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童話 SideStory#4(為Main Theme#3的贈品)


番外四 ?不念過去·冰封的片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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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自昏昏沉沉中拾得了一絲清明。
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她再清楚不過。
她的肺間質開始纖維化,順暢的呼吸對她而言已是一種奢侈。
她的血液循環(huán)因大量內(nèi)出血而不可避免地陷入沉滯,臟腑逐漸壞死。
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痛苦地尖嘯,但她的大腦甚至無法對痛苦進行感知。
“死亡,就是這種感覺嗎?”
她艱難地坐起身,抬手從床邊取過幾片紙巾,細致地擦去了嘴角的血跡。
她用潔面乳將臉洗凈,粉底修顏,蜜粉定妝,眉筆修眉,腮紅起色,最后涂上唇彩。她一絲不茍而高效地執(zhí)行著每一步,如同舞者在進行她的最后一場演出。沒有鮮花,沒有掌聲。沉默的舞者闔上化妝盒,打量著手鏡中的自己。
她的眉若遠山含黛,目光清澈如水,
她的氣質婉約清雅,神色沉靜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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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里透紅的臉頰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如果死亡已經(jīng)注定,她選擇優(yōu)雅地謝幕。這樣,她才能把她最美的模樣留給她最親愛的妹妹。
她本不會蘇醒,她本早該死去。她本已坦然接受命運。她本已準備擁抱死亡。但一種比天空更寬廣,比大海更深邃的情感告誡著她,呼喚著她,沖擊著她,支配著她。
“倌諭,死亡決不能斬斷我們之間的羈絆。在風與雪交織的記憶盡頭,我們一定會再見的,一定?!?/span>
“但在那之前,我要看著你平安歸來?!?/span>
“我要你記住我現(xiàn)在的模樣?!?/span>
“我要親手撫摸你的臉龐,拭去你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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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與你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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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愛的妹妹,我可愛的小白鴿……”
“現(xiàn)在的我……如此美麗,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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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漸盛。
她守望著她,等候著她。
眼淚恣意流淌,洇開了淡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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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篤篤——”
急促的敲門聲突兀地打斷了她的思緒。
姑娘擦干眼淚,淺淺地笑了。
“倌諭,你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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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我不是……”
“我叫奧卡索,我在暴風雪中與教會的隊伍走散了,隨身終端失聯(lián)的我只能像個迷途的麋鹿一樣到處亂撞,還差點誤入了一大片松林……所幸我在失去意識之前看到了您的房子,就想著進來躲躲風雪。姑娘能麻煩您給我倒杯水嗎?如果有碗熱湯就更好啦!”
“……”
“求您了!我已經(jīng)三天粒米未進,餓的頭暈眼花。這里是我活下去最后的希望了……”
“您誤會了,我并沒有要拒絕您的意思。我只是……現(xiàn)在不太方便起身。請您進屋休息吧,鑰匙就在……您右手邊……種著巖薺的花盆下面?!?/span>
“太感謝您了,您真是位好心腸的姑娘,愿主保佑您!”
“不客氣……咳咳。屋內(nèi)有面包和水,您都可以自行取用……說來我們這兒……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客人來訪了,如果我的妹妹見到您……應該也會……十分高興吧?!?/span>
面容清秀的男子連聲道謝,在門外跺了跺腳以將雪抖落。然后打開屋門,走了進去。
木屋內(nèi)爐火很旺,燃燒的木柴不時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幾大塊粗制的黑面包被整整齊齊地堆疊在松木制成的圓桌之上,有些表面還殘留著細碎的麥糠。桌腳下墊著厚實的深棕色熊皮,它們在經(jīng)過簡易的清洗后被當成了地毯。
客廳正對壁爐的墻壁上赫然掛著一整塊鹿的頭骨。它的眼窩深陷,骨質灰白,只有從那依舊挺拔秀美的雙角才得以一窺它曾擁有怎樣旺盛的生命力。鹿首下方零零散散地掛著十幾張大大小小的相片。它們似乎早已無人過問,每個相框上都積有半指厚的微塵。
而在相片的側方,客廳的角落里擺著兩只橡木桶。悠久的歲月已在桶身上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刻痕。箍桶的銅條業(yè)已生銹,青綠在銅制鉚釘?shù)谋砻媲娜宦印1M管如此,他們依舊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繅Φ南鹉就笆M了清冽的雪水,另一只橡木桶雖然蓋著桶蓋,從中卻溢出濃烈的酒香。
男子循著香味穿過前廳。他胡子上厚厚的冰碴在爐火的烘烤下逐漸融化。
食物的香氣撩撥著他的胃口。盡管胸口處的銘牌提醒著他作為主教的身份和矜持,但他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
他急切地抓起餐桌上的面包丟入口中,脖頸一動就把一整塊面包吞了下去。
對于一個三天沒進食的人而言,客套和禮儀在對食物近乎原始而純粹的渴求面前顯得那么微不足道。腹內(nèi)的空虛感催促著他不顧一切地進食。
男子就著涼水大口吞吃著黑面包。一番風卷殘云之后,他心滿意足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抹了抹嘴,然后將目光投向了那扇始終緊閉的房門。
“再次感謝您,姑娘?!彼酒鹕韥?,對著那扇雕花木門鞠了一躬。手指撫過掛在胸口的黑檀木吊墜,稍一使勁,便毫不客氣地將它拽了下來。
“姑娘,那我就先告辭了。”
男子整了整著裝,走向前廳。那個小巧玲瓏的黑檀木吊墜帶著它前任主人的體溫安靜地躺在圓桌一角,在火光的映襯下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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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等一等……”
當這聲細不可聞的哀求傳入男子耳中時,他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
“姑娘?您怎么了?”
男子忽然意識到這所房子的主人說話時好像一直有點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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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有點累……那個……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請說?!?/span>
屋內(nèi)的聲音沉寂了兩秒,似乎在費力思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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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說說話吧。我……決不能……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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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皺了皺眉。
“呃……既然是您的要求,當然可以。那么,您想聊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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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吧?!?/span>
“呃……《三只小豬》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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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帽》……可以嗎……”
“當然,當然,您多注意休息?!?/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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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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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用刀劃開了狼的肚子,成功救出了小紅帽和她的外婆。”
“故事講完了,姑娘?!?/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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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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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應答。
除卻橘紅色的火苗舔舐干柴的聲響,這座鮮有外人來訪的小屋一片死寂。
一片死寂,仿佛這里已被荒廢許久,杳無人煙。
男子沒來由地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他咽了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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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睡著了嗎?那我就不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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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話音未落,沉悶的重物落地聲自那扇緊閉的門后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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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心跳在那一瞬間仿佛慢了半拍。但他還是努力克制住恐懼,向那扇緊閉的房門邁了兩步。
“姑娘,您沒事吧?您能聽到我說話嗎?”
他等待著。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那溫柔的聲音給出肯定的答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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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房門的另一邊卻再未傳來任何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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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事……我還是趕緊走吧……”
男子惴惴不安地自言自語道,快步向門外走去。
但當他抬腳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腳底的黏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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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腦被恐懼占據(jù)之前,他已經(jīng)轉過身奮不顧身地撞開了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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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的鮮血已變成了粘稠的暗紅色流體。從她被病痛反復折磨的軀體里流出,自緊閉的門縫中滲透,順著地板的紋路一直淌到他的腳下。
橘紅色的爐火為斑駁的血跡鋪上一層怪異的光暈,也為他照亮了房間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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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屏住呼吸,向前走了兩步——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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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著一件單薄的衣衫,睜著空洞的雙眼,乖巧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鮮血從她的嘴角不斷溢出。
她沉默著,像一個壞掉的布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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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
男子深吸了一口氣。
“您一定要堅持住,我,我有辦法……”
“呼……冷靜,冷靜奧卡索……對,師傅留下的吊墜……只能指望那個了……拜托,一定要起效?。 ?/span>
紛亂的思緒在他的腦中飛舞,但他在轉瞬間就做出了選擇。時間就是生命,而她沒有多余的生命可供揮霍。他得當機立斷。他得不擇手段。
他沖出房間,一把抓起桌上的黑檀木吊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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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然睜著空洞的雙眼,視線不知道落在何處。
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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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在她身旁,緊緊攥住手中的黑檀木吊墜。
“祭此黑護符,佑汝路途平安,護佑汝免遭虛無之侵蝕……”
他感到自己的手心在發(fā)燙,連帶著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她還活著嗎?她還在……呼吸嗎?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曾設想過這座孤僻木屋的女主人是什么樣子。但是,當他真正跪在她身旁,當他身上沾滿了她的鮮血,他才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她的雙手、她的身軀……都太脆弱了,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掉。
他甚至不敢睜開雙眼,
直到一只溫暖的手撫上他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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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哭?!?/span>
緊繃的弦在剎那間崩斷,淚水難以遏制地奪眶而出。
“太好了!感謝主……你還活著!”
他是哭著喊出這句話的。卻迎面撞上了她熾烈而純粹的目光。
她就那樣怔怔地望著他,如同注視著他的靈魂。
“您……是一位好人呢?!?/span>
蘇醒的姑娘收回視線,嘴角勾起一抹輕笑,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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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紅了。
“我……那個……您沒事就好?!?/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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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笑著搖了搖頭。
“雖然……您做的是無用功,但我還是……”
她剛剛燃起的生命隨著她的話語重又回歸黯淡,但她已伸出的手仍執(zhí)拗地抹去了他眼角的淚珠。
“要……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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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您說什么……姑娘!姑娘!”
她沒有回答,反而溫柔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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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現(xiàn)在的我……美嗎?”
溫柔的話語啃嚙著他的理智。
她的每一個字都在燒灼著他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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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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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介意……”
“分我一點……體溫嗎?”
她輕輕倚靠著他寬闊的胸膛,纖細白皙的玉手不由分說地扣住了他。
她貼得那么近,那么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溫熱的吐息。
“姑娘……您……現(xiàn)在不清醒……”
她抬起手,潔白無瑕的食指輕柔地抵在他的唇前。
“噓——”
她將他擁入懷中。
她的心……跳得好快。
她的身子……在發(fā)燒。
但她的神情卻是那么自然,那么放松。
仿佛一切理所當然。
修長瑩潤的纖手無理地捏住了他的下巴。
她的目光卻仍流淌著不可思議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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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我?!彼p聲說,燦若星辰的眼眸微轉。
那一瞬間他似乎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連帶著反抗的意志和思考的能力。
他緊繃的手臂緩緩放松下來。
慢地,慢慢地,他俯身,吻上了她玫瑰色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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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閃躲,更沒有退縮。她已永遠地合上了眼眸。
她生自北境,她眠于風雪。
死亡終究追上了她的舞步。
所幸落幕之時,她并非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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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為什么……”
悲愴的低語在昏暗的房間里回響,而后湮于無聲。
手中的吊墜傳來冰涼的觸感,哀思如潮涌上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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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我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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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已經(jīng)黯啞,漆黑如墨的眼中卻現(xiàn)出一抹決然之色。
黑檀木吊墜被他小心地系在姑娘修長挺拔的脖頸上,散發(fā)出幽幽的綠光。
他抱起了她,不再貪戀溫暖的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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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會做到?!?/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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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于凍原,沒于風雪。踏過刃脊,翻越角峰。
她的尸體好輕,一如她的目光,她的言語,她的一舉一動,她的一顰一笑。
她連靈魂都是輕盈的。是因為她的血已經(jīng)流盡了嗎?
他抱著她,尋找著記憶中的那片松林。
尋找著這片凍原上唯一敢于向風雪昂首的生命。尋找著他最后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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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疲倦地跋涉著,跋涉著。直到風雪的盡頭出現(xiàn)樹木模糊的輪廓。
他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松脂的清香撲入他的腦海,他才有些遲疑地停下腳步。已經(jīng)僵硬的手指折下一根松枝,湊近鼻尖,他難以置信的臉龐隨即涌上一抹狂喜——
“找到了……感謝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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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放下,深吸了一口氣,肅然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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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木為引,燃此黑護符,令汝魂魄得歸,性命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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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拂去姑娘衣襟上的新雪,漆黑的眼瞳中流露出一絲不舍。
他凝視著她沉靜的睡眼,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他記憶中的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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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命所祭,予借予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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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磅礴的青綠色光芒自姑娘胸前的鏈墜放射而出。
男子尚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被沖擊波震得飛了出去,右臉向下一頭栽進了雪里,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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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主導的儀式仍在進行。
青綠色的光芒縈繞在她周身,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將她緊緊包裹其中。而她的身下,如油墨般漆黑的死色正向四周快速蔓延,肆意侵染著一切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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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松一棵接一棵地被漆黑的火焰點燃,焚燒,最后只余一根黑色的樹干。
但令人詫異的是,籠罩姑娘周身的青綠色光芒卻愈發(fā)濃郁,宛如實體。
在經(jīng)過無比漫長的三分鐘后,最后一棵雪松也被燃盡,璀璨到近乎奪目的青綠色光芒卻在那一刻突然收斂,仿佛它從未出現(xiàn)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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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已死去多時的她竟緩緩睜開了雙眼。
懵懂的目光困惑地打量著周圍,她甩了甩有些麻木的雙手,用手撐地站了起來。
“我這是……在哪?”
嫩如柔荑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焦黑的樹皮,她不清楚自己內(nèi)心的感激從何而來。她感到困惑,感到無所適從。
然后他就那樣突兀地闖進了她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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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來時,漫天繁星已點綴起深邃夜空。
風雪不知何時已然休止。隨著他的身體漸漸恢復知覺,他感到左臉傳來火燒火燎的疼痛。構成那片肌膚的細胞已經(jīng)無一幸免的全部壞死了。他很清楚,卻并不感到悲哀。他能活下來已是主對他最大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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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呢?
他艱難地轉過頭,不住地祈禱著。
被黑暗侵蝕到近乎報廢的左眼徒勞地睜大。
在記憶與現(xiàn)實重疊的那一刻,他終究還是抑制不住地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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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酣睡著。毫無防備地酣睡著。
眉眼彎彎,嘴角含笑,手中還緊緊攥著他親手為她系上的吊墜。
兩人之間近在咫尺的距離,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漫天星辰因她黯然失色。她是如此的奢侈,卻又……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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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視線,姑娘悠悠醒來。她打了個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然后對著他嬌俏地眨了眨眼睛。
“唔……看到您就莫名的感到安心呢?!?/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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