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星地星
遠星
直到昨天為止,如果依然沒有任何事情將要發(fā)生,那么我可以篤定,或者說僥幸的認為,我將就這樣安然的度過接下來的整個人生。當那些本應存在的屏障也突然間消失不見,便意味著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里已然有東西開始松動。這使得人們不得不重新整裝出發(fā),邁出無法回頭的那一步。
我站在窗前。此刻天微微亮,寒冷的風涌進來,包裹住我的身體。我用自以為存在的勇氣緊了緊身上的肌肉。但那并不管用,身體還是凍的哆嗦。風像十二條冰冷的蛇貼了上來,以一種端詳,探詢的姿態(tài),極慢的在我周身游動著,并不急于吞掉眼前的獵物。
遠處的天空中傳來栗子成熟時的爆裂聲,除此之外并無他物。于是,我自行想象那聲音該應有的畫面。爆炸是小范圍的,集中在一個具體的點上,然后像初生的煙花般綻開,謹慎的占領(lǐng)住一片天域。煙花會在觸及它不應到達的邊界前凋謝,只有這樣的畫面才符合那聲音,我為此感到滿意。
“這次去多久?”身后傳來女人的聲音。
“半年。大概。說是這么說的?!蔽肄D(zhuǎn)過身面對著她。
我的妻子在每天清晨時最美。那時的她不帶妝容,睡眼惺忪,像準備出發(fā)覓食的浣熊,散發(fā)出一股茫然不知所措的的氣質(zhì)。在那之后,她就會通過一系列的動作讓自己變的清晰起來。臉上撲滿粉底,眼睛勾勒出黑色的眼線,鼻子也在不知不覺中立體起來。在那樣精致的打扮之后,妻子就不像是我的妻子了,而是像每一個人的妻子。我其實更喜歡她在清晨時呈現(xiàn)出的那種懶散的親切。
“去了那邊記得帶些特產(chǎn)回來,雖然知道你不怎么會選。還有,一定要給兒子買個禮物。”妻子交待了我?guī)拙浜缶娃D(zhuǎn)身走開了。
她或許認為半年的時間并不久,但我依然有難掩的失落。人總是會在一定的時期生出一些前所未有過的情緒,到了我這個年紀,那就是害怕分別。每一次分別的背后都被賦予了截然不同的全新定義。
第一次,第二次,無數(shù)次,直到最后一次。我不敢說那總是不好的,但凡事都有該死的可能性。
兒子醒了。
他跟我的妻子不一樣,從沉睡到清醒的間隔期非常短,尤其是在不需要上學的日子里。
“老爸。”他過來抱住我的腿。
“很好,你今天在鬧鐘響起之前就醒了?,F(xiàn)在我們來討論另一個問題?!?/p>
我把腳底板抬起來給他看。上面有一個并不清晰的紅色方形印記,附帶一個已經(jīng)刺穿皮膚的傷口。
“什么啊?!眱鹤颖硎緵]有看到什么,他只是提防著我會突然把腳伸到他的鼻子下面。
“我早上中了埋伏,一個樂高地雷。”
“一個樂高地雷?”兒子顯得樂不可支,他聰明的意識到了什么。
“是的。樂高地雷。它被埋在了地毯的正中間,直到我踩了上去。嘭?!?/p>
“是我埋的。”兒子尖叫起來。
“喂,能否教點好的?!逼拮拥穆曇魪倪h處傳來。
我跟兒子噤了聲,偷偷擊了下掌,相視笑了。
“老爸,你要去太空嗎?去多久?”兒子問了同樣的問題。
失落的感覺再次襲來,尤其是面對兒子時,我情難自抑。好在他并未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
“下面我出道題,如果你沒答上來,就必須給我?guī)€禮物?!眱鹤诱f。
“同意?!蔽铱焖偈帐昂眯那?,讓自己回到正確的軌道上。
“臥龍鳳雛是誰?”
“諸葛亮龐統(tǒng)?!?/p>
“那幼麒?;⑹钦l?”
我一時語塞。兒子明顯的感受到了我的絕望,他笑的停不下來。
“現(xiàn)學現(xiàn)賣哦?!逼拮拥穆曇粼俅物h過來。
“好了,我承認輸了。按照約定,給你帶個禮物?!蔽铱粗鴥鹤又饾u充盈的眼神,對這次遠赴太空的行程抱有了不一樣的期待。
是的,不過是出門買個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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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星
我叫高鶴。是一名大學的助理教師。
跟很多人一樣,人生總體平穩(wěn)。讀書,深造,謀求一個在高校就職的崗位。這也是我母親一貫以來的愿望。
很多人只知道外面的世界充滿紛爭,其實,靜如隔世的校園里莫不是如此。在除了資歷和水平之外的考量里,同樣糅雜了人情世故和看不見的準線。
我在研究生畢業(yè)前,就被通知拿到了留校的名額。滿心歡喜的我,跟同伴一起踏上了愉快的畢業(yè)旅行。可一個月后再回到學校,迎接我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
我的留校名額被擠占了。
“事出突然,有位海外回國的畢業(yè)生也向我校提交了任職申請。他在專業(yè)方面更強,院長欽點了要他?!比耸绿幍睦蠋熯z憾的告訴我。
接下來的出路只有兩個,盡快尋找新的工作,或者接受學校提供的補償方案——一個并不在編制內(nèi)的助教崗位。
我可恥的選擇了后者,這大概是我人生中做出的第一個愧對內(nèi)心的選擇,只為了不讓我身后背負希望的那個人傷心。
之后是渾渾噩噩的校園生活。作為臨聘助教的我,沒有固定的課程,沒有獨立的項目,在會議上人微言輕,在人群中更不受矚目。唯一光彩的時刻,是在跟母親通電話時。
她認為我找到了至高的追求。
我認為我完成了應盡的義務。
雙方的滿足都在此刻得到了平衡。
我的一切都被原來的教授看在眼里。他終于忍不住跑來質(zhì)問我。
“昨天的研究會為什么又缺席?”
“有應酬。”我宿醉未醒。
“這不是第一次了?!?/p>
“也不會是最后一次?!蔽易猿暗健?/p>
“如果你自己不珍惜機會,沒有人可以幫你?!苯淌谕葱牡恼f。
“應酬有什么不好,畢竟多個朋友多條路。以前的我不知道,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p>
教授沖過來,雙手揪住我的衣領(lǐng)。
他一米五五的個頭,生生拽起了一米七的我。
“還記得你入學那天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記得。
這是一條注定孤獨的路。當你找準目標開始前進時,需要放棄全部,不顧一切,對此你是否有所準備。
我當時的回答篤定,沒有分毫遲疑。
但現(xiàn)在呢?
我懷疑并非是自己忘記了那路通向哪里,不過是意識到,我早已失去了當初的那份勇氣。
一天深夜,有人敲響了我宿舍的門。
“高鶴在嗎?”是個一臉剛毅的男人。
“我就是?!?/p>
他不由分說的跨過我闖了進來,皮鞋的后跟踩在了我的拖鞋上。
鑒于他身上那股剛正不阿的氣質(zhì),以及他是獨自一人的實際情況。我下意識的接受了這個闖入的魯莽行為,就仿佛他正在做的是一件正確無比的事。
在環(huán)顧了我的整個宿舍后,男人最終轉(zhuǎn)向了我。他有著標準的國字臉,五官分明,沒有蓄須。他的站姿挺拔,充滿了軍人的儀式感。令人擔憂的是,他看起來比我更加鎮(zhèn)定,似乎我才是剛剛闖入陌生境地的人,這反倒令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叫單鵬,來自國家中程空軍基地?!彼炎C件展示給我看,“三個月后,海獸號太空飛船將啟程前往K星。這是一趟具有特殊意義的航班,船期為半年?!?/p>
海獸號是我國研制的首架大型載人航空飛船,承載著人類對外星球探索的重要使命。至于單鵬所說的K星,正是由海獸號首次標定并登錄。它距離地球16光年,整個星球生態(tài)與地球有高達99%的相似度。
這些東西新聞里都有報道,我即便再不關(guān)心,也難免不會有所耳聞。
“這些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問他。
單鵬的眼睛微微瞇起來。
“你習慣于打斷別人說話嗎?”
“什么?”
“處于防備狀態(tài)的人,往往容易對外界的信息產(chǎn)生抵觸。這會導致他忽略很多關(guān)鍵的細節(jié),同時喪失思考的能力。這樣吧,我們稍微換種方式?!?/p>
單鵬起身向門口走去,他堅定的步伐即便是踏在漂浮的木筏上,我想也一樣會那么平穩(wěn)。
啪。
日光燈被關(guān)閉,宿舍里陷入了一片黑暗,消失的燈光化身為無形的觸手涌向我身邊,這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之后是漫長的等待。
沉默持續(xù)了約兩分鐘,當我正慢慢適應這靜謐的黑暗時,單鵬再次說話了。
“好些了嗎?”
確實是較之前放松了許多,但我不想就這么說出來。
展示柔弱的代價是會被輕易的擊碎。
“呼?!眴矽i長嘆了一口氣,“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在更加妥當?shù)膱龊舷抡J識你。但事態(tài)緊急,還請原諒。
那么,我繼續(xù)了。
人類登陸K星已經(jīng)來到了第十個年頭,現(xiàn)已初步完成了前期的營地建設(shè)和人員派遣。在那里,科學家們持續(xù)考察著K星作為人類第二居住星球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繼續(xù)在宇宙中尋找高等生命。
終于,在K星上,它們現(xiàn)身了?!?/p>
“發(fā)現(xiàn)了外星人?”我從黑暗中站立起來,頭撞在了床架的棱形角鐵上。
“是的?!眴矽i依然很平靜,“自從人類解開宇宙線團問題開始,找到外星人就是遲早的事情?!?/p>
“什么是宇宙線團?”
“一根二十米長的線繩,在完成空間壓縮后被團在一起。如果以線繩的方式前進,路徑依然是二十米不變。但是跳開線繩的維度,起點跟終點的距離就可以縮短至厘米,甚至是毫米。宇宙就是線團態(tài),我們不能仍用線繩的方式看待它。在跳出了這個思維桎梏后,人類的探索就迅速的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lǐng)域。”
我不是物理學家,不懂這些繞來繞去的說法,只關(guān)心那足夠引起我興趣的。
“外星人。它們長什么樣子?”
“你認為呢?”
單鵬在賣關(guān)子。他知道,這時候說的越慢,我的好奇心就會被勾的越旺盛。就像在鯡魚頭頂扭動的蚯蚓。
在察覺到了這點之后,我干脆的閉上了嘴。
黑暗中,單鵬發(fā)出了似乎是滿意的贊嘆?!案啁Q老師,你果然和常人不一樣?!?/p>
我聳了聳肩,在黑暗中。
不一樣?
我在很多時候都表現(xiàn)的像個普通人,隨和、親切,而當那些負面的情緒襲來時,我不會輕易的將自己的敏感和脆弱公之于眾。在極度的克制中,我會喪失掉對欲望、興趣、好奇等諸如此類的念想,也許正是這點,令我在單鵬的眼中變得有些異于常人吧。
單鵬不再吊我胃口,他繼續(xù)說了下去。
“最先發(fā)現(xiàn)K星人存在端倪的是一名動物學家,他察覺到K星的部分生物充滿了高度的智慧和學習能力。例如某種三角鳥,能在木棒的引導下完成蜂圓舞的飛行動作;另一種類似于羊駝的生物,除了同時擁有雙足和四足兩種行走姿態(tài)之外,還非常精通于計算。
通過一段時間的對比觀察,動物學家發(fā)現(xiàn),在500納米波長顯影燈的照射下,這些智慧生物體內(nèi)會統(tǒng)一出現(xiàn)一片綠色的光斑,這在普通的生物上是無法檢測到的。當這些智慧生物死亡時,綠色也隨之消失,它們看上去就像是共生體一般。
于是,我們知道,綠色就是人類始終在尋找的高等生命?!?/p>
“一種顏色嗎?”我表示難以理解。
“確切的說,是一種表征為綠色的新的生命形態(tài),有著高度的生物智慧。他們不具有所謂的生物實體,這也是我們遲遲沒有察覺到他們的原因。自從降落到K星上,我們跟這綠色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相當頻繁的接觸,只是這個接觸多少被人類所忽視了。
為了便于理解,你可以把這綠色想象為魂、靈一類的東西,但科學的叫法,還是K星人?!?/p>
“既然沒有人的形態(tài),為何還這樣稱呼他們?”我不理解。
“因為綠色已向人類傳遞出了明確的意愿,他們希望進化成人類這樣的形態(tài),在他們眼里,這也是智慧生命的最高形態(tài)。綠色認為,終有一天,他們能跟人類一樣,站在K星的土地上?!?/p>
窗外的燈光逐漸的透了進來,黑暗不再遮蔽一切。我能模糊的看見單鵬的身體輪廓,甚至是他的呼吸。夜還很長,校園里沉寂了下來,只有星星零零的腳步和車鈴聲。我看向遠處的天空,有不清朗的星云,那邊有一片全新的土地正待開拓,人類也即將譜寫新的篇章。我仿佛看到了星光中透出的那點綠色,雖然它距離遙遠,但也令我心潮澎湃。
“目前,人類中出現(xiàn)了兩種極端的意見。保守派認為,人類可以與K星人聯(lián)手,共同完成K星的開發(fā)和研究;激進派的看法是,K星人目前的科技力還較低,智慧程度也不及人類,應該趁機占領(lǐng)K星,把握主動權(quán)。
高鶴老師,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么選?”
“我是保守派?!?/p>
“大多數(shù)民眾都是保守派,但是我們不能低估人類的野心。拋開軍國主義和法西斯主義這樣偏激的群體外,大部分的人類也還是貪婪的。K星無疑是目前能找到最適合人類居住的第二個地球,為尋找到它,人類花費了數(shù)千年的心血。這樣的機遇擺在面前,人類很難不會做出最切合自身利益的舉動。
聯(lián)合政府的做法印證了人類的野心,他們放開了進出K星的限制令,各國開始加速集結(jié)軍隊入駐K星,同時,在領(lǐng)土劃分上吵的不可開交。各國軍方除了要提防他國的覬覦,也統(tǒng)一的表現(xiàn)出了對于占領(lǐng)K星的擔憂。綠色生命是一個未知的對手。到目前為止,綠色的表現(xiàn)都是友善的,他們沒有展露出任何的攻擊性。而這也正是擔憂最深層的來源。
如你所見,身處世界政治和現(xiàn)代商業(yè)的法則中,軍人的意見往往是可以最先忽略不計的。他們存在的核心價值,只是維持當權(quán)者的利益以及推翻不符合時代要求的落后政權(quán)。同時,為了掩人耳目而策劃出一系列戰(zhàn)爭。
軍人的載體是民眾,但他們只服從于少數(shù)的那個部分。”
不知道單鵬看沒看見,我在黑暗中笑的很勉強。
“如果沒記錯的話,你也是一名軍人。來自……”
“中程空軍基地?!眴矽i說,“接下來才是我今天要說的。我們國家維持一貫的和平外交政策,認為與綠色建立良好的溝通和聯(lián)系才是當務之急。于是,我們接到了上級的指令,國家這次將派遣一支特別的隊伍前往K星,參與綠色生命的研究。你是語言學領(lǐng)域的佼佼者,希望你能加入我們?!?/p>
“大概你是找錯人了。我不過是一名助教,在這個領(lǐng)域比我優(yōu)秀的大有人在?!?/p>
我起身去開了燈,試圖由現(xiàn)實的光明結(jié)束這場荒唐的對話。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到了一種憤怒,甚至懷疑這是不是哪個同僚在整蠱我。
房間里重新明亮了起來,單鵬的身體仍然筆直端正,并沒有因為身處黑暗而松懈。他的眼睛面對突如其來的光亮,只是象征性的眨了幾下。地板上堆積了書本和衣物,我注意到他小心的都避開了,這讓我加深了對他的印象。
不過,僅此而已。
“請你離開吧,我要休息了?!蔽蚁铝酥鹂土睢?/p>
“高鶴老師,你不會單純的認為我今天來,只為了征求你的意見吧?”
我一時語塞。
“可是,為什么一定要找我?”
“我們派往K星的專家已經(jīng)足夠多了,在這方面,我跟領(lǐng)導的意見一致,我們需要更多不那么循規(guī)蹈矩的人?!?/p>
單鵬沒說錯,我跟常人不一樣。因為就在那時,我終于捕捉到了他眼里透出的一絲閃躲。僅憑那微小的閃躲,我就能百分之百的肯定,單鵬沒有跟我說實話。
論資歷,這樣的事輪不到我;論能力,我也遠沒達到生物語言學界的頂尖水平。
當我們同時意識到一個謊言的存在時,揭露它反而變成了最困難的事。
“你了解過海獸號嗎?”單鵬突然問我。
“見過。在電視上?!?/p>
中央臺曾對它做過專題報道,這是一艘人類有史以來飛行距離最遠、運載能力最強的太空飛船。
“那你是否知道刻在海獸號入口處的那一行字?”
我搖搖頭。
“我把前半句念給你聽。”
接下來,從單鵬嘴里念出的句子仿佛是一句來自遙遠時代的古詩。
“這艘巨船將同你航向深切的遠方,她并非對險惡無所不知?!?/p>
歡迎加入這個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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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星
出發(fā)的時間還沒到,天空中不時會傳來飛行器運轉(zhuǎn)時發(fā)出的爆裂聲,聲音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變的頻繁起來。我焦躁的在客廳里等待著,為了安撫自己,只好再次清點已整理好的行囊。
保溫杯、棉衣、多功能刀、應急電源。
缺了點什么?
是的,還缺點什么。我在腦海里快速翻檢,那些日常使用過的東西依次在我眼前浮現(xiàn)。
書。
是的,忘了帶書。
耳機里突然傳來聲音,是出發(fā)前的確認。
“姓名,高鶴。距離出發(fā)還有最后10分鐘,請做好準備?!?/p>
我急匆匆的往書房跑,踩過毛毯時,先前踏中樂高磚塊的疼痛記憶襲來,腳步變的有些踉蹌。
拿哪本書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務必帶上一本。
桌面上擺了一本《地球人--世界史前史導論》,這是閑暇時我最愛看的書,但此刻它顯得不太適合。
“倒計時5分鐘。”
來不及做更多的抉擇了,我從書架上抽下一本《銀河系搭車客指南》。這是我討厭的書之一,居然很多人都覺得寫的還不錯。
我討厭書中總是在聒噪不止的聲音,就像要求你一天之內(nèi)非得說完一生的話。我不太喜歡趕時間的東西,但此刻決定給它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返回客廳,我把手上的書潦草的塞進行囊,站到了客廳外的陽臺上。妻子摟著兒子在后面注視著我,像注視著一位正待出征的英雄。
遠方的天空上,海獸號飛船已經(jīng)到了,懸停在目力可及的半空中。那是一架金黃色的塔式飛船,外壁上有鱗片狀的換氣肺葉在有規(guī)律的流動,這讓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只龐大的金屬生物。
在海獸號和我之間,有一個飛行器正在朝我家的方向趕來,同時發(fā)出那熟悉的“剝剝”聲。沒花多少時間,它就飛到了我家的陽臺上。
我打開防護欄,坐上飛行器,轉(zhuǎn)頭,揮手,然后僅用食指和中指向妻子和兒子致禮。這是新近學到的招式,如果非要評價的話,現(xiàn)學現(xiàn)賣吧。
心在突突的跳動,不安的感覺再次涌上。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去K星了,但沒有一次是如此的緊張。我低頭看腳下的城市,隨著距離的拉遠,城市變得緊密起來??瓷先?,那里不再有空間可以容納多余的人。把我送往遙遠的太空,也許只是地球身體的一次排異反應。
飛行器返回了海獸號飛船,我走出去,在艙門處錄入自己的信息,并隨手翻看起本次的航行手冊。海獸號目前由一家大型的國有企業(yè)管理和經(jīng)營,我在從學校離職后,就轉(zhuǎn)入了這家企業(yè)工作,到今天為止已經(jīng)是第十五個年頭。
每年企業(yè)都會組織人員去K星訪問,大部分都被我借故推辭掉了。今年不一樣,公司在K星的一項重要業(yè)務需要我親自參與接洽,總部安排下來,這次的訪問將由我?guī)ш牎?/p>
再次確認花名冊時,我敏銳的發(fā)現(xiàn),原本十人的名單中,有兩名被替換掉了。新加入的兩個人,沒有部門和職級,是陌生的名字。
作為領(lǐng)隊,我需要核實清楚。
“請接通總部。”我按下海獸號上的通話鍵。
“中宇船聯(lián)熱忱為您服務?!睌?shù)秒的廣告之后,接入了一名接聽人員,“您好?!?/p>
“這里是海獸號,我是高鶴。這次的訪問團中換了兩名人員,我在公司沒有見過,請確認一下?!?/p>
“正在為您查詢,請稍后?!彪m然對面留足了停頓的時間,但我依然感覺到了刻意。
“系統(tǒng)顯示有兩名人員行程有變,未能參與本次航行。至于新加入的人,是領(lǐng)導直接安排的,我也不方便過問?!?/p>
“替換人員的程序是否符合流程,而我作為領(lǐng)隊又是否應該及時得到通知?!蔽铱刂撇蛔〉某庳熎饘Ψ絹怼Uf出這些話后,我也感到了些許的驚訝。成年人的世界,是不允許失控的事情發(fā)生的。
“人員變動的信息已第一時間發(fā)送給你,后臺顯示你的終端已接收。至于其他的,我只能說,很抱歉。”
彬彬有禮的冷漠。
我突然想起來,有那么幾次,我的手機確實是處在兒子的掌控之下。那么這個解釋聽上去就變得十分合理了。
“謝謝?!蔽一謴土似届o,生硬的退出了通訊界面。
在飛船起飛前,我產(chǎn)生了一種很強烈的逃離的沖動。這是久違的,也是令人退縮的一種情緒。那始終存在的不安也許就來自于這兩個新加入的人,我不確定。他們陌生的名字讓我警惕,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歸根結(jié)底,人類正是一種會因危險而躲避,也因危險而抗爭的生物吧。
我一邊調(diào)取了兩人的資料,一邊向飛船的中艙走去。人已經(jīng)悉數(shù)到齊。
“集合。”我發(fā)出威嚴不可置疑的聲音,眼皮隨即跳動了兩下。這是我內(nèi)心不安的表現(xiàn),希望不會有人注意到。
旁邊有位陌生的女士,她對著我笑了一下,那笑穿透了我。
“這次訪問K星由我?guī)ш?,我叫高鶴,想來大家都認識?!?/p>
我在尋找新加入的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人戴眼鏡,眼皮耷拉著,臉上是困頓的樣子。他的頭發(fā)根根直立,硬挺的豎在頭上,不像是具備柔和性格的人。女人正是剛剛沖我微笑的那位。直覺告訴我,這個女人不簡單。她有利落的短發(fā)和透亮的眼神,五官仿佛是用半融化的巧克力糖漿塑成,在臉上并不分明的連成一片,很具有亞洲人的臉譜風格。不過這都不重要,透過她看向我的目光,我就知道,她對我充滿了興趣。
“有兩位新成員,要不要向大家介紹一下自己。”我把問題拋了出去。
大家都紛紛扭過頭去看他們,同時發(fā)出小聲的議論。這是我想要達到的效果,一種藉由關(guān)注而帶來的壓力。
“我叫余程,他叫李科?!迸讼日f了話。
那個名叫李科的男人沖我點點頭,臉上依舊帶著疲憊。
“你們是一起的?”我敏銳的捕捉到了這信息。
“不錯?!庇喑檀_認到,“趁這個機會也跟大家解釋一下,以免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誤會。我們是來自東一路派出所的兩位民警,這次去K星執(zhí)行公務。因為我們只有兩個人,又從來沒有過太空航行的經(jīng)驗,所里就打了招呼,讓我們加入了中宇船聯(lián)的訪問團。在這期間,還希望各位多多關(guān)照?!?/p>
李科在一邊又點了點頭,看來他喜歡點頭。
兩位民警的突然出現(xiàn),讓現(xiàn)場變的躁動起來,討論的聲音在逐漸加大。
我繼續(xù)注視著余程,想再從她身上挖出點什么來。畢竟這兩個人之中,看上去愿意說話的只有她一個。
“民警同志也要去外星公干嗎?”我略帶諷刺的問。
“是。我只能告訴你這么多。”余程的話綿里藏針,那意思很明顯。我只需帶好我的隊伍,其余的事無權(quán)過問。
飛船即將起飛,我指揮每個人穿上輕便的防護服。海獸號在進入第二點火狀態(tài)時,船體內(nèi)會有幅度不小的抖動。
我跟大家重申了需注意的安全事項,看見余程躍躍欲試的樣子,很明顯,她想問的有很多。而當好一個團隊帶頭人的原則之一,就是避免讓下屬多提問題。所以我快速的略過了她向我投來的熱切目光,轉(zhuǎn)而走向了我的座位。
閉上眼睛,跟這個飛船有關(guān)的一切都再次浮現(xiàn)出來,那是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印象已久遠模糊,我實在是想不起與之有關(guān)的細節(jié)。只記得當飛船啟動時,該有個古老而集體的活動,那是什么呢?
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到它,像喝了忘川之水。
兒子就曾這樣問過我。
“老爸,你是不是喝了忘川之水?!?/p>
“什么水?”
“忘川是一條河,喝了它的水會忘掉過去的一切?!眱鹤右话逡谎鄣慕涛?。
“小子,你爸我只是年紀大了。英雄也會有遲暮的時候。”我也一板一眼的回答他。
是真的年紀大了嗎?記憶里的東西都在,但它們混亂不堪。
突然,海獸號飛船猛烈的抖動了一下,中樞發(fā)動機轟鳴起來,像受驚的群鳥般發(fā)出尖銳而并非統(tǒng)一的嘯叫。我的身體在迅速下墜,五臟六腑不受控制的沖向地面,人不由的想要矮身了追隨下去。忽的,又變?yōu)榉捶较虻臓砍叮呐K快要從喉嚨口里跳出來。
十分鐘之后,飛船停止了顛簸,身體的不適感消失了。透過滾筒洗衣機般的圓形窗口,我看到飛船已駛?cè)肓颂?,正朝著本次航行的目的地飛去。
大家紛紛開始脫下防護服,擦抹額上的汗珠。人群三三兩兩的結(jié)伴走向餐廳,那邊正供應著上好的咖啡以及西式的餐點。我選擇了不跟他們一起享用,而是趁此機會再確認一下之后的工作日程。
這又是身為領(lǐng)導人的法則之一,同樣源于中國的傳統(tǒng)兵法,叫有備無患。
一個小時后,我進入飛船上層的會議室,準備針對即將在K星展開的工作,召開一次內(nèi)部會議。
推開門,卻赫然發(fā)現(xiàn)余程和李科也坐在里面。
“兩位警察同志,這個會議你們不必參加。”我委婉的下達了逐客令。
“沒關(guān)系,我們旁聽就好?!庇喑绦Σ[瞇的回答。
“這是中宇船聯(lián)公司的內(nèi)部會議。無關(guān)的人員……”
“你可能還沒明白,我們并非無關(guān)緊要的人員。這次去K星執(zhí)行的任務,跟貴公司也有一定關(guān)系。所以我想,任何時候我們都要盡可能的保持好密切的聯(lián)系。”
一定關(guān)系?
民警不是紀委人員,也不是特情。他們能插手的,無非是些處理糾紛、押運犯人的活。為什么會跟公司的業(yè)務的牽連?這個疑問讓我的心情又沉重了幾分,但愿只是我在杞人憂天吧。
為了不引發(fā)更大的騷動,我只能選擇接受,別無他法。兩位警察雖然礙眼,但他們并沒有做出更出格的舉動,匯報上去,也只是會被草草的敷衍掉。
我硬著頭皮繼續(xù)主持會議,當然,會議的內(nèi)容被我有選擇的精減了。在不知道問題出現(xiàn)在哪里之前,謹慎是唯一的辦法。
“以上就是本次在K星的全部工作內(nèi)容,給各位十分鐘時間再次確認核對?!蔽野才乓粋€同事把文件傳發(fā)下去。
這時,會議室的艙門打開了,一個大塊頭的胖子從門口擠了進來。他穿著橙色的清潔工背心,體形龐大。那背心像一塊可憐的兜布般掛在他的身側(cè),衣服的紐扣間隔著難以逾越的距離。
“打掃衛(wèi)生,領(lǐng)導?!迸肿忧妨饲飞碜?,然后像一個不倒翁那樣快速的站直了。
我皺了皺眉頭,后勤部門總是這樣亂來。如果隨便一個清潔工也能打亂會議的進度,那這個公司也就談不上有什么管理了。
胖子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不滿,他繞過我,向會議室的更深處走去。
“滋,滋”。
只聽見遠處傳來細小的電流聲,隨即有幾個人就歪倒了下去。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間,還未等我明白過來,又有兩三名同事倒下。
我看見胖子手里攥著一個電擊槍,正在沿路攻擊看見的每一個人。每當有人試圖躲避和反抗,就會被胖子伸手抓回來,一個不落的。
坐在我身邊的民警李科沖了上去,他用一個桌面擺件準確的砸中了胖子的右手,那個充滿危險的電擊槍掉在了地板上。胖子痛苦的呻吟了一下,他抓住李科,開始用力的搖晃起他,好像那是一份未混合均勻的蔬菜果汁。一下,兩下,三下。李科臉上的眼鏡飛了出去,跟著,他整個人被摔在會議桌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現(xiàn)場只剩下我跟民警余程了。我一邊快速考慮著應對方式,一邊看到余程慢慢的掏出了手槍。
“別開槍?!蔽抑浦沽怂?。機艙內(nèi)任何一顆射出的子彈都有可能引發(fā)嚴重的事故。
比起那個,我更情愿被電擊槍來上一下。
胖子轉(zhuǎn)頭看向我,似乎我正是他的下一個目標。我向門口的方向逃走,雙腳卻不聽使喚的絆在了一起,再抬頭時,胖子已經(jīng)來到了跟前。
在那樣一個短暫的瞬間,我似乎是看到胖子的嘴角蠕動了幾下,隨之聽到了仿佛是暗號般的低語。
“嘭。”
胖子巨大的拳狠狠的砸在我的面前,金屬制的機艙地板輕微的凹陷了進去。
一定很疼,肯定很疼。
“好久不見?!迸肿釉谖叶呡p輕的說。
我看著那個距我鼻尖只有不到半厘米的拳頭。接著雙眼一沉,失去了意識。
?
地星
距離登船還有一個小時,我的脖子上傳遞出干燥的癢意。它們總是這樣,在身體上來回跳動,每捕捉到一次,就會在新的地方重新聚集起來。我索性用力的拍痛了脖頸的肌肉,這看起來就像是在為自己做某種放松運動。
母親透過餐廳的玻璃擔憂的看著我,這視線我躲不過,更難以應對。
只好等那個人來了才能解脫。
片刻之后,門鈴聲終于響起來。母親趕去開門。情況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高鶴,你大哥來了。”母親喊我,她仿佛也松了一口氣。
大哥姓李,是我的表親,我叫他大哥李。
在此前的漫長時間里,我一直在期待大哥李的到來。因為只有他才能給這個家?guī)砩衿娴哪Я?,是一種被稱之為歡樂的久違的東西。
我走過去迎他。大哥李提了水果和禮盒,我接過來。
大哥李在我胸前敲了一拳,又走去摟住我的母親。
“姑,又蒸包子了?”大哥李聳了聳鼻子。
“你坐,馬上就能吃。”母親一臉愉悅的進了廚房。
大哥李于是轉(zhuǎn)向了我。
“幾點出發(fā)?”
“九點,還有半個小時?!?/p>
大哥李點點頭,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想說什么,終于又沒說出來。
母親端來了包子,我們?nèi)齻€人正式的開始用餐。
“高鶴這次能去K星,機會難得啊。”大哥李說。
“哎,有什么好的。這一去要兩三年,還不知道那邊的條件怎么樣?!蹦赣H說。
“新聞里說了,基地已經(jīng)全面建設(shè)完成。那邊的條件可比地球要好上不少?!?/p>
“我倒是希望他能在家踏實呆著。高鶴從小話不多,人也不機敏。要是你去,我才不擔心?!?/p>
“那等下就由我替高鶴去好了,順便換個外星老婆?!?/p>
“胡說八道?!?/p>
跟往常一樣,在餐桌上說話的總是他們。
跟往常一樣,我只需要聽著就好,不用發(fā)表意見。這讓我安心不少。
我快速吃完早餐,逃離了餐廳,把母親留給大哥李對付。
再看看表,只剩十五分鐘了,我小跑著去書房收拾行李。
保溫杯、棉衣、多功能刀、應急電源。
缺了點什么?
漫長的旅行,確實需要一個溫暖的陪伴。
《銀河系搭車客指南》。
這是我最喜歡的科幻小說,已經(jīng)看了十幾遍。最近一次的閱讀,停留在形容主人公亂如炒蛋的腦子那一頁。
這個比喻妙極了,我?guī)缀跸胗肋h記住它。
書拿到手上時,我還是略微遲疑了一下。它的厚度看上去并不像能夠填滿一整次航行。經(jīng)過幾番抉擇后,我重新選擇了書架上那本《我來自金星》。從各方面看上去,它都顯得更為合適。
手機上的提示音準確的響了起來,距離出發(fā)還有五分鐘。
我把確認好的東西一一放進背包里,回到客廳。大哥李和母親都站了起來,他們殷切的看看我,又看看窗外。
這是個新鮮事,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我走到露臺上,靜靜的等待著。
天空中傳來栗子成熟時那般炸裂的響動,一架金黃色的塔式飛船遠遠的懸停著,無數(shù)的載人飛行器在飛船下進進出出,像勤勞的工蜂。
一架飛行器穩(wěn)步向我駛來,終于停在我的正前方,機器上傳出溫柔的女聲。
“歡迎乘坐海獸號飛船,中轉(zhuǎn)機即將出發(fā)。請務必在安全裝置穿戴完畢后,再按下確認鍵?!?/p>
飛行器的主體是個大號的座椅,下面有狹小的行李艙,座椅外圍有金屬制的腳踏和扶手。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能提供安全感的裝置。
我慢手慢腳的爬上去,按照在游樂場坐碰碰車的方式,笨拙的把自己系好。
“肩帶未固定?!闭Z音提示起來。
我尷尬的到處找,感覺全世界的目光都匯聚在我身上。
終于系好了,我努力想回頭給大哥李和母親展露一個微笑。上身剛剛傾轉(zhuǎn)過去,就感受到了一個明顯的抗拒。
“請注意,肩帶狀態(tài)異常?!?/p>
我不敢動了。
中轉(zhuǎn)機啟動,炸裂聲在我耳邊響起。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過年燃放的鞭炮,那種類似的聲音寓意著新的生活行將開始,一切未來都將按照人們美好的祈愿發(fā)展。
中轉(zhuǎn)機像受到母體召喚的蟲子,平穩(wěn)的駛向那架塔式飛船。無論如何,本次旅行已正式開始了。
隨著一陣機械扭動的聲音響起,飛行器跟海獸號飛船接駁完畢,我卸下安全帶,進入到飛船內(nèi)部。迎接我的是一個門樓形狀的入口,我走了過去。
正如單鵬說過的,那門上切實的刻著一段文字。我好奇的湊上去,想看完整那句話。
“磨蹭什么?”遠處傳來單鵬的聲音。我低下頭,加快腳步跑了過去。
“先登記!”單鵬的聲音幾乎是跟入口處的警報聲同時響起。
我狼狽的停了下來,轉(zhuǎn)身回到艙門處。信息登記的流程很繁瑣,我跟著提示一步步操作下來。終于完成了,機器發(fā)出悅耳的提示音,但汗水還是浸濕了我的上半身。不敢怠慢,我以最快的速度沖向了隊伍。
除了單鵬外,還有數(shù)名同行的隊員。雖然沒人看向我,但想必剛剛那一幕已經(jīng)讓他們對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列隊。”單鵬簡潔有力的擊了兩下掌,“人到齊了。下面請注意聽,以下事項只說一遍。
我是本次航行的隊長單鵬,負責將各位安全的送往K星。之后,大家會分別被派往不同的地方開展工作。具體的事項,出發(fā)前已經(jīng)有人對你們做了相應培訓,這里不再重復。到達K星后,會有人負責將你們接往目的地。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嗎?”
這時,有個大塊頭的胖子舉手。
“那個,我想再次確認一下,我真的是去K星上做飯嗎?”
大伙忍不住笑了起來,單鵬無奈的看著他。
“每個人的工作內(nèi)容都不一樣,我也無法給你更多的承諾。總之,一切按出發(fā)前商定的那樣,不會有太多變化?!?/p>
高鶴這時趁機觀察起他們來。這個隊伍的組合可謂是五花八門,除了單鵬是個標準的軍人形象外,其他人看上去都或多或少的有些怪異。
有剛剛發(fā)言的大塊頭胖子,有染了金黃色頭發(fā),打了耳釘?shù)纳倥?,有始終帶著墨鏡的長發(fā)人,性別難以辨認,還有一位眼泡很大的男子,正盯著腳上的鞋帶發(fā)呆。我再次疑心起此次飛往K星的這些人,是否真的是去參與研究。
“海獸號飛船即將進入第二點火狀態(tài)。請各位立即穿好防護服,5分鐘后回到這里集合,開始跑圈?!眴矽i說。
“為什么要跑圈?”我問。
單鵬不可思議的看向我,像看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大眼泡過來扯了扯我的衣角,制止了我的繼續(xù)發(fā)問。
“不想死就跟著做。”單鵬丟下一句。
按照要求穿好防護服后,我們重新在中艙集合,聽從單鵬的指令開始跑圈。隊伍呈一字縱隊排開,我處在隊伍的末位。大眼泡在我前面,他不時回頭看我一眼,還友好沖我擠了下眼睛。他的眼球很大,像正在發(fā)火的金魚般向外凸起。
我不清楚他朝我擠眼睛是什么意思,加上疑問很多,就加緊兩步追上前與他攀談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傻瓜阿亮?!?/p>
“是外號嗎?”
他竟偏了頭去想。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
“算是吧。”
“誰給你起的外號?”
“大家都這么叫?!?/p>
“阿亮,我問你?!?/p>
“誒?!?/p>
“為什么要跑圈?”
“飛船在進入第二點火狀態(tài)時,會有一段時間的強烈加速。如果不讓心率快速調(diào)整到活躍的狀態(tài),有那么一段時間,你會難過的想要吐出來?!?/p>
“那其他艙內(nèi)的旅客呢?也都要跑圈嗎?”
傻瓜阿亮笑了起來,他又不自覺的擠了擠眼。
“有錢人都不用跑圈,他們只要睡覺就可以了?!?/p>
跑步繼續(xù)著,我的身上起了溫熱的暖意。五圈、八圈、十二圈,終于等來了阿亮說的那個加速的時刻。機艙中部的發(fā)動機發(fā)出巨大的轟鳴,我前進的腳步像踏在隨時會塌陷的流沙上。突然,飛船猛烈的一抖,我重心不穩(wěn),向后飛了出去,撞到了艙壁上。
隊伍還在繼續(xù)前進,最先發(fā)現(xiàn)我的是單鵬,他對于我的摔倒無動于衷,幾乎是毫無表情的掠了過去。接著又經(jīng)過幾名隊員,直到傻瓜阿亮過來,他才伸手把我拉了起來。
我咬咬牙,繼續(xù)跟上隊伍。傻瓜阿亮放緩了速度,幾乎是跟我在并排前進了。
“身體要像我這樣,縮緊在一起?!鄙倒习⒘翑[了個游泳入水的動作。我學阿亮的樣子,像蝦一樣弓起脊背,果然好了不少。
漸漸的,飛船平穩(wěn)了下來,隊伍在第二十八圈時終于停了下來。
盡管阿亮事先就提醒過,可此時的我還是難過的想吐。
“解散?!眴矽i隊長下達了指令。眾人噼啪鼓一頓掌,就都散開了。
我提著沉重的行李,返回了休息艙。不知是運動過度的原因還是剛剛摔的那一下,我感覺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zhuǎn)。
即便是躺下來,房間也在旋轉(zhuǎn)。
閉上眼睛,眼前的黑色仍舊轉(zhuǎn)個不停。
咚咚咚。
壁艙傳出了敲擊聲,不一會兒,傻瓜阿亮探頭出現(xiàn)在門口。
“看你臉色蒼白,沒事吧?!?/p>
我搖搖頭,想告訴他這感覺很不好受。
“謝謝你剛剛幫我?!?/p>
“不客氣?!卑⒘领t腆的笑了,“你是個善良的人,跟我舅舅不一樣,他就愛裝模作樣?!?/p>
我的眼珠轉(zhuǎn)了兩圈,仿佛捕捉到了什么。
“你舅舅是?”
“單鵬。”
“哦。”
我不知道為什么說哦,這顯得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但其實沒有。我只是覺得唯有說出這個字,才能繼續(xù)后面的對話。
“跟你講講我舅舅的事吧?!?/p>
沒等我表態(tài),傻瓜阿亮就已經(jīng)坐了下來,他似乎并不需要考慮別人的意見。
聽聽也好,我心想。對于單鵬,我只有當初他闖進我宿舍時,給我留下的單薄的印象。
“單鵬舅舅是我母親的弟弟,他小我母親5歲,大我22歲。我小的時候,單鵬舅舅常帶我出去吃宵夜。他給我點二兩餃子,自己叫一盤牛肉。
我問他課本上的問題,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是誰?舅舅喝著酒說,當然是你老舅我了。那天他光口嚼著牛肉,喉嚨里浸滿了酒花,滿嘴飄香。
我把這答案記下來,第二天,老師照樣問我一遍,我也照樣的回答他。
世界上最可愛的人,當然是你老舅我了。
從那以后,我就不大信任我舅舅了,但我依然很崇拜他。舅舅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對什么事情都打不起興趣。我問他為什么要這樣,舅舅告訴我,那是一種壞的表現(xiàn),是最高級的壞。猜疑和妒忌并非都是壞,真正的壞是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
突然有一天,舅舅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再回來,所有的這一切就像未曾發(fā)生過?!?/p>
我聽著傻瓜阿亮跟我說話,腦子里的旋轉(zhuǎn)似乎也停下來跟著在聽。它這一停,讓我整個人舒服了很多。
“后來呢?”我問阿亮。
“后來就陸續(xù)有消息傳了回來,說單鵬舅舅當了兵,進了軍事學校深造,之后成為了部隊的干部。只是在我心里,還總是對他那種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留有印象,不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遙遠。
舅舅回村的那一天,村口足足放了十五掛萬響的大紅鞭,把整個天空渲染的像十萬天兵下界捉拿妖猴孫悟空。舅舅的小汽車就從那黃色的煙里鉆了出來,一輛,兩輛,一直到第六輛。我隔著人群遠遠的看過去,舅舅穿著筆挺的衣服跟大家揮手,臉上裝飾著淡淡的笑,那笑里依然是藏不住的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情。當所有人都在擁著舅舅向前走時,我跟其余幾個孩子正忙著撿啞炮,準備炸牛糞去了。
玩到深夜才想起回家,一進門,發(fā)現(xiàn)舅舅在家等我。
“阿亮。”舅舅在深夜依然保持著挺拔的身姿。相較之下,我才像一只困頓的田鼠。
我應了一聲,白天已經(jīng)見過了。再次見面,就什么新鮮感了。
“阿亮還是那個樣子啊,沒怎么變?!?/p>
“單鵬舅舅也沒變。”
“哦?你看出來我沒變?”
“雖然舅舅的身體板正了,臉也大了一圈,但骨子里還是那個壞人,我自然認得出你。以前我總以為跟著你就有餃子吃,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花的都是我的錢。你走了以后,我也可以自己去領(lǐng)補助金。學著你的樣子,喝酒,吃牛肉。
家里人總說我學壞了,但我知道,其實你才是最壞的那個人?!?/p>
舅舅身后一名站著的士兵似乎沉不住氣了,想上來阻擋我繼續(xù)說話,被舅舅攔下了。
接著,屋子里其他的人都被支開,最后只剩了我跟舅舅兩個人。
“阿亮,我要去做一件事,需要一些幫助,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表示不明白。
“能幫我的人有很多,但能在我掌控之下而無需提防的人,其實并不多,你明白嗎?”
我又點頭。仍然不明白。
“歷史總在重復,不是人們在重復它,歷史不過是在不斷的重復自己,以一個個截然不同的方式。
很多時候,被過于信賴的人辜負,變成了一種必然。我希望身邊一直能有阿亮這樣的人,我們互相信任,彼此留有余地。在需要的時候,我們能快速的做出取舍,不用考慮旁的感情。
你能明白嗎?”
成年人總愛說這些復雜的話,就好像不拐彎抹角的表述,會讓他們的舌頭爛掉。那時的我,已經(jīng)感到全世界的疲勞都沖向了我。在炸了一天的牛糞后,我的精力再也支撐不住更多的對話。
于是我晃了晃腦袋,回復了舅舅。
“我都聽明白了。你還是想拿我的錢喝酒,吃牛肉。這樣吧,明天,明天我們再一起去吃。現(xiàn)在我必須得睡了。”
疲倦兇猛的襲來,在眼睛閉上前,我看見舅舅開心的笑了起來。”
?
遠星
清醒過來時,眼前是一片片的重影。有人在我的身邊晃動,但看不真切。
仿佛是睡了一覺,頭脹的厲害。我閉眼又睜眼,努力回憶著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一個胖子闖進了會議室,他攻擊了所有人,但在最后一刻放過了我。
記憶到這里就中斷了。
我想翻身起來,身體卻在半途中被截住,重新落回床上。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已經(jīng)被束住,雖不至于到被捆綁的地步,但可活動的范圍有限。
看來,情況陷入了于我不利的境地。
我身邊也躺著一個人,是那個男警官李科,我想起來他跟胖子搏斗時的場景。此刻,他還沉睡著,臉腫的厲害。
人影再次向我探了過來,我認出了她,是余程。
“襲擊者呢?”我急忙問她。
“已經(jīng)被控制住了,關(guān)在了雜物間?!庇喑袒卮?。
“那我?”我適時的提出了疑問。
“也被控制住了。同樣的?!庇喑陶f。
“我不明白?”
“高鶴隊長,你應該明白?!庇喑痰目谖禽p飄飄的,好像是在讓我確認晚餐的食譜。
“如果你還承認我是隊長,請馬上放開我?!蔽依潇o的要求。
余程笑了。
女孩們都這樣,不笑的時候各有各的模樣,笑起來時都是同樣的燦爛。
“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就不急著解釋什么了。給高鶴隊長放一段來自過去的短片吧,那樣可能會幫你找回失去的記憶。”
眼前的屏幕被點亮,短暫的等待過后,我看到了自己出現(xiàn)在了鏡頭前,那是一個年輕的高鶴。
?
海獸號的艙門打開,單鵬隊長帶頭走下了飛船。K星上是一片繁華的景象,人類已經(jīng)在這里落成了建筑群,一個小小的城市運作的井然有序。得益于一開始的規(guī)劃,K星上的第一個城市寬敞而充滿了科技感,頗有電影里未來城的感覺。
高鶴一行人坐上了自動駕駛的接駁車,有機器向?qū)Ыo他們介紹,這是人類首次實現(xiàn)車路一體的生態(tài)駕駛體系。路面控制芯片將信號傳輸給車輛,促使其按路徑執(zhí)行駕駛;同時,車輛也間歇性掃描路面芯片工作狀態(tài),將異常區(qū)域及時反饋回控制中心,安排維修。這樣一套雙向的輔助駕駛系統(tǒng),已在K星的主城區(qū)完成全覆蓋。之后,會進一步發(fā)展短途飛行器,K星的城市規(guī)劃師們,將率先在這里搭建出空域管理的模型。
邊聽著介紹,邊游覽窗外的景色,不覺間,車輛已經(jīng)駛到了中心廣場上。K星一市的現(xiàn)任市長前來對海獸號的旅客們致辭,這是一個傳統(tǒng)。海獸號不僅為K星帶來了地球的游客,還有各行業(yè)頂尖的人才。高鶴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被納入其中,但此刻,聽著市長的講話,他恍惚間也感覺到了一種榮耀。
接在市長之后發(fā)言的是麥教授。高鶴在電視里見過他,白發(fā)白須,德高望重的樣子。他是市長委任的K星最權(quán)威的學者,對K星各方面的發(fā)展提供了廣泛的意見。
之后,就有研究組的人來接高鶴,稍加打聽,果然是語言學方向的。高鶴這才稍微的放下心來,他開始覺得此前的擔心多余而且好笑。是啊,K星既然缺會做飯的廚子,自然也缺語言專業(yè)的研究員。既然單鵬代表地球組織選中了他,高鶴自然要放開手腳,在K星上做出點什么來。
至少那時,他還是這樣想的。
綠色。
高鶴第一次看見了這種被稱為K星高等生物的樣子,它被儲存在模擬生物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透明管道中,所到之處,有明亮綠色的拖影。這一塊是從K星的一只羊駝身上取下來的,麥教授所率領(lǐng)的團隊正積極的對其展開研究,高鶴所在的小組,負責攻克如何與綠色取得對話的難題。
“你怎么看它?”
這天,高鶴正面對著管道里的綠色出神,麥教授走到了他的身邊。
一開始,高鶴還沒意識到麥教授是在向他發(fā)問。直到麥教授又重復了一遍。
“你怎么看它?”
“這種生物嗎?我對它并不了解?!备啁Q如實說。
“距人類發(fā)現(xiàn)K星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這十年間,K星上已遍布人類的足跡。這是一顆富饒的星球,它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比地球更好,更加適合人類居住。我們在不破壞原本平衡的基礎(chǔ)上,將地球上最新的科技帶到了這里,它們并不排斥,相反,結(jié)合的很好。”話鋒一轉(zhuǎn),麥教授的語調(diào)降了下來,“可是,你知道為什么我們還是無法進行大規(guī)模的遷徙嗎?”
“是綠色?!?/p>
“是的。綠色是這個星球上我們唯一無法掌握的,超越了人類認知的事物。時至今日,對于是否把它界定為生物都有很大的爭議?!?/p>
“生物的定義是一種具有動能的生命體。”高鶴搶先回答。
“綠色就在這個定義之內(nèi),甚至于,已超出了這個范圍。我時常在想,科學的盡頭是神學,這種說法并非沒有道理。”
“麥教授,綠色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如果我沒記錯,你是綠色研究團隊語言組的。這個問題讓我先問你,從你專業(yè)的角度看,綠色跟地球生命有什么不同之處?”
高鶴思考了一下。
“首先,我們一致認為,綠色之間溝通使用的語言應該類似于地球傘菌科的語言方式,事實上,就是一種規(guī)律的電信號。這種由電信號組織起來的語言,詞匯量在40-60個之間,傳遞工具就是菌絲,可以被看作是生物界的物聯(lián)網(wǎng)。
通過研究,綠色傳遞出的生物電信號種類只有不到10個,這意味的綠色的語言能力甚至還不如蘑菇。這可與它們表現(xiàn)出的智力水平大相徑庭?!?/p>
“問題就在這里。人類對生物科學的研究已經(jīng)進入百花齊放的時代,研究成果突破了物種的局限,可從未有生物能通過退化獲取高階的智力。在專家們的苦思冥想下,我們認為,綠色的溝通方式,已突破了多樣性的局限。”
高鶴明白什么是多樣性溝通。不僅僅是語言,文字、表情、肢體,都能作為承載溝通的工具,人類也正是由這多樣性疊織而成的復雜生物。
“小高。在地球上,綠色代表了什么?”麥教授繼續(xù)問。
“綠色代表平靜和安寧。”
“K星上的綠色可不是這么安靜。這種生命體不單獨存活,它依靠在其他生物體內(nèi)完成代謝交換,相應的,也會對母體產(chǎn)生影響。目前來看,影響都是積極傾向的,綠色能讓母體變得更加智慧,充滿了活力。但同時,人類也對此表示出了擔憂。K星的一切都很完美,但是綠色的存在,不得不讓人類有所警惕?!?/p>
“警惕源于它的強大嗎?”
“警惕源于未知。正如風搖窗動,人類并不清楚有什么東西在遠遠的窺伺著。”
麥教授代表了人類最高的智慧,如果連他都想不明白,那高鶴自然不敢有所奢望。但高鶴對面前的這團綠色產(chǎn)生了一種好感,他下意識的認為那不會是危險的。他有一種與綠色對話的強烈沖動,卻無從施展。
突然的,他想起了什么似的。
“綠色通過依附在生物的體內(nèi)生存?!?/p>
似乎麥教授剛剛說過這樣的話。
高鶴再次向麥教授確認。
“不是每一個生物都能成功,實驗表明,對外界抵御能力較弱的物種會更受綠色的青睞。從人類的角度來看,就是那些意志力薄弱卻蘊含著能量的生命?!?/p>
“你說的生命,包括了人類嗎?”高鶴有些顫抖的問出這句話。
麥教授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轉(zhuǎn)頭離開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高鶴始終被這個想法攪擾著,無法安心去做日常的工作。同時,他發(fā)現(xiàn),越思考,就越有清晰的東西浮現(xiàn)出來,相比之下,他此刻正在做的一切,就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高鶴想起了單鵬,那個一手策劃把他帶來了K星的人,那個傻瓜阿亮的舅舅,臉上始終掛著滿不在乎的表情的軍人。高鶴直覺的感到,單鵬才能幫助他。
這次,他來到了單鵬的宿舍,敲響了門。
“單鵬隊長在嗎?”高鶴問。
“我就是?!?/p>
兩個人心知肚明的笑了。
“下了飛船,我就不再是隊長了。請坐?!眴矽i把他讓進來。
兩個人開始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暢談起來。這次,說話更多的是高鶴。他第一次來到K星,看了許多新奇的事物,有了一些不成熟的見解。他把這些都說給單鵬聽。有那么一瞬間,他把單鵬當成了大哥李,情感上也升起了依賴的感覺。但很快,他就冷靜了下來。單鵬臉上露出的那種漠不關(guān)心的神情,把高鶴拉回到了現(xiàn)實。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單鵬床頭柜的抽屜里發(fā)出微弱的光來。在察覺到高鶴的視線后,單鵬索性把抽屜拉開,里面是一個透明的小罐,裝著一顆極微小的綠色。這綠色似乎是受到了震動,此刻,正異常興奮的游動著。
“從一只瀕死的三角鳥體內(nèi)取出來的。”單鵬解釋說,“麥教授把它送給了我?!?/p>
終于話題還是來到了這里,高鶴也就決定開誠布公了。
“你把我們從地球上帶來,是為了綠色吧?!?/p>
“當然。每個人都會想要研究它。怎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嗎?”
“單鵬隊長,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F(xiàn)在的情況是,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被帶到K星,有機會的,只是特定的那類人?!?/p>
“哪一類?”
“麥教授說漏嘴的那一句。意志力薄弱卻蘊含著能量的人類。
我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了,這次同行的八人隊伍中,大部分符合這一定義。
那個金發(fā)的少女,15歲便輟學,靠家人資助維持生活,可她的IQ卻高達140;
戴墨鏡的長發(fā)男人,屢次因為吸毒入獄,但他是首屈一指的音樂家;
大塊頭的胖大廚,沒錯,他就是一個廚子。毫無節(jié)制的飲食,懶惰的個性,肥胖的身軀,我一度在他身上看不到希望。直到我查到,他身上有著鮮卑族人的血統(tǒng),祖輩是一位了不起的可汗;
還有你的外甥,金魚眼的阿亮,他的情況你比我更清楚。阿亮天生就有智力缺損,但他的洞察力很強,人無論外貌怎么變化,阿亮都能一眼看到他的本質(zhì)。
至于我,是個連自己權(quán)益也不敢爭取的老師,懦弱到了骨子里。但你選擇了我,所以,我注定也跟普通的人不一樣,這事,也許只有我自己不知道。
單鵬隊長,我說的對還是不對?!?/p>
高鶴此刻急需一個回答,哪怕對面的人給他一個欺騙也好,讓他數(shù)日以來用無數(shù)念頭堆積起來的假想能在頃刻間松動、倒塌。他希望聽到一個輕松的語氣,或者是嘲笑都好。但單鵬遲遲沒有說話,他的臉在綠色的映襯下,此刻顯得猙獰。
“你企圖讓我們成為綠色的母體?”高鶴提高了聲調(diào)。
“你愿意嗎?”單鵬突然間反問他。
“我不愿意?!币苍S是高鶴的過度反應,讓單鵬有些吃驚。
“可這是了解綠色的唯一方式。我們雖然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K星,但這些綠色整天在我們眼前飄蕩,人類不能允許未知的存在。攻克它,證明它,就像人類一貫以來的做法那樣?!?/p>
“阿亮說的對。”
“什么?”
“你才是最壞的人?!备啁Q抑制不住自己的厭惡,“這是犯罪,我會去披露這個陰謀?!?/p>
說完,高鶴站起來,飛快的朝門口走去。剛剛把門打開,高鶴就撞上了一個人,這人白須白發(fā),他用力的抱了抱高鶴,之后,高鶴就毫無抵抗的癱倒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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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到這里就中斷了,我被仿佛已找回的記憶摔回了現(xiàn)實。余程在邊上活動著手腕,李科也醒了,他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略帶緊張的盯著我。
“想起什么了嗎?高鶴隊長,那時的你看上去很青澀?!庇喑檀蛉さ?。
我想,我應該已經(jīng)清楚的回到了正確的軌道上。只是此刻,對于自己被軟禁這件事,我還想做最后的抗爭。
我搖搖頭,抬起被束住的雙手。
“也許我是該想起點什么,可顯然不包括這個?!?/p>
“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畢竟太空上的事,不確定的因素有很多?!庇喑棠抗饩季迹耙曨l就到此為止了,如果你想繼續(xù),我可以補足后面的故事。”
“請便。”
“那讓我們把十年前未盡的事情做個了結(jié)吧。
當年,高鶴是一位剛剛畢業(yè)不久的大學老師,他被派往K星執(zhí)行任務,剛剛登上海獸號時,高鶴并不知道那次航行意味著什么。表面上是參與一種新型生物的語言研究,實際上,他是被選中的人。剛剛你已經(jīng)看到了,高鶴的猜測全都是真的。這項計劃的策劃者是麥教授和高鶴,他們合伙選取了人類中適合做綠色母體的那類人,秘密的召集了八人,高鶴正是其中一位。
當晚在單鵬的宿舍談話后,高鶴便被他們囚禁起來,強行完成了綠色生命與人體結(jié)合的實驗,并將其做為實驗體繼續(xù)觀察著。鑒于此時的高鶴,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純粹的地球人了,我就暫且稱呼他為K高鶴。
K高鶴不甘心就這么被當成試驗品,他想方設(shè)法要逃出去。他不僅想披露陰謀,更想快點把這消息告訴K星的所有綠色生命。之后發(fā)生的事,我就只能猜測了。K高鶴找到了一個時機,并制造了一場爆炸,在那次爆炸中,單鵬和麥教授都不幸喪生,只有K高鶴逃了出來。
回到自己的族群后,K高鶴把人類的行為對K星所有的綠色生命進行了宣告,這引發(fā)了一連串的振動。綠色們對人類的行為感到憤怒,同時,也感到無能為力。最終,為了避免被滅絕,綠色們決定借用單鵬帶來的這八個人,把K星的生命送往地球隱藏起來。
很快,單鵬和麥教授的死亡轟動了整個人類世界。科學家們在爆炸現(xiàn)場提取到了大量的綠色痕跡,這件事最終被歸罪在綠色生命上。一場屠殺便開始了,人類終究不能容忍完全未知的生命存在。只是他們不知道,有八個K星人已成功混入了人類中,并于一年后返回了地球?!?/p>
余程說完了,她的眼里有一絲憂傷閃過。但愿我沒看錯。
“所以,在你的故事里,我就是……”
“K高鶴?!庇喑檀_認的斬釘截鐵。
“事情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如你所述,八個K星人成功的混入到地球人中,他們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
“十年后,麥教授的助手無意中將當年的整本策劃方案遺失在咖啡店內(nèi),整件事才被公之于眾。于是人類明白,自己才是站在陰謀論上揮動鐮刀的生物。不同的派系涌現(xiàn),口水戰(zhàn)遲遲沒有停歇,但無論人類的分歧有多大,大家都一致的認為,我們該找出那八個K星人,并將他們遣返回K星。至于如何處置,老實說,我也不知道?!?/p>
“你們找齊了所有人?”
“一開始并沒有。麥教授留下的只有一套策劃方案,人員信息在單鵬手上,知道當年內(nèi)情的人很少,已經(jīng)無從找起了。但是只要認準這些人是在十年前跟隨海獸號往返過K星與地球的全體人員中,范圍便已大大縮小了。
“經(jīng)過一番努力,我們最終鎖定了六個人,K高鶴并不在其中。直到,我們收到了一封信?!?/p>
“什么信?”
“有關(guān)信的事稍后再說,通過這封信,我們鎖定了你,K高鶴。順帶的,挖出了你在K星的弟弟,自此,八個人的隊伍終于找齊了。因為你的弟弟不知所蹤,所以我們才策劃了這次的任務,目的是把你的弟弟引出來。這次冒險差點功虧一簣,你的那個大塊頭的胖子弟弟,擊倒了整個會議室的人,只為了救你出去。為了制伏你弟弟,我不得不用了點手段?!?/p>
說著,余程舉起手邊的瓶子。我想起來,那應該是讓我也瞬間失去意識的麻醉藥劑。
“我的直覺沒有錯,你們果然是來押送我的。但是,為什么是你們?”我問。
“哈哈,還以為會派來地球方面更高級別的官員嗎?你在地球的住址,隸屬于我們東一路派出所的管轄范圍,根據(jù)警務人員的工作職責,我們有義務將嫌疑人員押往其戶籍所在地,押送期間,為避免嫌疑人員逃脫、行兇、自傷,警務人員可以使用手銬、警繩等約束性警械?!?/p>
“聽起來很扯,但這些都是真話。外星人我們也得負責押送?!痹谝慌缘睦羁撇皇r機的插了一句。
余程繼續(xù)說下去。
“地球人高鶴已經(jīng)永遠消失在K星的土地上,并由你替代他返回了地球。這十年里,你把自己隱藏的很好,不讓身體里的綠色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下。你以高鶴的身份離開了學校,轉(zhuǎn)而加入了中宇船聯(lián)公司,成為這個領(lǐng)域的專家。你還在地球上找到了妻子,組建了屬于自己的家庭。不得不說,你把地球人的角色扮演的很好?!?/p>
“那你們憑什么抓我?”我并非在掙扎,只是單純的好奇。
“這就要說回那封信了。發(fā)信人是你的母親。更準確的說,是原來那個高鶴的母親?!?/p>
我的心陡然間震動了一下,之前的不安在那一瞬間釋開,轉(zhuǎn)變成柔軟的悲傷。我能想起那位老人的面容,她總是面帶慈祥的看我,或是,看向我身后的遠方。
“要看看那信嗎?”余程建議到,“不要有負擔。如果換作是我,也會感到抉擇的艱難。”
我搖了搖頭,這選擇并不困難。不需要太多遲疑,我就能馬上做出決定。
我想要看那封最后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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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即將說明的以下事情,它的存在與否并非取決于是否被承認,而在于一個篤定。
沒有什么是比母子間的關(guān)系更為緊密的聯(lián)系了。所以,當高鶴第一次從太空返回時,我就篤定了那種異樣的感覺。
面前站著的這個人,跟高鶴有著同樣的體型,同樣的相貌,同樣的聲音。但這個孩子,卻不是我的兒子。
起初會認為自己終于是老糊涂了,或者那只是因為受到長期的太空輻射而引發(fā)的某種感官錯覺。古代神話也總是這么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恐怕,我是已經(jīng)比兒子更加快速的老去了吧。于是,我便在內(nèi)心里把這想法強壓了下去,以為睡一覺起來情況就會有所不同。
可惜沒有。
我總能在這個高鶴的身上看到另一個生命的影子,那感覺呼之欲出的強烈。
我在徘徊中躊躇著該如何處理這棘手的問題。想不到年近70,還依然要面對艱苦的考驗。更重要的是,我必須知道自己的兒子去了哪里。如果可以,我會不惜一切帶他回來。
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很快被診斷出了身體上的疾病,那病似乎是順著我的神經(jīng)在慢慢向心臟的深處靠近。我能時常聽到那“咚咚”邁進的腳步聲,卻對這一切無能為力。
當一個母親意識到了自己的極限時,那種悲傷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
年輕時,我是一名固執(zhí)的紅色主義衛(wèi)士。無論與誰交談,面對何種局面,我都認定了事物應當清醒獨立的存在而非依靠彼此,這也導致了我親手在自己與高鶴之間鑄起了一道高墻。我們母子總是隔墻對話,這也潛移默化的影響了他。
我的兒子高鶴,從未在我面前表現(xiàn)過對我的關(guān)心,我常對此感到寬慰并滿意。在我心底,過于濃烈的情感應該是隱忍而非廉價的掛在嘴邊。
這個替代高鶴的孩子卻不這樣。
還記得他剛從飛船上下來,就給我了一個深深的擁抱。這是讓我手足無措的開始。接下來更是一連串的改變。高鶴會比平常更頻繁的來看我,陪我說話,用眼睛深情的注視過來。那目光可以穿透高墻,讓一切的不果敢都無所遁形。
從前的那個高鶴會說些遙遠的,看不到邊際的話,也許是我們今生也無法共同去到的地方。而這個孩子,他永遠熱愛著此刻。即便我反復強調(diào)只愿獨自呆著,他也會執(zhí)意的帶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哪怕只是走出家門,去到廣場、公園和古羅馬造型的花壇噴泉,讓我能看到每一個生命都在盡情的享受。老實說,那場景很難不讓人觸動。
我開始動搖起自己70多年來構(gòu)筑起的堅硬壁壘,并逐漸明白為何熱忱能如此感染人心。每個人都在享受當下的快樂,這快樂由心而發(fā),真摯浪漫。我做不到跟他們一樣放聲歡笑,但心中的那顆堅硬的椰子仍然被金光劈開。
病魔比預期蔓延的更快。我一邊牽掛著不知身處何處的高鶴,一邊為身邊的這個孩子所吸引。我貪婪的享受著他帶給我的一切,即便知道這不是我真正的兒子。當他在扶起我手,輕拍我背的時候,那股暖流還是會將我圍繞,無比美妙。
我希望這一刻能永遠定格,直到我生命的盡頭。
高鶴,如果你能看到這信,請原諒一個不稱職的媽媽。她已經(jīng)無法在你最需要的時刻給予你幫助,只祈求你一切都好;
孩子,如果你能看到這信,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就像對一位真正的母親那樣,陪伴我走過這黑暗漫長的路;
我始終堅信,你不是個壞人,只是害怕再次失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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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信,我的眼淚流了出來,順著臉龐,流進了耳蝸里。我始終不明白,為什么地球人的耳朵要長在腦袋的兩側(cè)。在我們的星球上,生物的耳朵都是像兔子一樣聳立在腦尖。這樣,當它們在夜晚悲傷時,就不會有控制不住的東西流進去。
當離家鄉(xiāng)越來越近時,我開始體味到自己內(nèi)心的悸動。
我死去的K星同胞們,他們是否知道,綠色生命將重新返回K星;
我的胖子弟弟,也許此刻正被死死的捆住雙手,塞在雜物間的狹小隔斷里。他有多久沒見過我了?當那一拳砸在我的臉前時,我能聽到他輕聲喚出我的名字,一個僅屬于K星的名字;
我的地球母親,她有著溫柔的眼睛和睿智的頭腦,我在見她第一面時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識破,但她還是以女性的寬容接納了我,直到最后都是如此。
當然,還有我的兒子。他是最聰明乖巧的那一個,能通過動物不同的喘息聲來識別它們的情緒,這點讓他在同齡人中大放異彩。他說過,希望長大后能成為一個星際獵人,搜集不同種類的生物回來跟他作伴。我仿佛看到了那個長大后的男孩,他有著淡綠色的皮膚,胳膊像小樹一樣粗,耳朵比常人更靠近頭頂,也更加尖銳。他英俊的樣子,像極了曾在一個遙遠星球上存活過的生命。
當離地球越來越遠時,我開始回想起曾在那里度過的漫長時光。
當離K星越來越近時,我的眼前開始恍惚,莫名的浮現(xiàn)出了無法辨認的文字。
我知道,這一定是屬于那古老文字的后半句。
“她并非對險惡無所不知,卻毅然決定即刻啟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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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