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昨天還在電視上宣傳996的第一富豪倒在了浴缸里。

白色的浴巾包裹著他并不圓潤的頭顱，胸口中流出的血涓涓地涌入滿是蒸汽的浴缸里，一部分順著他的手臂暈染在潔白的毛巾上。直到死前，他還拿著那支看起來就很古樸的羽毛筆計算著他的收支。

他慘白的臉后仰在身后的浴巾堆里，不知是痛苦還是解脫的表情就這樣呈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

剛剛還在我心中不好的感應(yīng)消解了，害怕失敗的陰影從我的心中消去了。

他叫莫亞，是一家網(wǎng)絡(luò)公司的巨頭。講道理我并不討厭他，其實我還蠻喜歡聽他說話的，有一種獨特的喜感——雖然內(nèi)容很令人作嘔就是了。

我點燃了一根煙，把槍收進了衣兜里，坐在了這個城市里最豪華酒店的天臺上，俯瞰著夜色。

這樣的夜色我已經(jīng)看過了無數(shù)遍。

我是一個自由職業(yè)者，不過大多數(shù)人更喜歡叫我殺手。我有三個職業(yè)習慣，一個是在殺人之前讓他們留下三句話的遺言；另一個是在殺人后找一個天臺，抽根煙，看看夜色；最后一個，是殺完人回家以后，泡一杯茶喝。

“這次的任務(wù)完成的不錯，這是你的報酬?！弊诠珗@的長椅上，旁邊的男人遞過來了一個信封。

“下次任務(wù)呢？”我隔著信封捏了一下，是和以前一樣的數(shù)目。

“兩天以后，銀塔商城，”男人看了看左右，確定沒有人經(jīng)過，“目標資料都在這個信封里，回去看吧。”

這是我的經(jīng)紀人，或者叫，中介？這個世界有太多的名詞，我分不清楚它們，也不太想分清它們。我的工作很簡單，找到目標，扣下扳機。然后和經(jīng)紀人碰頭，拿到報酬和下次任務(wù)。

我回到在貧民窟的“家”。以前有人告訴我，家是和親人一起居住的地方，按這個定義，這里不應(yīng)該叫家，應(yīng)該叫住所更合適一點。我推開門，和往常一樣，把水壺放在爐子上，打開鐵罐撿出一點茶葉。

端著茶杯，我走到了窗戶旁。我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腦，這個屋子里唯幾的電器是一臺冰箱、一個烤箱和一臺電視。每年元旦我會打開電視，慶祝自己又活了一年。

打開信封，下一個目標是個退役的軍官，叫盧克，最近在一個平臺上做UP主。兩天以后會在銀塔參加一個慈善募捐活動，我要在那個時候殺了他。

沒什么困難的地方，我推開門，看見一個少女，不，應(yīng)該是兒童站在我的門口。

“大哥哥，我是住在樓下的，可以在你家待一會嗎？”她滿懷期待的看著我。

她不是我的目標，我不會殺死目標以外的人。

側(cè)了一下身子，她蹦跶著進來，找到遙控器打開了那個塵封已久的電視，調(diào)到了我很討厭的少兒頻道。

“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乖乖回家吃晚飯啦?！蔽也恢涝趺春秃⒆訙贤?，只能學(xué)著動畫片的語氣說話。

“我爸爸在家里喝酒砸東西，我不敢回去?！彼f得理直氣壯，反而讓我不知道怎么反駁了。

她帶來了一個玻璃罩，里面是一個小小的蟲子?？雌饋硗蓯鄣?，小小的、軟軟的一只，伸出六只小短腿在培養(yǎng)倉里來回亂爬，爬一會就撞到玻璃上，六腳朝天地撲騰著。我記得它們長大以后會變成一種有翅生物，而且似乎很快就能長大。

“對了對了，”她突然蹦跶到我的身邊，“還不知道大哥哥你叫什么呢？”

是啊，我叫什么呢？

我開始思考這個本來或許很簡單的問題，我似乎有一個名字，十年前服役的時候似乎又換了一個名字，現(xiàn)在媒體和經(jīng)紀人又分別給了我一個名字。

名字，終究只是一個代號而已。

“叫我哥哥吧?！蔽曳艞壛怂伎迹蕚渑c東西給自己吃。

“哥哥？”她歪著頭，看著我走進廚房，很興奮地跟了過來，“我們要吃午飯了嗎？”

只是我而已，我心里這么想著。

“吃什么？”

“蛋糕，我想吃蛋糕！”她興奮地跳了起來，圍著我轉(zhuǎn)圈，“哥哥你會做蛋糕嗎？”

我打開許久未用的烤箱烤了一個蛋糕。除了殺人，我只會這一個技藝——如果烤餅干和烤蛋糕不算兩個技藝的話。這是我在一個遙遠國家打仗的時候?qū)W的，直到今天也沒有忘記。

“哥哥你烤的蛋糕好好吃啊，”她拿著勺子把蛋糕往嘴里送，“哥哥你有牛奶嗎？蛋糕配著牛奶吃可好吃了。”

我打開了冰箱，拿了一盒牛奶放在她面前，然后離開了屋子。

“走的時候，把門關(guān)上?！?/p>

從高處看這個城市，和走在這座城市中，完全是兩個世界。貧民窟里充斥著黑幫、混混和癮君子。他們打量著每一個行人，看看誰能幫他們支付今天的賬單。不過沒有人會打一個腰間別著左輪的人的主意。

今天的任務(wù)很簡單，偵察一下銀塔的地理，為明天的暗殺做準備。

我在銀塔逛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回到貧民窟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了。

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走了吧，我站在門口，有點解放，也有點失落。

終于鼓足了勇氣推開門，桌子上的蛋糕沒有收拾，牛奶盒就這么倒在地板上，她蓋著一個不知道從哪弄來的毯子，睡在沙發(fā)上。

我沒有開燈，摸黑收拾了一下房子，回到我的床上準備睡覺。明明已經(jīng)躺下了，卻還是站了起來，從衣柜里找了一個被子，小心地蓋在她身上。

“已經(jīng)很晚啦，應(yīng)該起床啦！”還在睡夢中，感到一股小小的力氣正在搖晃著我，睜開并不疲憊的雙眼，看見她站在床邊，用盡力氣推動著我的身體。

“你不回家嗎？”我坐了起來，看了看表，離暗殺的時間還有七個小時。

“我昨天回去敲門了，但是沒有人開門，”又是很理直氣壯的一句話，而且很快又補了一句，“已經(jīng)快中午了，該吃飯啦！”

我下了床，打開了冰箱門。

除了兩盒茶葉和幾盒牛奶，里面空空如也。

“去吃披薩？”

“也可以，但是你要給我做蛋糕，”她抓住了我的衣擺，說出了不容我拒絕的話，“如果，如果沒有蛋糕的話，餅干也可以！”

速度快的話，任務(wù)完成后應(yīng)該還有時間去一趟超市。

“我知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他站在一個鐵簾子門之前，背對著我，佝僂著顫抖，“可這是我被賦予的使命！”

“兩句?！?/p>

“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為了國家和世界的未來，只有我能做到！”

“一句?！?/p>

“有其他人能做得到嗎？！”他突然轉(zhuǎn)過身，兩個胳膊大大地張開，兩只眼睛死死地瞪著我，雙手因為他聲音的激動而不住地顫抖著，連帶著手電筒燈光照應(yīng)在鐵簾門上他的影子也抖動著。

砰。

我記得有個大作家，叫施沃碩德，曾經(jīng)在一本書里說過：“只有無鏡之國才有不畏死的勇士。”或許只有當一個人不認識自己的時候，才能超脫死亡的恐懼吧。

我走上天臺，看著今天的夜色。

我推著車走在超市里，隨便抓了兩袋面粉、幾板雞蛋和一些調(diào)料。打開煙盒，里面一根煙都沒有了。我順手把它扔到地上，看著黑色的天空，繼續(xù)走上回家的路。

“這些是用來做餅干的嗎？”她興奮地趴在廚房的桌子上，扒拉著袋子里的東西，“我要吃餅干，我現(xiàn)在就要吃，趕快做趕快做啦！”

有時候，我感覺我們是完全相反的存在，她熱情開朗，但我往往沉默寡言。我們能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

玻璃罩里的蟲子開始吐絲了，似乎想給自己做一個小小的繭房。我走到玻璃罩旁，里面已經(jīng)全都是一個一個用絲線裹得嚴嚴實實的小球，看不見蟲子的本體了。

“等一下，”她拿著毯子，準備躺在沙發(fā)上，我叫住了她，“去床上睡吧。”

“今天的活干得挺麻利啊。”經(jīng)紀人照常遞過來一個信封。

“有點趕時間?！蔽也粫鲋e，但可以選擇性地說實話。

“這次的任務(wù)……去放松一下？”

“沒有任務(wù)就不必尬聊?！蔽艺玖似饋?，離開了公園。

我和她站在電影院門口，她說她從來沒看過電影，讓我?guī)е齺砜匆粓?。我倆挑了很久，最后選了一部喜劇片。

劇情挺有意思的，男主一直在追女主，結(jié)果沒成，本來以為被女二截胡了，沒想到女二喜歡的是女主。好不容易兩個人成了，最后發(fā)現(xiàn)女主和女二是親姐妹。

里面有很多流行梗的縫合，用流行的話說，很容易讓人DNA轉(zhuǎn)錄錯亂，看得我都笑了兩次。

她一直在笑，并且一笑就拍我的大腿。我好像感受到了一種很遙遠的感覺，一種被稱為疼痛的感覺。

按說這也算個任務(wù)吧，走到電影院門口的時候，我停了一下，思考著要不要上一下天臺。但最終我沒有上去，只是回家泡了一杯茶。

今晚要和經(jīng)紀人接頭，我披著一件大衣，離開了屋子。

“這次的任務(wù)，明天，子倫酒店，”經(jīng)紀人遞過來一個信封，“時間有點緊，加一倍的價錢。”

一樣的流程，一樣的踩點、一樣的后半夜回家、一樣的為她蓋上被踢掉的被子。

這次的目標一個國會議員，名字叫普蘭，看起來很老了。他的身后正放著一部叫《詠嘆獨白》的黑白電影，一個中國人正對著另一個人說：“做事要陰陽調(diào)和，不能偏執(zhí)到底?！?/p>

“原來是你殺了盧克，”他似乎料到我會來，一路沒有遇到保安和護衛(wèi)，我差點以為是個陷阱，“報應(yīng)還是來了?！?/p>

“兩句?！?/p>

“抽刀斷水水更流，孩子。復(fù)仇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拿著桌上的通行證，帶她離開這里吧?！?/p>

“一句?！?/p>

……

“對不起，孩子?！?/p>

砰。

我沒有去天臺，我答應(yīng)過她，要早點回家。我大步走向家的方向，如果順利的話，到家的時候她應(yīng)該還沒睡，可以給她烤一份餅干。

那些蟲子已經(jīng)從繭房中爬了出來，它們的身體完全改變了。那個弱小的、白色的幼蟲已經(jīng)不見了。如今映入我眼簾的，是一雙巨大的翅膀，在黑夜里透露出若有若無的光芒。

我打開了玻璃罩，它們抖動著翅膀，向著白色的月亮飛了出去，最終停在了一朵朵小小的花上。

我問過了房東，貧民窟里，從來沒有過一個帶著孩子生活的租客。

我找了一個盒子，把烤好的餅干放了進去。掂了掂左輪，要比平時輕了一些。

“你都知道了？”經(jīng)紀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我拿著左輪指著他的腦袋。

“剛才那句算我送你的，還有三句話。”

“沒錯，莫亞回收啞彈充當軍火給你們用，盧克讓你們?nèi)ニ退?，普蘭發(fā)動了那場該死的戰(zhàn)爭，”他好像放下了什么擔子，靠在椅背上，點燃了一支煙，“而我，指揮著你們進了那個出不來的山谷?！?/p>

“這句話太長了，還有兩句?！?/p>

“我也是受害者，本來想讓你把他們都干掉，沒想到把自己也搭進去了?！?/p>

“一句?！?/p>

“呵?！焙捅R克一樣，他也笑了出來。

“這不算一句話?！?/p>

“不，我說完了。”

我給自己也留了三句話，但我已經(jīng)太久沒說話了。思考了很久，才勉強湊齊了三句話。

第一句。

“我泡的茶，是真的很難喝，難喝至極，只有苦味，一點香味都嘗不出來?！?/p>

第二句。

“城市的夜景很單調(diào)，老是斷電，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還不如星空讓人覺得舒服?！?/p>

第三句。

“那部電影真的很爛，充斥我都覺得老掉牙的笑點以及毫無邏輯的劇情，唯一的亮點在于她買的爆米花?！?/p>

砰。

我把餅干放在了他的身邊，把槍扔進了河里。

三句話說完了，他的說完了，我的也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