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之戰(zhàn)簡裝本小說-第五章 分裂
?第一部分 力量的研究(10AR-20AR) 共5章(完結)
第五章?分裂
就在從喀洛斯歸來之后的幾個月內,世界變得更黑暗了。
三人一回到營區(qū),克撒馬上鉆進和弟弟共用的營房,甚至只在吃飯的時候才出來。沒多久,米斯拉便搬出那間營房,改在挖掘工人的休息區(qū)旁搭起營帳。他其實也可以在學生宿舍里找間屋子住,可是托卡西雅覺得,這個年輕人在對他哥哥和自己這位老師抗議。
這對兄弟到現(xiàn)在還在鬧別扭。克撒公開的批評米斯拉,說他讓學生們太投入在挖掘工作里了;米斯拉則反擊,說克撒心里其實希望能有更多人去替他清理古物。
現(xiàn)在吃飯時間也變得很緊張。以往用餐前后的爭辯只不過是交換理念,頂多斗斗嘴,現(xiàn)在卻鋒銳得多。在二兄弟的談話之間,往往夾雜著傷害性的字眼;提出問題的一方好像存心丑化另一方,相對的答案卻總隱藏著威脅和挑釁。米斯拉好幾次在餐桌上大罵克撒,一個月之后,克撒就再也沒在同一張餐桌上露面了??巳霭衙姿估哪且话肟辗块g用來擴充自己的工作領域,所以他也把食物帶回營房去吃;這一點更激怒了他弟弟。而獨自出來吃飯的米斯拉也變得沉默,不再席間發(fā)言,然后他也不出席了,改跟挖掘工人一道吃飯去。
這二兄弟都不對別人提起自己的私事,對托卡西雅也一樣。跟這位老學者說話的時候,二人都很有禮貌,而且盡量把話題焦點放在遺跡的本質上(這是米斯拉),要不就是談最新發(fā)現(xiàn)的線索(克撒)。但是只要一扯到石窟,二人卻馬上變得沉默又粗魯。
另一方面,托卡西雅又私心認為,是那二塊石頭讓他們感情破裂的??巳霭阉约耗菈K鑲在金鉤子里扣成墜子,每天戴在脖子上。米斯拉也一樣,不過他學法拉吉人用皮囊將它套起來。托卡西雅不知道,是動力石的力量把莫須有的憤怒帶進她二個最好的學生之間,還是這種石頭只是剛好把二人長年以來的不和表面化了。從喀洛斯回來沒多久,她就去找二兄弟,看看他們各自擁有的動力石,想要解開動力石的謎。
克撒不肯交出他的石頭,但是他說他想自己去檢驗看看。當然托卡西雅會信任他做檢驗的能力?但是她有一種感覺,克撒有話沒說出來;他怕老師會把石頭交給他弟弟。米斯拉比較善體人意,而且他又是弟弟,所以托卡西雅會疼他。
米斯拉也一樣不給。他的態(tài)度很傲慢,說哥哥不拿出來,他也要留著。托卡西雅也有同樣的感覺,米斯拉怕老師把石頭交給哥哥;克撒分析事情比較合乎托卡西雅的理性,而且又是哥哥,所以托卡西雅會喜歡他。
這位名滿阿基夫的考古學家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挫折。這二兄弟非但不肯退讓半步,甚至也不再信任她。她只好去找其它的動力石,但是檢驗的結果卻一無所獲;再沒有別的水晶像二兄弟手上的一樣,擁有這么明顯的能力。托卡西雅知道,米斯拉的那一半可能有削弱力量的效果,對生物或機械都通用;克撒的那一半則能增強力量,甚至可以把動物的星火能源轉移成機械的動力。

這股動力的本質一直在逃避托卡西雅。她已經(jīng)知道這種力量的存在,也知道它能用在驅動索藍古物上,卻不知道那是什么能源、怎么形成、又是從哪里來的?是這種礦石本身就具有的?還是索藍人從別的地方灌入的?問題太多,連一個答案都沒有,尋求答案時的挫折感更讓托卡西雅沮喪。說真的,壞心情也不全是那二兄弟引起的——至少不是直接的原因。阿馬荷之前擔心的問題發(fā)生了,而且更嚴重;在知道托卡西雅和二兄弟到索藍的秘密之心去探察后,法拉吉工人成群結隊的離開考古營。事態(tài)演變至此,老阿馬荷也覺得尷尬,因為離開的人數(shù)比他預估的多太多了。其實發(fā)現(xiàn)喀洛斯的謠言一傳開,沙漠部族的古物交易風潮馬上就完全枯竭了。
其中的一個原因,是沙漠強盜的猖獗。好幾個以掠奪為生的部落,如蘇瓦地人,在沉寂了幾十年之后又開始活躍起來。他們不只攻擊商旅的篷車,甚至也殺害阿基夫人。考古學校還沒有被攻擊過,因為學校里有不少法拉吉原住民,但是托卡西雅有種感覺,那只是遲早而已。
阿馬荷也同意?!胺ɡ死镆卜趾芏嘧谧?、部落和黨派?!卑l(fā)現(xiàn)喀洛斯之后的第十個月,他在某天傍晚對托卡西雅這么說。這時全營區(qū)都已經(jīng)熄燈,只有克撒的營房里還有微光透出。二人坐在托卡西雅的營帳里,啜飲著拿比烈酒。?
老工頭扳著手指頭數(shù):“有錢的毛哈林、以前強過的杰斯托斯、還有我自己這一支,就是泰拉?。弧彼幻嫦?,“其它像是托瑪庫,你們沿海人覺得它最像個城市,他們也對外聲明,說自己有法拉吉其它部族的統(tǒng)治權,其實哪有。這么多法拉吉部族,全都只服從最強的領袖;以前大家都以杰斯托斯為頭領,因為他們有個聰明的領袖。后來又跟毛哈林,因為毛哈林人選了個了不起的戰(zhàn)士做首領?!?br> “然后現(xiàn)在又跟隨新的部落?!蓖锌ㄎ餮藕纫恍】谀帽?,苦苦的說。她跟沙漠人一樣喝熱的,但是從不加肉桂。
“就是蘇瓦地?!卑ⅠR荷點點頭。“我年紀還小的時候,他們就從西南邊搬過來,之前都在沿海人的邊界地,一個叫佑天的地方。他們有自己的族長,很有本事,爭取到不少盟國。那個族長也常說起法拉吉人當年風光的時候,常常鼓吹法拉吉人抵抗沿海人入侵,特別是在領土的問題方面?!?br> “那你聽這些蘇瓦地人嗎?”托卡西雅問他。
阿馬荷聳聳肩?!安幌衲銈兟爣趵病㈩I主啦、貴族啦那一類的領袖,我們只是很尊敬他們。法拉吉人也只是尊敬蘇瓦地族的成就,所以會聽聽他們的意見。本來就有不少法拉吉人擔心沿海人越來越向內陸發(fā)展,侵占了法拉吉人原有的土地;大家也擔心我們的新發(fā)現(xiàn)?!?br> “我們又不是為了自私才去發(fā)現(xiàn)的?!蓖锌ㄎ餮牌桨宓恼f。
“這一點我同意,我想其他人也是這么想的。可是他們看到自己拿去買賣的古物,還有我們挖出來的東西,搬到東邊會碰到阿基夫人、東南邊碰到喀洛斯,往南邊又碰到佑天。他們怕以后會會損失更多更好的東西,也怕地盤越來越小?!?br> “蘇瓦地人就趁機炒作這些問題?!蓖锌ㄎ餮抛鰝€結論。“他們靠著這種恐嚇建立起勢力,不管事情是不是真的演變成那樣。”
阿馬荷點點頭,但是語氣顯得無奈?!澳且惶啄銈兏煜??!?br> 托卡西雅笑了起來,大喝一口拿比?!斑@是阿基夫人基本的策略啦,阿基夫國王就是靠這一套活下來的;挑撥離間嘛。他們在潘瑞岡搞一些事情,搞得你頭昏腦脹。哎,法拉吉人還老實點,不會對敵人?;印!?br> “所以我們還沒有把基地和營區(qū)搬到喀洛斯啊;最好也不要搬?!卑ⅠR荷說。
“到峽谷的遺跡地只有走沙漠內陸——”托卡西雅開始切入正題。
“那里是蘇瓦地和他們同盟的地盤啦。他們已經(jīng)放話出來,只要不是法拉吉人進入他們的地盤,他們就會找方法解決掉?!?br> 托卡西雅低頭看著手掌下那片木板;這張豪華的大古桌終究經(jīng)不起沙漠的折磨,最后一片珍珠嵌片早就剝落,陳舊的木質恐怕承受不了再多幾年的劇烈溫差,她大概就要叫人把它劈了做柴火吧。托卡西雅不敢想自己會多想念這張桌子,這是沙漠中唯一能讓她想起繁華沿海與遙遠的潘瑞岡的證物。
要是克撒沒把地圖作出來、沒有計算到喀洛斯,考古營和沙漠部族之間的對立會這么明顯嗎?或者要是米斯拉沒那么接近這些部落和傳說,他們會有需要去面對這些問題嗎?托卡西雅搖搖頭,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歷史不可能倒回,事實也不可能改變,就像她和她的學生們挖過的地方,也不可能再恢復原狀。
托卡西雅和阿馬荷都沉默下來。阿馬荷最后還是說了:“你擔心的不是沙漠民族或考古現(xiàn)場吧,”燈火發(fā)出嗤嗤聲,“你在想的是那兩個年輕人?!?br> 托卡西雅聽了一會兒嗤嗤聲,這才開口。“他們又鬧翻了?!?br> “就從你們去秘密心回來之后,”阿馬荷淡淡的說,托卡西雅立刻瞥了他一眼,但是老工頭只是舉起手來。“沒有,他們都沒告訴我在那里出了什么事,也沒人告訴老爹我。可是我們大伙兒都心里明白,他們一定在那里吵到很嚴重,嚴重到二兄弟也不愿意和好。上個禮拜他們二個幾乎在工地打起來?!彼鼐此粋€眼色,“你知不知道?”
托卡西雅點點頭?!翱巳鲇X得米斯拉挖得太深了,安瑙納的零件不可能埋得那么深;后來挖掘工人真的找到了零件,克撒又說是米斯拉故意放進去的?!?br> “那真的是米斯拉找到的。他在那里挖到整個安瑙納的肩部哦,”阿馬荷作證說,“可是就為了跟他哥哥作對,他讓挖掘工人中午最熱的時候也工作;平常那個時候,我們都會睡午覺的。要是以前挖出像這樣完整的安瑙納,他會高興半天,可是現(xiàn)在他只為了證明他哥哥說的是錯的?!?br> 托卡西雅同意?!八麄冎g一天比一天糟糕,二個人也都不想跟別人提這些事情。只要有他們二個同時在場,聊天馬上就變成吵架,然后開始爭論,想要向對方證明自己是對的。要是我想告訴他們不該吵下去,他們竟然都認為我在幫另外一個。哎,我認識他們這么多年來,前幾個月真是最難過的日子?!?br> 阿馬荷傾身向前?!胺ɡ讼嘈?,人是用石頭跟火、還有天空跟水做成的。最完美的人就能把這些元素掌握得很平衡。那個弟弟——我頭一天見到他就覺得,他身上的火比他想要的還多,現(xiàn)在更多了。哥哥全像個石頭,又冷又硬,不可能退讓,要不是粉身碎骨,就是被磨光。”
“我們阿基夫人也有類似的信仰耶,不過現(xiàn)在信的人越來越少了?!蓖锌ㄎ餮耪f,“世界分成現(xiàn)實和夢幻二個部分,要是換成老教士來看,他們一定會說這二個年輕人都裝滿了夢想,忘掉他們的現(xiàn)實了?!?br> 阿馬荷低低的嘟噥,“克撒有沒有跟你提起過他的夢?”
托卡西雅搖頭?!翱巳霾辉俑苏f話了。不跟我也不跟他弟弟?!彼粗瞎ゎ^,“米斯拉呢?”阿馬荷點點頭。“他會說,不過不是跟我,而是跟哈札,我一個年輕的助手;哈札跟他的年紀差不多,個性脾氣也像。哈札以前也被火燙過,他又夢想當個偉大的戰(zhàn)士,我怕他馬上就會想投靠蘇瓦地那一邊了。不過米斯拉跟哈札說過他的夢想,哈札有跟我提過這回事?!?br> “是什么?”托卡西雅再倒一杯拿比問道。
“黑暗?!卑ⅠR荷伸出手指,感受燈光的溫暖?!八f別的地方有黑暗,那種黑暗會對他唱歌,想要把他拉過去,就像野獸獵捕到他,在拖著他的腳似的。他很怕。”
“他真的那么說?”托卡西雅不敢相信。
阿馬荷不置可否,“米斯拉告訴哈札,哈札又告訴我,我再來說給你聽。每一次傳話總會多點東西、少點東西。也許你該自己去問問他。他或許不會跟哈札說,‘哈札,我好怕我做的夢’,可是米斯拉睡在工人的營區(qū),每個人都知道他有的時候會在三更半夜里爬起來,對著沒東西的地方大吼?!?br> 托卡西雅靜默了一會兒?!澳阒浪麄兌值茉陔x開喀洛斯的時候,各自拿了一樣東西嗎?”
“動力寶石嘛,”阿馬荷回答。“看起來就像你之前說的,我們挖出來的老祖宗機械里裝的東西。那二位先生都有一個,而且他們從不離身,隨時隨地帶在身上?!?br> “會不會是因為那些石頭?”托卡西雅臆測?!睍粫悄抢锩娴哪茉醋屗麄兌€變成那樣?”阿馬荷又聳聳肩,托卡西雅又加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他們手里的石頭能做什么?”
“米斯拉沒跟我說過這檔事,”阿馬荷語調平平,”也許他跟哈札說過,不過……”
“克撒的寶石能讓東西變強,所以他把它叫做強能石。米斯拉的好像有相反的效果,克撒就把他的石頭取名叫弱能石?!?br> 阿馬荷放聲大笑?!八艿芤欢ú粫邮艿?;拿一顆弱的石頭?!?br> “是不會呀,”托卡西雅說,“克撒也知道,所以他故意當著米斯拉的面說?!?br> “那米斯拉自己取什么名字呢?”
托卡西雅想了一下?!皼]聽他提過石頭的名字耶。就是‘他的’——米斯拉的——石頭嘛。另一塊就是‘他的’克撒的石頭?!?br> “那聽起來還好點,”阿馬荷想了想,“他哥哥總愛給東西取名字,把東西分門別類。我猜他就是用這種方法,把東西變成自己的?!?br> 托卡西雅嘆了一口氣?!八麄儌z跟了我們這么多年,”她說,“現(xiàn)在又因為二顆水晶的能源,我們又不了解他們了。就像索藍人一樣。”
“索藍人哪,老祖宗哪,你跟我總有一天會知道的?!卑ⅠR荷悠悠的說,“因為他們已經(jīng)死啦,死了的東西是不會變的,活著的才難搞清楚哪。會動的山難爬嘛?!?br> “又是法拉吉的老俗諺?”托卡西雅舉杯敬他。
“是挖掘工人的老俗諺。”阿馬荷也舉杯,“來自老工頭阿馬荷?!?br> 隨后他們便改聊別的話題,不多時阿馬荷便離開了。托卡西雅聊得很愉快,今晚她大概會睡得比較好吧。
阿馬荷慢慢的走下營區(qū)?,F(xiàn)在已是深夜,就連全營區(qū)最晚睡的克撒,房里的小燈也熄了。阿馬荷站著仰望星空,月亮還沒升起,滿天的星星爭輝。
一陣拖鞋在沙地上磨擦的聲音,在他左方響起。沒有月亮的夜晚很黑,不過這位老法拉吉人的眼睛太銳利了,只憑星光就夠他看清楚黑暗中的動靜。
“誰在那里?”阿馬荷喚道,直視夜色里的那個影子?!澳莻€影子,出來,不然我就把全營叫起來!”
先是一個瘦長的身影,阿馬荷認出那是哈札。哈札滿懷歉意的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
“今晚夜色很漂亮嘛,我睡不著,本來想去散散步的?!边@位年輕的助手說。
阿馬荷笑了?!笆前。晕乙渤鰜碜咦?。干脆我們一起走回去吧?!彼f完便轉身要走,但是哈札卻不動?!澳悴蛔咄??”阿馬荷問道,然后便露出會心一笑。“還是你已經(jīng)有伴了?”他邊說邊朝著哈札身后的影子說,”那位先生,你也可以出來了。”
阿馬荷本來以為走出來的會是個年輕小姐,托卡西雅的某個貴族學生,沒想到卻是米斯拉。這下子他臉上的微笑只得收回去?
米斯拉笑笑,但是阿馬荷看得出來,他笑得極不自然。“我要到克撒的——我以前的營房去拿點東西,所以找哈札來幫我?!?br> “我知道了,”阿馬荷提起了警戒心,“而且你要拿的東西很重要,重要到你非得現(xiàn)在去拿不可;這么晚了,你哥哥也睡了,你還是得去拿?”
“對,”米斯拉說。這個年輕人一定在腦子里反復盤算過好幾回了,最后他還是決定去實行計劃。
他挺直了腰桿,又說了一次。“對,很重要。你不相信我嗎?”
這時候,阿馬荷跟這二個年輕人之間站得比較近了,也聞到他們身上濃烈的酒氣,甚至強過自己身上的。
“怎么會呢,米斯拉先生。”阿馬荷打回場,“我想那東西一定很重吧;或許你不只要多二個幫手呢?”
“是啊,”米斯拉說,隨即像是發(fā)現(xiàn)自己就要露出馬腳似的,連忙修正,“不會,也還好啦。哈札也只是陪我一道去而已?!?br> “哦,”阿馬荷說得很故意,“嗯,我正好有事想請哈札幫忙。如果你不急,我想請他跑個腿?!?br> 米斯拉變臉了。阿馬荷猜想,這下子他要不就一個人去,不然就只好作罷。很明顯的,這個做弟弟的恐怕是要去找哥哥吵架;喝過酒壯了膽,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可不知道,拖點時間或許會讓他消消酒氣。
米斯拉還是笑笑?!昂猛郏绻阌惺乱夜?,我一個人去也無所謂?!?br> “只是件小事情啦?!卑ⅠR荷說,“謝謝你。不過你哥哥房里的燈已經(jīng)熄了哦,我想他一定已經(jīng)睡著了?!?br> 米斯拉搖搖頭?!八械臅r候會在熄燈后思索未完成的工作。很難相信他真的睡著了?!?br> 阿馬荷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手勢?!澳阏f得對,你比較清楚。來吧,哈札,我有事情要你做?!?br> 哈札依言走向阿馬荷,二人便轉身往挖掘工人的營區(qū)走去。走了一會兒,老工頭回頭看,只見米斯拉已經(jīng)離開了,便拉住哈札?!昂美?,說說你們是去干什么的?”
這個削瘦的年輕人在黑暗中板起臉,“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說。”
“我們是法拉吉人,”經(jīng)驗老道的沙漠人語帶威嚇,“你媽的家族跟我媽的家族是同宗,要是我真想追究,你恐怕要叫我大舅!說吧,你們二個渾身酒臭,三更半夜里到底想干什么?”
阿馬荷說完,等這個年輕工人恢復一點點清醒。“米斯拉先生很生氣。”哈扎的情感和理智好像分家了。
“氣克撒?”
哈札的影子在夜色中點頭?!八f克撒先生總是挑他的毛病,愛向他炫耀,一天到晚想跟他騙石頭?!?br> “然后他總算能借酒壯膽,去采取一點行動?”阿馬荷馬上就下結論。
年輕人的影子聳聳肩。是啦,準沒錯。阿馬荷想著。三更半夜去叫醒你的哥哥,把三天前的事情吵出個結果;腦子里的想法全都排排站,泡在酒精里,然后就點火。
要是他真的為了他哥哥還醒著才去找他,那也就罷了。阿馬荷的腦子突然閃過一個卑鄙的念頭,卻讓他的心靈清明起來。也許他真的是去向哥哥討回東西的。
念轉至此,老工頭的脊背竟然起一陣哆嗦。
“快點,”他對哈札說,“反正我是找你來跑腿的。你去托卡西雅的帳篷,她應該在大椅子上睡覺。把她叫醒,然后把事情說給她聽,叫她到那對兄弟……到克撒先生的營房跟我碰頭。”
哈札猶豫。“我覺得不——”
阿馬荷用力的發(fā)出氣音,他在夜里發(fā)吼就不得不如此。“你這顆酒腦袋還覺得個屁!叫你去找托卡西雅你就給我去!不然下次就讓你去挖學生茅坑!快去!”
阿馬荷語氣中的尖銳讓哈札一下子清醒過來;或許是警覺到后果的嚴重性,哈札總算開始小跑步,很快的向托卡西雅的營帳跑去。
阿馬荷搖搖頭,也朝那對兄弟從小長大的地方走去。他們的營房是用木頭做的,一扇堅固的門,還有臘紙糊的窗戶,能擋住沙漠的風沙。阿馬荷邊走邊想,這樣的地方一個人住起來很舒服,兩個男孩子住剛剛好,但是兩個年輕人住起來就嫌擠了;特別是;兩個怨恨對方的大男人。
屋里的燈光亮起,從紙窗里透了出來;尖銳的言詞和爭吵聲也隱約可聞。阿馬荷決定只站在門外便罷,萬一有東西從門里面飛出來,他再進去不遲;反正等一等托卡西雅也好。
米斯拉帶著酒意和克撒高亢而清楚的聲調越來越大,營區(qū)里其它的燈火也亮了起來,特別是幾個年長的學生營房。阿馬荷覺得好笑,既然是來吵架的,早知道會有這種結果,又何必選在晚上偷偷摸摸的來?克撒正在大吼,阿馬荷只聽得到“小偷!”和“騙子!”這幾句。
托卡西雅到了,哈札跟在她身邊。一聽見營房內戰(zhàn)況激烈,他很快就轉身消失在回宿舍的路上了。這個年輕人生性好事,要他去廣播兩兄弟總算決一死戰(zhàn)的新聞,半秒都不會遲疑。
托卡西雅還有點迷糊,好像剛被人叫醒。她很快的撥撥頭發(fā),“你為什么還不阻止他們?”她問阿馬荷。
“我還沒聽到摔家具的聲音啊,”穩(wěn)重的老工頭說,“況且我們也該再等一等。他們倆鬧別扭鬧了好幾個月,最好讓他們發(fā)泄解決一下。親兄弟明算帳嘛。”
現(xiàn)在房里傳出一個玻璃杯摔碎的聲音了。托卡西雅緊張的往房門走近一步,可是被阿馬荷阻止了。
“他們倆每次一吵,就有人去勸阻他們,不讓他們吵完?!彼f,“讓他們吵出個結果,用他們自己的方式把事情搞清楚,否則永遠沒完沒了?!?br> 現(xiàn)在怒吼聲越來越大了,簡直就像是荒野中的狗在狂吠。然后又一陣重物落地聲,引得不少學生都聚集在房門口,其中也包含哈札大嘴巴去帶來的工人。
接著又一道光芒從窗子里透出來。一開始是金黃色的燈光突然變亮,然后猛然成了紅色與綠色的光交雜。
阿馬荷愣住了,他這輩子還沒見過這種顏色的燈火?!笆鞘^,”托卡西雅大叫提醒他,“他們在用石頭互相對付!”
“索藍的石頭?”阿馬荷這才回過神來,托卡西雅卻已經(jīng)沖進了營房內。呆了一會兒,阿馬荷才跟著沖進去,一面揮手叫大家退后。
二兄弟對立站得遠遠的,手中都抓著自己的石頭??巳龅陌l(fā)出紅色閃光,米斯拉的則散發(fā)出綠色的光芒。二道色光在房間中央沖突,緊緊的糾纏,就像二條手臂互不相讓,仿佛都想蓋過對方。
米斯拉和克撒都掛了彩,二人都在流鼻血;石頭的力量仿佛讓他們很吃力,米斯拉滿頭大汗,不停的喘氣,而克撒則一臉痛苦。但是誰也不退讓。整個房間變得光彩奪目,而且很熱——他們之間的空間回蕩著一種聲音,像是空氣的摩擦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亮。二人手里還是緊抓著石頭不放。托卡西雅舉起手來,罵了幾句阿馬荷聽不懂的話,但是二兄弟都不太注意到她;現(xiàn)在他們只專心在這場兄弟之間的私人決斗上。托卡西雅又喊了一次,同時往前走進那團光亮中,二只手都舉了起來,仿佛像是去阻止二個正在打架而相持不下的人。
阿馬荷也跟著大吼,跳向前想去阻止托卡西雅,但是卻來不及了。年邁的老師擋住了那條交纏的雙臂,一邊是雜綠的紅寶石之光,另一邊是雜紅的翠玉之光。說時遲那時快,二兄弟都抬頭看著他們的老師,專注的神情一閃而逝,來自他們手里的光芒也頓時向外四射……
然后整個房間都爆炸了。
阿馬荷覺得自己的身體被炸得飛了起來,遠遠的給拋到屋外。四面墻都給炸碎了,厚重的木屋頂更在一片火花和熱浪中,向圍觀的人群飛去。
阿馬荷發(fā)現(xiàn)自己又在仰望星空了。他身邊圍了許多人,急切的神情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慢慢的站起來,發(fā)覺左膝不聽使喚了,不過他還是努力的爬起來。
四周人聲嘈雜,傷者的哀嚎和趕來急救者的呼叫。剛開始阿馬荷什么也聽不到,他還以為自己被炸聾了。不一會兒有人帶了更多的火把過來,阿馬荷也一拐一拐的走向營房,看看里面的狀況。那已經(jīng)不能算是營房了,除了一個角落還有樣子,其它全被夷平。梁架還在冒煙,裝點著原來該是屬于它的地方。有二個人影,跪在第三個人影的旁邊。
阿馬荷癱軟了一下,勉強的爬進去。托卡西雅的身體躺在克撒的膝蓋上,就像個壞掉的娃娃,頸子歪成了奇怪的角度。米斯拉捧著她的頭,抬眼望著阿馬荷,默默的搖搖頭。
克撒也抬起頭來,但是他看也不看阿馬荷,而是怒視自己的弟弟。像那樣極度充滿恨意的瞪視,阿馬荷這輩子還沒有見過;他也從沒看過克撒哭,但是現(xiàn)在克撒的臉頰上有二道滾滾熱淚,仿佛眼中的恨意也灼傷了他的臉。因仇恨而更顯清亮的淚水從他下巴滑落,老工頭只覺得那淚水里有難以言喻的憤怒。
米斯拉不由得跌了開去。他站起來,腳步疲軟的退了二步,遠遠看著托卡西雅的尸體??巳鰟右膊粍?,也不說話。然后米斯拉退了一步,又一步,猛一轉身,拔腿奔離這片殘壁,跑進深沉夜色中。他飛奔而去,沒有人阻止他。

阿馬荷把最后一塊墓志石放好。學生們都輪流上前來哀悼,他們也愿意讓這名老工頭替托卡西雅送最后一程。哈札則自告奮勇的做了一塊墓碑,標定并裝飾她永眠之地。選了好幾個地方,最后大伙兒還是將她安葬在她原來的營帳巖層下,那里是她的基地。
克撒留在她身邊待了一整天,看著老師的尸身裝扮完成,頌經(jīng)的人來了又走(有老阿基夫咒文和法拉吉哀歌),然后看著最后一塊石頭放在她身上。米斯拉音訊全無,大家都認定他是出走,再也不會回來了。
克撒滿臉都是歉意和悔意,那一刻,阿馬荷覺得這個年輕人看起來竟比托卡西雅還衰老。他開口想說話,但是克撒舉起手來搖了搖頭,阿馬荷心里知道,便默默轉身離開了。他撐著受了傷的左腳,一邊柱著托卡西雅用過的老拐杖,一跛一跛的走下石坡。這是托卡西雅死后的第一天下午。
到了第二天清晨,阿馬荷回到原地去找克撒,只見克撒竟然動也沒動,仿佛自己已變成了石頭,決定陪葬托卡西雅一生。
“克撒先生,我們得談談。”阿馬荷輕聲的說。
克撒點點頭?!拔抑?。還有好多事情。學校還要辦下去,挖掘工作要繼續(xù)進行,還有東西要出土。”他的語氣呆板,簡直像在交待遺言似的。
“有些事情要討論一下,”阿馬荷說,“其他的學生和工人都還好,受傷的雖然不算少,不過還不嚴重?!?br> 克撒點點頭。阿馬荷看著他,懷疑這個年輕人恐怕不曾想過營區(qū)里的其他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受的小傷;克撒的雙臂和脖子上都是燙傷的疤痕,黑色的硬皮扭結在上面。
阿馬荷搖搖頭,硬著心把話說完?!拔矣X得最好盡快把學生送回潘瑞岡去。”
克撒總算抬起頭來看著阿馬荷。他有點驚訝,剛才失去的神智現(xiàn)在好像回來了一點。“我們要繼續(xù)完成托卡西雅的工作啊,”克撒喃喃的說,“我們一定要做下去?!?br> 阿馬荷嘆了一口氣。“法拉吉人是跟人不跟事的。法拉吉人都尊敬托卡西雅,所以愿意跟著她工作。他們也許會愿意跟著你弟弟,因為他都跟他們住在一塊兒??墒悄悖麄儾皇?,你很少花時間跟他們打交道。工人不會留下來的?!?br> “我們可以找別的工人,”克撒不甘,“而且還有學生可以用?!?br> “這里沒有法拉吉人之后,沙漠強盜就會找上你們了?!卑ⅠR荷說,“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法拉吉人,不喜歡在他們認定是自己的土地上看到阿基夫人。你要從阿基夫帶更多的人來才行。要帶士兵、挖掘工人。這里不能再待學生了?!?br> 克撒的嘴緊閉成一條直線?!拔抑懒?,”最后他說,“那你告訴我,我在這里還安不安全?”
阿馬荷看看那個墳,他之前雖然跟托卡西雅保證過,一切都會沒事,可是現(xiàn)在卻出了意外。他不要再犯同樣的錯了。“我覺得可能不會了。學生們會沒事,可是我的人里面有人對你不滿,他們把托卡西雅的死和米斯拉的失蹤都怪到你頭上?!?br> 克撒抬起頭來?!拔也恢浪侥睦锶チ?,”他輕聲的說,然后又加了一句,“我好希望他能回來?!?br> 阿馬荷也點點頭?!拔乙彩??!彼p輕拍了拍這個年輕人的肩膀,然后就走了。
托卡西雅的死訊傳到潘瑞岡之后,跟著撲翼機回來的卻是羅蘭和李奇勞;后者的出現(xiàn)著實令阿馬荷大吃一驚。年輕的貴族小姐是來接管并紀錄托卡西雅的工作的,年紀較長的李奇勞則是來視察整個營區(qū)的狀況。已經(jīng)有一班篷車從潘瑞岡出發(fā),載滿了焦急的父母親們,打算到沙漠來把孩子接回去。
那班篷車一到,克撒就走了。之前他花了二天的時間,跟羅蘭整理托卡西雅的筆記,然后就乘著一輛小一點的篷車往南離開了。他告訴羅蘭,自己并不想回潘瑞岡去;對阿馬荷,他則表明自己其實是不想留在這里,看著心愛的營地一蹶不振。
至于米斯拉,仍然音訊全無。盡管李奇勞下令所有的撲翼機都上天空去搜尋他的蹤影,但是仍然一無所獲。就算他曾經(jīng)回來過,也沒人看到他,或說沒人承認看到過他。
阿馬荷是最后一個目送克撒離開的人。其他的法拉吉人都不想接近克撒;況且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工作可做了,于是他們三三兩兩的離開了營區(qū)?,F(xiàn)在整個營地就像座鬼城,它的靈魂已經(jīng)隨著托卡西雅而死。
阿馬荷站在托卡西雅的墓旁,看著篷車離開營地??巳鲎詈笫峭讲阶叱鋈サ?,身上只帶了一根老師的拐杖,還有幾顆死去、破掉的舊水晶,就這樣離開了。就這點東西,還有他的學識,老工頭如此想著。
克撤回過頭來,看著阿馬荷站的地方,再看一眼托卡西雅長眠之地。在這么遠的距離下,阿馬荷已經(jīng)看不清這個年輕人的臉了,但是他看著克撒的肩膀,頹然的隨著他顛簸的步伐搖晃。
阿馬荷覺得自己能體會克撒的心情。這個年輕人喪失了他的良師、他的家、還有他弟弟,全因為那一夜魯莽的行動。
但是阿馬荷不知道他后來得花上好幾年才知道——對這個年輕的學者來說,那三樣東西是他一生最慘重的損失。

