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潰(完結(jié)共六節(jié))
重編第二版中,此第一版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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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感來源于我在上海一購物商場看到的一個大叔)
(首次嘗試第一人稱寫中年男人)
(免責聲明:含不道德行為和性暗示描寫,不建議未成年人閱讀,并請所有人都不要模仿)
1.
我討厭公司的新地址,因為它搬到了張江。
浦東,一個沒什么人氣兒的地方。大家都在爭錢,像景區(qū)里爭先恐后吃游客丟下來魚食的鯉魚。我在里面是最不起眼的那條。我不年輕,也不出眾。無數(shù)的火車每天都在把全國各地的窮人富人拉到上海來,而我馬上就要被淘汰,被這個一點也不缺新人的地方淘汰。
但我并不完全是因為討厭浦東,所以才不喜歡公司搬家。另一大原因是,我家住在地鐵二號線的另一頭。
二號線一向很擁擠,連接了兩大機場和一大高鐵站,上面的旅客也很多。我看著門玻璃上我的瘦弱身影,同時被幾個齊腰高的大行李箱擠得更瑟縮。
“討厭……”我心里想。旁邊站著個紅臉的中年婦人,穿著灰撲撲的衣服,把著行李箱把手。我累的頭疼,被煩出了一點力氣,于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但她沒看到。她在回身哇啦啦地招呼孩子。
我只能繼續(xù)觀察自己。
我不止一次地被人評價過為“顯得年輕”。不過這還是來源于我的身材。個子不算高,很瘦,年輕的時候也許算長相不錯,現(xiàn)在離年輕也過去二十年了;一團綿軟的肉無力地在polo衫邊緣下墜,被腰帶束緊了最后的邊界,似乎應(yīng)該遍布全身的脂肪全都跑到了這里。
也許我真的應(yīng)該去把那個十字路口的健身傳單接過來,然后去辦個卡。但每次我都覺得,我一定會嫌累。
地鐵停下了。那個紅臉?gòu)D女找到了地方坐,終于挪開了她的大旅行箱。我從中間擠下了車。出站口有個賣鴨貨的,我有時會去買點下酒,不過最近它又漲價了。
小區(qū)里的路燈很暗,我摸著黑進了樓道,地下室那邊傳來幾聲野貓叫。
春菲的單位離得近,她已經(jīng)到家了。我一進家門就聞到了和昨天一樣的小米粥味道,很有可能是昨天剩下的。
“晚上吃什么飯?”我習(xí)慣性地問。
“昨晚剩的粥,還有炸魚。”
“買的?”
“我媽炸的。”
餐桌上果然一盤已經(jīng)涼了的炸魚。春菲在盛粥。
“給我點錢。”
“干什么的錢?”春菲詢問著看向我。
“我買雙新皮鞋?!?/p>
“你原來那雙呢?”
“太舊了?!?/p>
脫在門口的那雙鞋子確實太舊了,已經(jīng)裂了紋,很難看。雖然穿著還很舒服。不過對于見客戶來說,一雙新鞋要更好。
春菲把兩碗小米粥放上了餐桌,走到門口彎腰看了看,沒說什么,回身走進廚房,摸起廚房窗臺上的手機,一邊操作一邊坐到了餐桌邊上。接著我的微信上就接到了她的五百塊轉(zhuǎn)賬。
我越來越不理解這種要老婆管帳的做法。多年前我還能心甘情愿地把工資悉數(shù)上交,現(xiàn)在我只是習(xí)慣于這么做。她的理財才能不見得就比我好到哪里去,只不過比較摳門而已。
我岳母炸的魚口味其實很好,但就是每次面糊都會掛太多。從她家拿回來,油就反了上來,面糊也成了油疙瘩。
我把小米粥喝完,站起來把碗放進水池,在沙發(fā)上躺了一陣兒,春菲在刷碗。想到明天休息,時間還早,我決定干脆今天去把鞋子買了算了,明天我想在臥室躺一天。于是我掙扎著坐起來,穿上了那雙舊鞋子。
我想我其實還算幸運,家離地鐵站很近,而且日?;顒右远柧€一條為主。坐十幾站,就可以上班;坐兩站路,就到了我家附近最大的一家購物商場。不過,我一般直奔我想要的那家牌子,很少看別的。休息日的頭晚,加上剛放暑假,商場里的人非常多,有家奶茶店門口排隊排到了隔壁服裝店。
我照舊坐電梯到了我想去的那家店,沒怎么多想就挑了一雙和原來這雙看起來差不多的款式。試了個合腳的尺碼,就買下帶走了。
電梯里兩個外賣小哥,一邊一個倚在轎廂上,盯著手機。
一大群人在一樓扶梯旁站著,各自嬉笑,查看扶梯邊上的樓層店鋪表,決定要去哪家店吃飯。我拎著裝有鞋盒的紙袋,只想快點回家躺下看電視然后睡覺。
天不遂我愿。路過那家大型zara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人喊我。
“樊經(jīng)理!樊經(jīng)理!”
我最擔心下班的時候有人這么叫我,接下來要么加班要么應(yīng)酬。
我不情愿地回頭看去,只看見吳仲站在zara的門口沖我打招呼。我心里的緊張松了,但只有一半。
吳仲是個采購員,我的老客戶,認識久了,關(guān)系還算湊合,但還沒好到朋友的地步,我們也只是互相稱呼“經(jīng)理”。
我露出點銷售崗位的假笑,走上前了幾步:“哦哦,吳經(jīng)理,晚上好。這么巧?!?/p>
“是啊?!眳侵偈莻€熱情的人,似乎笑的比我真誠一些。
“來給老婆買衣服?”我問道。
這句話我很后悔問,到現(xiàn)在都是。
我真的很想回家躺著,所以我預(yù)想的對話是“對,哎呀她要求挺多的?!薄芭叮憷掀耪嬗懈?。那么,吳經(jīng)理,我先回家了,再見!”或者任何類似的簡短對話。但他笑著朝后仰了仰,說:“不是。我女兒放暑假回家了,我們倆剛吃完飯,她非得拖我給她買衣服……”
本來我想緊接一句“哎,不愧是采購經(jīng)理”然后迅速結(jié)束對話,但吳仲下一句就是沖著里面喊“月歌!”
然后,吳仲回頭再次看向我,笑容里帶了幾分討好:“哎呀,樊經(jīng)理,我這女兒不爭氣呀。上了個不入流的商學(xué)院,以后還不知道怎么樣沒出息呢……”
看這樣子,他大概是想順嘴拉攏拉攏我,看看我能不能給她找找機會。這我倒理解,現(xiàn)在就業(yè)難,父母便更著急了,捉住機會就會廣撒網(wǎng)。
可憐父母心,雖然我不是。我和春菲沒有孩子。一直沒要上。
“我知道了。她上大幾?”
“開學(xué)就大四了!”吳仲比著手勢。
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zara里面,一個穿著短袖針織衫和牛仔褲年輕的姑娘走過來,抱著幾件吊帶連衣裙來到了吳仲邊上。她的長頭發(fā)漂成了金色,發(fā)根長出了黑色,好像最近挺流行?;藠y,眼睛灰蒙蒙的,可能是戴了什么小姑娘喜歡的彩色眼鏡片。
“哦,月歌!這是樊經(jīng)理?!?/p>
名叫吳月歌的姑娘偏著頭看著我,沒說話。
吳仲“嘖”了一聲,說:“這么大了還沒禮貌,叫人?。俊?/p>
吳月歌看了她爸爸一眼,這才說話:“樊經(jīng)理,您好?!?/p>
“你好,吳小姐?!?/p>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就算是為了鞏固這個客戶,我也只能順著多說幾句:“你爸爸說,你是讀商科的?”
吳月歌笑了,笑得還挺開心,像是想起了什么開心事。她眼睛往低處瞟了幾眼,才看回我:“嗯,是啊?!?/p>
“不錯。你爸爸和我是老合作伙伴了。要是我們那里有實習(xí)機會,你愿意去試試嗎?”
果然吳仲是為了這個。他搶先回答道:“還不謝謝人家?”
吳月歌的笑容收斂了,帶著點似笑非笑的表情,瞥著另一邊,說:“謝謝樊經(jīng)理。”
說完,她又看向了我的眼睛,然后微微笑了起來。
我下意識避開了那種帶著笑意的眼神,她胸口一顆紅色的吊墜閃著光。
——我有什么心虛的?這又不是什么權(quán)色交易!
我抿抿嘴,又看向了吳月歌:“不用謝?!?/p>
吳月歌還是帶著笑意,看著我的眼睛。
我拎著袋子的手握了握。
“吳經(jīng)理,那么,我先回去了?下次有業(yè)務(wù)了,或者什么其他時候再聊?!?/p>
“好的好的!辛苦樊經(jīng)理了?!?/p>
我象征友好地點點頭,然后立刻轉(zhuǎn)身走開。
但每走一步,我的腳步就緊一步,像是被什么東西系住了似的。
我停了下來,回頭看向店里面。
吳仲在彎著腰,看著一摞牛仔褲的價格。而店門口的一個模特旁邊,吳月歌側(cè)身站在那里,下巴揚起,笑著看著我。
店鋪的暖光忽然變得十分耀眼,但我還是目不轉(zhuǎn)睛地、鬼使神差地看了回去。
我驚訝又疑惑,她為什么要這樣看著我?她看的是我嗎?真的是我嗎?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份讓我興奮的光芒。
2.
春菲在看電影,《鋼琴師》。
男主角和同伴們走在路上,無緣無故被一個軍官攔下。軍官掏出槍,殺死了其中幾個。男主角只能面不改色地站著。然后他們接著朝前走。
第二天,我有幾個同事被裁員了。
我嘆著氣離開了公司,但更多是為了自己。
最近的工作不太順利,我總有點心不在焉的。得更加專心了。我最害怕的事情里面,“失業(yè)”要排一個并列第一。
吳仲聯(lián)系過我?guī)状危菫榱斯緲I(yè)務(wù)的事。其他的,他什么也沒提,我也沒有問。我看見他的消息時,身上總有一塊地方發(fā)癢,像是有只手在搔。
春菲最近一陣也忙得很,晚飯基本都是從我岳母家和她單位食堂買來的。
放太軟的炸魚、放太干的熏魚、大個厚皮的菜包子,胡椒粉加太多的雞大腿、燉得爛得過頭的茄子還有死面饅頭。
我能理解為什么現(xiàn)在這么多人越來越喜歡吃辣和垃圾食品。生活就是需要這種高油高糖和痛覺來刺激。
吃完晚飯,我照舊在沙發(fā)上看手機。杜蕾斯的文案上了熱搜。我打了個哈欠,心想,我用不到這個。我和春菲巴不得避孕失敗,巴不得十幾年了?,F(xiàn)在春菲的年紀也越來越不適合生小孩。她要是再年輕個幾歲就好多了。
想到這里,我心里更煩了。我站起身,踱到臥室,把外褲脫了扔在了床腳,回客廳看電視。電視節(jié)目也無聊,要么是神仙妖怪談戀愛,要么就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和村里的幸福生活。都市劇里的小年輕在上海租個房子,目測起來有兩百平,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初來乍到的窮人,看得我直發(fā)飯暈,好像聽見了春菲喊我打蟑螂。
我咳嗽了幾聲,搖了搖頭。春菲沒喊我,她剛刷完碗出來。
沙發(fā)的另一半照例是靠枕、衣服和手機充電線的地盤,所以春菲習(xí)慣于掣一把矮凳子坐在一邊,嗑她的堅果,或者瓜子,有時候和我一起看電視,有時候自己刷短視頻或者看賣東西的直播,然后從來不買。
我無聊地看著電視上的那個電腦合成的背景,從春菲那里接過了幾個剝好的夏威夷果。這時我的手機屏幕一亮。我揉揉眼,順手拿起手機查看。
那是來自吳月歌的好友申請。
我忽然理解了面對吳仲時那種癢出自哪里。
我把夏威夷果又放回了果盤。然后點了通過申請。
吳月歌的昵稱就叫吳月歌,頭像則是一個歐美姑娘,可能是什么我不認識的明星。我正放大她的頭像看著,請求通話的界面和鈴聲就同時出現(xiàn)了。
我盯著手機屏幕下方的一紅一綠兩個按鈕,心里狂跳著,甚至懷疑自己的心臟會承受不住這樣的跳動。頭像上的金發(fā)姑娘好像也變成了她,那個在商場里對我笑的女孩子!無數(shù)種可能在我的胸廓里撞擊,發(fā)出了雜亂的響聲。
“誰呀?怎么不接?”
“???”我猛地一抬頭看到春菲,她好奇地看向我的手機,“哦,我不認識,好像是新的實習(xí)生?!?/p>
說話間,我按下了那個綠色的通話鍵。
“……你好?”
讓我驚訝——又失望的是,吳月歌的聲音非常正經(jīng):“您好?樊經(jīng)理吧?我從我爸爸那里拿到了您的手機號。上次您說過,您這里可能會有實習(xí)機會,是嗎?”
“對?!蔽已鲈谏嘲l(fā)靠枕上,有些有氣無力。
“噢……是這樣的,我想請您幫忙看看,有沒有我合適的機會?方便的話,一會兒我把我的簡歷也發(fā)給您。麻煩您了!”
“行,我給你看看。沒關(guān)系,不麻煩?!?/p>
我捏了捏鼻梁,眼睛有些發(fā)干。的確不麻煩,我不是因為麻煩才眼睛難受。
“對了,樊經(jīng)理。冒犯問一句,您全名叫什么?我加個備注?!?/p>
“我叫樊深存。深淺的深,存在的存。”
“我知道了。謝謝您,樊經(jīng)理。那打擾了,再見。”
“再見?!?/p>
我把電話丟到了一邊。
電視里的主角在找她爸爸。我猛然覺得有些奇怪——吳月歌能問吳仲我的手機,為什么不能問我的名字?或者吳仲難道不會順便告訴她嗎?
春菲邊剝夏威夷果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視。
我看向黑下來的手機屏幕,那里面好像在瘋狂地滋生秘密。
實習(xí)不像正職那么麻煩,何況吳月歌也符合要求,所以,這不是什么大事。不過,我把她安排到我同事手下去了。
今天天氣照樣昏沉,二號線停在了廣蘭路。地鐵口有一個早點攤,那頭金色的長發(fā)十分顯眼。
我站在扶梯口,愣著,后面上來的上班族們只能把我撞開了。
吳月歌一扭頭,微微一笑,很禮貌地鞠了個躬:“樊經(jīng)理,您好!實習(xí)的事情謝謝您了。”
我有點不敢相信地走上前:“你……”
她和那天在商場里的表現(xiàn)判若兩人。要是這是什么懸疑或者科幻電影,我會懷疑她是一個雙胞胎或者機器人。但顯然,她就是吳月歌。
但我怎么問呢?“你那天為什么要對我那么笑?”這也太蠢了吧。她是那種放眼上海也數(shù)得上的前衛(wèi)和漂亮,我不過是個普通的中年上班族而已,沒有錢,也沒有長相和身材,站在那里就像一根燒了大半的火柴。我只有一些不容打破的自尊和雄心,每個男人心里都會有。
所以我只能問:“你在家沒吃早飯?”
“沒吃?!眳窃赂杪柭柤?,那樣子甚至有點不好意思。
她買了杯小米粥,走在我旁邊嘬著吸管。小米粥一頓一頓地溜進她嘴里。她沒戴彩色眼鏡片,但涂了口紅。穿的是休閑襯衫和西裝裙,挎了個小包,沒什么出格的。
我換了只手拿包:“怎么不去你爸爸那里實習(xí)?”
“哎,那多尷尬呀?就像,比如父母是老師,誰也不會愿意讓他們教一樣?!贝藭r的吳月歌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職場新人。我看著她,心里的某種波瀾也不得不漸漸強迫著被遺忘掉?!芭?,那你好好干吧。我給你安排在我同事那里。她人挺好,多學(xué)點東西?!?/p>
“嗯嗯。”
吳月歌看向旁邊的噴泉,接著嘬起了吸管。
進了公司,我把她介紹給了我同事,然后就回自己的工位去了。我們倆離得其實不算遠,所以,一上午里,我都會看到吳月歌的金色長發(fā)在另一個方向飄蕩。我后悔沒把她杵到另一個部門去,免得讓我心煩意亂。
中午吃飯的時候,吳月歌反而消失了,可能是出去找快餐吃。我拿出春菲準備的飯盒,剛要打開,就聽見火警鈴大作,震耳欲聾。吃飯的同事急忙捂住耳朵,睡覺的猛地被吵醒,然后也捂住了耳朵。我們這從來沒什么火情,但火警的聲音實在太鬧,大家也就都跑出去了。一群人站在門口,還有幾個還披著午睡的毯子。幾個保安跑進跑出幾回,終于是把這個鈴聲關(guān)掉了,于是我們各自回去。
我心想,這大概是什么人在抽煙所以系統(tǒng)報警。公司搬家后,設(shè)備都是新的,靈敏的就像錦衣衛(wèi)。
我的頭還在嗡嗡響,只能慢慢走上樓梯,沒想到,在連廊處看到了吳月歌。她淡定地站在大落地窗前,腳底下還露出一個煙蒂。
“是你抽的煙?”我生硬地問,沒有帶稱呼。
吳月歌沒回答,只是轉(zhuǎn)了個身,靠在了窗邊的護欄上,看向我,然后——又露出了那抹神秘的微笑。
我心里那種感覺于是又回來了,這次來的無比魯莽。她到底想要什么?想要職場地位?想要不義之財?還是……我?
胡思亂想,甚至有點被她盯地有點生氣,我提高了一點調(diào)門:“這所大樓是禁煙的,要抽上外面抽去!”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惱羞成怒。她太過于青春,那種濃郁的花苞氣息仿佛隨時都會沖垮我。
但我不想這樣,也不想承認我已經(jīng)不再有年輕時候的精力。我應(yīng)該去統(tǒng)治。所以對于難以掌控的人,也許知難而退不丟臉,但知難而上也是個選擇。那種男人心里的自尊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亂舞,于是,走出幾步后我又回頭看向了吳月歌。她紅色的吊墜還是在胸前閃耀。而她涂了口紅的嘴唇還是那樣彎著。她還是看著我。
我握了握拳,用力過度地轉(zhuǎn)身,走向辦公室。
整個下午我都可以用精神分裂來形容。我一邊擔心工作做不好有失業(yè)之虞,一邊在房間另一端尋找那抹金色。但一個下午了,工作只是勉強,金色也消失了。
下班的時候,天已經(jīng)變成了濃郁的灰藍色,路燈還沒有亮。一整個下午我都沒見到吳月歌,我有點不甘心。
不過她沒讓我就這么不甘心下去。
大樓下面的一顆路燈旁,一點橙紅色忽明忽暗。
我陡然間興奮起來,快步趕上去,但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壓著自己的心情,裝作淡定和穩(wěn)重的樣子去搭話:“你今天還算適應(yīng)么?”
“您中午回辦公室的時候,好像有話要和我說,樊經(jīng)理?!?/p>
“樊經(jīng)理”。這三個字被吳月歌念的柔軟婉轉(zhuǎn),我好像甚至可以聽到她舌尖的聲音。
我不知道她會直接這樣問,于是有些張口結(jié)舌。
我沒有回答,她又吸了口煙,然后說:“適應(yīng)?我很好,挺適應(yīng)的?!?/p>
一點煙灰掉了下去。
她補充道:“本來還以為要加班到很晚呢,都和家里人說可能半夜才能回去了?!?/p>
話說完,她便又不開口了,只是一直吸煙,看著我,仿佛在審視我下一步要怎么做。
我也回看著她。她的眼神沒有動,但里面的感情一直在流淌。
路燈此時亮了起來,她的臉在煙霧里忽隱忽現(xiàn),胸脯下面被投射出了一道陰影。
我掏出了手機,撥通了春菲的號碼,然后看向吳月歌。
“喂?”電話那頭傳來了做飯的聲音。
我停頓了幾秒。吳月歌的神色微妙了起來,她的眉毛輕輕挑起,神色里也帶上了幾分挑釁的笑意。
“我今晚加班,不回去吃了?!蔽铱粗鴧窃赂?,這樣說著。
“也不早說……早點回來啊。”
“知道了?!?/p>
我掛掉了電話。
吳月歌露出了我見過她的最放肆的笑容,就像瑪麗蓮·夢露那種,讓人傾倒。但又不完全是——她笑得像是捕獲了心儀的獵物。
這里是附近最近的一家了。前臺大概是見得太多,給一個瘦弱的中年男人和一個靚麗的年輕姑娘開大床房,眉頭都沒皺一皺。旁邊的一家便利店的收銀旁邊,照例是計生用品。我很久沒挑過這個了,也不想留太久,于是抓了一盒看上去合適的。
七月的夜里,天氣又悶又熱。我關(guān)緊了大門,插好房卡,走到床邊,找到了墻上的空調(diào)開關(guān)打開。
冷風(fēng)徐徐而出,正好吹到了我頭上,一股涼意從頭頂透到腳底。
我把公文包放在了角落里的椅子上,回身過去,便有兩條雪白的胳膊伸來,緊接著便是帶著化妝品和香煙味道的臉。她像個白蜘蛛一樣地纏住了我,金色的頭發(fā)像蛛絲一樣地勾連在一起。
剛才的那股涼意瞬間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身體某處的滾燙感覺,甚至有點疼痛。我似乎失去了幾秒鐘的意識,在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我的手早就伸到了該去的地方了。
春菲是個懂得順從的人,更不要說這么多年來,她早就變得松弛和乏味。而眼前的這個人不一樣。不是有句話嗎?“不會有人永遠十八歲,但永遠有人是十八歲。”
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吹送著,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
我急迫地想要證明我自己,但越來越快的心跳一遍遍地告訴我,我已經(jīng)不再二十歲。但我還是不甘心地想要去統(tǒng)治她,好像做到了這一點就掙回了我的尊嚴。
我捉緊了她的胳膊,讓她沒法起身。她時不時想要翻身坐起來,但都被我按住了。不過她好像并不惱火或者沮喪。她的聲音還是在小房間里回響,輕佻又快樂。我的耳朵邊全是她的聲音,然后逐漸的,我開始聽到自己的心跳和血流。一滴汗刺痛了我的眼睛。這一瞬間,她終于得償所愿地翻身坐起來了。
我心里的某個角落忽然“轟”地崩塌。我對她的完全統(tǒng)治宣告失敗。現(xiàn)在我只有看著她的金發(fā)跳舞的份兒。還有那個紅色的吊墜,一蹦一蹦,又一蹦。
終于,也許很短,也許很久后——我希望更久——我的身體決定替我結(jié)束這一切。
我還是能聽到我的心跳聲和喘氣聲。我討厭這種仿佛瀕死求生一樣的狀態(tài)。我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吳月歌——年輕的吳月歌仰著頭,安靜了一會兒,然后俯下身,金發(fā)滑落下來。她伸出手,還是掛著那副讓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摸了摸我的眼角。我下意識地皺起眉頭躲開了,因為那里除了皺紋外,沒什么別的東西。
“別躲呀?!眳窃赂栊α耍o了那里一個長長的親吻。
我的心跳聲漸漸柔和,呼吸也平靜了些。但那種對于行將衰老的厭惡和恐懼還是占據(jù)了我的腦海,讓我變成了一個敏感無比的人。我沒有展開眉頭,也不說話。
“你不滿意?你挺好的,一切都運作正常。你知道你像什么嗎?”吳月歌坐直了一點。
我看向她,搖搖頭。枕頭發(fā)出了嚓嚓的聲音,讓我更加煩亂。
“像個緊繃的弓。就剛才?!?/p>
我的身體么?弓當然是又瘦又長的,但弓也是有力的。正當我為這個比喻感到滿意的時候,吳月歌接著笑著問:“你知道我哪兒看來的這個話?”
“哪兒?”
“《妻妾成群》!”吳月歌再次大笑起來,好像聽到了一個精彩的笑話。
我反應(yīng)了一下,才猛地想起來——這是部小說,我看過它改的電影。那里面的男主角是個“老爺”。五十多歲的老爺。
她怎么敢這樣說?!
吳月歌的笑頓時變得刺眼兼刺耳,成了一種玩弄獵物的得逞。我絕不承認我和那個老頭子能相提并論。我心里的恐懼和厭惡立馬轉(zhuǎn)變成了憤怒,胸口又開始起伏。
我猝然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可她依然沒有惱怒,也沒有驚訝。她只是笑著看向我,好像我的一切行動她都預(yù)測到了。緊接著,她摸了摸挨打的左臉,然后向前伏在了我身上。
我因憤怒而起伏的胸口受到了柔軟的擠壓,從而慢慢恢復(fù)了平穩(wěn)。她呼吸的熱氣吹動著我的耳朵。
理論上,我應(yīng)該立刻推開這個侮辱我的女人然后離開,結(jié)束這場鬧劇。但我做不到。我還是撫摸起了她的肩,手上是一節(jié)一節(jié)的紋路,還有膨出的筋絡(luò),旁邊就是她白皙光滑的臂膀。
被完全統(tǒng)治的是我,居然是我。
我不能這樣,我不相信,也不承認我不如她。
但下決心似乎也要精神。巨大的疲倦感在某個瞬間襲來,我便睡著了。半睡半醒間,仿佛聽到了洗澡的水聲。再次醒來時,則是被春菲的電話吵醒,吳月歌離開了。我擔心剛睡醒的聲音太可疑,便掛斷了,給春菲發(fā)微信:“在開會?!?/p>
“哦,就是想問問你什么時候回來?!?/p>
“馬上開完了就回去?!?/p>
“好的?!?/p>
回到家已經(jīng)是十一點了。一路上我都在回想過去的幾個小時。我絕沒有什么問題,至于讓我被比喻地老十歲。
春菲給我熱了點吃的,但我沒吃。我把衣服全都脫下來塞進了洗衣機,換上睡衣,洗漱后就直接上了床。春菲走進屋,摸進被窩,慢慢問說:“今天怎么這么晚?”
“不是告訴你加班了嗎?”
“噢。好吧。”春菲點點頭。我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遺憾什么,但我現(xiàn)在心里只有一個身影。此時的春菲沒有意義。
于是我煩躁地擺擺手:“我很累,下次吧。”
3.
算上這次,到七月結(jié)束,我和吳月歌見了五次。理由很好找,工作日就說加班,周末就說見朋友。春菲只是在家洗衣服拖地,然后看電視吃東西而已。她什么也不懷疑,也很少在工作之外的時候出門。
又是個悶悶的周六下午。我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動我的左手。醒來一看,是吳月歌趴著,左手捏著我的左手,好像在玩一團玩臟了的面,右手在刷手機。窗簾是拉上的,她臉上閃著五彩斑斕的手機屏光,胸前的紅色吊墜晃來晃去,白晃晃的兩團墜在后頭。
“你在看什么?”
“給你看手相。”吳月歌聚精會神地看著手機屏。
“你還信這個?”
“至少這次不信。這上頭說,你這樣的手相主大富大貴。”吳月歌還是那么刻薄地回答,然后笑。
我聽言,有關(guān)工作與失業(yè)的憂慮再次涌出,便想把手抽回來。吳月歌不放,使勁拽著我的手指,嘻嘻笑著,接著她的觀察工作。
我拗不過她,哪次都是。就算我暫時取得上風(fēng),她終究要再次居上。算上第一回,六次,六次都是這樣。我像是個合格的職場人,遇到該低頭的時候,終究低頭,心里越有想法,反而就越郁悶越惱火,只能先勸自己接受,然后暗暗地幻想著找機會反攻。于是下一次,接著失敗。就這樣循環(huán),二十年,和這六次。
她太年輕了,輕飄飄地仿佛哪兒都不受限制。我知道,不是所有年輕人都這樣,她還是最活力的那群之一。
“你有男朋友嗎?”我忽然問。
吳月歌沒看我,只是在我的手和她的手機之間搖擺:“有啊?!?/p>
“哦,什么時候的事?”我很平常地問。這太意料之中了。
“六月底吧?也是上海人。前幾天我還見他呢?!?/p>
“六月底?那是我之前吧?!?/p>
“對啊?!?/p>
“那你找上我干什么?”我自嘲地笑著。
吳月歌這才把目光投到我這里,說:“你可比他有趣多了?!?/p>
“哪里有趣?”這是個一般疑問句,好在吳月歌聽懂了。她努著嘴,拍了拍床,說:“喏。男人嘛,還能有什么趣?”
“少來。你又不是透視眼或者預(yù)言家。為什么是我?”
吳月歌瞇著眼睛,仔細地想著,半天也沒想出理由。我有些好笑地接著問:“你不會是開了個盲盒吧?”
“那倒也不算?!彼咽謾C放下,專心玩起我的手來,“你長得瘦,知道吧。中年男人,長得瘦,觀感會好很多的。而且你本來也不難看。”
“聽起來也沒什么特別的?!?/p>
“確實沒什么特別的。只是更方便。”
“因為吳經(jīng)理?”
“是的,樊經(jīng)理?!眳窃赂璋涯樂旁谖沂中膿沃€是笑。
“他要是知道了,我會被他丟進黃浦江的?!蔽覠o視了她故意念的慢吞吞的“樊經(jīng)理”。
“所以你別惹我生氣喔。”吳月歌笑著威脅道。
我任她玩我的手,還是自嘲的語氣:“所以我沒什么特別值得人注意的點。”
這倒正常,我也早就有了這個自我認識。但我還是這么說了。吳月歌把我的婚戒拔下來仔細地看了一遍,又給戴了回去,然后終于放下我的手,坐起來理理頭發(fā):“對呀。不過,我也沒什么特別的。你就湊合湊合吧!”
她站起來,走向浴室。
“我覺得你挺特別的?!蔽铱聪蛩谋秤?。
她轉(zhuǎn)過身,一副難以置信的似笑非笑表情,好像我說了什么幼稚又滑稽的大笑話:“你可千萬別這么說!”
“為什么?你不喜歡特別?”
她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拿著一口尖酸的語氣說:“喜歡,但不希望你覺得我特別。你要再這么說,我就去和我爸告狀?!?/p>
說完,她迅速溜進了浴室。
屋子里的氣氛頓時緊張。接著,嘩嘩的水聲響了起來。我撐起身子,靠在床頭,有點疑惑又有點好笑地看著浴室的毛玻璃上長滿水珠。
她在害怕?吳月歌看上去可不像是個會害怕的女孩子。
聽她的意思,她“不想被我認為特別”,難道是怕我纏上她?
她喜歡在不同的人之間游走,這我都知道。我無所謂她找多少其他人,但她必須認識到,就算我真的纏上她,我也不比別人差,即使我的確沒有纏上她不放的打算。
我不能被她蔑視——我不能被她的青春活力蔑視。
于是我又開始了一次“低頭、反攻、失敗”的循環(huán)。
我掀開被子,穿好外褲,到浴室門口撐著門框,提高了八度聲音:“你在害怕嗎?”
水聲瞬間就停了。浴室里“啪嗒啪嗒”幾聲腳步,然后門就被猛地拉開。她頭發(fā)往下淌著水,露出難得的生氣表情:“害怕什么?我害怕什么?我說了,咱們兩個都沒什么特別的地方,你對我來說是這樣……”
這點我知道,我也不在意。
“……我對你來說也是這樣?!?/p>
“你無非是害怕我纏上你,離不開你,耽誤你去找別人?!蔽艺f。
“說‘害怕’就過了,不過你說的沒錯。”吳月歌還在嘴硬地挑我的字眼。
我抱起胳膊,往門口偏偏頭:“那你和她們有什么區(qū)別?”
門口的地上塞進了幾張小卡片,上面畫著衣著暴露的女人。吳月歌撇了那一眼,本來略處下風(fēng)的生氣神色頓時變得譏諷:“當然有。你如果找她們,你有得挑;在我這兒,是我挑你。”
從我站在浴室門口開始,我就選擇了錯誤的方式來展示我的強勢,于是話題便越來越偏。直到我想羞辱她的放蕩,卻反而被她羞辱了我自己。
她話說完,就要關(guān)浴室門。我迅速地阻止了她關(guān)門的動作。
第一次,我打了她一個耳光。當時她一點都不生氣。因為她把我當隨用隨丟的玩具,只不過玩的次數(shù)多一些,時間久一點,這樣的玩具活潑一些,她會很高興;但這次情況不同了,她發(fā)現(xiàn)這個玩具真的活了,想咬人,于是她也開始生氣,加上了幾分慌張,兩只手一起用力地要把門關(guān)上。畢竟是年輕女孩子,加上浴室的地滑,我沒怎么費力氣就闖了進去。
浴室里很不方便,又硬又滑,但我頭一次看到她想跑又跑不掉的樣子,所以比之前都快樂。我體會到了我本應(yīng)有的尊嚴。
完事后她靠著墻站著,神色復(fù)雜又怨怒地看向我,好像有很多話要說。
我也看著她,難得地露出勝利者的微笑。她是個成年人了,我不會坐牢;她要告訴吳仲么?吳仲會廣而告之,我會和春菲鬧翻,也許不會被解雇,但會身敗名裂。
但看著這個統(tǒng)治了我的女孩子敗下陣來,我笑出了聲。
過了一會兒,我的笑聲也安靜了。我拿毛巾擦干了身上,撿起濕掉大半的外褲,又躺回了床上。吳月歌默默地拿著吹風(fēng)機吹頭發(fā)。風(fēng)聲響了半天,最后她吹完頭后,一切顯得那么寂靜。
然后她進屋,穿好衣服,安靜地離開了。
我又睡了一下午。夜里回家后,春菲有點迷茫地摸了摸我的褲子:“你和朋友插秧去了么?怎么褲子都弄濕了?”
“路上經(jīng)過了一輛灑水車。給我洗洗?!?/p>
春菲點點頭,沒有問“那為什么上衣沒濕”之類的問題。
我換好睡衣,從冰箱里拿出瓶啤酒,起開瓶蓋,仰脖喝進去一大半。春菲從洗手間出來,大驚失色:“你不要你的胃了!慢點喝!”
我沒管她,把剩下的全喝了。春菲一臉埋怨地接過了空瓶子,放在了門口的空紙箱里。然后她還是坐在了一旁的矮凳子上,面色擔憂地問:“怎么這么喝酒???和朋友沒玩開心嗎?你這個月還挺忙的,隔三差五加班。是不是單位遇到什么事了?”
“沒有……嗯,是有點事,不過還好?!蔽译S口說著,然后又改口。春菲還是沒多問,只是點點頭,接著說:“我在我們單位也就那樣了吧,估計就這么干到退休。不過也知足了。你也看著點身體,也該注意注意了?!?/p>
“掃興!”本來帶著勝利情緒的我聽到這番話,不禁把心里的想法嚷了出來。春菲有些訝異,但似乎也只歸因為我在單位遇到了難事,沒細問。
原本想再開瓶啤酒喝的,現(xiàn)在我只想睡覺去了。我猛地起身,卻忽然眼前一黑,頭腦發(fā)暈地坐回了沙發(fā)。緊接著,那瓶冰啤酒就在大量疲勞的作用下開始上涌。我下意識地推開春菲,哇啦吐了一地黃丟丟的糊糊。
隨之吐出我身體的,還有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勝利感。我看著地上翻著沫子的嘔吐物,感覺身體被空虛和恐懼再次占領(lǐng)。在旅館里的得意完全消失了。
吳仲大概真的會把我丟進黃浦江吧……
“哎呀!”春菲有些激動,“怎么……胃難受嗎?咱們?nèi)メt(yī)院吧?”
我的頭很沉,只是勉強抬頭看向她,胡亂地擺手。
“你看你!”春菲責怪著我。
我此時完全失去了喜悅的情緒,再次陷入了矛盾和恐慌,所以哪兒也不想去,恨不得把時間倒回六月。春菲把地拖干凈,然后翻出幾片胃藥,端著杯水遞給我:“快過期了,明天我再去買點,看來得常備著了。”
我接過藥和水,把藥吃下去,然后被春菲敦促著喝完了一整杯水。
我看著面前的人,我的老婆,心里冒出一些愧疚,同時,還在想著吳月歌的身體。這兩種想法摻雜在一起,我認識到,我成了個最惡心的人。怎么會這樣?怎么會?
4.
在那之后,我就沒有看到吳月歌。同事有點責備又有點可惜地說,這小姑娘實習(xí)不到一個月就跑了,都沒法給她開實習(xí)證明。我只能哂笑。吳仲一直很正常地和我溝通業(yè)務(wù),在我這里采購,但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他在演戲的可能性。直到某一天我才后知后覺地忽然想到——如果吳月歌委屈地、眼淚巴巴地向吳仲告狀,那他不會有這種耐心來和我演戲的。他會立刻來毀掉我。因為他一定見不得女兒這個樣子。做父親的大抵都如此,只不過我沒有這種感受而已。我有點放心了,但沒法徹底放心。那種疑神疑鬼的心情正在摧毀我的心智,一點一點的。我時而雄心勃勃,時而擔驚受怕,但永遠極度平庸。
十一假的時候,春菲還是拖我去了醫(yī)院,還反應(yīng)過度地給我買了個兩千多塊的全套體檢。盡管我知道我沒什么大毛病。經(jīng)過婦產(chǎn)科附近的時候,春菲往里看了幾眼,里面還有個孕婦。她不加掩飾地羨慕著。
當初我和春菲去檢查過。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個護士對我說,讓對著眼前的空氣想老婆,然后遞給我一個空罐子。她當時那種又想笑又害臊的神色讓我印象十分深刻,我覺得她應(yīng)該是個新來的護士。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做護士長或者什么了。
最后的結(jié)論是要我們倆都吃藥。我已經(jīng)忘了我吃的是什么藥,我本來也不想吃。春菲的藥有些是激素,還有的我也不記得了。吃了幾年,未果,便不再吃了。
除了逼我來體檢,春菲自己也掛號做了個胃部檢查。機器的聲音叫著“喬春菲女士請到3號檢查室”,她便把包給我,自己進去走廊里邊了。我看著邊上一對情侶。女孩子很虛弱地靠在男孩兒肩頭,十月初的天氣還是很熱,醫(yī)院里空調(diào)并不厲害,她卻還披著一件夾克。
不知道要等多久,我靠著椅背往下滑了滑,閉上了眼。那個男生不知道在看什么游戲視頻,外放的聲音恰好能讓我聽見解說員歇斯底里的喊叫。我煩躁地睜開眼,敲了敲一旁的椅背:“哎,小伙子,手機小點聲?!彼氨浮绷艘痪?,把聲音調(diào)小了。女孩兒在一旁扭動了幾下,依舊靠著他的肩膀。
檢查室有好幾個,不知道為什么,只開了兩個,所有要做檢查的人全都排隊在那里,剛才我去的時候也是這樣,于是只能接著閉上眼,準備睡覺。
正當我半睡半醒時,我的手機響了,顯示是吳仲:“哎,樊經(jīng)理?打擾了打擾了?!?/p>
“沒事,吳經(jīng)理。找我有事嗎?”
“哦,就是上次我說的那筆二十萬的款子?會計今天剛把報表做完,沒問題了,馬上就可以打過去?!?/p>
“哦,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吳經(jīng)理?!?/p>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哎?樊經(jīng)理,你在醫(yī)院嗎?我怎么聽著有叫號的聲音?!?/p>
“是,來做個體檢?!?/p>
“哎呀,真是的……”吳仲的聲音立刻變軟乎了,“月歌也是!小兔崽子,也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放個七天假也不回家,說發(fā)高燒去醫(yī)院了。這讓我怎么放心得了!”
吳仲后邊還講了幾句,我沒聽清,只覺得他好像講完了,于是說:“沒關(guān)系,吳小姐……吳小姐很獨立自主的,能照顧好自己的?!?/p>
“借你吉言了,樊經(jīng)理。唉,那我不打擾你了,你和太太也多注意!”
“謝謝。再見,吳經(jīng)理?!蔽一卮鸬?。
我放下手機。
吳月歌生病了?
我想到她那副活力四射的樣子,就很難把她和生病聯(lián)系在一起。我再次拿起手機,找到了吳月歌的頭像。
旁邊的情侶的女生又動了動。
我按下了撥通通話的按鈕。
在把手機放到耳朵邊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渾身一顫。
通話過了一陣才接通,我聽不出她在哪里,她也不像是在睡覺:“喂?”
面對她的時候,我時常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我的眼睛透過玻璃,落在走廊里的春菲身上,心情陡然又墮落了幾分,最終嘆了口氣。
“怎么一上來就嘆氣?。俊?/p>
“我聽吳經(jīng)理說,你去醫(yī)院了。”
“是啊,前幾天和朋友吃燒烤喝酒,大概是夜里著涼,回來就發(fā)燒了。燒的還挺厲害的,于是干脆不回家了。我爸沒告訴你?”
“他只說你去醫(yī)院了,埋怨你照顧不好自己?!?/p>
“那你怎么說的?”
“我說吳小姐很獨立,她會照顧自己的?!?/p>
“說得不錯?!?/p>
她的聲音波瀾不驚,完全聽不出之前面對我時,那種含著刻薄微笑的語氣。
我沉默了一會兒,她也不作聲,也不問我話,也不掛斷,專等我開口。直到叫號機器叫了下一個號,我才問:“你真的不是因為別的緣故去了醫(yī)院嗎?”
從上次浴室門前的爭吵到現(xiàn)在,約莫兩個月了。
若真是那樣,那我就更混蛋了。
但如果真是那樣,我心里甚至?xí)悬c變態(tài)的高興——那就可以更加證明,我和春菲沒有孩子,全都是醫(yī)生醫(yī)術(shù)不佳,還有春菲的不好,我一丁點兒問題也沒有。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回答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沒有,不是。我不是傻子,我自己會吃藥。我沒去告狀,你也別擔心了。但那次你很可惡,真的很可惡?!?/p>
“對不起?!蔽曳畔滦膩?,同時也真誠地道歉。
“算我接受吧?!?/p>
“我還想見你?!?/p>
旁邊的男生第一次整個臉扭過來,好奇又訝異地看向我,又看向玻璃門里面,然后撓了撓臉,給女朋友掖了幾下夾克。
讓我寬心的是,雖然聲音很輕,但吳月歌那輕浮的笑聲又響起來了,笑完后,說:“好?!?/p>
不吸取教訓(xùn)的我看著玻璃門里的春菲,頂著壓在我胸口的道德的石頭,發(fā)出了嘶啞又滿足的幾聲低笑。
掛斷電話后,我的心底總有幾分對那個可能性沒有發(fā)生的遺憾——畢竟我失去了個證明自己的機會。又想讓它發(fā)生,又不希望讓它發(fā)生,結(jié)果好像不知道發(fā)生了沒有似的,我點開了吳月歌的聊天界面,迷迷糊糊間,給她轉(zhuǎn)了一筆錢。
沒幾分鐘,吳月歌就把這筆錢退回來了,發(fā)來一條帶著怒氣的消息:“我他媽圖你的錢?”
正當我懷疑自己再次惹怒了她,她又接了一條:“我看你才是個傻子?!?/p>
她沒生氣。這就好了。
我刪掉了聊天記錄,收起手機,閉上眼,接著睡覺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都帶著過分活泛的心思地過著,期待著學(xué)生放寒假。元旦假不行,她不回家。體檢報告也下來了,比起一年前沒什么大差別,還是那些中年人常見病和幾條過早出現(xiàn)的輕度老年病,我這架吱吱嘎嘎的馬車還能再跑個三十年。胃還行,于是春菲被我嗆了幾句,不過當晚還是阻止我喝冰啤酒,我還是沒有聽。
直到一月底的某天,我正埋頭在一堆下屬交上來的文件里,邊上圍了好幾個新來的年輕人等我的下一步指示,忽然間,就聽到頭頂那個熟悉的聲音:“樊經(jīng)理?”
我的心臟猛地狂跳了幾拍——我抬頭看去,吳月歌的打扮還是那么俏麗,頭發(fā)沒有接著漂,現(xiàn)在整個頭頂都是黑色了,穿了身黑色的長棉服,涂了晶晶亮的草莓色口紅。她好像故意無視了我身邊的幾個新人,若無其事地站在那里,向我打招呼。
我坐在那,盡量冷靜地回答道:“噢,吳月歌是吧?有事嗎?”
“謝謝您還記得我。暑假的時候我來實習(xí)過,想來開個實習(xí)證明?!?/p>
她還是拿出了那副職場專用的正經(jīng)乖樣子,連我周圍的幾個同事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只有我在克制著自己的同時,還需要找到合適的回答:“呃,那個……你只來了不到一個月,一般兩三個月才給開,這個當初也說過了的。實在開了證明,也不好看。”
“噢……好吧,真對不起,打擾您了,樊經(jīng)理?!眳窃赂杈狭艘粋€躬,退了出去。
我心里好氣又好笑——她這就是來玩我的。不過,我越來越習(xí)慣了。
這算是我心理的一種建設(shè),還是崩潰?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見她。
我等啊等,到周六上午才等來了她的消息。
上海的地鐵扶梯恐怕是全國最快的,上扶梯的時候我卻還是跑了上去。美麗女人的身體對男人來說,就是這么有吸引力。
我還聽過一種說法——若你發(fā)現(xiàn)女人穿的內(nèi)衣是一套,那么就不是你睡了她,而是她睡了你。不過我想,這種話在吳月歌這里要分開算。她從來沒穿過什么成套的內(nèi)衣,但我總覺得是她睡了我。
沒有集體供暖,沒有地暖,也沒有加熱器,屋里是濕冷的,只有我們兩個的身體散發(fā)著熱氣。想想那次她說,我比她男朋友有趣,其實也沒什么有趣的,只是經(jīng)驗比較多而已。
她死死地抱著我,雙膝顫抖了幾下,隨后便倏然放松了。
周圍很安靜,只有遠處隱約的地鐵聲音。吳月歌躺在一旁,吊墜落在耳邊。
我摸了摸她頭頂?shù)暮诎l(fā),說:“你頭頂該去漂一漂了。”
“嗯,不急。你不睡一會兒了嗎?”
“我今天不累?!?/p>
“我怕你死在這里?!眳窃赂柽€是刻薄地開玩笑。
“我真不累?!?/p>
“逞能!”
“要我拿體檢報告你看嗎?我沒有心臟病。”
她沖我挑了挑眉毛,那樣子好像在說“那肯定有別的毛病”。我從手機上翻出電子版遞給她:“喏喏,你自己看?!?/p>
她略略翻了一遍,把手機還給我,笑道:“你這算標配?!?/p>
“你見過更差的?”我把手機收回來放在一邊。
“那倒沒有。也就你至于給我看體檢報告?!?/p>
“是嗎?也是,估計你的其他人都是身強力壯的年輕小伙子?!蔽易猿暗?。
她沒否認。
我想起幾個月前她的那兩條消息,于是接著問:“你為什么不接我的轉(zhuǎn)賬?”
“我不是說了嗎?我又不是為了那個。”
“你只是為了好玩?”
“是呀?!?/p>
“那別的事情不好玩嗎?”
“這個更好玩。收集不一樣的人?!?/p>
“所以你不光找年輕人?”
“對?!?/p>
“那你難道不應(yīng)該多找?guī)讉€我這樣子的?”
“你說的有道理,回頭我去約幾個?!?/p>
我看不出來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但還是有點后悔這么說了,不過想想也阻止不了她。
“真是有問題的三觀?!?/p>
“你也不怎么樣?!彼χ饋恚斐龈觳裁艘桓鶡煶?。一陣陣煙霧里,我又問:“那你為什么有個固定的男朋友?”
這問題好像把她問住了。她撓撓鎖骨,想了很久才回答:“平常逛街需要有人拎包。”
我笑出了聲。
“差不多吧?!彼洁熘?。她盯著床腳,又吸了幾口煙,說:“不過,在他身邊,我沒有安全感。他是個和我差不多的人。我們倆早晚要掰。之后怎么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哪天我忽然老了,我就會一直單身?!?/p>
我沉默了一陣,有點體會到了她的迷茫。
“那你和我在一起有安全感?”
“對?!眳窃赂杌卮鸬眠€挺認真。
“那你之前還說,覺得我沒什么特別的?”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吳月歌大笑道。
可能是我的錯覺——她笑得有點心虛。
在我眼里,此時的她有一瞬間變成了她本來的樣子,一個年輕姑娘,一個帶著天真的小姑娘。
我笑著搖搖頭:“這是年輕女孩子對中年男人最最常見的誤解。什么安全感,都他媽的扯淡。我給老婆撒謊,出來開房,你指望這樣的人給你安全感?我們心里想的——我心里想的,就是,‘我要老了,但這有個姑娘自愿和我睡覺’?!?/p>
吳月歌的眼珠溜向我的方向,然后她還是微笑,說:“我當然知道?!?/p>
“所以,”我總結(jié)道,“你為了刺激和快樂,所以‘善加利用’了自己的魅力,去‘收集’甚至‘統(tǒng)治’不一樣的人,這一點你做到了;但安全感,這是你的幻想。”
“大哲學(xué)家!”吳月歌不置可否地笑著,說,“所以呢?你忽然變成了個長輩來教育我,是想讓我從此以后在你眼前消失?”
“……當然不是?!?/p>
吳月歌瞇起眼睛,一副勝利者的神色。
我也沒對她撒謊,我的心態(tài),總結(jié)下來就是我說的那樣。本來想找回的自尊和青春只是短暫地回歸,然后再次消失,而我的理智和道德也在這之間、慢慢崩潰。
5. 吳月歌那個男朋友叫趙吉。 過年了,和很多小姑娘的喜好一樣,吳月歌也發(fā)了跨年動態(tài)??ㄖc發(fā)的,我沒那個精神,頭天十點多就睡了。 九張精修過的的圖片,有年夜飯,有地方臺的電視節(jié)目,瓜果點心,街景,吳仲夫婦,還有一張和一個男生的合影。文字里寫了,他叫趙吉。 和那個藝術(shù)家皇帝名字同音,小伙子的打扮卻一點也不文藝,反而像個街頭小子。說“混混”就太過分了,不過確實風(fēng)格挺野。我把照片拿給春菲看,說這是客戶女兒的男朋友,春菲皺著眉頭觀察了一會兒,說:“怎么看著像外國短片里那種玩跑酷的?!?我安安分分地過了個年,給各種動態(tài)點贊,在各種群里發(fā)一些無聊的賀年祝福,給親戚家的孩子包紅包。春菲對紅包的事情格外上心,特意去換了新版人民幣,本來她還想去換些連號錢,不過太麻煩,最終也沒能拿到。 壓歲錢這種東西對我們家來說,是筆沒有回報的買賣,親戚們對此也能理解,所以他們拒絕我和春菲發(fā)出的紅包時,更多了點不知所措。但春菲樂此不疲,照給不誤。 我的新年衣服還是那種最普通的藏藍色大衣和經(jīng)典款衣褲,沒什么稀奇的。試衣服的時候,我特意偏頭觀察了一下發(fā)白的鬢角,心里想著——又老了一歲。春菲倒是和其他女人一樣,非要趕著年底爆滿的時候去理發(fā)店排隊做頭發(fā),一等就是一整天??傊_心就好。 年過得頭昏腦脹。今天晚上是春節(jié)假期最后一晚。有家親戚說什么也不要我們的紅包,于是春菲打發(fā)我去拿現(xiàn)金把元宵買了。她要在家理賬單。 外面寒意逼人,小賣部只有黑芝麻和花生的元宵,我各買了兩盒,又買了一箱酒留著送禮,然后揣好剩下的錢,拎著東西回去了。 但春菲的臉色很不好看。 “樊深存,這筆轉(zhuǎn)賬是怎么回事?” 我愣住了,心像是被春菲握緊,要擠出血來。 春菲的語氣很鎮(zhèn)定,但眼神流露的是從未有過的懷疑。她舉著我的手機,指著上面一個顯示給吳月歌的轉(zhuǎn)賬,和退回記錄。我的聊天記錄都隨時刪除,但轉(zhuǎn)賬刪不掉。 我抵不了賴了。 內(nèi)心那份被發(fā)現(xiàn)的尷尬化作了無能的憤怒:“你……看我手機?你看我手機?” “我哪一年不看你的賬單?再說我看過別的嗎?”春菲的手微微顫抖著,似乎隨時都要掉眼淚,但始終沒有掉眼淚。她再次激動地把手機翻過來操作著,我穿著外衣外褲和運動鞋,站在門口,拎著那一包東西和一箱酒。幾秒后她又揮動起手機來:“她才二十幾歲吧?你不覺得自己夠惡心的嗎?” “我是這么覺得的。把手機還我?!蔽疑斐鍪帧?“等一等,這個日期……那天、那天不是咱倆去醫(yī)院的日子嗎?”春菲有些語無倫次。 我想到了玻璃門里的春菲,旁邊男生驚詫的神色,還有我得逞的笑。 “是?!?“天吶,樊深存……你……”春菲說不出話了。她抬起胳膊,指著門外,用一種絕望又克制的語氣命令道:“出去。” 我?guī)缀醮贿^氣來,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zhuǎn)。勉強穩(wěn)定住身體后,我把東西都放在了門口,然后開門,走進了黑暗的走廊,一路來到了樓下。來到一個長椅前邊時,我再也站不住了,跌坐在上面。 我反應(yīng)過來,我剛才其實有不少理由可以編,雖然都比較蹩腳,但興許可以搪塞。我太慌了,壓力也太大,所以什么也想不到就承認了。 坐在長椅上,寒風(fēng)呼嘯。我戴上外套的帽子,心想,明天,明天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陷入了一個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里,寒風(fēng)讓我睡不著,疲憊想讓我睡去。直到月亮落下,天色漸漸亮起,開始有鳥鳴聲。我的眼睛睜不開了,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最后一口氣。 我要死了嗎……? 想到即將來臨的事情,和我本來就面對的令人生厭的種種事,也許這也是個更優(yōu)雅的選擇。 直到有人拍我,我才被拖出了瀕死的夢境。也許是好事,也許是壞事。 是春菲。她披著一件厚外套,抱緊胳膊,臉色慘淡又蒼白。她疲倦的眼睛看著我,最終看向一旁,說:“回家吃飯?!?時鐘指向六點二十,餐桌上兩碗小米粥和一碟咸菜。她默默地坐下,自顧自地喝粥吃咸菜。 我的手機擺在我的碗邊,像一具黑色的尸體。 我坐了下來,不知道說些什么。直到春菲喝完看著我,我都沒有動。 “快吃,”春菲揉揉眼,“吃完了別忘把碗放水池子里?!?然后低著頭發(fā)呆。 “你沒有話要和我說嗎?”我忍不住問。 哪怕像昨晚那樣罵我? “……快吃吧?!?她裝的若無其事,頭更低了。 “那、你不想聽我說些什么?”我追問。 “快吃吧。”春菲重復(fù)著這句話,頭轉(zhuǎn)向一旁。 我只能端起粥碗,像酒一樣一飲而盡。春菲沒等我把碗拿到水池,自己就把兩個碗都送了過去,然后站在水池面前,接著發(fā)愣。屋里很安靜,時鐘噠噠地響,水池里的碗沒有放穩(wěn),嘩啷一聲倒掉,春菲也沒有動。 天色漸漸大亮。我站起身,頭腦發(fā)暈,但并不想去睡覺。我走到門口,換上鞋子,拿好鑰匙,說:“我去上班了。” 春菲沒有回答。 我討厭二號線的人味和熱氣,本來就沒有休息好的頭腦更加混沌。列車在世紀大道啟動時,廣告牌光怪陸離的影子在我眼底閃過,我的心口像被針扎了幾下,讓我想吐。 接下來的幾天,春菲一直是那副似乎無事發(fā)生但又極不自然的樣子,她好像不打算告訴任何人,甚至不想和我討論這個事情。她依舊上下班,洗衣服做飯刷碗。只是晚上睡覺的時候,她不再和我閑聊,也不再偶爾扳著我的胳膊,希望再做一次懷孕的嘗試。她只是掀開被子,背對著我躺下,然后安靜地入睡。 我的工作也出了問題。去年下半年的工作質(zhì)量起起落落,我沒能獲得一個本來十拿九穩(wěn)的漲薪。雖說還不至于失業(yè),但這點的打擊還是不小。按理說,工作了二十年,我應(yīng)該從容應(yīng)對上級的批評,但這次從領(lǐng)導(dǎo)辦公室出來后,我還是有些頭暈。他似乎把注意力和信任轉(zhuǎn)移到了幾個年輕人的身上,對我則冷淡多了。 我的焦慮慢慢地滋生。于是接連幾天,我都拼命加班,和那些能熬夜的年輕人一起坐末班地鐵回家。反正早回家也是那樣,不會更幸福。 這樣過了好幾天,終于有一天晚飯時分,有個新下屬看不下去了。我趴在桌子上,頭還是疼,肚子咕咕叫,但我感覺不餓。辦公室里飄著盒飯的味道,我的肩膀被拍了幾下。 我抬起頭,是那個年輕的新下屬。他有點擔心地問我:“那個,樊經(jīng)理,您哪里不舒服嗎?” “沒事,有點頭疼?!睂嶋H上我哪里都不舒服。身體上的還在其次,主要是心里。 “我那里有阿斯匹林,您要不要吃一片?治頭疼?!彼f。 “不用了。謝謝?!蔽疫厰[手邊站起身。我感到自己晃了幾下,不過還不至于摔倒。 “您這是……” “我回去了,今晚就辛苦你們幾個了?!?我確實有點堅持不住了。下屬連忙點點頭說:“那您回去吧。請注意安全。” 把著二號線的欄桿,我卻依舊不想回家。這幾天晚歸,我也沒有給春菲打報告。她是覺得我去加班了,還是去找了吳月歌,我并不好奇。 于是我還是在那個商場下了車。 晚飯時分,商場里人很多。我在地下二層隨便找了一家不用排隊的小飯店,坐下要了一碗蓋飯,外加兩瓶啤酒。座位前方經(jīng)過了一群又一群的人,他們的聲音無限接近于爆炸和嘈雜。我吃不下了,米飯剩了不少,但啤酒都喝掉了。 我摸了摸我的肚子——吳月歌說我長得瘦,這是實情,但不知她對這里堆積的脂肪有什么觀點。 我乘著扶梯,一點點上樓。中庭里有個籃球場,一群人在外面圍觀里頭打籃球。我坐在一旁的一個公共長椅上,有些困,但難受得不想睡。只能撐著額頭,低頭看地板。 前面不時傳來歡呼聲喝彩聲,我的眼前慢慢模糊,忽然兩雙腳出現(xiàn)了。一雙休閑鞋,活潑地站住,一雙運動鞋,慢慢地跟過來站定。 我抬起頭,屋頂上一排排燈讓我?guī)缀醣牪婚_眼,我急忙用手遮住了光,仔細一看,居然是吳月歌和趙吉。 “你好啊,樊經(jīng)理!——喏,趙吉,樊經(jīng)理,我爸爸的朋友。我在他這里實習(xí)過?!眳窃赂枳Я俗猩耐馓?。趙吉撇撇嘴,看著我。 “你認錯人了……小姐?!?我的影子在他們兩個面前漸漸崩塌成一小粒,猥瑣又無能。我只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 吳月歌的笑容僵住了。她又左右擺頭看了我?guī)籽?,才直起身,挽住趙吉的胳膊,說:“還真是認錯了,真要命啊。” “這你都能認錯?你這倆大眼珠子。”趙吉笑話著吳月歌。 “長得挺像。不是一個人。樊經(jīng)理是個沉穩(wěn)干練的人,才不是個可憐蟲。走吧,我想喝奶茶?!?吳月歌把趙吉拽走了。她好像很生氣。 我也待不下去了。籃球賽似乎正精彩,我默默地起身,又轉(zhuǎn)了幾圈,不得不回家的時候,才向大門走去。 正當我走出商場大門,要進地鐵的時候,耳邊一聲招呼,“嘿。” 我茫然地朝一旁看去。只見趙吉抱著胳膊,偏著頭看我。我感到自己似乎有點駝背,但我不想直起來,我很難受,也很累。 他放下胳膊,走過來,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帶著一副無所謂的笑容說:“我太知道吳月歌是什么人了,所以她也不可能認錯你。只不過……我沒想到,她連你這樣的人都要?!?我笑了,接受了他的嘲諷。“吳月歌呢,怎么不和你在一塊?” “她要喝奶茶,我在等她?!?“不是剛才就說要喝嗎?” 趙吉不耐煩地一攤手:“大叔,你聽沒聽我說話???她又不是真的認錯了人。她嫌棄你才走人的?!?我點點頭,后頸有些酸痛,于是我伸手揉了揉,再次點點頭,邁步朝地鐵口走去。走到旁邊花壇邊上時,差點被一個拍肩推進土里。 “抱歉抱歉!”吳月歌笑著說。 我朝商場門那里看去,趙吉還是抱著胳膊,神經(jīng)質(zhì)地抖著腿。 “別管他。喏,這個給你?!眳窃赂璋咽掷锏哪滩璐舆f給了我,“本來我要喝的,不過看你不太開心的樣子。” “不用了。”我擺擺手。 吳月歌一嘟嘴,拉著我在花壇邊坐下。她拆出吸管,啪地戳進奶茶杯,嘬了幾口??诩t留在了吸管口上?!班?,好喝。喏,你喝點。” 她把奶茶杯送到我眼前。我看著那個口紅印,苦笑著搖搖頭。 我該不該告訴她,春菲已經(jīng)都知道了? “你嫌棄我?”吳月歌做出一副鬧脾氣的樣子,但我知道她不是認真的。 “我哪里敢。” “那你還是生氣了?”她觀察著我的神色,“抱歉,剛才不該那么說你。不過,我是有點生氣的。你怎么忽然變成這樣了?” “……工作上的事。” 我還是沒告訴她。 “失業(yè)啦?”吳月歌有點驚詫地問。 “沒有?!?“貶職?降薪?” “都沒有。” 吳月歌皺起眉頭,似乎在思考其他的情形。我看她那副樣子,不禁真心露出了一點真正快樂的微笑:“別想了,你想不到的?!?我不知道把春菲的事告訴她后,會發(fā)生什么,所以,寧可這樣拖延下去。 她聳聳肩,又嘬了口奶茶,不由分說地把奶茶杯送到我眼前。我還是擺擺手。 我看著她幼嫩的皮膚,挺拔的胸脯,想到趙吉剛才的話,心理防線再度崩潰。 “真浪費……” “嗯?浪費什么?奶茶?”吳月歌睜大眼問。 我指指她,又指指我,說:“浪費?!?“噢,是不是趙吉和你說什么了?少聽他放屁。我樂意就行。”吳月歌笑道。 “不光是他……吳小姐,你實在不該把你的時間浪費在我身上。我早就說過,我不想纏著你不放。你應(yīng)該和你男朋友好好過。你……你還年輕,不能毀了自己的未來。我不一樣?!?“這么沒自信?你不是一直覺得,自己不差嗎?還有,別聽不懂人話,我說了,我挺樂意的。委屈兮兮的,還來教育我呢。”吳月歌還是笑。 她不知道,我不光是自信崩潰,春菲的知情、職場的不順、新人的對比、身體的衰弱都讓我崩潰。我完全沒有了初遇她時候的那種心力,甚至不知道還能不能好好地接著活下去。而我不想讓這一切再度發(fā)生在吳月歌身上。 針扎的感覺再次襲來,我揉了揉心口。 “吳小姐……” 剛開口,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了,只能又陷入沉默。 說到底,最猥瑣的色心和最脆弱的自尊在我的腦海里打架。我一方面對崩塌的未來毫無信心,甚至?xí)氲剿溃乙膊幌M麉窃赂杼ぷ氵@樣的未來;而另一方面,我又想一遍又一遍地擁有她,不顧一切。 于是,我沒有接著反駁下去。 吳月歌當然看不到我的內(nèi)心矛盾。 “好啦,樊經(jīng)理!我這可是特意跑過來勸勸你,男朋友都撂一邊了。這半杯留給你,不許嫌棄我!” 吳月歌把剩的大半杯奶茶放在我邊上,跑回商場門口找趙吉去了。 奶茶吸管口上,紅晃晃一個口紅印。 我愣了神,慢慢拿起奶茶杯,抿著口紅印記,吸了一口。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口感有些厚。我想到了吳月歌第一天實習(xí)買的粥,還有春菲做的粥。 6. 之后的幾天,我還是加班,每天坐末班地鐵回家。我不給春菲發(fā)消息,她一次也沒有問。她的確沒有往外說,所有其他人都以為我們家一切正常。 這幾天過得格外漫長,我以為正月早就過了,結(jié)果在晚飯時分的辦公室聽到了有關(guān)元宵餡料的討論。 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是吳月歌的消息,一個定位。 這幾天我一直處于想見她又不想見她的糾結(jié)里。春菲已經(jīng)知道了所有事,情形不會更糟糕,哪怕我天天夜不歸宿,她也不會再管我了。這種日子就像等待行刑一般,我不知道她哪天就會忽然公布我的一切罪責,讓我徹底失去一切。就算是被吳仲知道了,后果也只相當于春菲把事情說出去而已,所以,現(xiàn)在去見吳月歌,已經(jīng)不會有更多風(fēng)險。 但也許我是良知未泯,以我現(xiàn)在的情況去見她,我總有點猶豫。就像那天我說的——她不應(yīng)該在我這里繼續(xù)浪費時間。這個結(jié)論只是出于我僅存的理智,并不代表我不想。 于是我有些遺憾地發(fā)消息說:“我今天要加班?!?手機接著又一響:“我后天就開學(xué)了喔?!?我的喉嚨頓時干燥了一些。辦公室的氣氛變得緊張又無聊。 我環(huán)顧四周那些空了的工位,還有早就下班了的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 我還想到了她那句“我樂意就行”。 “好?!蔽一貜?fù)道。 她穿的是件卡其色的針織外衣和同色的休閑鞋,黑色的打底褲,紅色的長款毛衣。給我開完門后,她就去拉上了窗簾,然后把針織外衣脫在了椅背上。我還是把門關(guān)緊,接著走向她,開始吻她。紅毛衣的質(zhì)感很粗,和她皮膚的觸感對比強烈。 我邊動手邊問: “為什么今天要見我?” “我說過要開學(xué)了呀?!?“那趙吉呢?” “有的是其他時間?!?“比如明天?” “明天我要在家睡懶覺?!?“那前幾天呢?” “我不告訴你!”她嘻嘻笑著。 很快色彩褪去,她只剩下了炫目的膚色。 這次,我們共享了支配的權(quán)力。 我簡直懷疑自己要犯心臟病。我也許應(yīng)該停下來歇息一陣,但這半個月來的大小禍事在我心頭揮之不去,讓我怨恨,讓我失落,于是我并沒有停下來。我只聽得見耳膜里血流的轟鳴,胸廓的骨頭狂亂作響,越發(fā)劇烈的呼吸。但我沒有停下來。 職業(yè),體檢,春菲,二號線,無后,東窗事發(fā),張江,過節(jié),年紀,人際…… 我的喉間咯咯響動,仿佛被這一切呃住了脖子。 我要死了嗎? 恍惚間,我看到吳月歌迷蒙的眼睛,胸前如水一般地波動。 我像失血般地變冷和痙攣。 車燈透過窗簾縫,閃過了屋內(nèi)。 我躺在她旁邊,心臟還是不肯饒了我,依舊想要沖破胸廓的束縛。兩處咻咻的鼻息交疊在一起。她掰過我的肩膀,摸著我的后背,慢慢說: “我真怕你死在這里……” 我先平靜了一下呼吸,才說:“我不怕死。我怕失業(yè)。” 吳月歌沒回答,只是輕輕地撫摸著。 我想了半天,才決定問她:“你讀過《失樂園》嗎?” 她的手頓時停下來了,并沉默著。很久,她才回答道:“一點可比性都沒有?!?“對你沒有。對我的話,我很像那里面的男主角。” “久木可都五十多了。上次我說到類似的人物,你還打我呢。” “對不起。” 我心甘情愿地說。 我又想了想,接著問:“那《美國麗人》呢?” “更沒有可比性了?!?“這個年齡更像?!?“你舉的這兩個主人公可都死了。別說了?!?“為什么不能說?” “……我還得打電話叫救護車救你。” “你盡可以跑掉,不必管我。我不拖累你。” “你要死,好,你要死!你現(xiàn)在就去死!”吳月歌生起氣來了。她坐起身子,推了我兩把。我沒有氣力去抵抗,一下子仰面朝天地躺著了。 她還是生氣,接著嚷道:“我怕死,我可要活著。你要是自顧自地死,我就每年清明節(jié)給你上墳,把你的骨頭都刨出來,埋一次我刨一次,埋一次我刨一次,要你死都死不安生!” 吸頂燈沒有開,但我能看到里面那一團蒼蠅的尸體。 吳月歌坐著,生氣過后,抱起了雙膝,頭發(fā)披在身前和后背。她安靜了半晌,回身伏在我依舊起伏的心口上,吻我的嘴唇。 我有些震驚于她的這一舉動。她微微抬起頭,旖旎的聲音在我的眼前響著:“我寧愿你做佟振保?!?“那是誰?” “紅白玫瑰的男主角。紅是情人,白是妻子。他懦弱,他放棄了紅玫瑰,妥協(xié)了白玫瑰,過上了一眼能望到頭的好人人生。” 幾秒鐘的沉默。 “但他活著,樊深存,他活著……你、你怎么能這么認真的說你要死?” 兩滴眼淚掉在我臉上。 我更加震驚了。長久以來,我的脆弱一直被吳月歌一覽無余,但這是第一次我看到她的脆弱。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忽然意識到,她所說的“安全感”,是真的也好,是她想象的也罷——的確在她心里存在。這也許是我唯一的一點特殊性。 “你怕我死……?” “是,我怕你死?!?若是以前的吳月歌,她會生氣地反駁我說,她不害怕,她沒什么好怕的。 我再次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一沖動,說:“春菲都知道了?!?“誰?” “我太太,她全都知道了?!?吳月歌坐起來了,手指悄悄摸上了我的婚戒,重復(fù)著:“我寧愿你做佟振保?!?“可那樣你就什么都得不到了?!?“那我難道催你尋死?” 她說起這個話題就會激動。 “你的其他人們……都是單身么?” “有的是,有的不是?!彼念^扭向一邊,“但,和他們的時間都不長,所以,之后有什么事,我都不知道。那是他們自己的事。” “你不怕惹上麻煩嗎,這樣?” “我這樣的人多的是,都還活著呢。”我看得出,她還是嘴硬。 “我也許會帶你一起死?!?“你不會?!?“不一定?!?“那你就不會說,‘吳小姐,你不要在我這里浪費時間’的話了。” “你明顯沒有聽?!?“你也沒把全部的事告訴我。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之所以頹喪成那個樣子,不光是為了事業(yè)。不過就算我全都知道了,我也不一定會聽的。難道我是什么好人?你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吳月歌的手從戒指上放開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和你太太說?” “她到現(xiàn)在都沒有廣而告之。我今天回去后,會和她商量。如果她有一天要公開我的劣跡,請她把你摘出去?!?吳月歌揉揉眼睛,躺到了一旁,說:“她如果不答應(yīng),我倒很能理解?!?“她會的。她……人很好?!?我給春菲下著這樣的定義,很猶豫,因為她越善良,我就越卑鄙。 她忽然笑了,問:“那我要是還要找你,你會來嗎?” “你怎么這么惡劣?!?“快說?!?“會?!?“你看,我就說你也不怎么樣。那么……”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眼睛:“你要好好活著。” 夜深了。 我醒了過來。浴室的燈開著,吳月歌似乎在里面梳頭發(fā),發(fā)出了刷刷聲。 我站起來找她,說:“那么,我先回去了?!?“嗯,回去吧。” 我回身,揉了揉心口。忽然那種針刺般的感覺又回來了。 這次它沒有消失,而是迅速擴張。先是像縫衣針似的刺了幾下,然后幾秒鐘的時間里就變成了針氈。我整個心口都麻木了,緊接著是劇痛和冷汗,人也沒法站穩(wěn),手使不上勁,摔倒在了大門后面。 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我聽到吳月歌驚慌地喊著“不”,緊接著,就失去了意識。 我昏昏醒醒了好幾次,等到我真正徹底恢復(fù)意識的時候,是春菲坐在我邊上,我躺在醫(yī)院。她還是老樣子,表情冷淡,極不自然。當然,這不怪她。 “你醒了?。俊彼貑?。 她簡單地給我說了一遍發(fā)生的事,沒有一個是好消息。 我的確是犯了心臟病。不過,不知道春菲是知道我在想什么,還是故意羞辱我,她一字一句地轉(zhuǎn)述了醫(yī)生的話,“性行為相當于中等勞動強度,不會加重心臟病的風(fēng)險。樊先生的心臟問題是由于壓力、疲勞、飲酒和加班,還有一些基礎(chǔ)病導(dǎo)致的”。而且,吳月歌沒有像我建議地那樣離開,是她叫了救護車。由于這一舉動和我的入院,現(xiàn)在,不需要春菲公布,所有人都知道了。當然,也包括吳月歌那邊的人在內(nèi)。吳仲來了好幾次電話,都是春菲接的,她替我挨了幾次罵。 “能把你救過來,也不容易。及時的CPR救了你?!贝悍苿冎僮?。 “那是什么?” “心臟復(fù)蘇。我也不知道,醫(yī)生說的。”春菲就像普通的妻子那樣,極平常地回答著。 “……誰?” “你和誰在一起,就是誰。”她還是冷淡地說。剝完橘子,她一瓣一瓣吃光了。 “對不起。雖然我知道,已經(jīng)來不及了?!?“來不來得及和有沒有用是兩回事。你這句話既來不及,也沒有用?!?“你見過她了?” “見到了。你眼光挺好的。小姑娘眼都哭腫了,還那么漂亮?!?“是嗎……我本來想,請你如果哪天要公布我的事,把她摘出去的?!?“要是沒有這檔子事,我會答應(yīng)的。她還年輕,還有要臉的機會。我不喜歡她,但更恨你。” 我自嘲地笑了。 “還有兩件事?!贝悍评潇o地說。 “什么事?”我有種不詳?shù)念A(yù)感。 “我們離婚吧。” 雖然這是個我預(yù)料之中的事,但是這個時間點讓我有些驚訝。也許是看到了我的表情,她接著說第二件事:“因為你失業(yè)了?!?“什么……?” “至于嗎?想想也知道,你都做這樣的事了,誰還會讓你去做需要形象的銷售?本來我想,湊合和你過,現(xiàn)在看來,沒什么必要。我不想養(yǎng)你?!?短短幾句話之間,我就拿好了主意。 “可以。但要等我出院再說。我不會食言的,你放心?!?春菲點點頭,給我倒了杯水,放在床頭柜,站起來說:“那你先休息吧。我累了。有事你叫護士。醫(yī)生說,沒意外的話,你后天就可以出院了?!?說完,她離開了。 我還剩了什么?什么都不剩下。所有的一切都崩潰了。 半夜,同病房的人打起了呼嚕。我拔掉了針頭,穿好衣服,盡量正常地走出了病房。 住院部夜里的燈光也很暗,護士臺的值班護士抬頭看了我一眼,沒發(fā)覺什么,接著低下頭去了。 樓下門口的冷風(fēng)肆虐。出了醫(yī)院大門,我叫了一輛車子,把我送到了古北路橋。 望著這條分割上海的蘇州河,我心里的一切都隨著水聲而垮塌。 明天的樊深存什么都不是了。他沒有了工作,沒有了家庭,沒有了社會地位,沒有了健康,沒有了愛。而這一切不怪別人,不怪任何人,都怪他自己。所以,也許河水才更加適合他。 幸運的話,我應(yīng)該隨著蘇州河進入黃浦江,然后入海。希望我不要過早漂起來,那樣會嚇到市民。我已經(jīng)夠惡劣了,不想死后還這樣。 不出意外的話,我的所有財產(chǎn)都會歸春菲。這樣也免了她要辦離婚分家的麻煩。 “好好活著!” 吳月歌的話在我耳邊響起——真是抱歉,吳小姐,我無法做到。 我關(guān)掉手機,把它裝進衣服兜里,然后越過欄桿。 當我的臉親吻到蘇州河水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想,其實找個高樓更快捷。但我本來就全線崩潰,難道死后還要把自己摔的粉粉碎?所以,還是蘇州河吧,它是個更溫柔的選擇。 我和趙吉分手了。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和我的事情暴露沒多大關(guān)系,反正他早就知道樊深存的存在。 爸爸很生氣,他罵我,問我是不是想當妓女;也罵自己,為什么養(yǎng)出了這樣一個女兒;也罵樊深存,說和他認識這么久,沒想到他會做這種事。 回學(xué)校的第一天,我就去把頭發(fā)染回了黑色。也許是這件變故讓我想變乖了,也許是我猛然意識到我將要畢業(yè),是時候找工作了。坐在理發(fā)店的椅子上時,我總想著樊深存痛苦地倒下去的樣子。 剛開始,我真的沒有當他是回事,只是覺得,他敏感又脆弱,可又不是一般中年男人的色厲內(nèi)荏,所以還挺好玩的。但后來,我逐漸發(fā)覺,和他在一起,我總會很安心。雖然他自己說,這是我的幻想。 也許吧,不過,既然他也喜歡我,那我開心就好。 爸爸他們極力幫我掩蓋著,學(xué)校里沒人知道這件事。我在這邊雖然會被朋友覺得“有點恍惚”,但沒有太大壓力。我不知道樊深存怎么樣,還好不好。 冬天還沒過去,我和舍友在食堂吃飯,公共電視上播著地方的新聞。 小偷被抓到了。土路拓寬了。大樓修好了。春運時候丟的項鏈找到了…… 有人跳河了。 電視上的給死者的馬賽克很重,但周邊的環(huán)境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黃浦江。 死者姓樊。 食堂門外,動漫社團的一個布景里,風(fēng)鈴被風(fēng)吹動著作響。 我愣了愣神,然后猛地翻找起手機,找到了樊深存的電話打了過去。 沒有人接。 我沒有猶豫就撥通了爸爸的電話。 “干什么?”爸爸余怒未消。 “爸爸……我看到新聞了?!蔽也桓抑苯訂枺聠柕轿也幌肼牭慕Y(jié)果。 “剛午間新聞報道的黃浦江的死人么?就是他,樊深存。” 我的眼睛模糊了。 “知道了?!蔽覓鞌嗔穗娫挕?我當然不愛他,這個字眼太重了,需要付太多的責任。 但我同樣怕他死! 開始他想著打敗我,總想著打敗我,后來他不再嘗試了,我也會把一些權(quán)力讓給他。他在我身上發(fā)泄著他對生活的一切不滿,我則尋求著刺激和歡樂,還有他附贈的那種安全感。 現(xiàn)在怎么辦呢? 我一點一點地流眼淚,舍友有些不知所措地詢問我發(fā)生了什么。我沒有說。 討厭……!樊深存,我說過我會在每個清明節(jié)都去挖你的墳,讓你死不安生的! …… 我當然不會這么做。 我會想他。大概不會想到老死,但會想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