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從那幽暗密道出來，屋外天光已有頹勢，幸而房內(nèi)悄靜無聲，仍是我們離開時的模樣，不由稍稍放心。

算著唐乾回來的時候，我與阿扎那只得簡單商議了一番對策。陸洺的內(nèi)傷每日皆需服藥，外傷則需每兩日清創(chuàng)一次，待腐肉除完方可拔除那利器，更要命的是他現(xiàn)下腹空體乏，唇焦鼻熱，不知已多久未進(jìn)過食，若再無水糧，只怕傷勢未愈便先要餓死?？墒前⒃侨纛l頻過來，不免引得唐乾起疑，而且以防萬一，房中還得留有一人提防外面情況。

阿扎那貓兒似的眼睛轉(zhuǎn)過一圈，笑道：“有辦法，姓唐的每日辰時一刻都會去主堡主持堂會，我讓小青這個時候把藥帶過來?！彼滞笠环粭l青色靈蛇便從袖口游出，約兩指并攏大小，活潑靈動，鱗光熠熠，顯是被悉心喂養(yǎng)過的，小蛇將腦袋擱于他指尖，微微歪了歪頭，似乎正在思索他的話一般?！皠e看小肥蛇這樣，它機靈著呢，不會讓人發(fā)現(xiàn)的，師兄你只需替他打開機關(guān)，讓它將藥和吃食帶下去便可?！?/p>

“嗯?！?/p>

我點點頭，心中卻驀地一跳，辰時一刻的堂會雖是唐家由來已久的規(guī)矩，但參會的都是各堂管事人物，大多數(shù)內(nèi)堡弟子尚且不知，阿扎那是如何知道的？

心中隱隱升起一股不安，然而現(xiàn)下不是說話的時候，只得暫且按下不表。

“那師兄我先回去啦?！彼纬旱难垌豢勺砸值貜澇蓛蓮濄^月，“唐呆打賭輸給我，今晚要帶我去唐家堡最好玩的地方玩～”

憂喜參半，最后還是只對他道：“堡內(nèi)機關(guān)重重，你跟緊了唐應(yīng)閑，萬事小心?！?/p>

“知道啦?！庇嘁粑瓷?，人已然躥出了院子。

阿扎那走后不久，唐乾便回來了，只是不知為何，神情恍恍惚惚，三魂丟了其二一般落魄，好似連走路都帶著踉蹌。

糾結(jié)片刻，我還是忍不住迎上前：“你怎么了？”

他衣袖一揮，看都未看我一眼：“讓開。”

我跟在他后面進(jìn)了屋，唐乾幾乎是跌坐在堂上，雙手扶額，額側(cè)青筋暴起，甚至口中竟忍不住發(fā)出低吼痛囈，似是腦中有什么東西使得他極度痛苦。

不是與楚漓一道去拜祭楚煦了么？這是發(fā)生了什么？

“唐乾，你究竟怎么了？”

“滾開！”他驀地暴吼一聲，周身真氣暴漲，我體虛未愈，登時被震得飛了出去。

“小心！”

幸而跟著他的暗衛(wèi)唐霖不知從何處飛身而至，替我攔下一道。

再看唐乾，臉上五官變得猙獰而扭曲，雙眼渾濁，滿是血絲，脖頸機械而僵硬地扭動著，如同被蠱控制的走尸一般。

讓唐霖照看已神智不清的唐乾，我連忙從里間取出已許久未用的銀笛。

清越笛音響起，唐乾掙扎力道逐漸微弱下去，一曲《碧蝶引》畢，終于沉沉睡去。睡夢中也不安穩(wěn)，仿佛將我當(dāng)成救命浮木的溺水之人一般，緊緊抓著不肯放手。

我與唐霖費了一番功夫才一邊一個架起他扶回臥室安置妥當(dāng)。

“他怎么會變成這樣？”我問唐霖，“早上出去時還是好好的?！?/p>

唐霖立刻單膝跪在榻前：“屬下失職，未能護得門主周全，甘愿受罰?！?/p>

我嘆了口氣：“等他醒來再說吧，你先起來說話?！?/p>

他遲疑片刻，起身后習(xí)慣性地退進(jìn)身后的陰影中：“公子醫(yī)術(shù)高超，可否看得出門主突然發(fā)作是何病癥？”

看著唐乾眼窩下的陰翳，剛想說出他似是中蠱的猜測，轉(zhuǎn)念又想起，唐家現(xiàn)下懂得下蠱之人只有我和阿扎那，若是貿(mào)然開口必定會牽連到阿扎那，況且方才他們一前一后離開回來，途中若是遇上過，更是麻煩。

思慮片刻，我搖頭道：“尚不能輕易定論，他今日除了去后山拜祭，還去過其他地方么？”

唐霖?fù)u頭道：“沒有，門主一直與楚小公子待在一起?！?/p>

從前這一天便是如此，唐家家主會在冬至這一天消失，他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竟然待了一日么……我以為他今日不想看見任何活人?！蔽彝蝗幌肫鸢⒃钦f過他曾見楚漓與半夜與一陌生男子私會，電光石火間，好似有什么勾連了起來。

楚漓，只怕遠(yuǎn)遠(yuǎn)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這般簡單。

“他們在一起時，你可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

唐霖看我一眼，又垂下眸，只抿著唇搖頭道：“公子，您知道的，楚少爺安息之地，門主從不讓任何人靠近?！鳖D了頓，又道：“莫非，您懷疑……”

我道：“我只是猜測，畢竟唐乾今日只見過他?！?/p>

“可是，門主回來時并未有任何異常，是回來之后才突然……”唐霖思忖道：“非要如此說的話，回來的路上，正好碰見了阿扎那公子……對！就是跟他說了兩句話之后，門主就突然神情恍惚了起來，當(dāng)時我以為是門主太過勞累，并未放在心上，如今看來……”唐霖聲音驀地變地深沉：“五毒弟子最擅操縱蠱蟲控制人心，定與他脫不了干系?！?/p>

心弦一緊，我立刻駁道：“阿扎那天性純良，又與唐乾無冤無仇，怎會對他下蠱？”

唐霖不置可否，冷聲道：“門主是楚小公子的恩人，又何來恩將仇報之理？但若說令師弟是為了公子你，也并非毫無動機?！?/p>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師兄弟合謀加害貴堡堡主？”

唐霖啊唐霖，當(dāng)初不過因為當(dāng)值時傷口崩裂，血從梁上滴落，驚動了的唐乾，便差點死于唐家嚴(yán)苛的家法，是我為他求情才逃過一劫。雖從未想過挾恩圖報，但如今這番對峙卻真真令人不堪，說起玩弄人心，有誰比他唐家更深諳此道？相比之下，用蠱只是下下之策。

過了片刻，唐霖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唐霖不敢?！蔽艺腴_口，又聽他道：“我手下的人說，這段時間令師弟過來時，二位都是用苗語說話，因為公子對我有恩，所以門主并不知情?！?/p>

我連辯解都懶得費力氣了：“等他醒了，你大可稟報?！?/p>

他低聲道：“恩情既已還完，唐霖日后將不再偏袒，望公子恪守本分，方能安好無憂?！?/p>

“還請?zhí)剖绦l(wèi)指點，我該安什么本分？”身后一片無聲，我笑，“你在此處守著他吧，我還是離遠(yuǎn)些好，免得他若又發(fā)作起來，驚了我的美夢不說，還要被懷疑人是我害的?！?/p>

看吧，這就是我待了快四年的地方，離了唐乾，我依然什么都不是。不是早該明白么，唐門中人，冷心冷情，我又有什么好失落的，我并不覺得失落。

只是站立太久，實在有些累了。

于是隨便找了間屋子，倒頭睡下。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做起了迷離破碎的夢。夢境里的天始終是灰蒙蒙的，白晝和黑夜毫無規(guī)律的交錯變換，淅淅瀝瀝的雨絲如同密密麻麻銀線，好似正在將整個天地重新縫合一般，壓得人喘不過氣。

迷蒙間，好似有誰來到了床前，模糊地像是一團揮不散的云。

我努力撐起沉重眼皮，掙扎著醒來。

在混沌中沉浮，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過了千年，又好像只有那么一瞬，忽然，電光如雪，照徹了整個房間，也照亮了那人面具之外的半張面容。

“唐乾？”

一道驚雷落下，劈開那亙古混沌，我驀地清醒過來，一陣涼意從尾椎逐漸蔓延至全身。

“你做什么？”

他一言不發(fā)，面朝窗欞而立，身體似是融在了黑暗中，只露出小半張臉，眼神是冰涼的死寂，好似只剩了一具空殼立在我床頭。

我想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一動也不能動！

“你對我做了什么？！”

“唐乾！你究竟想怎么樣？你瘋了么！”

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然而唐乾卻仍是充耳不聞，無動于衷地像一尊了無生氣的雕像。

意識到蹊蹺，我深吸一口氣，試探地問道：“唐乾？”

這一聲似是觸動了他體內(nèi)某個機關(guān)，唐乾終于動了動脖子，轉(zhuǎn)過頭看向我，只是那動作僵硬而詭異，像極了操偶師手中的木偶。

借著一道清冽月光，我才看清，他眼中竟然一片空茫，沒有瞳孔！

他用那雪白的眼眸盯著我，一點一點抬起手臂，對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赡鞘种负蟮碾p唇卻不斷地輕微開合著，分明是想說什么。

我聽到自己咽了咽口水的聲音：“你想說什么？”

那顫抖的雙唇開合地更加劇烈了，我不由屏住了呼吸，終于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

“快……逃……”

未等我反應(yīng)過來，方才還紋絲不動的唐乾卻驀地快如鬼魅，我甚至還未看清他的手是怎么扼上我脖頸的，便聽到自己頸椎碎裂的聲音。

最后殘存的一點視野里，我看那雙空白的眼中，涌出鮮紅的血淚，那么灼熱，艷過新婚時滿目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