躺在床上，全身放松，試圖讓自己沉浸于思考之中。但是我失敗了，走時忘了打開房間窗戶，導(dǎo)致此時屋內(nèi)空氣污濁，吸入肺中頗感不適，大腦也根本無法進(jìn)行有效思考。于是迅速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戶開到最大，讓新鮮空氣涌入。

外面還在下雨，依舊是冰冷的雨。目力所及的景物依舊被細(xì)密的雨幕籠罩，模糊不清。雨聲不大，但有令人平靜的魔力。我探出頭去，任由雨水滴落在臉上，雨水冰的刺骨，有如細(xì)針扎入皮膚，卻能讓我冷靜。清醒一番后，我縮回室內(nèi)，用盡全力思考，終于是找出一點頭緒來。

她無疑是特意引我到這里的，龍門也是。而她做出這些行為的目的，很可能是為了暗示，甚至是改變我的一些看法。至于是什么看法，我無法準(zhǔn)確的知道。但能模糊的感覺到，和我在那場會議上的言論有關(guān)。她也確實成功了，我如今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已正在被改變著，而至于被改變的會是什么，目前我是無法預(yù)知的。我只能繼續(xù)跟著她的步伐，唯有這樣，我才能得到答案。

。。

次日起床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女孩那位患病的母親，于是連忙洗漱完畢，撥通電話，詢問凱爾希是否有空為其隔空診治。得到肯定的答復(fù)之后，便迅速下樓用完早餐，隨后來到前臺，找到那女孩，說明意圖。

“真的是太謝謝您了，請跟我來吧！”聽到我的話語，她眼里頓時閃出喜悅的光彩，將看店的事交給其他人后，便拉住我的手，以比平時快得多的行走速度把我?guī)нM(jìn)樓上一個房間。

房間不大，裝修也很簡陋，不過干凈得很，光線也好。中間靠墻處擺著一張小床，床上躺著一位女子，蓋著棉被，從外表看上去大約四十來歲，容貌與女孩有十分相似，只不過是多了幾根皺紋，皮膚粗糙了幾分。臉頰處有著幾塊細(xì)小的源石結(jié)晶，看來是源石病患者。

女孩上前將女子叫醒，并說明我的來意。她看我一眼，嘴角有些艱難的翹起。我也回以微笑，隨即撥通凱爾希的電話，打開視頻通話，簡單說明情況后，便依照她的指示，拍攝了女子手臂與雙腿處的一些部位。而在檢查的過程中，女子的病情使我不禁皺起眉頭，其身體被源石侵蝕的部位相當(dāng)之多，在我見過的病例中也是少有的。拍攝時間不長，幾分鐘便拍攝完畢，凱爾希表示需要一點時間來分析病情，結(jié)果出后會自動打來，隨即便掛斷電話。放下電話后，我不想一直在房間里待著，便拉上女孩走出房間，到門外呼吸新鮮空氣。

“我媽媽她怎么樣了，還有機(jī)會恢復(fù)嗎？”一來到門外，那女孩便抓住我的手臂，焦急的詢問。

“目前還不清楚，還要等那邊的結(jié)果。對了，你母親的病情怎么會這么嚴(yán)重，難道一直沒有用藥嗎？”

聽到我的話，女孩的眼睛瞬間濕潤了，但她并沒有繼續(xù)哭泣，而是用力揉搓眼睛，又深呼吸幾口，拼命使自己安靜下來。

“有是有的，但是，不夠。”

“什么意思？”

“先生您知道嗎，在烏薩斯，針對源石病的藥物只有國家才有，而且對外發(fā)售的數(shù)量很少，我們想要購買很困難。再加上最近戰(zhàn)爭快要開始了，藥物都得提供給軍隊，我們就只能從一些非正規(guī)渠道購買藥物了。而這種渠道的藥物價格。。。我們很難負(fù)擔(dān)得起，要隔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湊夠錢去購買。所以我媽媽的病。。。就這樣了?！?/p>

她所敘述的內(nèi)容讓我震驚不已，但她敘述時語速平緩，聲調(diào)平和，也沒有長時間的停頓，似乎只是在講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估計是早已接受了自己業(yè)已處于這一悲慘處境的悲慘現(xiàn)實。

我想說點什么去安慰她，不料電話鈴聲響起，掏出手機(jī)，發(fā)現(xiàn)是凱爾希的電話，于是走到一邊，關(guān)掉免提，再按下接通鍵。

“結(jié)果出來了?！彼穆曇粢琅f是那么平靜，有如無風(fēng)的海面，毫無波瀾。

“怎么樣？”

“想讓我直接說嗎？”

“不然呢，出什么問題了嗎？”

聽到她與平常干凈利落性格毫不相符的話語，我有些驚訝。

但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沉默。幾秒后，在我欲要重新提問之時，她開口了。

“這人，沒救了?！?/p>

依舊是平靜如水的聲音，但這聲音敘述的信息，卻不那么能使人平靜。

“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嗎。?！?/p>

“沒有了。”

“好的，謝謝你?！?/p>

話音剛落，她便掛斷了電話。

我邊將電話放回口袋，邊想著該如何向女孩開口。沒想到剛轉(zhuǎn)過身，就發(fā)現(xiàn)女孩站在我的面前，臉色有些發(fā)白，嘴唇亦然，眼框里水光閃閃，嘴角卻是微微翹起。我想要說些什么，卻被她抬起的手制止。

“我已經(jīng)都聽到了。?！彼穆曇粲行╊澏丁?/p>

“很遺憾，沒能幫到你，請節(jié)哀?！蔽衣晕⒌皖^。

“先生，您無需道歉，這不是您的錯，我媽媽也不會是最后一個這樣的。反而是我該謝謝您如此無私的幫助?！?/p>

剛說完，她便向我微鞠一躬，重新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

“先生，您覺得，這場戰(zhàn)爭真的會像那位卡特斯女孩說的那樣，很快就會結(jié)束嗎？我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過回正常的生活？您可以告訴我嗎？”

用衣袖擦干眼淚之后，她稍微平靜下來，隨后看向我，緩緩地問道。

“我不知道?！蔽艺f。

“但我很希望，自己能成為那第一個知道的人?！?/p>

。。

離開烏薩斯以后，我遲遲沒有接到阿米婭的消息，無法知曉她的去向，只好在烏薩斯境外不遠(yuǎn)的地方等待。但等了一天以后依舊沒有消息，于是打算直接撥通凱爾希的電話，詢問是否有阿米婭的去向，沒想到凱爾希反而搶先一步撥來電話，告訴我阿米婭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卡茲戴爾，要我趕緊跟上，并且要我返回烏薩斯境內(nèi)，在某處等待專人，取得必要裝備和車輛——卡茲戴爾此時已亂成一團(tuán)。我聽從她的指示成功取得裝備后，迅速驅(qū)車朝卡茲戴爾開去。

沿途路況極差，駕駛時需打醒十二分精神，畢竟是源石炸彈密集轟炸后的產(chǎn)物——烏薩斯在十日前宣布對此地進(jìn)行無差別轟炸。道路兩旁植被稀少，難見綠色。即使偶有灌木出現(xiàn)，也是帶枷的奴隸一般跪伏在地，枝丫低垂，毫無生氣。房屋倒是不少，但大多簡陋無比，與其說是房子，更不如說是由木板和各類布料臨時搭建的可居住的幾何體，面向道路的方向開個洞口以便進(jìn)出，頂上插一管狀物，估計作通氣用。

行駛大約兩小時后忽然看見一相貌清秀的女孩立在路邊向我招手，臉色焦急。我停下車，搖下車窗詢問原因，得知她正急忙趕路回家，家中有老人需要照顧，但路途遙遠(yuǎn)，一時無法趕到，情急之下只能攔下過路車輛，希望搭上一程。我自然不會拒絕其請求，當(dāng)即下車，為其打開車門，讓她上車坐好。

行駛期間同女孩聊了一陣，發(fā)現(xiàn)女孩文化水平頗高，也極具上進(jìn)心。還得知她曾在維多利亞的高等學(xué)府進(jìn)修過一段時間，學(xué)的是醫(yī)學(xué)，一年前由于維多利亞當(dāng)局全面驅(qū)逐薩卡茲人才被迫返回。家里四口人，除了父母和她，還有個年幼的弟弟。家境一般，勉強(qiáng)能夠送她出國進(jìn)修，他們目前也和生活在這片國土之內(nèi)的其他薩卡茲一樣，在戰(zhàn)火紛飛的背景下勉強(qiáng)度日。

“這里這么危險，有沒有想過離開?”我問道。

“想過，但放棄了，這里是我的家，這里有我的同胞們，我舍不得?！?/p>

“你那么聰明，在這種動蕩的地方只會浪費你的才華，這里還沒發(fā)展到可以讓你安心成長的程度。我說。

“現(xiàn)在確實是這樣，不過我相信，一切都會變好的。”她看向窗外，臉上表情有著一絲期盼。

“那，有沒有想過以后學(xué)些什么？”

“我想學(xué)習(xí)最先進(jìn)的醫(yī)術(shù)，來醫(yī)治我的同胞們。”

“不錯的想法。”我說。

行駛大約一小時后，由于久坐，腰椎頸椎都紛紛叫起苦來，移動時可清晰聞其響聲。無奈轉(zhuǎn)動方向盤，將車開至路邊停好，打開車門下車活動，女孩說想隨便走走，我點頭同意，并告知10分鐘后開車，務(wù)必返回，不要走遠(yuǎn)，怕有危險，她點頭應(yīng)允，隨即轉(zhuǎn)身快步走開，不知干什么去了。

不知多久之后遠(yuǎn)處傳來尖叫聲，女人的尖叫，聲音凄厲刺耳，還有男人的吼叫聲，是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的男人才能發(fā)出的。我一驚，往聲音傳來方向看去，驚覺那女孩正被兩個強(qiáng)壯的薩卡茲男人抓住手臂，在地上拖行，兩個男人身著制服，估計是從軍隊里來的。

我急忙起身，將身上有可能造成威脅的物品一一除去，丟入車內(nèi)，以免引起那兩人警惕。接著快步向他們跑去。接近他們時，兩個士兵聽到腳步聲，迅速回過頭來，其中一人松開女孩的手，轉(zhuǎn)而端起另一手中的長槍，黑乎乎的槍口對準(zhǔn)我的頭部。

“你是誰，要干什么?！蹦侨撕鸬?。

“這話應(yīng)該是我問你們，你們是誰？為什么抓她？”

“國家的要求，到年齡的人要為國家效力?！彼晕⒔档鸵袅?，語氣卻依舊強(qiáng)硬。

聽完他的解釋，再加上如今當(dāng)?shù)氐木謩?，不難想象她要被抓去干些什么。

“她就一女孩，打不了槍，殺不了人，也搬不了東西，沒用的，放了她吧?！蔽覄竦馈?/p>

“不可能，我們不能違抗命令，而且，她自有別的用處。為國家效力也是她的榮幸?！?/p>

說罷，那人放下槍，抓住女孩的手臂，與另外一人一起把女孩架起，往遠(yuǎn)處走去。女孩拼命反抗，絕望地哭叫，可惜身單力薄，做什么都無濟(jì)于事。見她這樣，我心中升起強(qiáng)行救援的念頭，任何人，任何事物，抑或是任何冷靜頭腦的辦法都無法阻止，于是抄起路邊石塊，迅速接近，想要將石塊往其中一個士兵頭上砸去，令其暈眩倒地，救援難度就容易許多。但那人反應(yīng)極快，未等接近便迅速轉(zhuǎn)身，抬手一槍，不偏不倚正中我的大腿。劇痛迅速蔓延，渾身頓時麻痹，我無力趴倒，無法起身，只能艱難抬頭。那人見我無力反抗，也沒再說什么，繼續(xù)架起女孩往前行進(jìn)，女孩仍然哭叫著，但聲音業(yè)已弱了許多，估計是意識到一切已無法改變。 女孩的哭聲越來越遠(yuǎn)，我望著三人遠(yuǎn)去的背影，眼前開始逐漸模糊，不久后便徹底失去意識。

。。。

重新恢復(fù)意識之時皮膚上傳來水滴擊打的感觸，力道相當(dāng)大，頻率也相當(dāng)之密。用力睜開眼睛查看，發(fā)現(xiàn)正下著雨，相當(dāng)暴烈的雨，雨點大得非比尋常，落在泥地上濺起幾厘米高的黑色水花，并伴有令人不悅的怪味。天色也黑的徹底，與陰云密布的夜晚相當(dāng)，幾乎不見光亮，連云層散射的泛光也微弱至極。

身體的麻痹已經(jīng)消退，但大腿中槍處依舊疼痛，我奮力撐起身體，查看大腿傷勢，萬幸的是傷口已停止流血，也無發(fā)炎征兆，先前流出的血液結(jié)成塊狀，封住了傷口，讓病菌無法入內(nèi)，并阻止了身體血液的外流。

可待在這里傷口遲早出事，于是撐起身子，努力往車子移動，一番努力后回到車內(nèi)，脫去完全淋濕的衣物，再取出藥品忍痛包扎好傷口。做完這一切后，強(qiáng)烈的疲憊感向我襲來，索性閉合雙目，休息片刻，不料此時電話突然響起，在褲兜內(nèi)震動不已，我取出電話，發(fā)現(xiàn)是凱爾希打來的。

“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p>

“剛才怎么不接電話？”

“腿上中了一槍，渾身麻痹，暈過去了，很奇怪的槍。”

說這句話時，我看向大腿上的創(chuàng)口，可那已被紗布覆蓋，看不清情況。

“可能那子彈上帶有法術(shù)?！?/p>

“或許吧，薩卡茲人的天賦嘛。”我說?！皩α?，你找我什么事？”

“大事。”她說?！鞍⒚讒I的信號不見了?！?/p>

。。。

根據(jù)凱爾希的信息，阿米婭最后的位置是在卡茲戴爾的皇宮處。這使我疑惑起來，她為什么要去皇宮呢？難道里面藏著不為人知的什么不成？抑或是她前往皇宮的這一行為暗示著什么不成？我?guī)捉?jīng)思考，近乎竭盡腦力，依舊無法得出答案。索性不再去想，認(rèn)真開車，加快速度，勢必要迅速抵達(dá)那里。

皇宮的景象令我吃了一驚，守衛(wèi)早已不見蹤影，大部分的建筑已被炸毀，僅有的少量植被也被源石炸彈變成了黑色焦炭。不少廢墟上仍冒著濃煙和明火——即使是在如此暴烈的大雨下——濃煙顏色黝黑，像是在墨水里浸過，伴著足以令人極度不適的刺鼻味道。我擔(dān)心起阿米婭的安危，一步跨入皇宮大門，努力大聲嘶吼著她的名字，然而并無回應(yīng)，耳邊除了嘶吼的回音，只剩下碩大雨滴砸落在地的悶響，以及不遠(yuǎn)處火焰灼燒廢墟的噼啪聲。

我意識到單純的呼叫毫無用處，索性一咬牙，拖著有些無力的右腿開始尋找她的蹤跡，不久后果然有重大發(fā)現(xiàn)，可惜是并不讓人安心的發(fā)現(xiàn)——那熟悉的，帶有棕色毛發(fā)的嬌小身影，正靜靜地躺在主殿內(nèi)部的一角。

名為驚慌的情緒有如黑暗中的洪水，浸透我的全身，又讓我難以迅速反應(yīng)。拼命冷靜一絲之后，我忍住大腿的疼痛，以能做到的最快速度跑上前去，想抱起她的身子，讓其頭部枕在我的左腿，不過由于太緊張，又生怕動作錯誤二次傷害她的身體，這一本異常簡單的動作我卻重復(fù)了幾次。終于成功后用手指探查其脖頸，所幸的是仍有脈搏，只是呼吸微弱，體溫也低的可怕。

確定她性命暫時無憂之后，我開始探查其身體，發(fā)現(xiàn)她的右手業(yè)已被源石大面積覆蓋，五指模糊不清。右側(cè)臉頰也長出數(shù)顆源石結(jié)晶。所幸其他部位并無大礙，只是皮膚蒼白的可怕。檢查完身體后，我順其右手指向的方向看去，發(fā)現(xiàn)大殿中央的王座上正筆直的插著一柄劍——她曾用過的劍，正釘住一具尸體。我放下她，拖著腿登上王座，伸手抓住劍柄用力將其拔出。同時也在極度震驚的狀態(tài)下認(rèn)清了尸體的身份，是日前還在呼風(fēng)喚雨的薩卡茲王——特雷西斯。

不過我并沒有多看，震驚的情緒也很快消失，畢竟他罪有應(yīng)得。讓我震驚和好奇的，更多是阿米婭用的何種方法，居然能將其殺死。

“用人民的幸福和性命來滿足自己野心的人，死的還是有點輕松了?！?/p>

我自言自語，同時也回想起那女孩的身影——那被抓走的女孩。

之后我走下王座，重新抱起她的身體，一瘸一拐走出大殿，走向汽車。雨還在下，卻已小了許多，也不再暴烈，是普通的大雨。風(fēng)也平緩起來，吹在臉上痛感減輕，這是個好兆頭，看來雨很快就要停了。

回到車上，我迅速將各種儀器在她身上安好，隨時監(jiān)控其生命狀況，之后拉下手剎，調(diào)校好導(dǎo)航，邊祈禱她的身體不要再出問題，邊以最快速度朝羅德島開去，畢竟她的情況不容樂觀?？砂肼愤€是發(fā)生了意外，她的身體狀況突然急轉(zhuǎn)直下，各類醫(yī)療儀器一時嗚哇亂叫，我有些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好停下汽車，給凱爾希撥去電話，之后在其指導(dǎo)下在車上找到了應(yīng)急藥物，并成功給阿米婭注射，其身體各項指標(biāo)也相對穩(wěn)定下來，不過根據(jù)凱爾希的說法，阿米婭的情況依舊不容樂觀，六小時內(nèi)要是無法趕回艦船，神仙難救。

“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你要盡快趕回來?！八f。

我瞄一眼導(dǎo)航，導(dǎo)航上顯示，此時的我們，離艦船還有八個小時的車程。

我深吸一口氣，勉強(qiáng)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沒有和凱爾希講出事實，只是答應(yīng)下來，隨后便掛斷電話。可再轉(zhuǎn)頭看向阿米婭此時閉合雙目的蒼白臉龐之時，心中難免一陣酸楚。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我捂住額頭，汗水依舊自指縫流出。

。。。

五小時后，布滿亂石的爛路終是讓汽車出了故障，為了安全，自動駕駛系統(tǒng)熄掉了引擎，并開始主動剎車，無論我如何咆哮，如何打砸方向盤和踩踏油門，汽車都無動于衷，有如一意孤行的叛逆男孩一般停下，進(jìn)入自我修復(fù)的程序。

我最終還是癱倒在座椅上，自責(zé)夾雜著悲哀自心底噴涌而來，我掩住面部，渾身顫抖，不敢去看旁邊生命正在流逝的軀體，我自我感覺沒有資格再看她一眼，也沒有資格和勇氣見證她的死亡。

“看過來?！?/p>

溫柔的聲音從右側(cè)傳來，使我停止顫抖?？上乱幻胛矣忠苫笃饋?，這似乎并不是阿米婭的聲音，不，絕對不是，她也不會用此種語氣——命令式的語氣與我交談，這不是她，至少也不是她正常的模樣。

我放開掩住面部的雙手，緩緩轉(zhuǎn)頭，看向右方。眼前的一幕讓我有些錯愕，座椅上無疑是阿米婭的軀體，此時正睜開眼睛，看向我的面部?？赡潜驹撌钦克{(lán)色的眼瞳此時卻閃耀著粉色光輝，這不是她的眼睛。

“怎么了，不認(rèn)得我了？”眼前的她見我一副驚愕模樣，嘴角不禁微微牽動，露出我似曾相識的溫柔笑容，卻并不屬于阿米婭的笑容，反而更像某個曾經(jīng)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身影所擁有的。

“不可能，你不會。?！?/p>

“不用驚訝，確實是我，博士，好久不見。”

未被源石沾染的左手撫上我的手掌，將我從震驚中拉出。如此熟悉的語調(diào)和動作，以及那淡粉色的眼眸，無不證明眼前是何許人也。

“特蕾西婭，你不是？”

“說來話長，你只要知道，我還在，就可以了?！?/p>

話音剛落，淚水便不由自主的從我眼眶涌出，滴下。我抓住這并不真正屬于她，卻又是她的手，流淚不止，直到這手撫上我的頭發(fā)，緩慢揉搓，我才逐漸安靜下來。

“你怎么會在這里？”平靜下來后，我問道。

“具體的很復(fù)雜，簡單來說，我的身軀被毀壞后，意識以某種方式，存留在阿米婭的身體里。是凱爾希的杰作，不過我想她沒告訴你，也不會告訴你?！?/p>

“為什么？”

“為了不影響你的判斷，也為了讓你更好的發(fā)揮自己的才能?！彼f。

“那，你為什么之前沒有出來過？”我問。

“我的意識入住阿米婭的身體后，與她做了一個約定，不到關(guān)鍵時刻，絕對不會操縱她的身體，要讓她自己做決定，憑自己的能力去帶領(lǐng)大家。”

我點頭，表示理解。

“那么，你現(xiàn)在出來，是有辦法可以救她嗎？”

“這個先不談，我出來，主要是想和你談?wù)剟e的?！?/p>

我有些奇怪，欲要張嘴反駁，畢竟此時想辦法拯救小兔子的生命是第一要務(wù)?？伤难凵袼坪醢凳局延修k法，不需要著急，索性咽下已到嘴邊的話語，使自己平靜下來。

“這些天，不輕松吧，都看到些什么了？”

“看到很多，一時說不完，不過大多是不好的東西?！?/p>

“這很正常，現(xiàn)在的世界并不太平。那，你知道，這是她故意領(lǐng)你來的嗎？”

“我知道。”

我當(dāng)然知道，無論是龍門阿婆的話語，烏薩斯女孩的母親，還是那薩卡茲姑娘被拖走時的哭嚎，都足以讓我徹底明白阿米婭的用意，這端的是她特意策劃的一場旅行，足以徹頭徹尾改變我的旅行。

“從你在會議上反對阻止戰(zhàn)爭之后，她就已經(jīng)想好了這個計劃了。她相信，相信你在看過這場戰(zhàn)爭所造成的后果之后，會有所改變，你沒有讓她失望，你還很清醒，及時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p>

我沒有說話，心里卻是一陣苦澀，還有羞愧，因以前那愚昧的自己而羞愧。

“不過這不怪你，戰(zhàn)爭這東西總要親眼見證過才能體會，才能弄懂其危害，戰(zhàn)爭這“東西”本身就是個錯誤，是摧毀一切幸福與安定的魔鬼?！彼f。

“那我，應(yīng)該怎么做？”

“我不知道?！彼f?！斑@需要你自己去尋找方法，就和我以前尋找我的族人的方法一樣，可惜的是我并沒有找到，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樣?！?/p>

我點點頭，心中卻是生起一陣莫名的迷茫，漲潮海水一般逐漸浸透全身的迷茫。

“我一直在尋找和平解放族人的方法，制止族人與其他勢力的戰(zhàn)爭，可最終還是沒能成功，反倒讓野心家趁虛而入，以振興國家的名義繼續(xù)壓榨族人，來滿足他那猥瑣以及令人作嘔的欲望。你也應(yīng)該感受過了，那打在你大腿上的不是一般的子彈，那是特雷西斯手下的人犧牲了無數(shù)薩卡茲人研發(fā)出來的強(qiáng)力武器，價格高昂，但效果很好，許多勢力都爭相購買。可他并不滿足，于是想到了發(fā)動恐怖襲擊的方法，挑撥各國的關(guān)系，引起戰(zhàn)爭，以此販賣軍火來獲利。我曾想過制止他的行為，也和凱爾希與阿米婭商議過對策，可都沒想出合適的辦法。后來這孩子提出進(jìn)行斬首行動，無疑是被我們否定了的，沒想到她這么倔強(qiáng)，無論一路上我怎么勸阻都無濟(jì)于事，硬是通過透支自己的力量完成了斬首，解決了一個大問題?！?/p>

? 聽完她的講述，我心里頓時生出數(shù)種感情，有羞愧，有心疼，有震驚，或許還有無奈和自責(zé)。

“是我不好，沒有及時意識到這場戰(zhàn)爭的嚴(yán)重性。”我說。

“沒事的，現(xiàn)在一切都來得及，況且，這孩子已經(jīng)作出了一個了不起的表率?！?/p>

她指指那屬于阿米婭的身體，眼中的欣慰之情噴薄而出。

之后我們沉默了一段時間，彼此沒有看向?qū)Ψ?，沉默有如漲潮的海水，將車廂淹沒。

“對了，你不是說，有辦法救她嗎？”一段時間后，我選擇打破沉默。

“有的，我可以用我剩余的全部力量，將她體內(nèi)的大部分源石結(jié)晶去除，將她的病情控制在安全的范圍，那時候，我相信以凱爾希的醫(yī)術(shù)，讓她恢復(fù)如初并不困難。”

“好吧，那就開始。。。等等，你說什么力量來著？”

我本想表示同意，可她話語的內(nèi)容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用我剩余的全部力量?！彼貜?fù)道。

“那你。。怎么辦？你。?！?/p>

在聽清楚她的回答后，我便完全明白她將做之事，也明白了她如此行動的后果。我想阻止，可我明白她的性格，只要她認(rèn)定的事情，無論何種方法都無法改變其決定，只能任由她繼續(xù)行動。除非我以命令的態(tài)度強(qiáng)行阻止，可我現(xiàn)在并無足夠勇氣，和權(quán)利。因為我明白，這是阿米婭最后的機(jī)會。

“無需為我傷心，我活的足夠長了，盡管這些年來是以這種方式活著。但我也幾乎看遍了這個世界，也親眼見證了羅德島的興起和進(jìn)步，阿米婭已經(jīng)成長起來，你也有了獨自指揮的能力，凱爾希也獲得了安定的生活。如今特雷西斯死了，雖然薩卡茲的未來重新變得模糊不清，但有你在，我相信至少不會繼續(xù)變壞，我可以安心走了?！?/p>

說這話時，她沒有再看我，而是看向窗外。此時暴雨已停，云層變薄，雨刮刮走雨水，周邊環(huán)境逐漸變得明亮，窗外滿目瘡痍的大地也開始逐漸清晰起來。

“我舍不得你，能不能換個方法，你一定有別的辦法的，對吧?！?/p>

我抓住她的手臂，開始不住的哽咽，有如失去心愛玩具的孩童，難以自禁。

“這是唯一的辦法了，答應(yīng)我，好好照顧他們，好好照顧羅德島，也好好照顧自己，好嗎？”

她依然是笑著，眼中卻也有了點點淚花。

看著她粉色的眼睛，我長嘆一口，輕輕點頭。

見我應(yīng)允，她便松開左手，重新在倒在座椅靠背上，閉合雙目。幾秒后，阿米婭右手的源石結(jié)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臉上的也是一樣，不出十幾秒，小兔子的身體便恢復(fù)如初。

“好了，她會好起來的?！?/p>

她重新轉(zhuǎn)過頭來，卻是閉著雙眼。

“要記住你答應(yīng)過我的，不能食言哦！好啦，帶她回家吧。”

她的聲音變得奇異起來，似乎不是在我耳邊發(fā)出的，而是從某處無法察覺無法到達(dá)的所在傳來的，微弱卻又清晰可見，也并不是直接傳入我的耳朵，而是透過我的皮膚，有如溫水，滲入我的身體，直至大腦，難以忘懷。

。。

回過神來時，阿米婭的體征業(yè)已穩(wěn)定下來，呼吸變得均勻有力?？稍鴮儆谀欠郯l(fā)身影的氣息卻早已無影無蹤，周圍也沒有任何物品或是痕跡昭示著她曾經(jīng)到來，唯有那直擊人心的粉色眸光在我心里久久留存。

我轉(zhuǎn)過頭去，重新發(fā)動汽車，朝著羅德島的方向開去，但我不敢開得太快，因為淚水已模糊我的雙眼——我在不住地哭泣。不過與其說是哭泣，還不如說是淚水突破眼眶的限制，自行的從雙眸漣漣而下

與此同時窗外下起了雨，不大的雨，雨點富有規(guī)律的擊打車窗，如同精心編排的交響樂曲。周圍也不再黑暗，撕開云層的陽光慷慨的照亮大地，療愈著大地的瘡痍。它也透過下落的，潔凈的雨滴，在其間折躍，舞蹈，讓雨滴成為精靈，金色的精靈，也成為這場奇妙而美麗的晴空雨中，引人矚目的主角。

“阿米婭，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痹谟旰蟮谝皇柟饬鬟M(jìn)車廂的時候，我特意轉(zhuǎn)過頭去，輕輕的說。

因為我知道，晴空雨過去之后，就是陽光燦爛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