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沖雪夜上梁山

? ? ? ?詞曰（本詩為完顏亮的《念奴嬌·天丁震怒》）：

? ? ? ? ? ? ??天丁（天兵）震怒（憤怒），掀翻銀海，散亂（弄亂）珠箔（珠簾）。六出奇花（因雪花有六角，借指雪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白虎）顛狂，素麟（白色麒麟）猖獗，掣（拉）斷珍珠索。玉龍酣戰(zhàn)，鱗甲滿天飄落。誰念萬里關(guān)山（關(guān)隘山嶺），征夫（士兵）僵立（佇立），縞帶（白色絹帶，借指雪）沾旗腳（旗尾）。〔白〕色映戈矛，〔白〕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軍隊營帳）。貔虎（勇猛的將士）豪雄，偏裨（偏將、裨將）英勇，共與（一起）談兵略（用兵的謀略）。須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空曠深遠）。?

? ? ? ?話說這篇詞章名《百字令》，乃是大金完顏亮所作，單題著大雪，壯那胸中殺氣。為是自家所說東京那籌（位）好漢，姓林名沖，綽號豹子頭，只因天降大雪，險些兒送了性命。那林沖當(dāng)夜醉倒在雪里地上，掙扎不起，被眾莊客向前綁縛了，解送來一個莊院。只見一個莊客從院里出來，說道：“大官人未起?！北娙饲?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gray-02">（暫且）把林沖高吊起在門樓下?？纯?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gray-02">（漸漸）天色曉來，林沖酒醒，打一看時，果然好個大莊院。林沖大叫道：“甚么人敢吊我在這里？”那莊客聽得叫，手拿柴棍【柴棍妙，是莊客】，從門房里走出來，喝道：“你這廝還自好口（嘴硬）！”那個被燒了髭須的老莊家說道：“休要問他，只顧打【負(fù)氣語】。等大官人起來，好生推問（審問）?！北娗f客一齊上。林沖被打，掙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辨（辯解）處。”只見一個莊客來叫道：“大官人來了。”林沖看時，見那個官人背叉著手，行將出來，在廊下問道：“你等眾人打甚么人？”眾莊客答道：“昨夜捉得個偷米賊人【卻似高俅誣陷故入節(jié)堂】【與前文“老莊客道：我們每夜輪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氣正冷，我們這幾個吃尚且不勾，那得回與你。休要指望”對照】。”那官人向前來看時，認(rèn)得是林沖，慌忙喝退莊客，親自解下『親自解下』，問道：“教頭緣何被吊在這里？”眾莊客看見，一齊走了『眾莊客看見，一齊走了』。林沖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柴進，連忙叫道：“大官人救我?！辈襁M道：“教頭為何到此，被村夫恥辱？”林沖道：“一言難盡?！眱蓚€且到里面坐下，把這火燒草料場一事，備細告訴。柴進聽罷，道：“兄長如此命蹇（命運不好）！今日天假其便（上天給予的緣分），但請放心，這里是小弟的東莊【與前文“林沖道：不知幾時回來？莊客道：說不定，敢怕投東莊去歇也不見得。許你不得”對照】，且住幾時，卻再商議『且住幾時，卻再商議』?！苯星f客取一籠（盛物器）衣裳出來，叫林沖徹里至外（從里到外）都換了【煥然一新】，請去暖閣（設(shè)爐取暖的小閣）里坐地【暖】，安排酒食杯盤管待『安排酒食杯盤管待』【酒食】【待人接物可見一斑】。自此林沖只在柴進東莊上，住了五七日。

? ? ? ?滄州牢城營里管營，首告（出首告發(fā)）林沖殺死差撥、陸虞候、富安等三人【正是惡人先告狀】，放火延燒（蔓延燃燒）大軍草料場。州尹大驚，隨即押了公文帖，仰（上級命令下級的慣用辭）緝捕人員，將帶做公的，沿鄉(xiāng)歷邑（縣），道店（提供食宿的小店）村坊，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必定給予的賞賜）錢，捉拿正犯林沖。看看（轉(zhuǎn)眼間）挨捕（嚴(yán)密搜捕）甚緊，各處村坊講動（傳開）了『看看挨捕甚緊，各處村坊講動了』。?

? ? ? ?且說林沖在柴大官人東莊上，聽得這話，如坐針氈『聽得這話，如坐針氈』。伺候（等待）柴進回莊，林沖便說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爭奈（無奈）官司追捕甚緊，排家搜捉，倘或（如果）尋到大官人莊上時，須負(fù)累（連累）大官人不好『倘或?qū)さ酱蠊偃饲f上時，須負(fù)累大官人不好』【與前文王進“只恐高太尉追捕到來，負(fù)累了你，恐教賢弟亦遭縲紲之厄，不當(dāng)穩(wěn)便”對照】。既蒙大官人仗義疏財，求借林沖些小盤纏，投奔他處棲身『求借林沖些小盤纏，投奔他處棲身』。異日不死，當(dāng)以犬馬之報?！辈襁M道：“既是兄長要行，小人有個去處，作書一封與兄長去，如何？”

? ? ? ?豪杰蹉跎（失意）運（命運）未通，行藏（行蹤）隨處被牢籠（約束）。 不因柴進修書薦，焉得（怎么能）馳名水滸（離水稍遠的岸上平地）中？?

? ? ? ?林沖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濟（給予幫助），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處去【與前文“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對照】？”柴進道：“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xiāng)（河多、湖多的地方），地名梁山泊，方圓（范圍）八百馀里，中間是宛子城、蓼兒洼。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里扎寨。為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喚做云里金剛宋萬。那三個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啰『聚集著七八百小嘍啰』，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滿天，借指極大）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災(zāi)避難，他都收留在彼『都投奔那里躲災(zāi)避難，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交情深厚），常寄書緘（書信）來。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去投那里入伙如何？”林沖道：“若得如此顧盼（照顧）最好，深謝主盟（倡導(dǎo)并主持某事）?！辈襁M道：“只是滄州道口，見今（現(xiàn)今）官司張掛榜文，又差兩個軍官，在那里搜檢，把（守）住道口，兄長必用（只有）從那里經(jīng)過。”柴進低頭一想道：“再有個計策，送兄長過去?！绷譀_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柴進當(dāng)日先叫莊客背了包裹出關(guān)去等【細】。柴進卻備了三二十匹馬，帶了弓箭旗槍，駕（用胳膊支撐駕）了鷹雕，牽著獵狗，一行人馬都打扮了，卻把林沖雜（混）在里面，一齊上馬，都投關(guān)外。?

? ? ? ?卻說把關(guān)軍官坐在關(guān)上，看見是柴大官人，卻都認(rèn)得。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承襲官職）時，曾到柴進莊上，因此識熟『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曾到柴進莊上，因此識熟』【果然小孟嘗】。軍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大官人非尋常人】?！辈襁M下馬問道：“二位官人緣何在此？”軍官道：“滄州大尹行移（簽發(fā)公文）文書，畫影圖形，捉拿犯人林沖，特差某等在此守把。但有過往客商，一一盤問，才放出關(guān)?！辈襁M笑道：“我這一伙人內(nèi)，中間夾帶著林沖，你緣何（為何）不認(rèn)得？”軍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識法度（知道法律制度）的，不到得（至于）肯挾帶了出去【更顯柴進情切】。請尊便（請人方便行事的敬詞）上馬?！辈襁M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幫助）得過〔關(guān)〕，拿得野味，回來相送?！弊鲃e了，一齊上馬出關(guān)去了【與前文“那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中間捧著一位官人”對照，初時見出獵，結(jié)尾出獵中】。行得十四五里，卻見先去的莊客在那里等候『行得十四五里，卻見先去的莊客在那里等候』。柴進叫林沖下了馬，脫去打獵的衣服，卻穿上莊客帶來的自己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紅纓氈笠，背上包裹，提了袞刀（狹長而有長柄的大刀），相辭柴進，拜別了便行。

? ? ? ?只說那柴進一行人，上馬自去打獵，到晚方回。依舊過關(guān)，送些野味與軍官，回莊上去了。?

? ? ? ?林沖與柴大官人別后，上路行了十?dāng)?shù)日，時遇暮冬天氣『時遇暮冬天氣』，彤云（下雪前密布的濃云）密布，朔風(fēng)（寒風(fēng)）緊起，又早（早已）紛紛揚揚下著滿天大雪【與前文“與差撥一同辭了管營，兩個取路投草料場來。正是嚴(yán)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fēng)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對照，來時雪，走時亦雪】。行不到二十馀里，只見滿地如銀。但見：?

? ? ? ?冬深正清冷，昏晦（光線昏暗）路行難。長空皎潔，爭看瑩凈（明凈），埋沒遙山。反復(fù)風(fēng)〔吹〕翻絮粉（潔白的絲綿），繽紛（紛飛貌）〔雪〕輕點（裝飾）林巒（群山）。清沁（滲入）茶煙（泡茶時產(chǎn)生的煙）濕，平鋪濮水（雷夏澤和巨野澤的水源之一）船。樓臺銀壓瓦，松壑（生有松樹的山谷）玉龍蟠（環(huán)繞）【怪松冠似雪花】。蒼松髯發(fā)皓（白），拱星攢（如眾星環(huán)繞北斗一樣聚集）【星斗群似亂雪】，珊瑚圓【珊瑚枝似雪花】。輕柯渺漠（廣漠無際），汀（水邊平地）灘孤艇，獨釣雪漫漫。村墟（村莊）情冷落（冷清），凄慘少欣歡。?

? ? ? ?林沖踏著雪只顧走，看看（漸漸）天色冷得緊切，漸漸晚了。遠遠望見枕（臨）溪靠湖一個酒店，被雪漫漫地壓著【漫漫壓著妙】。但見：?

? ? ? ?銀迷草舍，玉映茅檐。數(shù)十株老樹杈枒，三五處小窗關(guān)閉。疏荊（荊棘）籬落，渾如膩粉（脂粉）輕鋪；黃土繞墻，卻似鉛華（婦女化妝用的妝粉）布就。千團柳絮飄簾幕，萬片鵝毛舞酒旗。?

? ? ? ?林沖看見，奔入那酒店里來，揭起蘆簾，拂（掠過）身入去。到側(cè)首看時，都是座頭（桌椅配套的座位），揀一處坐下【坐】，倚了袞刀【倚】，解放包裹【放】，抬了氈笠【抬】，把腰刀也掛了【掛】。只見一個酒保來問道：“客官打多少酒？”林沖道：“先取兩角酒來。”酒保將個桶兒，打兩角酒，將來放在桌上。林沖又問道：“有甚么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鵝、嫩雞?！绷譀_道：“先切二斤熟牛肉來?！本票Ｈゲ欢鄷r，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數(shù)般菜蔬，放個大碗，一面篩酒。林沖吃了三四碗酒，只見店里一個人背叉著手，走出來門前看雪【大雪】【與上文“林沖看時，見那個官人背叉著手，行將出來”對照】。那人問酒保道：“甚么人吃酒？”林沖看那人時，頭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即貂，古以貂為鼠類動物）皮襖，腳著一雙獐皮窄靿（筒）靴，身材長大，貌相（外表）魁宏（高大），雙拳（鸛骨突出形似拳頭）骨（瘦）臉，三丫（縷，三丫即上唇分左右兩縷，頜下一縷）黃髯（胡須）『身材長大，貌相魁宏，雙拳骨臉，三丫黃髯』，只把頭來摸著看雪【非文人雅士】。?

? ? ? ?林沖叫酒保只顧篩酒【篩酒】。林沖說道：“酒保，你也來吃碗酒【吃酒】?！本票３粤艘煌?。林沖問道：“此間（這里）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間要去梁山泊，雖只數(shù)里，卻是水路，全無旱路『雖只數(shù)里，卻是水路，全無旱路』。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绷譀_道：“你可與我覓只船兒?！本票５溃骸斑@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里去尋船只？”林沖道：“我與你些錢，央你覓只船來，渡我過去?！本票５溃骸皡s是沒討處。”林沖尋思道：“這般怎的好？”又吃了幾碗酒『又吃了幾碗酒』，悶上心來【悶字皆在酒中】，驀然間想起：“以先（以前）在京師做教頭，禁軍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以先在京師做教頭，禁軍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陷害）了我這一場，文（紋）了面，直斷送（發(fā)配）到這里，閃（挫折）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驀然二字妙，渾噩之感都寫出來】?！币蚋袀?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gray-02">（有所感觸而悲傷）懷抱（心里存有），問酒保借筆硯來，乘著一時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五言詩。寫道：

? ? ? ?“仗義（主持正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樸實忠誠）。 江湖馳聞望（聲名傳的很遠），慷慨（不吝嗇財富）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飄浮在水面上的莖梗，比喻飄流不定），功名類（就像）轉(zhuǎn)蓬（隨風(fēng)飄轉(zhuǎn)的蓬草）。 他年若得志，威鎮(zhèn)（以威力或聲勢使之震動）泰山東！”?

? ? ? ?林沖題罷詩，撇下筆，再取酒來【撇筆取酒妙】【英雄寂寥】。正飲之間，只見那漢子走向前來，把林沖劈腰（當(dāng)腰）揪住【與上文“林沖吃了三四碗酒，只見店里一個人背叉著手，走出來門前看雪”對照】【不愧旱地忽律，忽律，鱷魚也，遠觀似朽木，近處方顯利齒】，說道：“你好大膽！你在滄州做下迷天大罪，卻在這里。見今（如今）官司出三千貫信賞錢捉你，卻是要怎的（干什么）？”林沖道：“你道（知道）我是誰？”那漢道：“你不是林沖？”林沖道：“我自姓張【與前文“太公問道：你們是那里來？如何昏晚到此？”王進答道：小人姓張”對照，王進入農(nóng)家而林沖入匪窩】?！蹦菨h笑道：“你莫胡說。見今壁上寫下名字，你臉上文著金印，如何耍賴得過。”林沖道：“你真?zhèn)€要拿我？”那漢笑道『那漢笑道』：“我卻拿你做甚么【與前文“史進聽了，尋思道：他們直恁義氣！我若拿他去解官請賞時，反教天下好漢們恥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蟲不吃伏肉”對照】。你跟我進來，到里面和你說話。”那漢放了手，林沖跟著，到后面一個水亭（臨水的亭子）上，叫酒保點起燈來，和林沖施禮（行禮），對面坐下。那漢問道：“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方向），要尋船去。那里是強人山寨『強人』，你待要去做甚么？”林沖道：“實不相瞞，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緊急，無安身處，特投這山寨里好漢入伙『好漢』，因此要去?！蹦菨h道：“雖然如此，必有個人薦（舉薦）兄長來入伙?！绷譀_道：“滄州橫?？す视雅e薦將來（過來）?！蹦菨h道：“莫非柴進么？”林沖道：“足下何以知之（怎么知道）？”那漢道：“柴大官人與山寨中大王頭領(lǐng)交厚，常有書信往來。”原來是王倫當(dāng)初不得地（發(fā)跡）之時，與杜遷投奔柴進，多得柴進留在莊子上住了幾時，臨起身（走）又赍發(fā)盤纏銀兩，因此有恩『多得柴進留在莊子上住了幾時，臨起身又赍發(fā)盤纏銀兩，因此有恩』。林沖聽了便拜道：“有眼不識泰山，愿求大名。”那漢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王頭領(lǐng)手下耳目（收集情報者）。小人姓朱名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氏。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間開酒店為名，專一探聽往來客商經(jīng)過【專一探聽，可見規(guī)模之大】。但（只要）有財帛者，便去山寨里報知。但是孤單客人到此，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里，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立刻）結(jié)果『有財帛的來到這里，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jié)果』，將精肉片為羓子（風(fēng)干臘肉），肥肉煎油點燈。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因此不敢下手『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見寫出大名來，曾有東京來的人，傳說（談?wù)摚?/span>兄長的豪杰，不期（想不到）今日得會。既有柴大官人書緘（書信）相薦，亦是兄長名震寰海（海內(nèi)），王頭領(lǐng)必當(dāng)重用。”隨即叫酒保安排分例（指按定例發(fā)放的錢物）酒來相待。林沖道：“何故重賜分例酒食？拜擾不當(dāng)?！敝熨F道：“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漢經(jīng)過，必教小弟相待『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漢經(jīng)過，必教小弟相待』。既是兄長來此入伙，怎敢有失祗應(yīng)（恭敬地伺候）。”隨即安排魚肉盤饌（盤盛肴饌的統(tǒng)稱）酒肴，到來相待。兩個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沖道：“如何能勾船來渡過去？”朱貴道：“這里自有船只，兄長放心。且暫宿一宵，五更卻請起來同往（去）?！?

? ? ? ?當(dāng)時兩個各自去歇息。睡到五更時分，朱貴自來叫林沖起來，洗漱罷，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類。此時天尚未明『此時天尚未明』，朱貴把水亭上窗子開了，取出一張鵲畫弓（弓身繪有喜鵲圖象的弓），搭上那一枝響箭（飛行時會發(fā)出聲音的一種箭矢），覷（看）著對（對面）港敗蘆折葦里面射將去。林沖道：“此是何意？”朱貴道：“此是山寨里的號箭（用作暗號的響箭），少刻便有船來?！睕]多時，只見對過（對面）蘆葦泊里，三五個小嘍啰自搖著一只快船過來，徑到水亭下。朱貴當(dāng)時引了林沖，取了刀仗（刀和杖。古代兵器總稱）、行李下船。小嘍啰把船搖開，望泊子里去，奔金沙灘來。林沖看時，見那八百里梁山水泊，果然是個陷人（淹沒人）去處。但見：?

? ? ? ?山排巨浪，水接遙天（長空）。亂蘆攢（聚）萬萬隊刀槍，怪樹列千千層劍戟。濠（護城河）邊鹿角（可移動的障礙器材），俱（都）將骸骨攢成；寨內(nèi)碗瓢，盡使骷髏做就（成）。剝下人皮蒙戰(zhàn)鼓，截來頭發(fā)做韁繩。阻當(dāng)（阻擋）官軍，有無限斷頭（沒有前路的死路）港陌（小路）；遮攔盜賊，是許多絕徑林巒（樹林與峰巒）。鵝卵石疊疊（層層重疊）如山，苦竹槍森森（形容繁密）如雨。戰(zhàn)船來往，一周回（周圍）埋伏有蘆花；深港停藏，四壁下窩盤多草木。斷金亭上愁云起，聚義廳前殺氣生。

? ? ? ?當(dāng)時小嘍啰把船搖到金沙灘岸邊，朱貴同林沖上了岸，小嘍啰背了包裹，拿了刀仗，兩個好漢上山寨來。那幾個小嘍啰自把船搖去小港里去了。林沖看岸上時，兩邊都是合抱（兩臂環(huán)抱）的大樹，半山里（山腰）一座斷金亭子。再轉(zhuǎn)將上來，見座大關(guān)（關(guān)隘），關(guān)前擺著刀槍劍戟，弓弩戈矛，四邊都是擂木炮石（用炮拋射的石頭）。小嘍啰先去報知。二人進得關(guān)來，兩邊夾道遍擺著隊伍旗號。又過了兩座關(guān)隘，方才到寨門口『又過了兩座關(guān)隘，方才到寨門口』。林沖看見四面高山，三關(guān)（三座關(guān)隘）雄壯，團團圍定，中間里鏡面也似（一樣）一片平地，可方（相當(dāng)）三五百丈（一丈約現(xiàn)在3.3333333米）『三五百丈』；靠著山口（高大山脊的相對低凹部分）才是正門，兩邊都是耳房（正房兩旁的房子）。朱貴引著林沖來到聚義廳上，中間交椅上坐著王倫，左邊交椅上坐著杜遷，右邊交椅上坐著宋萬『中間交椅上坐著王倫，左邊交椅上坐著杜遷，右邊交椅上坐著宋萬』。朱貴、林沖向前聲喏了，林沖立在朱貴側(cè)邊『林沖立在朱貴側(cè)邊』。朱貴便道：“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林名沖。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滄州，那里又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爭奈（無奈）殺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寫書來，舉薦入伙『好生相敬，因此特寫書來，舉薦入伙』。”林沖懷中取書遞上。王倫接來拆開看了，便請林沖來坐第四位交椅，朱貴坐了第五位『便請林沖來坐第四位交椅，朱貴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嘍啰取酒來，把了三巡，動問柴大官人近日〔是否〕無恙。林沖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獵較（爭奪獵物，泛指打獵）樂情（消遣）【大官人非凡人】?！?王倫動問了一回，驀地（突然）尋思道【與上文“林沖尋思道：這般怎的好？又吃了幾碗酒，悶上心來，驀然間想起：以先在京師做教頭，禁軍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面，直斷送到這里，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對照】：“我卻是個不及第（科舉落榜）的秀才，因鳥氣（怨氣）合（聯(lián)合）著杜遷來這里落草，續(xù)后（隨后）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dāng)（同伴）。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只平常『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只平?！?/span>。如今不爭（不料）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若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占強，我們?nèi)绾斡瓟?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pink-02">『倘若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占強，我們?nèi)绾斡瓟场?/span>。不若（不如）只是一怪（責(zé)怪），推卻（拒絕）事故（借口尋事），發(fā)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發(fā)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進面上卻不好看，忘了日前（往日）之恩。如今也顧他不得『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顧他不得』。”有詩為證：

? ? ? ?英勇〔的人〕多推（推崇）林教頭，薦賢柴進亦難儔（同樣）。斗筲（斗和筲都是很小的容器，比喻氣量狹?。?/span>可笑王倫量，抵死（拼死）推辭不肯留。

? ? ? ?當(dāng)下王倫叫小嘍啰一面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請林沖赴席，眾好漢一同吃酒。將次（將要）席終，王倫叫小嘍啰把一個盤子托出五十兩白銀，兩匹絲來。王倫起來說道：“柴大官人舉薦將教頭來敝寨入伙，爭奈（奈何）小寨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誤了足下（對對方的尊稱），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禮，望乞笑留，尋個大寨安身歇馬【與前文“朱武道：“哥哥便只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雖然寨小，不堪歇馬”對照】，切勿見怪?！绷譀_道：“三位頭領(lǐng)容復(fù)【非王倫一位】：小人千里投名，萬里投主（慕名投靠），憑托（依仗）柴大官人面皮，徑投大寨入伙。林沖雖然不才（沒有才能），望賜收錄（收納任用），當(dāng)以一死向前，并無諂佞（花言巧語）【與上文“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對照】，實為平生之幸。不為銀兩赍發(fā)而來，乞頭領(lǐng)照察（明察）?！蓖鮽惖溃骸拔疫@里是個小去處，如何安著得你【我你】。休怪，休怪！”朱貴見了，便諫（規(guī)勸）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糧食雖少，近村遠鎮(zhèn)，可以去借；山場水泊，木植廣有，便要蓋千間房屋卻也無妨。這位是柴大官人力舉薦來的人，如何教他別處去？抑且（況且）柴大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納（容納）此人，須不好看。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來出氣力【與上文“爭奈小寨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對照】【朱貴】。”杜遷道：“山寨中那（哪）爭（多）他一個。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時見怪，顯的我們忘恩背義。日前（之前）多曾虧了他，今日薦個人來，便恁（這樣）推卻，發(fā)付他去【杜遷】?！彼稳f也勸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這里做個頭領(lǐng)也好。不然見的（顯得）我們無意氣（恩義），使江湖上好漢見笑【宋萬】。”王倫道：“兄弟們不知，他在滄州雖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卻不知心腹（內(nèi)心想法）。倘或（如果）來看〔山寨〕虛實（內(nèi)部布防），如之奈何（怎么辦）？”林沖道：“小人一身（獨自一人）犯了死罪，因此來投入伙，何故相疑?！蓖鮽惖溃骸凹热蝗绱耍闳粽嫘娜牖飼r，把（拿）一個投名狀來?！绷譀_便道：“小人頗識幾字，乞（請）紙筆來便寫『小人頗識幾字』?！敝熨F笑道：“教頭，你錯了。但凡（假如）好漢們?nèi)牖?，須要納投名狀。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將頭獻納（進貢），他便無疑心。這個便謂之（稱為）投名狀【死事一笑妙，匪盜】。”林沖道：“這事也不難，林沖便下山去等，只怕沒人過『這事也不難』?！蓖鮽惖溃骸芭c（給）你三日限。若三日內(nèi)有投名狀來，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內(nèi)沒時，只得休怪?！绷譀_應(yīng)承（答應(yīng)）了，自回房中宿歇（住宿休息），悶悶不已（憂郁不停）【與前文“且說林沖連日悶悶不已，懶上街去”對照】。正是：?

? ? ? ?愁懷（憂傷的心懷）郁郁苦（為某種事所苦）難開，可恨王倫忒弄乖（耍手段）。明日早尋山路去，不知那個送頭來【殺氣縱橫】？

? ? ? ?當(dāng)晚席（酒席）散，朱貴相別下山，自去守店『朱貴相別下山，自去守店』。林沖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嘍啰引去客房內(nèi)歇了一夜【與前文“朱貴當(dāng)時引了林沖，取了刀仗、行李下船?！睂φ铡?/span>。次日早起來，吃些茶飯【無人相陪，亦無酒肉】，帶了腰刀，提了樸刀，叫一個小嘍啰領(lǐng)路下山，把船渡（劃）過去【去】，僻靜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往。從朝（早）至暮（晚），等了一日，并無一個孤單客人經(jīng)過『從朝至暮，等了一日，并無一個孤單客人經(jīng)過』。林沖悶悶不已『林沖悶悶不已』，和小嘍啰再過渡來【來】，回到山寨中。王倫問道：“投名狀何在？”林沖答道：“今日并無一個過往（經(jīng)過），以此不曾取得?！蓖鮽惖溃骸澳忝魅杖魺o投名狀時，也難在這里了【小人嘴臉】?！绷譀_再不敢答應(yīng)，心內(nèi)自已不樂『心內(nèi)自已不樂』，來到房中，討些飯吃了，又歇了一夜。

? ? ? ?次日清早起來，和小嘍啰吃了早飯，拿了樸刀，又下山來【下】。小嘍啰道：“俺們今日投南山路去等?！眱蓚€來到林里潛伏等候，并不見一個客人過往。伏（藏）到午時后，一伙客人約有三百馀人，結(jié)蹤（結(jié)伴）而過，林沖又不敢動手，讓他過去『林沖又不敢動手，讓他過去』。又等了一歇（一會兒），看看（轉(zhuǎn)眼間）天色晚來，又不見一個客人過『看看天色晚來，又不見一個客人過』。林沖對小嘍啰道：“我恁地（這樣）晦氣，等了兩日，不見一個孤單客人過往，何以是好？”小嘍啰道：“哥哥且寬心，明日還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東山路上等候?！碑?dāng)晚依舊上山【上】。王倫說道：“今日投名狀如何？”林沖不敢答應(yīng)，只嘆了一口氣。王倫笑道：“想是今日又沒了。我說與你三日限，今已兩日了。若明日再無，不必相見了，便請那步（挪步）下山，投別處去【小人嘴臉】。”林沖回到房中，端的（真的）是心內(nèi)好悶『端的是心內(nèi)好悶』。有《臨江仙》詞一篇云：

? ? ? ?悶似蛟龍離海島，愁如猛虎困荒田，悲秋宋玉【典故為戰(zhàn)國時詩人宋玉悲嘆秋天草木衰敗，天氣凄清，由此而傷感人世的變化】淚漣漣（淚流不止貌）。江淹初去筆【典故為南朝時文學(xué)家江淹去宣城游玩時，在冶亭夢中見到郭璞，郭璞向他討還五色筆，就此文思枯竭，才能喪盡】，霸王恨無船【典故為垓下之戰(zhàn)項羽烏江自刎】。 高祖滎陽遭困厄【典故為滎陽之戰(zhàn)劉邦曾被項羽包圍于滎陽之中】，昭關(guān)伍相受憂煎【典故為楚國大夫伍子胥攜楚太子建之子勝逃奔他國，憂愁之下一夜白頭】，曹公赤壁火連天【典故為三國時曹操赤壁之戰(zhàn)戰(zhàn)敗】。李陵臺上望【典故為西漢李陵被匈奴困于山上】，蘇武陷居延【典故為西漢蘇武出使匈奴身陷居延?！?/span>。

? ? ? ?當(dāng)晚林沖仰天長嘆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流落到此，直如此命蹇時乖（運氣不順，時機不好）！”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討些飯食吃了【討字妙，寄人籬下】，打拴了那包裹，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樸刀，又和小嘍啰下山過渡，投東山路上來。林沖道：“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只得去別處安身立命【賊巢尚且安不得】?！眱蓚€來到山下東路林子里潛伏等候，看看日頭（太陽）中（在天空中間）了，又沒一個人來。時遇殘雪（尚未化盡的雪）初晴【實是未晴】，日色明朗，林沖提著樸刀，對小嘍啰道：“眼見（眼看）得又不濟事（成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別處去尋個所在（地方）?！毙⌒?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gray-02">（小卒）用手指道：“好了，兀的（這）不是一個人來！”林沖看時，叫聲：“慚愧（僥幸）！”只見那個人遠遠在山坡下，望見行（走）來。待他來得較近，林沖把樸刀桿剪（揮動）了一下，驀地（突然）跳將出來。那漢子見了林沖，叫聲：“阿也！”撇了擔(dān)子，轉(zhuǎn)身便走。林沖趕將去，那里趕得上【一則漢子有性命之憂，二則乃林沖內(nèi)心不愿濫殺無辜】，那漢子閃（形容速度快）過山坡去了。林沖道：“你看我命苦么！等了三日，甫（才）能等得一個人來，又吃（讓）他走了?！毙⌒５溃骸半m然不殺得人，這一擔(dān)財帛可以抵當(dāng)【只怕王倫不如此想】?！绷譀_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知其為人】。”小嘍啰先把擔(dān)兒挑上山去。只見山坡下轉(zhuǎn)出一個大漢來，林沖見了，說道：“天賜其便（上天賜予其便利）！”只見那人挺著樸刀，大叫如雷『大叫如雷』，喝道：“潑賊，殺不盡的強徒！將（拿）俺行李那里去！灑家正要捉你這廝們，倒來拔虎須（招惹我）！”飛也似踴躍（爭先恐后貌）將來『飛也似踴躍將來』。林沖見他來得勢（勢頭）猛，也使步迎他。

? ? ? ?不是這個人來斗林沖，有分教：梁山泊內(nèi)，添這個弄（戲耍）風(fēng)白額（花紋）大蟲（老虎）；水滸寨中，輳（聚）幾只跳澗金睛（閃金光的眼睛）猛獸。直教掀翻天地重扶起，戳破蒼穹再補完。畢竟來與林沖斗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