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霧掩映的最特殊的那座山上，一位白衣人手指剛剛從燈盞上收回，琉璃眸底的細碎光點明明滅滅，好似琥珀裹著的赤金，濃稠絕艷，然而很快，這光便斂了回去，一如既往的不起波瀾。

做完了每日必行的“功課”，藍忘機認真思考了一下自己接下來的安排。本想手談一局，但行棋不宜被擾，而……藍忘機若有所思地想起那個黑衣裹身笑容明朗的俊秀男人：他昨日說，明天見。

不擅人情往來的藍忘機一時有些為難：男人昨日所說，是隨口客套還是真有此意？他要不要等一等？

按常理而言，以他的冷情疏離，不會有人想過于接近自己，但憑他所觀，魏無羨與他往常所見之人極為不同，面對他既無拘束感，也并不像會主動同人客套的樣子，瞧著很是真心。

無聲注視了棋盤兩秒，藍忘機垂下眼，決定放棄手談，而是去林中漫步，靜心體悟。剛合上門扉，他就聽到一聲聲輕快的“藍湛”。

在這里，或者更確切地說，除去他兄長會以忘機相稱，包括靈族在內，無人可以坦然喚出這一聲“藍湛”。魏嬰魏無羨，他真的是一個很……

藍忘機卡了殼，不知該如何形容這樣一個人，應該是奇怪的吧，但這種奇怪衍生出來的新鮮感卻又讓人忍不住期待，期待他還會做出些什么來。

眼睫輕輕震顫，下一秒，藍忘機抬眸，他眼前已不再是那扇瞧著不甚結實的木門，而是一個瀟灑從容的黑衣人——手中還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這樣奇異的搭配卻意外的灑脫，不顯臃腫。

藍忘機姿態(tài)依然輕緩，只是眸中漣漪方起已停，像是好奇：“這是？”

“一些沒什么特別的，”魏無羨提了提這包裹：“藍湛，問你件事兒唄。”

藍忘機略一頷首：“請講?！?/p>

紅潤嘴唇拉起一個狡黠的弧度，連桃花眼也彎了起來，魏無羨細細打量著藍忘機的神色：“你能吃人的東西嗎？”

“……”藍忘機怔住，迅速在心里將這句話又過了一遍，微妙的感覺這句話好像有哪里不太對，所以沒有立刻回答。

魏無羨瞧見藍忘機居然沒有回答，神色奇異，不由得又回想了一遍這問話，終于發(fā)現(xiàn)問題在哪里，連忙修改了一下這句話：“不是，我問得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也不是，我問的和你想的不知道是不是一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藍湛你吃的東西和人族一樣嗎？”

問出來這句話，魏無羨先否定了，黑色眼眸滿是說不清的無奈：“我就是想知道你吃什么，這問話怎么搞得像是我懷疑你吃人？”

“嗤?！焙茌p很輕一聲，輕到若不是魏無羨正好抬眼打算解釋，連藍忘機自己都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如行走時指旁勾纏的風般虛散的笑意。然而這點零星笑意落了魏無羨的眼，就是拂過千里凍土的春風，融化雪原的第一縷光，轉瞬即逝，卻美好的毋庸置疑。

魏無羨向來是很會說話的，甚至可以說他最大的本事就是精通說話的藝術。他可以讓人羞澀低首，也可以讓人暴跳如雷，區(qū)別只在于他怎么想。

然而時至今日，在目睹過這樣的純然的美后，魏無羨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貧瘠，他詞窮，想不出任何足以形容這笑的話語，于是只能在短暫的呆愣后一起笑起來，有目睹過美的快樂，也帶著對其轉瞬即逝的遺憾。

始作俑者卻分毫不覺自己的殺傷力，渾然不覺方才那點才成型便已消散的笑意給人帶來多大的震撼，依舊一板一眼地回答，目中甚至還帶上了點對魏無羨發(fā)笑的疑惑：“靈族可以進食人族日常食物，卻對此并無需求?！?/p>

“哦，”憑本能應下后，魏無羨終于找回了自己最基本的思考能力，想起了自己的初衷：“能嘗到味道嗎？”

藍忘機點點頭，也猜出了魏無羨的打算，目光自然下落到魏無羨懷中的包裹上。

“能嘗到味道就好。”果然，魏無羨笑著舉了舉包裹：“魏哥哥帶你嘗嘗人間。”

“人間？”藍忘機有些新奇，忽略了魏無羨夸口的自稱。

魏無羨笑開，也不知是為藍忘機上鉤而笑，還是為得了一句“魏哥哥”的便宜而笑。他抱著這包裹走向藍忘機：“就是人間。”

他和藍忘機并肩而行，午后的陽光在他的發(fā)尾染上燦金，在眼底鍍了一抹流光，熠熠生輝，連同唇邊的笑，都帶著蜂蜜般的甜意。這次，換成藍忘機被這抹怡然笑意所感染了。

“藍湛，你知道人間是什么樣子嗎？”魏無羨忽而偏頭看向他，眸底是不遜于藍忘機的明亮光芒，跳躍著蓬勃的生命力。

藍忘機走在魏無羨身邊，兩人腳步走過落葉堆積的地面，松軟間又有些微不可察的韌性，任憑調皮的猴子擦著耳邊蕩過逃命，被猴子揪了毛的狼從身后沖出追殺：“我可觀天地。”

魏無羨失笑：“那就是沒見過了?！?/p>

藍忘機沒有反駁他：“你的人間，是什么？”他生為靈族，強大能力帶來的是不可輕忽的責任，加上生性冷淡，他的確不曾特意了解過人族的生活，只是在溫情他們的出現(xiàn)中窺得一點。

“人間啊，是萬丈紅塵。人有八苦，于這里是執(zhí)念，于我是紅塵?！?/p>

魏無羨眼尾略微上揚，是慣常的帶著些狡黠意味的笑意，藍忘機卻只看到了魏無羨眸底不變的光，堅定的超乎尋常：“各種各樣的欲望交織在一起，化作紅塵，有了人間。”

藍忘機想了想，被魏無羨未言之于口的鄭重所感染，認真思索了一下措辭才慎重開口：“據(jù)我所知，‘欲望’于人族而言，應當不是值得正面宣揚的，為何你如此推崇？”

“因為，”魏無羨滿不在乎地笑起來，散漫又自在：“我覺得，欲望其實是很美好的。人族求生，探索，一步一步的前行，歸根結底是因為我們存在欲望這種東西?！?/p>

他指了指懷中的包裹：“想活下去，想更好的活下去。人有吃得更好的欲望，所以我們才不斷找出各種口味的東西，從肉食到蔬菜，再到這些水果；人也有穿得更好的欲望，所以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布料，有精巧的紡織技藝……追求更好的欲望，人族的生命因此而快樂，對于我們來說，就是很有價值的?！?/p>

他聲音逐漸低下去，卻越來越輕快：“哪怕壽命短暫，哪怕力量微弱，這就是支撐我們前行的動力?！?/p>

藍忘機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只是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魏無羨隨著他的節(jié)奏一同慢下來，一只松鼠蹦跳著穿過二人：“有節(jié)制的欲望讓我們互相成長，各種各樣的快樂與痛苦一點點造就紅塵，成為人間?！?/p>

“痛苦？”藍忘機反問。

魏無羨一笑：“總不是所有的欲望都能被滿足嘛，渴望的得不到，心里當然會很痛苦，這才是紅塵，不會因一個人而改變。人間，是所有人的人間?！?/p>

“所以，蓬萊沒有人間?！彼{忘機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那我所看到的人族，對你而言，是人間嗎？”

“也是人間，但不是我想要的人間?！蔽簾o羨和藍忘機在林中慢慢地走，都已經(jīng)忘記了目的，放棄了尋找方向，心神全在交談之上：“當痛苦遠遠地超過了快樂，這樣的人間，意義是什么呢？”

他嗓音中多了些懷念：“藍湛，在我還沒成為孤兒之前，在我還跟在父母身邊的時候，他們告訴了我曾經(jīng)的人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