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墮天使、禮物、聊表心意（下）

????兩人一起縮在絨被里，四目相對，各自占據(jù)了一半枕頭。

????有時候，莫斯提馬真的感覺，博士完全是異性的另一個自己。

????他只比自己高一點兒，身形也沒那么健壯，習(xí)慣性地把真實的情緒藏在心底不讓任何人知道。也習(xí)慣把自己墊在朋友腳下，成為她們的依靠。

????就這么近距離地面對面什么都不做，彼此就已經(jīng)能從各自那空洞又毫無情感的眼中讀出一些東西來。

????墮天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是感覺自己那顆水晶一樣的心臟上，裂開的縫隙越發(fā)密集，似乎正在一瓣一瓣向著不知去處的深空陷落。

????赫伯特的臉在她眼里成了詛咒的印記——半年多的時間，和他有關(guān)的事惡靈一樣在午夜夢回，而直到他重新出現(xiàn)在面前之后，那些沾滿暗紅色污漬的回憶才終于干凈清新了起來。

????可她時常在想，那些色彩繁雜的夢境，本就是那樣平淡寡味，只是有什么東西，讓她以為那樣的往事覆蓋那些多余的底色。

????“博士，我感覺自己在做夢?！?/p>

????“是嗎？那夢該醒了。閉上眼睛，等你再睜開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躺在拉特蘭的床上。過著平凡美好的每一天。”

????赫伯特感覺到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好像在確認自己的確是一個活人。

????“只是修辭。我還是覺得這樣最好。”

????“沒話說的話，我就睡了?！?/p>

????內(nèi)心經(jīng)過一陣掙扎，莫斯提馬還是選擇朝著他這邊靠近了一點兒。

????“我有問題……跟你我都有關(guān)系?！?/p>

????看著她鄭重其事的表情，赫伯特閉上眼睛：“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吧。我現(xiàn)在有什么問題?！?/p>

????“……敘拉古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啊……你還沒忘記那些啊。我早沒印象了?！?/p>

????“我當(dāng)時，真的沒想到之后的事情會發(fā)展到那種地步?！?/p>

????“哦?！?/p>

????“一開始，我只是接下一個前往敘拉古進行交流的活動，不是沖著你去的。只是你在那里，我才想順路去看一眼?！?/p>

????“嗯——嗯?！?/p>

????看到他對自己主動提起那次的事這樣漠不關(guān)心，莫斯提馬突然感覺到有些空虛，好像接下委托拼盡全力才畫好了一幅作品，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錯過了交付日期。

????“博士，你在聽嗎？”

????“在聽啊?！?/p>

????他打了個哈欠，看著她眼里的復(fù)雜和死寂，一絲近似于厭煩的困擾爬到臉上。

????“你真的不在乎我的想法嗎？”

????“沒有意義，莫斯提馬。那些不都是去年的事了么。想那么多沒用的，不如好好考慮明天雪停了之后去哪玩?！?/p>

????“但因為我的決定，導(dǎo)致你……你也不在意嗎？”

????“呵……莫斯提馬，我還覺得你心態(tài)挺不錯的。沒想到這么扭曲?！?/p>

????“……我真的以為你死了！是被我安排著送死的！我當(dāng)時真的下定決心替你死在那里！要我看著你陷入那樣的絕境，還不如讓我先你一步……”

????赫伯特玩笑的態(tài)度終于激怒了墮天使。她拽著赫伯特拼命地解釋著，但那副陰森的神情好像在說她才是受害的那個。

????“對咧，最差的結(jié)果不就是殉情嘛。啊……沒錯啊，我的確死了。只是在你眼里，基于某些情景，我還活著。但我也沒就這件事和你抱怨過什么吧？而且我真的……記不清了?！?/p>

????“告訴我答案——”

????墮天使騎在他身上，緊緊抓著他的肩膀，亂發(fā)遮在眼前，像荒野里已經(jīng)餓得油盡燈枯的惡獸死死鉗住追逐已久的獵物。

????她的眼里滿是沉積已久的創(chuàng)傷、絕望與懊悔——

????“你真的對我……哪怕一點兒恨都沒有嗎？還是說你依然恨我，只是不愿意追究？”

????“有什么區(qū)別嗎？好，雖然我沒有那段時間的完整記憶，但我原諒你了。你感覺安穩(wěn)一些了嗎？”

????看著他一如既往地平淡，她嘴唇顫抖，卻在一瞬間失去言語的能力。

????安穩(wěn)？

????她不知道為何自己的心臟會有正在被掏空的感覺。

????疲憊，疼痛，從她的胸口傳來。

????那種已經(jīng)被埋藏已久的感覺，那種第一次收到他死訊的感覺，又一次洶涌著碾過她的精神。

????她身體一軟，貼在他身上，抓著他衣領(lǐng)的手也漸漸松開，在他耳邊傾訴：“博士……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明明好像能讀懂你的心思，但卻不明白為什么我會如此為了過去那些事糾結(jié)如此。我以為是你在記恨我，所以一直都在騙我?！?/p>

????“可能是你的良心久違地發(fā)作了。誰都有這樣的時候。我有時也會為自己不小心踩到小蟲子難過。區(qū)別很大么？”

????“我愛你?！?/p>

????“嗯?！?/p>

????“我真的愛你。”

????“謝謝?！?/p>

????“……說這種話時，我是不是應(yīng)該讓心跳加速一下。”

????“是啊，晚安?！?/p>

????她按著他的肩膀，緩緩直起身，掀開兩人身上遮擋的薄被，簡單理順自己那頭散亂的長發(fā)后，開始解開他的睡袍。

????“你不是說，我們只是好友嗎？還說只要越過那層關(guān)系，我們就完了。不是嗎？”

????“博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該做什么。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p>

????“我是無所謂了。但你不會后悔嗎？如果你有一些顧慮……或者某種固執(zhí)。”

????“顧慮？……我從不想有什么顧慮。博士……”

????墮天使臉上是茫然的平靜，仿佛剛從一場大夢蘇醒，看著赫伯特的目光好像閃過一絲希冀，卻又轉(zhuǎn)瞬間熄滅。

????她的青色眼眸終于變成空洞的深淵。

????“博士——我也許早就瘋了。”

????她想要掀掉自己身上那件白色的簡陋圣袍，可不知是酗酒迷了心智，還是別的什么，她費勁力氣也沒法脫下它，仿佛束縛罪人的鎖鏈在她身上不斷收緊，讓她的掙扎全無作用。

????最后，她瘋了似的低吼一聲，低頭咬住自己左臂的寬袖，用力撕扯著，滿含酒氣的唾液和淚水卻逐漸浸染了那處狠狠撕咬的位置。

????“我不能啊……我們做了那件事就完了！……我根本……！”

????“莫斯提馬……”

????“博士，博士！我沒有瘋……！……我不能在這里瘋的！”

????當(dāng)她開始狠狠咬住自己的右小臂，發(fā)出野獸進食似的聲音，赫伯特終于不再冷眼旁觀她迷了神志一樣的矛盾與分裂，奪過她咬住的手臂，翻身壓住她顫抖的身體。

????“莫斯提馬，夠了。你覺得我們已經(jīng)到頭了……不，你的厄運才剛剛開始?！?/p>

????她的雙臂被他只手疊在一起狠狠壓在頭頂——這時她的頭腦終于稍微冷了一些，卻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無法反抗他的鉗制。

????空出來的左手從床邊拿起莫斯提馬的終端，翻出文件，循環(huán)著剛剛莫斯提馬彈唱那首《緋色天空》的鋼琴伴奏，便把終端丟到書桌上。

????他呼出一口醉人的熱氣，拂過莫斯提馬的面龐，平靜的笑容在房間的一片幽藍色中顯得如此深邃而冰冷，仿佛罪人應(yīng)當(dāng)?shù)氲纳顪Y。

????他松開莫斯提馬的雙手，摘下自己的腕表，與自己送給她的項鏈放在一起。

????莫斯提馬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想法？

????他們畢竟是一樣的人。

????墮天使拼了命地搖頭，淚水已經(jīng)沾得滿臉都是，伸手推在他胸前，可力氣怕是沒有一只幼貓的掙扎更大。

????她顫抖著低聲道：“別管我了……別管我……殺了我，讓我死了吧！我不能……”

????“墮天使，我們不會結(jié)束的。你所困擾的，羞愧的，或者憎恨的，那就是你的本性。我們的靈魂沒那么干凈，也沒那么簡單。莫斯提馬，要墮落，我們就一起墮落——要瘋，我們就一起瘋。沒必要掩飾，我們這樣做不算是不負責(zé)任——因為早就沒有任何人對我們抱有任何期望了，不是么?！?/p>

????她的表情變得越發(fā)惶恐，雙腿攏在一起，死死抓著身上的圣袍：“不行，不……不能……對了，我不能穿著這件衣服做那種事。我是有信仰的，這是一件圣袍，我穿了很久，不能讓這種骯臟玷污……我們換個日子吧，求你，求你……”

????聽到她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來，赫伯特差點兒笑出聲來——這些話從你嘴里說出來未免太荒唐了吧？

????感覺到她象征性地反抗，赫伯特堅定的內(nèi)心的確有些動搖，倒不是對她如今甚至有些可憐的姿態(tài)而觸動，只是更加好笑——她拽著圣袍的下擺又有什么用呢？

????赫伯特雙手抓著她衣領(lǐng)前面的V字缺口，只是稍一用力，那老化的缺口便“嗤”地一聲裂到了心臟之前。

????莫斯提馬終于真的有些害怕了，又抬手推向他的胸前，可是沒有意義。

????圣袍身前的那層薄薄的軟布最后還是被他裂成兩半，她身上大片變成紅色的肌膚此時一覽無遺。

????“我們彼此欣賞，彼此認同，所以我才不能理解——捆在你身上的東西就這么難擺脫？我看不見得……”

????扯開她的內(nèi)衣后，他停下了動作，似乎放棄了他強硬的侵襲動作。

????她在他的眼里看到教堂里灰白色圣像一樣的無情。

????——選擇。

????和那天一樣的選擇，只是給予和接受的雙方調(diào)換了一下。

????墮天使終于想起來了。

????無論是那時，還是今天，唯有對彼此這樣的要求，他們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臉，也放棄了虛偽的掙扎。

????如今的他和敘拉古那天晚上兩人的夜談，似乎重合在了一起。

????過往的沉凝、與生俱來的純真，還有自整個世界結(jié)合、升華而來的悲涼與絕望。

????雖然知道不可能，但過去的近一年里，和他這樣近距離地待在一起時，她偶爾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考。

????她也會懷疑——

????如果那天晚上他真的乖乖聽了自己的話，放棄所謂的道德或者責(zé)任，兩人沖動地結(jié)合在一起，是不是現(xiàn)在的一切都會被改寫？

????他不會莫名其妙地死在那座城市，而是一如既往地留在那艘艦船上，等著自己和他暢談信使旅途的見聞？

????那場決裂也不會發(fā)生，彼此的關(guān)系也會那樣自然而然的繼續(xù)下去？

????最后，某一天，當(dāng)兩人都感覺累了，或許可以選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小村落，隱姓埋名，一起度過簡單平靜的生活，直至平靜地離去？

????而現(xiàn)實，是她違背自己的直覺做出的割舍毀掉了他們兩個的人生？

????——現(xiàn)在，就是彌補那一切的機會？

????“救贖之道，就在其中”。

????她想起上學(xué)時，看過的一部電影里，這樣一句話。

????“博士……我們完了。”

????她低聲說著，雙手輕托他的下頜，而她臉上的微笑也陷入那種背離一切的痛苦與終于釋然的矛盾中。

????“是啊，我們完了?！?/p>

????他低聲說著，俯下身，盯著她泛紅的青色眸子，毫不留情、毫不猶豫地邁入打破她世界牢籠的最后一步。

????她死氣沉沉的表情在那一刻從未體驗過的痛楚中僵硬了一瞬，隨后睜大了眼睛，兩行清淚順著眼角隱沒在發(fā)絲之間。

????她的身體和任人操縱的玩偶似的，身上每一寸血肉隨著他們的動作規(guī)律地起落。

????她本以為自己該在他粗暴地沖入自己編織的安穩(wěn)的網(wǎng)時四處躲避，想辦法把他從自己的世界里攆出去。

????可如今，她卻不想對自己當(dāng)下的情感有任何理智的認知。

????除了身體一開始的疼痛，和之后取代了那種痛楚的，和自己終端機械地播放著的鋼琴曲類似的，介于身體與靈魂之間的特別感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黑色時鐘默默地、滴答滴答地轉(zhuǎn)動。

????她主動握住他的雙手，按在自己的咽喉。

????他也頓時了然，順著她的意思緩緩收緊。

????輕微的窒息感催著那種索求的欲望越發(fā)強烈。

????她的微笑零落而病態(tài)。

????眼淚，呼出的熱氣，熱吻時彼此口中混著酒氣的沉醉，兩人身上逐漸滲出的細密汗珠，他們享受著歡愉的甜蜜與情意，一起漸漸滲透進白色袍服。

????在那氣息和著情迷的濕潤間，圣袍被浸染得那樣臟污，古舊的神圣與純潔已然無處追尋。

????在不知何時，她已經(jīng)緊緊擁抱住他的身體，鎖住他的腰際，欣喜地主動接納他在自己的簡單世界留下深入靈魂的印痕，

????他們站在峰頂，隨后一躍而下，在空中，欣賞著彼此極少展露出彼此的真實模樣。

????她閉目，感受自己身體里，他給予自己的滿腔真情，一聲深深嘆息。

????耳邊循環(huán)不停的那首旋律如此沉靜，和他們?nèi)缃駶u漸疲憊地呼吸節(jié)奏如此合拍。

????墮天使還不想從那種回味無窮的感覺中抽離，便對兩人用了點兒緩時，延長了彼此親密接觸的情感。

????臉頰的顏色如此鮮美動人，在他耳邊輕語：“我恨你?！?/p>

????他也感覺到她口是心非的小把戲，無奈地笑了一聲，應(yīng)了一聲：“嗯?！?/p>

????“博士……我自以為是地坑害了你，而你也自以為是地這么報復(fù)我?！?/p>

????“……你這樣想，也好。”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p>

????“是啊，所以我隨口說說而已。”

????“……我們這樣，我怎么感覺，好像是偷情啊。這樣吧……是你強迫我的。一切責(zé)任都在你?！?/p>

????“你說得對。”

????她打了個哈欠，聲音漸漸弱了下來，也有些期期艾艾：“我的意思是……我們，你要怎么處理？就是，那邊，我們不可能一輩子不見面……我無所謂，我什么都不要。我們，應(yīng)該都一樣?！?/p>

????他嘴角的笑意也淡了一分，多了一份疑慮和思索似的感覺：“……先不要想了。逃避……也是個好的選擇?！?/p>

????“嗯。不想了，好累……”

????說著，她抱著他的雙臂一松勁，便失去了知覺。

????赫伯特緩緩起身，挪到一邊，把薄被鋪在他們身上。

????莫斯提馬幾乎是瞬間就進入深度的睡眠。

????前些日子高壓工作的疲累，還有腦海中緊繃了半年多的弦終于松開。

????剛才兩人瘋狂地翻覆，對那種感覺的貪婪追索，劇烈運動像長跑了十幾公里，徹底耗盡了她的體力。

????她心頭那個那個漆黑虛無的缺口依然沒有補上，但至少沒有繼續(xù)擴張的跡象了。

????赫伯特能感覺到，墮天使此時的安穩(wěn)不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

????她終于坦然地……放任自己沉入泥濘的深淵。

????他盯著天花板。

????某種猜測和決斷從他掌握并不完全的腦海中浮現(xiàn)而出。

????他緩緩起身，看著墮天使的眼神已經(jīng)趨近無情的審視。

????墨藍色的細線從左手指尖涌出，最后編織成一把形制精美的銃。

????槍口距離她的太陽穴只有三四厘米，毀滅的氣息幾乎要撫動她耳鬢的發(fā)絲。

????這是最簡單的辦法，一了百了。

????手指在扳機上停留許久，最后還是散去了那把銃，又躺回她身邊。

????他在她尚且殘余一些笑意的嘴角輕吻一下。

????“晚安，莫斯提馬，天使小姐?！?/p>

????總會有辦法的。

????今晚不過是個小小的意外，不會對未來應(yīng)該做的事有什么巨大的影響。

????他這樣一廂情愿地猜想。

????早已死去的幻影將墮天使擁入懷中，伴著他們結(jié)合后房間里的沉醉氣息和溫度，一起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